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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

2016-05-18才旦

文学港 2016年5期
关键词:皮尔佛学母女俩

才旦

人们把这个城市叫做冈巴拉。

公羊家住在冈巴拉边的一条陋巷里,巷子叫皮尔布拉,意思是死寂得就像死过去了一样。

有一天,皮尔布拉巷里新搬来了一户人家,横巷住六户人家,竖巷住六户人家,拐角上住一户人家,新来的母女俩就住在拐角的那家。拐角的那户原先住着一个还了俗的老喇嘛,后来那老喇嘛不知怎么就搬走了,老喇嘛搬走不久后就来了那母女俩。

新来的母女俩是在一个上午搬来的,她们来时,几乎没带什么东西,只是每人手里提了一个包袱。好在那还俗的老喇嘛走时给母女俩留下了锅碗瓢盆之类的吃饭家什,要不,母女俩的吃饭都成问题。

那母女俩搬来的那天,听到消息的邻居们都去了,公羊的女儿丫也去了,丫发现那母女俩的神情很忧郁。丫想,那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儿为什么要忧郁呢,她有什么事可忧郁的呢。

母女俩的孤独和忧郁给皮尔布拉巷的邻居们留下了深深的疑问:这母女俩怎么就只有母女俩呢?那母亲的丈夫呢?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她们是干什么的。

那母亲长得有点清瘦,但模样却很周正,风韵犹存,足见出年轻时的俏丽和俊秀;那女儿几近是母亲年轻时的翻版,只是未脱稚气。

第二天,那女儿背了书包跟母亲去附近的中学上学,那母亲帮女儿报了名办了入学手续后,公羊的女儿丫就见到了她们,那女儿和公羊的女儿丫是同级,但不同班,丫在一班,那女儿在三班。放学回来的路上,公羊的女儿丫试图和那女儿亲近,但那女儿很孤独很忧郁地不愿跟丫亲近。

如此好多天。

第三天,那母亲也去上班了,她穿了一件不簇新但质地不错的绿色裙袍走出丁字巷口,往右一拐,再走一段大街,就搭上公共汽车进了市区。直到三天后,有人才放出消息说,那母亲在城南区民族宗教事务局上班,还是个副局长。

日子渐渐地久了,巷里的邻居们对这母女俩的来路有所了解了,母女俩原来是从东土大藏的贡布来的。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了,她们是贡布人,为什么远离家乡孤母寡女地要调到这藏西的冈巴拉城来工作上学呢。

这似乎是个谜。

那女儿依旧不和丫亲近,她似乎有意在回避着什么。这样,公羊的女儿丫和那女儿每天早上一同走出皮尔布拉巷去上学,每天下午又一同放学走回皮尔布拉巷里来,却是从不说话。公羊的女儿丫终于急了,想了个和那女儿亲近的办法:这天傍晚放学,公羊的女儿丫和那女儿走进皮尔布拉巷里后,公羊的女儿有意将自己狠狠地在地上摔了一跤,摔得腿都擦破了皮,那女儿见了,果然急忙将丫扶了起来。

这时,公羊的女儿不顾伤疼就咯咯地笑了起来,那女儿这才发觉自己中了丫的苦肉计。于是,两个人就亲近了。

那女儿告诉丫说,她叫佩,她母亲叫昂昂。丫问,佩,你们为什么要从贡布调到冈巴拉来呢,贡布是你们的家乡呀。佩说,不,我们不是贡布人,听我阿妈说。我们是冈巴拉人,我们这是叶落归根。丫说,原来你们是冈巴拉人呀。丫又问佩她们在贡布城里时的情况。佩不说,佩说,我阿妈说,我们在贡布城里的情况,跟冈巴拉没有一点关系。

佩,你以前怎么不愿意跟我亲近呢?

我阿妈说她养了一个患有孤僻症的女儿。

我不信。

你去问我阿妈,我阿妈就是这么说的。

丫就觉得佩有点怪。

公羊家住在横巷的中间,和住在拐角上的母女俩家中间隔着两户人家,所以,从丁字把儿的巷口里进来,自然先到住在拐角的昂昂和佩母女家。

又一天放学回来走到佩家门口,佩第一次邀请公羊的女儿丫去她家里玩,丫很高兴地去了。佩的母亲昂昂见了丫也很高兴,给丫吃她们从东土大藏的贡布带来的一种叫色仁那拉的人参果糖。

丫,你们这皮尔布拉巷里有个叫公羊的人?昂昂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口气问公羊的女儿丫。

公羊就是我阿爸呀!公羊的女儿丫叫了起来。你知道我阿爸?

哦不不,我只是听邻居说的。

公羊的女儿丫就有点失望。

后来,昂昂向丫打听起了她阿妈的情况。丫说,我阿妈原先是城南区小学的老师,后来调到区教育局小学教研室工作。丫又说,我阿妈这个人,说起来有点怪。

怎么个怪法?

有时候对我阿爸好得恨不得噙在嘴里捧在掌上,有时候又对我阿爸冷淡得好像根本不认识。

你阿爸怎么看待你阿妈这一性格上的变化?

我阿爸不怎么看待这个问题,我阿爸说如果把这事当事看待,那好像没什么意思。

接着昂昂又叫丫说说她阿爸公羊的情况。丫说,我阿爸这个人也是个不好说的人,但具体怎么个不好说,丫没有说。

公羊后来想,我怎么就成了一个不好说的人呢。

昂昂和佩母女俩搬来皮尔布拉巷这期间,公羊不在皮尔布拉巷的家里,公羊正在远离冈巴拉城的一间森林小屋里在写一本叫做《佛典》的著作,著述这部著作的任务是卡嘉颇章寺寺主香达活佛交给他的,报酬是兑现公羊在二十年前的一个祈愿。

在半年前,作为冈巴拉布佛学研究所佛学研究专家的公羊,刚刚完成工程浩大的撰写冈巴拉市《佛志》的任务。一天,公羊正在家里用银器碎片装饰一只供信奉欣赏用的羊头骨,这时,一个便衣僧人来找公羊,便衣僧人对公羊说,他是卡嘉颇章寺的便衣僧人,特奉寺主香达活佛的旨意请公羊去写《佛典》的。公羊说,这事太唐突,一切无从说起。便衣僧人说这是香达活佛的旨意,有什么可唐突的,一切自会明了的。公羊说,起码也得给我们所里打个招呼的。便衣僧人说,已经跟你们所里打过招呼了,是香达活佛亲自打的招呼。公羊不信,就给所里打了个电话,所长说,公羊你去吧,卡嘉颇章寺的香达活佛在我昨天夜晚的梦里对我说过这事了。

公羊听了所长的话,一时做声不得。

便衣僧人说,公羊,走吧,现在就动身吧。

公羊还是觉得这事太唐突,公羊说,怎么个写法。回答说,去我们安排的一个地方写半年,写完了就了事。

你们怎么想到要写什么《佛典》呢?

《佛典》在我国佛学界还是个空白,我们藏传佛教有那么多的佛,怎么可以没有一本《佛典》呢。你是藏学佛学研究专家,有这个责任和义务的。

报酬呢?

报酬是兑现你20年前的一个祈愿。

公羊说,我已经忘了20年前祈求了什么心愿。便衣僧人说,你想想,20年前的一个风狂雨猛的傍晚,你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祈求了什么心愿。公羊说,我记起来了,是有那么回事,但那事已时过境迁,我早已放弃了那个祈愿了。便衣僧人说,那不行,按佛的旨意,祈求的心愿是一定要兑现的。又说,当时你向佛祈求那个心愿时,佛根据你的愿望,决定20年后兑现你的心愿。

那事已经老鼻子了,我愿意放弃那个祈愿。

那不行,佛意是不可违的,要不然,这事会损害俗民的利益,也损害了佛的声誉,这是佛旨所不允许的。

公羊见自己拗不过那便衣僧人,就跟他上路了。公羊上路时,没有向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辞别,公羊的妻子上班去了,公羊的女儿上学去了。

后来,公羊就跟那便衣僧人来到了离冈巴拉城上百里远的一间森林小屋里,专心致志地撰写起了《佛典》,这一写就写了半年多。现在,这个几近浩大的工程已接近尾声了。

就在这期间,公羊收到了女儿丫写来的信,说起关于皮尔布拉巷里搬来新邻居昂昂和佩母女俩神情忧郁,性情孤寡的事,女儿丫说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问了昂昂的女儿佩,佩也说不上这是为什么,佩说这事由她母亲掌握着。女儿丫接着分析说,根据我的观察和猜测,昂昂和佩母女俩的光临皮尔布拉巷,似乎跟阿爸你有关系。公羊看到这里,不由噗哧一声笑了,说这傻丫头,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只是在后来的时间里,公羊也几次想过昂昂和佩母女俩的事,她们怎么就母女俩呢,昂昂的男人呢,但总也没有想透。后来,公羊也就不去想这问题了,他想,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天,公羊终于写完《佛典》的最后一个字,就伸伸懒腰,望望桌上两摞半人高的《佛典》的定稿,走出了那间蜗居了半年多的林中小屋。

野外的景色很美,小屋四周是云海一样苍苍茫茫的针叶松林,松林里开着各色各样的野花。公羊走到屋后,来到了一个山涧里,这里有一眼神泉,神泉水清澈明净,似一轮清月。公羊蹲在泉边,就见自己的模样映现在了泉水里,那是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

神泉之所以神,是因为这部著述了半年多的《佛典》的材料全部得自于它。每天早上,公羊洗了脸,吃了那便衣僧人从林外送来的饭,便到神泉里“取”材料——当公羊蹲在泉边时,泉水里就出现了一个个奇异的镜头画面:古代的、近代的、现代的、当代的,大大小小的佛们一个个从泉水的屏面上走过,有伟大的释迦牟尼、客宗巴、莲花生……然后,公羊就去小屋里飞快地记述,写完了又继续去泉边“取”材料。

现在,泉水里不再出现佛们的形象了,佛们的形象出完了。现在,泉水的屏面上只剩下了公羊的形象。公羊看泉水里自己的形象看得久了,觉得自己也快变成了佛了。

这时,那便衣僧人又出现在公羊身边。便衣僧人对公羊说,公羊,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可以走了。

我的报酬?

你的报酬就是兑现你20年前的那个祈愿。

我不要那个祈愿。

那不行,那是佛的旨意。

那个祈愿怎么个兑现法?

你回到皮尔布拉巷的家里后,自会明了的。

这样,公羊就走出森林朝冈巴拉城的方向走去。

20年前,公羊和蛾儿生活在冈巴拉草原深处的两个相距不远的山村里,那时,他们都是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

在此之前的更早些的时间里,他们以大同小异的方式过着各自的童年和少年生活。比方说,在赤日炎炎的夏季里,公羊和蛾儿在长着不景气的庄稼的田间地塄上在放牛,公羊手里牵着一头牛,蛾儿手里也牵着一头牛,这时,地里的庄稼荡漾着海浪一样的波涛,绿色的禾浪将山野涂染得一片清丽。再比方说,有一天的上午或下午,公羊和蛾儿背着用毛布做成的书包去一间茅屋教室里上学,老师是一个还俗的活佛的老经师,老经师拿出当年教授佛的手段教授他们,于是他们将那老经师教授的文字知识藏学知识佛学知识,吃酥油糌粑一样大口地吞进肚里,于是他们那原本面黄肌瘦的身体开始变得壮硕丰满起来。

这期间,公羊和蛾儿对对方的情况毫无知晓,就像不知道地球上除了中国还有个波多黎各一样。蛾儿的村庄和公羊的村庄中间,或许隔了一座山几条河或许隔了一条河几座山,这在他们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他们在后来的一天走到一起时,他们才知道在他们各自村庄的远处或不远处,生存着一个叫公羊的男学生和一个叫蛾儿的女学生。

不过,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他们各自在暗中相互比着劲儿做着一些事情,比方说牵牛放牧,比方说吞食知识。这种默契,决定了他们以后有一天会走到一起。

有一天,蛾儿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当然,这个消失在公羊还是个懵懂无知的现象,但这消失与公羊又无论如何造成了一种心灵上的感应。

于是,有一天公羊离开家走过村前的山路朝山后走去。公羊原本是不想离开家的,或者根本就没有离开家的想法。可是有一天的某个时间里,公羊突然被一种意识攫住了,这意识告诉公羊:山后地方,有一个哲人,那哲人对人生的各种哲理无不通晓。于是,公羊就产生了去山后的地方找那个哲人学哲理,以通晓人生的想法。

公羊来到山后的地方,找到那哲人时,那哲人已经收留了一个女学生,女学生叫蛾儿,女学生蛾儿比公羊早来18天,也是来拜哲人学哲理的。

哲人老师有个规矩,就是从不留学生在山后的地方过夜,这样,同学公羊和同学蛾儿就每天早上一起结伴翻过山到山后的地方听哲人老师讲哲理,晚上他们又一起结伴翻过山回到各自的家里去。

谁知道,蛾儿和公羊竟是同村人。

现在,又到了结伴回家的傍晚,夕辉下,山很陡,刀削一般,但蛾儿并不感到累,她的手被公羊牵着,每爬13步,他就要用力拽她一下,那是上大坎儿的时候,每个大坎儿间的距离是13步。

再爬几步,就到山顶了,一到山顶,就可以看到回家的山路了,山路弯弯曲曲地伸进一个村庄里。

于是,他们在离山顶的那个月牙形的坑凹里紧挨着坐在一起歇气儿。他们什么都没说,他们在以往的日子里为某个方面的问题说过太多太多的话,现在他们就这样坐着比说话还明白。自从成为同学后,他们每天在回家路上,都要在那个凹坑里紧挨着坐在一起歇气儿。

这样的日子已经三年了。

蛾儿,我恨不得今天夜里就娶你。

公羊,我恨不得今天夜里就嫁给你。

他们说这样的话已经说了三年了。

后来的一天,哲人的身边来了一个远方城里的大学民族语言系的大学生,民语系的大学生是来搞社会学调查的。民语系的大学生原本是采访完了哲人后就要离去的,但他见了哲人的女学生蛾儿后,不知怎么却改变这一想法。

来搞社会调查的大学生赖在哲人老师身边的日子里,就和蛾儿亲热上了。来搞社会学调查的大学生有一天说,蛾儿虽是哲人的学生,但蛾儿懂的比哲人多。哲人听了这话也不生气。但哲人的学生蛾儿的同学公羊听了这话后有点生气,说,学生怎么会比老师懂的多呢。

那些日子,太阳很艳的,很艳的太阳下,公羊看见蛾儿和那个民语系的大学生,很亲热地在哲人老师帐篷背后的山坡上散步,说着很亲热的话。公羊见了这事情,心里就有点不好受,但公羊没有过多地想什么,公羊只是想,那个来搞社会学调查的大学生快点走了就好了。

后来,那来搞社会学调查的大学生终于走了,来搞社会调查的大学生走时,蛾儿也走了,蛾儿是和那个大学生私奔的,蛾儿的私奔说明她在哲人老师身边的三年哲理白学了。

蛾儿的私奔弄得公羊几近疯了,公羊赤裸着古铜色的身子跪在高高的山巅上,面朝远方城里的方向哭号了三天三夜,祈求神灵将蛾儿还给他,但蛾儿没有回来。后来的日子里,公羊开始了漫长的寻找蛾儿的流浪的日子,公羊几近流浪遍了整个冈巴拉草原,但公羊始终没有寻找到走出冈巴拉草原的路。于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天的傍晚,公羊失魂落魄地走进了著名的卡嘉颇章寺,藏传佛教寺院大都有各自不同的镇寺灵宝,而卡嘉颇章寺的镇寺灵宝便是祈愿的灵和准。公羊走进卡嘉颇章寺,就是为了向神佛祈愿。

公羊跪在卡嘉颇章寺的主持佛香达面前,一边哭号一边祈求道:大慈大悲的佛、救苦救难的佛、普度众生的佛啊,蛾儿是我的,祈求活佛把蛾儿还给我吧,10年、20年、50年、100年后还给我都行,不论我死了还是活着我都会接纳她的。

以后,公羊就等,等那个10年、20年、50年、100年,公羊知道卡嘉颇章寺的祈愿是很灵的,而这个灵只是个时间问题。

公羊在等待蛾儿的时间里,哲人老师又帮了公羊一把,哲人老师在冈巴拉城里的佛学研究所有个造诣很深的佛学研究专家朋友,哲人老师见公羊等待蛾儿的日子过得很苦,就给冈巴拉城里的那位佛学研究专家朋友写了封推荐信,叫公羊拿了信去冈巴拉城里找那佛学研究专家朋友,公羊就去了。公羊去后,那位造诣很深的佛学研究专家就收留了公羊。从此,公羊就跟着那位佛学研究专家研究起了佛学。

公羊在研究佛学的日子,心里依旧想着蛾儿,公羊这么想蛾儿时,那颗痛苦的心时时病着,是为蛾儿病着。

公羊跟着那位佛学专家研究佛学的第三年,突然听人说蛾儿回家乡来了,公羊就疯似的朝家乡赶去。公羊在蛾儿家见到蛾儿时,蛾儿病着,脸色蜡黄地在铺上躺着,公羊顿时就哭了。

蛾儿,你终于回来了。

回来了,可我还得走。

去哪儿?

去东土大藏的贡布城,那里有我的丈夫有我的家,我的丈夫就是当年的那个城里的大学生,他叫朗,朗是个恋不够的好男人。

你不要走了蛾儿,你不该再走的。

我得走,我不走不行。我这次回家乡来是为生孩子,我以前多次怀了朗的孩子,可不知怎么每次都流产了,这次我回家乡来是为了生孩子,可不想又流产了。

朗坏,朗怎么老让你流产呢。

这不怪朗。

蛾儿,留下来跟我做夫妻吧,我不会让你流产不会让你因流产而生病的。

我是朗的人了。

你可以成为我的人的,因为你原本就是我的人。朗是个很坏的骗子,他从我手里拐骗走了你。

不,我是朗的人。

公羊咽一口眼泪,说,蛾儿,我在卡嘉颇章寺祈求了心愿的,你知道卡嘉颇章寺的祈愿是很灵很准的,我说过我要10年、20年、50年、100年地等你,直到把你等到手为止。公羊见蛾儿没说什么,就心绪怅怅地离开了蛾儿回冈巴拉城去了。

以后,公羊再没见到过蛾儿。

公羊回到冈巴拉城里时,正是傍晚的时候。这时,冈巴拉城的天阴沉沉的,落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公羊一看天色,便打消了立即回家的念头,走进皮尔布拉巷口的一家叫“老地方”的酒馆喝起了酒。

公羊喝着酒,就着牛肚条,就想一些乱七八糟或不着边际的事情。

公羊每次从外面回来,见天色尚早时,就总是要在这皮尔布拉巷口的老地方酒馆喝上一会儿酒,这在公羊已经是个老习惯了。公羊平时是很少在家的,所以公羊每次从外面回来时又从不在天黑前的时间里进家,以防在家里碰上一个由他的女人片儿布置下的极其尴尬的场面。其实,公羊时常外出或时常不在家的习惯以及每次从外归来决不在天黑前的时间里回家的习惯,是从发现了女人片儿的某个秘密后开始形成的。

公羊喝足了酒后,天已经很黑了,大概有11点多了,这时,公羊才迈着轻悠的步子走出酒馆朝皮尔布拉巷的家里踱去。冬天的夜很寂静,除上天上依旧飘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一切都进入了死亡般的静谧里。

高原城里无风落雪的夜夕是十分清丽十分幽静的,这情景会使人追念起往事中的许多美好的记忆,比方说童年过年时的欢闹或青年时和一个心爱的姑娘在僻静的山坡上放牛时的喁喁私语……这一切会使一个历尽沧桑的40多岁的中年男人对人生产生一种慵懒或世故的感觉。不是吗?事业的成或败,婚姻的幸或不幸,家庭的幸福或不幸福,都似乎已经成为一种生米做成熟饭的过去。

皮尔布拉巷特有的雪夜之静和微醺的酒意,使公羊有了那么一丝惬意和欢愉感,这种久违了的惬意和欢愉感渐渐地撩逗得公羊硬是有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激情和冲动,这种激情和冲动也是久违了的,但一想起久违了的某种事实和个中的原因,那激情和冲动便蔫蔫地像深秋里的黄瓜,一点一点地枯萎了。

这种情绪是很能折磨人的。

雪,依旧星星点点地飘落着,没有一丝声息,地上的雪总不见覆住地面。下雪的夜夕是亮丽而纯净的,猛乍间给人一种没有太阳的白天的感觉,这使人的心情不由地从沉夜的压抑中变得轻松起来。

走完丁字形的竖巷,来到拐角上时,公羊突然想起了不久前女儿丫来信时提到的新搬来的昂昂和佩母女俩的事,于是,公羊的目光就盯住了拐角处的那家门户。夜很静,那家门户也很静,哪母女俩到底是一对什么样的人呢,她们现在在干什么呢。

就在这时,公羊身后的竖巷里突然警笛呜呜,警灯闪闪地驰来了几辆警车,警车风驰电掣般地驶过公羊的身边,驶过拐角处的那家门户,朝横巷里驰去。后来,警车就在一片杂乱的刹车声中停在了横巷中间的一家门口,然后警察们跳下警车飞快地冲进了那户人家的门里。

那不是我家吗,警察们冲进我家干什么,莫非我家里出了什么事?

公羊打一个激灵,慌忙朝家里奔去。

家里真出事了:客厅里,公羊的女人片儿和女儿丫死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和女儿丫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也死了,三具列尸横陈在地上,其姿势或呈蜷曲状,或呈舒展状,或呈伏卧状。但三个人的脸上都显着甜甜的笑意,好像睡着了在做一个美丽的梦。

公羊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公羊发觉屋里的布局有点陌生。

客厅的门后站着一个表情呆痴麻木,做入定状的中年女人,女人穿着睡衣,仿佛刚从公羊家的床上起来。客厅里亮着一盏瓦数不大的日光灯,不甚明亮的灯光下,警察们急三火四地忙乱着。

这时间里,公羊的目光和心思全集中在了客厅门后的那个女人身上,他不明白这个穿着睡衣黑天半夜站在他家客厅里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警察们忙碌了半天后,也没有查出三个女人的死因,他们从现场的情况很果断地否定了这是奸杀、仇杀、或是图财害命。那么,这三个女人是怎么死的呢,是自杀,有点像,可她们又为什么要自杀?

于是,警察们将呆立在凶杀现场的公羊和那个女人叫到了一起。

你叫什么名字?

公羊。

家主?

是的。

她是你女人?

不是。

怎么不是呢?

我不认识她。

怎么回事?

我于半年前应卡嘉颇章寺的邀请去写《佛典》刚刚才回来。

这怎么回事呢,你不认识她,她怎么会在你家里,而且一副刚刚从梦中醒来起床的样子。

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死者是你什么人?

那女人是我老婆片儿,那胖点的姑娘是我女儿丫,那瘦点的姑娘我不认识。

怎么又不认识了呢?

是不认识,没见过。

好了,现在该问你了,你是什么人,怎么黑天半夜在人家家里?

我叫昂昂,是皮尔布拉巷前不久才搬来的新住户,公羊不认识的那个姑娘是我女儿佩。

这又怎么回事?

今天夜里我在家里睡觉……

你家在哪里?

这就是我家……

公羊急了,说,你胡说,这是我家,怎么成了你家?一定是你杀了我老婆和我女儿,还有你自己的女儿……

我怎么会杀死自己的女儿呢?

为了……

公羊,你别打断她的话,让她把话说完。

是的,公羊先生说的没错,这家原先不是我的,可后来是了。三天前,这家的女主人片儿对我说,我们换家吧。我说为什么要换家呢。片儿说我家屋后的墙打通了就是她们单位的小院,她以后上班不用再出巷上街绕一大圈弯路了。我见把家换给片儿可以给片儿上班提供方便,就把家换给了片儿。

那,今天晚上的事怎么说?

今天晚上,我和我女儿吃了饭后,我就安排女儿写作业,我因为身子有点不舒服,就上床睡了。后来,片儿和她的女儿丫来了,丫还背着书包,说是跟佩一起写作业来了,这样,两个姑娘就一起写起了作业。两个姑娘写作业时,我就陪着片儿说话,我们说了一阵话后,片儿说我们这样说话影响两个姑娘写作业,不如我俩到我家去吧。我说我身体有点不适。片儿说,什么身体不适,怕是想男人了吧。我见拗不过片儿,就从被窝里爬起来要穿衣服,因为这时我身上只穿着睡衣。片儿见了说,啰嗦死了,就披我的裘皮大衣吧。片儿说着,就从身上脱下她的裘皮大衣披在了我的身上,然后,片儿就拥着我走出了家门。这样,我和片儿撂下在我家写作业的丫和佩,去了片儿家。

我以为片儿邀我去她家是有什么事儿,可到了片儿家片儿并没有什么事儿,片儿只是东拉西扯地跟我胡侃了一阵大山。后来,片儿说她有点事儿要出去一下,很快会回来的,说着就穿着她的裘皮大衣出去了。片儿走了后,我就一个人无聊地呆在片儿家。这时间里, 我发现片儿跟我换了家后并没有在后墙上开门,我不明白片儿既然跟我换了家,又为什么没有在后墙上开门。我等了好久,不见片儿回来,也不见在我家写作业的片儿的女儿丫回来,就穿着睡衣挨着冷回家去了。到了家里,就见我女儿佩和片儿母女俩都死了,我顾不上多想什么,就急急地给公安局打了报警的电话。

你说的可都是事实?

怎么不是事实呢。

提供假事实可得要负法律责任的。

这个我懂。

不过,我们不会全信你的话的,因为你是当事人,四个女人,死了三个,就你一个人活着,这事怎么说,你的嫌疑是排除不了的。

这是正常的,我说的是你们这样想是很正常的,换了我也会这么想。

谁是凶手,我们会用事实做出结论的。你先下去吧。

昂昂就被一个警察带到一边,这样,警察们的面前只剩下公羊一个人。

公羊,这起特大凶杀案,是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认为呢,我说过我离家半年给卡嘉颇章寺写《佛典》去了,前不久刚刚回来。

这个事实不能成立。

怎么不能成立呢。

比方说,你今天夜里曾回过家里。

我怎么会在今天夜里回过家里呢,我说过我是在你们的后脚才进的家门,你们要不信,可以去问皮尔布拉巷口“老地方”酒家的老板,他可以为我作证的。我是傍黑时分到的冈巴拉城,后来我就走进“老地方”酒馆喝起了酒,喝到十一点多的时候,我才往家走,走到拐角处原先的昂昂家现在的我家门口时,就见你们的警车从我身边驰过去,然后停在了原先的我家现在的昂昂家门口。

这一切并不能说明什么的,这种事我们见得多了。

你们是不是不让人活了!

你别激动,我们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公安局收去三具死尸后,对其逐一进行了开膛破肚的尸检,公安局原本对三个女人的死做了自杀的怀疑,但从开膛破肚的尸检情况看,未发现这方面的证据。于是自杀的怀疑被排除了。

这时,警察们就有点急了,说,瞎鸡巴什么凶杀案,这样扑朔迷离。又说,这案子好像不是人干的,是人干的怎么就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呢。

话是这么说,案子还得破,于是就从公羊和昂昂两个主要嫌疑人开始。警察们就去皮尔布拉巷口的“老地方”酒馆调查公羊喝酒的时间,经调查,老板的证词和公羊的说法是相吻合的。于是,不得不承认公羊说的是真话,但也不能排除公羊在傍晚左右的时间里曾回过家的可能。接下来,警察们又将侦破此案的焦点对准昂昂,毕竟,昂昂是此案的主要嫌疑人,但又苦于证据不足。

于是,案子迟迟不得破。

几天来,公羊一直在想女人片儿和女儿丫的被杀之事,这场惨案是怎么发生的,女人和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人为还是……

一连几天,公羊仿佛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没完没了地在跟昂昂换的地处拐角上的家里徘徊走动着,试图解开女人女儿被杀的死因,但却是毫无收获。这天下午,公羊的目光突然盯住了屋子的后墙上,片儿和昂昂换家是为了打通后墙图个上班的方便,可片儿后来为什么又没有打通后屋墙呢?后来,公羊发现后屋墙上有个明显的镢印,公羊细细地端详了那镢印半天后,心想,片儿一定在后屋墙上挖了一镢,可后来片儿为什么又不挖了呢。

公羊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

公羊呆看了后屋墙上的那镢印半天后,仿佛突然发现了什么秘密,找来一把镢头,三下两下,就在那后屋墙上打了个洞门,然后公羊就在飞扬的尘土中钻出那墙洞,来到了屋后。屋后是个不太宽畅的小院子,院子里布着几幢小平房,这就是片儿的单位——城南区教育局小学教研室。

冬天中午的小教室院子很寂静。

公羊迟疑了一会儿后,抬脚朝不远处的一间靠近大门的屋子走去,那屋子是片儿的上司、小教研室主任丁布的家。公羊走进丁布家时,光棍汉丁布正在一个人吃着半截肠食在喝酒。丁布见了浑身土尘的公羊,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说,我怎么没见你从大门进来呢。

我从我家的后墙洞里钻过来的,这样就可以免去走巷绕街的麻烦。

你家后墙上什么时候开了洞?

早开了,我老婆片儿开的。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

我、我只是猜想,我什么都不知道。公羊,来,喝酒。

丁布,我老婆片儿死了。

我知道,我听说了,我毕竟是片儿的上级嘛。

丁布,你老实告诉我,片儿跟昂昂换家,是不是你的主意?

这我不否认,可片儿她们的死跟我没有关系呀。

有关系没关系你对我说也没用。你说说你鼓动片儿跟昂昂换家的事吧。

你知道我跟你女人片儿有那事儿,所以为了便于和片儿幽会,我叫片儿跟昂昂换家,然后在你家后屋墙上开个洞门,这样我们就可以随时幽会。片儿听从我的话就跟昂昂换了家,可换了家的第二天,片儿突然说她不想在后屋墙上开洞门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这总不是个事儿,怎么可以为了和人幽会就在自家的后屋墙上开个洞呢,这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呢。我说那这家不是白换了吗。片儿说,这换家其实是说明不了什么的。这样,片儿后来就没有打通你家的后屋墙。

这么着你就把片儿母女和昂昂的女儿佩杀了?

公羊,你千万可别这样说呀,三条人命,我得用三辈子去偿还呀。

丁布,我没有把你和我女人片儿通奸的事告诉公安局。

你告诉了我也没杀人。

怎么不是你杀的呢,自从片儿打消了在后屋墙上开洞的主意后,你便怀恨在心,伺机要报复片儿。片儿她们死的那天夜里,你按照原先和片儿约定的暗号,敲响了我家的后墙,这时,片儿和穿着睡衣的昂昂在我们家里聊天,片儿听到你敲墙的暗号后,以有事为名抛下昂昂从屋里走了出来。这时,你已经翻过墙头,出现在了我家院子里,当你听片儿说我家里有昂昂时,你就和片儿偷溜出我家大门朝昂昂家走去,到了昂昂家,你就下毒手杀死了片儿和两个写作业的小姑娘……

公羊,你说的好像真的一样,你千万不能这么说呀,要是叫公安局听了,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呀。那天夜里我……

丁布,你别紧张,我不过是跟你说笑而已,我知道你对片儿还没有恨到要杀她的地步。

是这话。

可片儿她们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是啊,她们死得真有点莫名其妙。不过,我猜片儿可能是自杀的。

片儿为什么要自杀呢。

大概是觉得对不起你吧。

可我从不管你们的事呀。

就是你从不管更使她觉得对不起你。

可公安局否定了自杀的结论。

公安局的事有时候也是不好说的。

即便片儿是自杀的,可她为什么要捎带上两个无辜的小姑娘呢。

这,谁知道呢。

自从成为冈巴拉城佛学研究所专家的学生后,公羊便跟着佛学研究专家老师潜心于佛学的研究,由于公羊细心好学钻研认真,所以长进很快,深得专家老师的赏识。世上之事无论搞什么研究,总离不开实践和第一手资料,搞佛学研究同样如此。所以,公羊师从专家老师研究佛学理论的同时,也时常离开冈巴拉城到各地的寺院去搜集资料,进行实地考察。

公羊26岁这年,又一次跟着年迈的专家老师到下面的寺院去搞调查考察,回返的路上,公羊突然提出要回家乡去看看过去的哲人老师。专家老师见公羊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就同意他回家乡去看看哲人老师,并托公羊代他向哲人问好。

公羊来到哲人老师住的山湾里时,那里已成了一片废墟,原来,他的哲人老师早已作古了。公羊伤心地痛哭一场后,就回到了离别数年的家乡。但公羊意料不到的是,村里由于患了一场流行瘟疫,村人全部死光了,村子已经成了一片没有人烟的死亡之地。公羊伤心地哭着,在废弃的断垣间走着。后来,公羊在村边上碰到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姑娘已经面目全非,奄奄一息了。姑娘说,他是全村唯一的幸存者。

公羊见姑娘实在可怜,有心帮她一把,就问她有什么要求。姑娘说,她没什么要求,就是人生一世长这么大,还没尝过和男人做那事儿的滋味,如果公羊是个好人,就跟她做一回那事儿,只要做完了那事儿,她即使死了也就无憾了。

公羊是个善心人,就满足了那行将死亡的姑娘的要求。之后,公羊就离开那满面幸福的姑娘走了。公羊想,那姑娘怕不上一个时辰就会死去的。

可怜的姑娘,你可走好去天国的路啊。

公羊回到冈巴拉城里后,就忘了这事,又每天跟着专家老师潜心于佛学的研究。

大概是半年后的一天下午,已成为佛学研究所研究生的公羊,正在资料室翻阅一堆资料,以便查证佛祖释迦牟尼是否有个叫能仁的俗名的事实,这时,一个大腹便便的年轻女人站在了他的身边。

你找谁?

我找公羊,你就是公羊吧?

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带着肚里的孩子认父亲来了。

你找错了,这里没有你肚里孩子的父亲。

你就是我肚里孩子的父亲。

姑娘,你别开玩笑了,你走吧,我很忙的。

你可不能赖账啊,你难道忘了半年前在你家乡的村口,你曾和一个病得奄奄一息的姑娘做过什么事吗?

公羊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你没有死?

我本来要死的,可你把我解救了,之后我怀着你的孩子辗转千里寻找了你大半年,今天才终于找到了你。

你现在想怎么样?

嫁给你。

这……

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就是你朝思暮想的情人蛾儿的亲妹妹片儿,而那个你所崇敬的哲人老师,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后来的事情就寡淡成了一杯白开水——公羊娶了身怀重孕的片儿,而使这杯白开水变成咖啡的是,片儿后来向公羊提出了要找个工作干的要求。公羊自然没这个能耐,但经不住片儿的死磨硬缠,公羊就向在冈巴拉城里极有威望的专家老师说了这事,专家老师看在哲人朋友的分上,通过有关部门解决了片儿工作的事。

这时,片儿自然已经生下了肚里的孩子,这孩子就是现在死了的丫。

事情发生后,公羊很是后悔,后悔未加思考糊里糊涂地成了片儿的丈夫。当然这后悔源于当初出于恻隐之心和奄奄一息的片儿做出了那事,也许,这事本身就是个阴谋或者是个陷阱。其实,公羊后悔与片儿的结合,并不是嫌弃片儿,或者换个角度说,和片儿的结合完全是个误会完全是个错误。片儿是哲人老师的小女儿,是蛾儿的妹妹,按说,公羊是不该挑剔片儿的,可问题是公羊至今心里还深深地依恋着远在东土大藏贡布的蛾儿,至今还深深地记挂着在卡嘉颇章寺里所祈求的心愿。

公羊为此而痛苦着。

不过,公羊又想,和片儿的事只不过是逢场作戏逼上梁山罢了,片儿毕竟不是自己的心上人,以后蛾儿果真来了,就把片儿休了算了。这么一想,公羊的心就安了,日子也就那么一天天地过去,在这一天天过去的日子里,女儿丫也在一天天地长大,丫是个十分惹人喜爱的姑娘。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好多年。

片儿其实是没有多少文化的,片儿只识得三十个母语字母,所以片儿的工作就干得很是吃劲儿。片儿的工作是城南区教育局管辖下的一所小学的教师,后来,片儿实在做不了那误人子弟的工作,就调到小学教研室工作了,那工作倒也不太需要什么文化。

在以往的日子里,片儿也很是个称职的妻子和母亲,每天中午下班了,就匆匆往家赶,给公羊和丫父女俩做饭。后来片儿有时中午就不回家了,片儿说单位原本就在巷后,回一次家得绕整整一个大圈儿。片儿又说,中午休息的时间就牙长的一点工夫,绕一大圈路跑个来回实在不划算累得慌。所以片儿就中午不大回来了,在单位的办公室里过午。于是,中午的家里就剩下了公羊和上学的女儿丫。

这样的日子也过去了好几年。

有一天中午,片儿又没有回来,公羊在家里呆着呆着就多了个心眼,这片儿中午在单位的办公室里干什么呢。这么想着,公羊就出了皮尔布拉巷,在巷口的饺子馆里买了半斤饺子提着,然后坐了两站公共汽车,又走了一段曲里拐弯的巷道,就走进了区教育局小学教研室的院子,中午的小教室院子寂静得像死了一样。

公羊知道片儿的办公室在西南角的一座小平房里,公羊于是就提了那半斤还热着的饺子朝那小平房走去。小平房掩映在一片夏日的绿树丛中,显得僻静而幽雅。公羊来到门口时,见门闭着,不知是关着还是锁着,这时公羊就听见里面传来男人和女人的嬉笑声。公羊觉得诧异,就推了推门,门竟开了,这时公羊就见到了一个十分骇人的场面:屋角的一张体育海绵垫上,闪着一团白花花的人肉,那人肉是由他的女人片儿和小教室主任丁布的身子演绎成的……

公羊一出现在门口,那一团人肉就男是男女是女的分开了,然后,两个肉身子朝公羊跪下去。

公羊手里的饺子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你们继续忙吧,这有什么呢,我不计较的,我刚才看见一对猪在巷里就这么玩,何况你们是人哩。

公羊说完这话,就从屋里退了出来。公羊从屋里走出来后,站在白花花的阳光里望着太阳突然产生了一个不近常理的,和眼下发生的事毫不相干的想法:今后,我再也不想不念不恋远在东土大藏的贡布城里的蛾儿了。

从此,公羊用一种新的姿态和心态活着了,而且活得潇洒轻松。

这天夜里,公羊给公安局打了个电话,问案子的情况,公安局说案子还没有结果,等有了结果会告诉他的。公安局又说,希望你也协助公安局破案,有什么线索可及时告诉我们。公安局最后说,这次案子真他妈怪了,怎么也破不了,我们以前从没遇到过这种案子。

公羊放下电话,正要骂一句什么,却见灯光里走进来了一个女人,细一看,认出是那天夜里在发案现场见到的那女人。

昂昂神情很忧郁,表情很悲伤。

你叫昂昂是吧,昂昂,坐吧。

昂昂就坐了,昂昂穿了一件素雅的裙袍。

昂昂,找我有事吗?

公羊,我们的人不能就这么白死了的。

是啊,可有什么办法呢,她们死得太冤枉,太不明不白,可公安局又破不了案。

其实,这案子很明了的。

你是说,你知道杀人凶手?

是的。

谁?

你!

我?

是你,是你公羊。你那天傍晚回到皮尔布拉巷口不假,可你当时并没有立时走进“老地方”酒馆喝酒,而是走进皮尔布拉巷潜藏在我家里,你之所以潜藏在我家里,是因为不知道你的家已被你女人片儿换给了我。你潜进我家里后不久,你女人片儿就领着你女儿丫到我家里来了,这时你大致弄明白了家被换了的情况。后来,你女人片儿就拉着我去了你家里,这时间里,你一直在等待着你女人片儿重新回到我家里,令人不解的是,你女人片儿后来果真单个儿回到了我家里,你见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你就下了毒手,而且还连带上了两个无辜的孩子……之后,你重又走出皮尔布拉巷走进“老地方”酒馆喝起了酒……

公羊听完昂昂的话,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

昂昂,你真是个干侦探的天才,可你浪费了你的天才。我问你,你为什么会怀疑是我杀害自己老婆和女儿的凶手呢?

因为你老婆片儿与人有私情,所以你一直怀恨在心,想置片儿于死地,可你一直找不到这么个机会。

昂昂,我知道你这是在杜撰一个毫无根据的故事,按你眼下的心境说,你是应该这么做的。昂昂,我们别自欺欺人了,我们说点实在的吧。

昂昂果然颓然地低下了头。

昂昂,你别演戏了,其实,你不是什么昂昂,你是蛾儿。

是的,我是蛾儿,卡嘉颇章寺的祈愿果真很灵的。

可那事已经永远地属于另外一个故事了。

也许是的。

蛾儿……

蛾儿忧郁地走了。

这天夜里,蛾儿死了,蛾儿明显是自杀而死的。

第二天,公安局来电话告诉公羊说,杀害片儿等三人的案子破了,凶手是昂昂。又说,昂昂于头天夜里自杀身亡了,自杀前留下了承认她杀死了片儿等三人的犯罪事实和作案经过,但只字未提自己自杀的原因,这又成了一个谜。

公羊想,让这个谜永远没有谜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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