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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汶川归来

2016-05-14杨玉梅

民族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汶川

杨玉梅

一直在牵挂,总想去看看汶川,一年又一年,时光一下晃过了七个春秋。一次次听羌族诗人羊子说汶川在变化,汶川现在挺好。于是常常会想象一个涅槃之后的汶川形象,可是“5·12”地震的各种画面依然顽固地镌刻在脑海里。一提起汶川,总有种灾难带来的沉痛,感觉心灵深处隐隐作痛。

2015年11月初,北京已落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气温急剧下降,室内却依然没有暖气,更有雾霾笼罩,正是阴冷难耐之时,真想逃离此时这个了无生机的京城。正好即将前往汶川参加“多民族作家汶川行”创作采风活动,时不时上网查看汶川的天气情况,看到汶川以晴为主,最高气温还有20摄氏度的,于是特别期待汶川温暖的阳光。

9日如约而至,追随白云来到了汶川,看岷江水滔滔奔流,踏上红军桥听流水潺潺,看夜幕中霓虹灯光闪烁,到萝卜寨享受骄阳,在云雾飘渺的鹞子山生态农庄跳一回锅庄,走进水磨镇老街品尝藏家酸奶和酥油茶,步入老人村饭店品尝腊肉和豆腐花,漫步映秀新城,到阿来文学馆聊聊天谈谈文学……

一幅幅精彩的美景和激动人心的场面印在脑海中,也留在相机和手机里。各位作家纷纷在微信中晒照片。虽然这是信息高度发达的网络时代,但是没有来过汶川的朋友,大概都难以想象得出汶川的现代与古朴,未曾领悟过这块神奇的土地上羌藏汉民族文化之丰富与多彩,更无从知道诸如三江镇鹞子山、漩口镇核桃坪村赵公福地等地养在深闺人未知的生态文明之美。料想汶川方面负责人都知道采风团一行内心的牵挂和心灵的忧虑,所以将汶川最亮丽的一面呈现给了大家。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新汶川,享受到了汶川的美、汶川的情和汶川的爱。行走在汶川的土地上,所见之处一个个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交相辉映的街道、乡镇、村落与羌寨,处处跳动着时代发展进步的脉搏,闪耀着藏羌汉多元民族文化之光,更让人感受到全国人民和伟大祖国对汶川的深切关爱。一路胜景,一路风情,我言语不多,只想心里默默地记,想要铭记住每一处美景、每一点感动和每一个奇观,试图让崭新的多彩汶川形象替换地震给心灵留下的阴影。

民以食为天。美味佳肴,自然也令大家赞不绝口,尤其是来自空军指挥学院的李美皆老师,每逢有地方原生态菜肴上桌,总会赞赏一番,又为自己的儿子惋惜,“唉,可怜我的儿子没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几乎每道地方菜肴,她都拍摄照片,说要给儿子看。有人笑道,“儿子看到吃不到,更加可怜了。”李老师呵呵笑,依然忙着拍照。一位军人母亲的温柔和牵挂,让我看着心里一次次升腾起敬意和感动,又暗自思忖,“吃”是共享,“看”算是一种分享吧,想想他们娘儿俩坐在一起欣赏照片,儿子听母亲讲解口留余香的体会,那也是难得的幸福,是母爱营造的温馨。

翻看手机里的图片,有几张由王必胜老师拍摄的尤为珍贵。那是在水磨镇刚要走进西羌汇领略羌族文化魅力之前,我无意中看到有两位老人进入了我的拍摄画面,她俩正坐在广场边的椅子上促膝相谈。我走过去跟她们打招呼,又问其中年长的一位有多大年纪了。老人家慈眉善目,一身衣服干净整洁,说:“我今年有92岁啦。”声音清晰洪亮。

我一听不禁发出赞叹,“哇,奶奶,您真棒,身体这么好!”她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我发现这张肤色健康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老年斑,也不见皱纹。这位经过人世间多少风风雨雨的老人,秉持有多么坚强的性格和豁达的心胸,才能让岁月和伤痕在她的身上无处驻足!你看她坐着也是腰杆挺直,神态怡然自若,精神矍铄。

我接着问旁边年轻一点的多大年纪,问她们俩是否是母女或者是亲戚关系。她回答说她有75岁了,她俩不是亲戚,只是邻居。我不禁又大吃一惊,她看起来也就五六十岁的模样。难怪水磨镇从商代起就享有“长寿之乡”的美誉,虽然没有采访到更多的老人,但是窥一斑而知全豹,从这两位老人身上我已经领略到了水磨镇生态文化与精神文明之魅力了。

我的母亲,因为一生劳累过度,五六十岁已经无法站直腰杆,出门都必须拄着拐杖。在她75岁那年,大姐因病去世。原本身体羸弱的母亲肝肠寸断,不到半年也怆然离世。母亲的面容,跟眼前这位90多岁的老人好像啊,头上也是戴着黑毛线圆帽,露出两鬓斑白的花丝,脸庞消瘦,面容慈祥。可惜母亲只能在我的心里活着了,如果她还健在该多好啊,她若健在的话,年龄也只能算是这个羌族老阿妈的妹妹呢。

恰好王必胜老师走了过来,我告诉王老师她俩的年龄。他连连赞叹,高寿,高寿!他用手机给我们连连拍照,其中我最喜欢的是我跟老阿妈的合影,我站在她身后,倾斜身体依在她的身旁,两人的笑容自然亲切,仿若一对母女。

我不知该如何表达心里涌起的激动,突然想起背包里还有原本准备给小朋友吃的棒棒糖,老人也是可以吃糖的,于是我抓出一把,分给两位老人。

她俩嘻嘻笑,说,“棒棒糖呀,姑娘,你这么好心,这么客气,还给我们吃糖,谢谢了。”

这点糖果算得了什么呢,我有些惭愧,说,“奶奶,不好意思,没有其他东西,这棒棒糖,是我从北京带来的。”

王老师又给我们拍了照片。看看这张,老阿妈双手各捧着一颗棒棒糖,颔首微笑,似乎在细细研究糖纸上的小红花。这两位素不相识的老人,她们的笑脸感染了我,她们的长寿让我看到了汶川百姓的生命形态和精神状态。这样的画面存留在脑海里,想起汶川,就能唤起温馨的回忆。

农历十月初一是羌历新年,11月11日正好是羌年除夕。5点钟在大禹农庄吃过晚餐,采风团一行驱车前往羌锋村。穿过弯弯曲曲的水泥小路,车子开进了村子。从停车场步行一段路,羊子指着路旁一幢崭新的土砖房,说起2008年5月的事情:“5月23日我来到这个村,当时这家人的房子已被地震震垮了,到处一片狼藉。我却意外惊异地看见这家房主一个人跪在废墟下,正小心翼翼地扒开乱石,用一只旧碗,一碗一碗地舀出被深压在废墟中的玉米面。天啊,我看得惊呆了,因为当时随时都有余震发生,那个场景给我的感触特别深,于是写下了农民在废墟中请生活回家的诗句。”

我跟着羊子停下了脚步,惊叹道,“真的呀?艺术来源于生活,诗意也来自生活。真是没错啊。你的诗中说到农民请生活回家的诗句给我印象太深刻了,真的是特别喜欢。”我停下脚步,默想当年的残破局面,看着眼前已经修葺一新的房子,心里暖暖的。

在写这篇短文时,我从电脑中找到了羊子的这首诗:

我看见这些内心碧绿的农民

忍住一无所有的悲伤,弯下腰来

跪倒在废墟之中,让不屈的灵魂

去拯救被深埋在黑暗里的玉米

我听见这些用庄稼说话的农民

迈着走过悬崖峭壁的脚步,爬上树

将五月的樱桃从灾难手中夺下来

送给从地动山摇中走出来的军人

我发现这些与土地相依为命的农民

迎着晨光抖落伤痕,唱着山歌

走进余震中不断痉挛的家园

翻动破碎的心血,请生活回家

——《农民》

这些诗句现在读来依然让我心潮澎湃。简洁的文字勾勒出几个生动的画面,呈现出令人百感交集的震后生活场景。多可爱的农民,充满悲伤却又那么顽强,从废墟中请生活回家,正是汶川人民走过的涅槃之旅,是汶川人也是中国人的精神写照。

恰逢羌历年的羌锋村充溢着节日的喜气氛围。房子修葺完好,了无破败的痕迹,路边的树木披满了羌红,村道都铺设了水泥,地面干净整洁,还有高高耸立的太阳能路灯也亮起来了,照亮了整个村寨。行走在羌年的除夕之夜,心里热乎乎、亮堂堂的。

我们被迎进一户村民家里。屋子里热热闹闹的,宾客满堂,原来是电视台工作人员准备来拍摄羌年除夕百姓祭祖仪式和就餐画面。餐桌上已经摆满了年夜饭,可是主妇们还在厨房忙碌着。主人念经祭祖过后,邀请我们一起就餐。大家都说吃过了吃过了。可是,我和几位作家还是硬被盛情拉到餐桌前落座,杯子里都斟满了香醇的米酒,大家在欢笑声和祝福声中一饮而尽。

不便过多打扰主人家的年夜饭,我们干杯过后就辞别,往村寨背后的神树林前行,那里还将举行羌族传统的祭祀山神、树神活动。一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走了一阵,我突然觉得需要方便一下,担心到山上就没有厕所了。羊子从人群找来三个小姑娘,热心的小朋友带着我们几个来到了另一户人家门前,问道:“嬢嬢,这几个客人想用一下你家的卫生间,可以吗?”女主人爽快地答应了,并再三邀请大家进屋吃饭,说有从湖北来的亲戚正在家里喝酒呢。我们都婉谢了。可是出了院门发现还有石老师和刘老师没有跟上。羊子说,他们推辞不过就进屋里喝酒去了。我和李老师听了都开怀大笑。女主人的盛情啊,盛情难却!在羌寨,我仿佛回到了老家,感受到了过年的亲情和温暖!

在汶川采访参观,白天的心情大都是如此美好,如此欢快。在大禹农庄举行的座谈会上,张家界文联主席、土家族诗人刘晓平说,我一辈子写张家界,热爱张家界。年轻的时候还喜欢四处走走看看,到了这个年纪就不太愿意出门了,感觉有了张家界就够了。可是,听《民族文学》石主编说有个采风,是到汶川,我听了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番话大概道出了所有作家的心声,都想来看看汶川,哪怕自己的故乡在自己心中最美。而且刘老师还是带病而来,几天里发低烧,扁桃体发炎,咳嗽气喘,却没有错过任何一处参观点。

广西文联副主席、壮族诗人石才夫说,每次在新闻中看到汶川,听到汶川,哪怕是在报纸上看到这个词,心里都会“咯噔”地停顿一下,就好像是看到或听到自己亲人的名字,总是涌起无限牵挂,总想去看看未曾谋面的亲人。

“汶川,你是我的亲人!”石老师的话在我心里产生了深切共鸣。

亲人,所爱之人,惦念之人,如果不在身旁,自然会在夜深人静之时随着思念和想象而来。到了汶川的夜里,我的想象力有些超常发挥。或许因为这里太安静,不像北京的家临街就是西三环,夜里依然有车流滚滚。到了汶川,不论是在县城崭新的宾馆,还是在鹞子山生态农庄的小木屋,我都不太习惯夜里阒无声息的寂静。我害怕一个人躺在悄无声息的无边的黑夜里,我不敢把所有的灯都关掉,于是卫生间总有一盏灯在彻夜地浪费着电。闭上眼,我的大脑就开始想象,开始回忆。想象不需要日光,无需明眸,它可以穿透黑暗铺天盖地而来,它呈现的不是白天的美好,而是在映秀地震纪念馆看到的各种画面,有抗震出现过的各种感人场景,但是更多的是暴风骤雨,是鬼哭狼嚎,是倾倒的房屋,是一片狼藉的废墟,是白天祭奠过的漩口中学那定格的钟和红旗,是一个接一个的梦魇……

我甚至听到窗外大雨滂沱,狂风呼啸,第二天问起才知道是幻觉,是噩梦。

置身于汶川这漫漫无边的黑夜,才幡然发现自己原来这么脆弱,才发现疼痛还会不请自来,记忆会被激活。于是,我想起了在白日里忙忙碌碌、勤奋工作、面带笑容的汶川人,那些从废墟中请生活回家的灾民,那些在一片狼藉中建设汶川新家园的援建者,到了夜里,他们是不是也会思念,会在痛苦中回忆,还会做噩梦?写到这里,想到这些,我突然潸然泪下。

如果没有黑夜,那该多好!可是又怎么可能。没有黑夜也就没有白天啊。

回到了北京,好些天了,半夜醒来我依然会浮想联翩。只好不断开导自己,想起了苏轼的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生活难以完满,人生从来就没有百分之百的完满,自古而然。既然如此,又何必让自己屈服于黑夜,让自己沉溺于悲伤呢。与其在黑夜里煎熬,还不如在白天奋起。或许汶川的普通百姓并不去思索人生的哲理问题,但是他们肯定拥有自己的一套生存哲理。正如水磨镇的老阿妈,虽然历经磨难和沧桑,可是依然笑容满面。或许在无数漫漫长夜,她也会有伤痛,但是噩梦总会被黎明唤醒,睁开眼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我又想起在电视上看到《舞出我人生》这个节目里年轻的舞蹈家廖智的故事,她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了美丽的双腿和挚爱的女儿。没有腿的生活将多么悲惨,有一次她跌倒在卫生间里无法爬起来,她对镜子里的自己说,“如果你要这么狼狈地活下去,为什么还要在地下顽强等候30多个小时?那还不如死去算了。”之后,她振作起来了,不但让自己站起来,让自己坚强起来,而且装着假肢重新返回舞台,不但战胜了身体与精神的苦难,还超越了艺术与生命的精彩。

还有这些年一直像兄长一样亲切的诗人羊子,也从生命的低谷走向了人生与文学艺术的高峰。这样在灾难中获得涅槃的人生肯定还有很多很多。

人类历史的长河,总免不了苦难。苦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存活的心失去了生活的勇气。一颗坚强的心,经历了苦难,更知珍惜当下的美好;放下心灵的包袱,卸掉沉痛的记忆,相信阳光,追求明日的太阳,才能自强不息。对于个人,对于家庭,乃至一个国家,莫不是如此。从汶川归来,我对生命对生活又有了新的体会和发现。这些文字,虽然只是记录了汶川行的点滴见闻和些许体会,但是它们会让我放下悲伤,淡忘阴影,让我确信汶川已经焕然一新,每个生命都在阳光的哺育下焕发生机。

正如州长杨克川先生说的,汶川已经到了回报祖国、感恩社会的时候了,汶川已经不是灾区。

这块凤凰涅槃之后的土地,正以其沧桑、厚重与蓬勃、亮丽迎接每一天的到来,等候每位客人的光临。提起汶川,如果你心中心仍有千千结,请一定去走走看看,带着沉重的记忆而去,怀着释然之心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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