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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

2016-05-14潘年英

民族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二嫂大嫂母亲

潘年英

背 影

五月间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老东又回了一趟故乡盘村。

他是自驾回去的。

像往常一样,他把车子直接开到公路边他新屋的门前。他母亲听到汽车声音就慢腾腾地走出门来,也不招呼老东,只把身子倚靠在大门边,呆呆地看着老东倒车,停车。

老东开的车子是单位里一部比较破旧的猎豹四驱越野车。这车子有些年头了,不仅遍体鳞伤,不再时尚,而且到处发出奇怪的响声,存在很大的安全隐患,单位里的领导都怕坐这车子。这倒成全了不怕死的老东。

不过说来也怪,尽管这车子看上去已经破烂不堪,但老东开这车开了好些年,居然没出过一点事,甚至连普通的刮擦都没有。

老东在县水利局当副局长也快20年了,这当中,正局长换了好几个,但老东既升不上去,也降不下来,一直坐在副局长的位置。

每次正局长要升迁或调动的时候,单位里的人们都要猜测和议论谁最有可能接替正局长的位置,老东自然也在那些被议论的候选名单当中,但没有一次应验。

事后,也总有人悄悄对老东说,老东,你要去跟领导打牌咯,你不跟领导打牌你怎么可能上得去?但老东对于任何人的话语从来都只是报以淡淡的微笑。谁也猜不透他真正的心思。

他当初被提拔为副局长,靠的是有技术。的确,论技术,他无疑是单位里最过得硬的。因为他大学里学的就是这个专业,后来又有了将近30年的工作经验,他在农业水利方面真可以说是绝对的专家了。但在别的方面,他却近乎一个傻子。他不打牌,不抽烟,不去娱乐场所……在当下这个时代,像老东这样性子的人,实在堪称出土文物,少见。这就不要指望他还会跟领导去打牌什么的了,就是要他去跟领导说一句求情的话,都千难万难。

人都说,老东是头笨猪。

他当然也承认自己有点笨。也正因为这个笨,他才经历了两次背时倒霉的婚姻。第一次婚姻的结局是让一个女人带走了他的儿子,第二次婚姻的结局是让另外一个女人带走了她的女儿。

所有人说到老东的人生遭遇,都会摇头摆脑壳说,唉,见过蠢的,但没见过像他那么蠢的。

但不管人们怎样议论他,他似乎都无动于衷。他依旧一如既往灰头土脸地在单位里混着,为单位跑项目,接工程,开那些没完没了的会议,做他分内的事情。在单位里,他无疑是最忙碌的人之一。

虽然表面上看,老东的性格怪异了一点,但他其实也有很好的人缘。因为任何人求他办事,只要不是违法的,他都乐于帮助别人。只是人们很少听到他说好听的话,甚至也很难得在他的脸上看见笑容。

但老东不是不会笑的人。在故乡盘村,他跟家乡的父老聊天说话时,他的笑容是很灿烂的,他的声音也爽朗、明亮而清澈。

在盘江峡谷一带那些至今还在讲侗话的木楼村寨中,老东是出了名的孝子。因为在盘村外出工作的几十个人当中,老东是回家最勤的一个,也是从来不跟老人争嘴的一个,所以他孝顺的名声就传播得很远,几乎成了这一带村寨人家的楷模,大人们要教育孩子孝顺的功课,必然要拿老东做最鲜活的例子。

老东现在是有了一部几乎可以说是当私家车用的公家车子,加上公路在前几年修到了盘村,他回家就很方便了。所以无论是下乡调研,或者是到哪里搞工程,中间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他就会把方向盘一打,往故乡盘村的方向走。

但原先盘村没通公路时,老东也是经常回家的。最早的时候,他全靠步行,后来公路修通了岑卜,他就把车子停到岑卜那儿,然后步行回家。有时他会在家里住上一两夜,有时仅仅来家小坐一会儿,吃个午饭或夜饭就立即打转身往回走。

每次回家,除了看望自己的母亲,老东也会去看望寨子上别的老人。

老东平生有两大爱好,第一是看书,第二是摄影。他每次回家,都会给村子里的老人们照相。“还要照呀老东?上次不是照过了?”老人们虽然很配合老东的拍摄,但对老东为何每次见面都要给他们照相的原因却并不十分明白。他们唯一明白的,就是每次见到老东,都能拿到老东上次给他们拍摄的照片。

“你不要给我们照了,造孽你花钱光,我们这些崽是不会痛心要我们照片的。”也有些老人这样对老东说。

老东答复他们说,莫弄个讲啊大爹大妈,他们现在不痛心,以后会痛心的。

果然,盘村里很多老人走了之后,他们的子女常常都会问老东要老人生前的照片。“那年你照我爹我妈的照片还有没老东?放大一张送我留做纪念吧,我开钱送你。”

老东就说,哦,我回去找找,应该有。

他回到单位打开自己的电脑找,果然是有。他就拿到照相馆放大了再拿回盘村送人。人要开他钱,他从来不收过一分。

这天老东回到盘村,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去寨上串门和照相,而是提了一袋行李径直上楼,当然经过大门时,他照例喊了一声妈,他母亲就问,你咋个有空来屋?老东说:“我是顺路来屋,我这半年在锦屏那边接工程,经常走高酿这边。”他母亲就“哦”一声不再说话。

一晃眼,老东母亲快80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老东心里清楚,老态龙钟的妈妈,他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吃饭了没?”等老东到楼上放好了行李,再次回到母亲身边时,母亲就这样问他。

“吃了。”老东说。他把一个盒子交给母亲。母亲问他那是什么?他说是鞋子,给你买的鞋子。

老东母亲就在门口的长凳子上坐下来,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鞋子来试穿。

老东趁机帮妈妈把鞋子穿上。鞋子是布鞋子,但是胶底,防滑防水。老东妈妈穿上后就在门前走了几步,说,嗯,恰恰合脚,嗯,好穿,你本买得合适。老东就笑笑说,这回你可以在水里走了。

有过路的村人看见了,都围过来夸奖赞美一番。一些跟老东母亲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就流露出了对老东母亲的羡慕,甚至要求老东下次回家也带一双给他们。老东一边满口承应,一边拿出相机又给那些老人照相。一时间,老东家门口顿时又热闹起来了。

说来奇怪,老东家无论是住在哪里,仿佛都一直是一个热闹的所在。老东现在居住的房屋,是紧挨着公路边的一栋水泥砖房。这也是盘村有史以来的第一栋砖房。先前的盘村,村民所住的都是没有一块砖头的木楼。现在盘村大多数的人家,也还是住的木楼,但也有不少人家在最近几年把木楼卖掉了,重新盖起了钢筋水泥的砖房。有人甚至还修起了比城里人更加时髦的别墅式洋房。老东弟弟的房子因为修得最早,在外观上自然没有后来修起来的砖房时尚,但他弟弟的房子却因为挨着公路,同时又经营着盘村唯一的一个小小的百货店,就总是人来人往,成了盘村名副其实的最热闹的地方。

从前老东的家是住在村寨坡脚的一个当风的山岭上的,如今那房子也还伫立在那里,但已经好多年没人居住了,屋子里的楼板全部发霉了,屋顶上的瓦片也被风吹得掉落地上到处都是,俨然一处废弃的古迹……老东先前是很反对弟弟到公路边来修建新房的,但弟弟执意如此,他也没办法。老东是在旧屋长大的,他当然忘记不了旧屋,所以每次来家,他都要到旧屋去走走,看看。

旧屋堂屋的板壁上还悬挂着他父亲的遗像,他每次去看老屋,都要在父亲的遗像前站立蛮久。这个时候,他的心里自然就会联想起父亲生前的许多生活画面来,其中最令他难忘的,是父亲在火塘间炒菜喝酒的情景,那时候,父亲总是常年在火塘里的撑架上支起一口小铁锅,锅里煮着猪脚或猪排,火塘里的柴火是从来都不熄灭的,锅子里的骨头也从来吃不完,有路过的人们,听见火塘里的说笑声音,必然会推门进去跟主人一起喝酒说话……毫无疑问,那是怎样一个热闹的世界!

老东其实是个很不喜欢热闹的人,所以他当初极力反对弟弟在公路边修建房子。但现在他的观念也有了很大的改变。热闹点也好,老东心想,不然他母亲会很寂寞的。

那些老人围绕着老东母亲的一双新鞋子议论了半天,又配合老东照了几张相,就慢慢散去了。老东也回到了楼上他的卧室。这卧室其实是属于他的一个独立的天地。当初弟弟要修这房子时,钱不够,他就资助了一些钱,然后弟弟就专门为他保留和装饰了一个空间,里面有一张大床,有独立的卫生间,还有一排书架,外面是一个长长的阳台……老东曾对家人交代过,那房间没有得到他的允许,任何人也不能随便进去……所以那房间完全是属于老东个人的一个私密空间。

房间里有WIFI可以上网。老东就在房间打开电脑倒腾了一会儿照片,然后又上了一会儿网,最后感觉很困倦,就干脆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休息了。

但在将要睡着又还没完全睡着之际,他听到楼下母亲在喊他。他问什么事?母亲却没说什么事,只说你下楼来。老东实在感觉有些困倦,心里并不情愿起床,就犹犹豫豫在找衣服穿上。衣服还没穿好,他就听到有人直接来敲他的门了,同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老东,你睡了?”老东说:“嗯,我睡了。”那女人说,睡了你也起来。老东觉得那声音很熟悉,但他想不起来是谁。

结果他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竟然是他日思夜想多年不见的二嫂秋菊,老东身上的血液一下子就沸腾起来了。他很想像电影里的人一样紧紧拥抱二嫂,但他不敢真的这样做,因为在盘村地方的礼俗传统里没有这样的表达方式,再怎么亲的人,也从不曾有过如此的举动。

他一把抓住二嫂的手,拉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你从哪里来二嫂?你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老东一边问二嫂话,一边拿凳子给二嫂坐。房间里只有一张木凳子,老东让给二嫂坐,他自己坐在床上。

二嫂秋菊却不直接回答老东的话,只盯着老东的脸看,然后皱着眉说,妈咦,你咋个老成这样子了老东!

老东也有二十多年没见到自己的二嫂了,本来心头就很激动,此时听到二嫂这么一说,他的眼圈唰地一下就红了,眼泪也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但他极力控制着,他不想让二嫂看到他的眼泪。你也老了二嫂。老东在心里说。

这个叫秋菊的女人是老东外婆弟弟的女儿,他本来叫她表嬢①,后来秋菊嫁给老东的二哥老灿,老东才改口叫她二嫂。在老东的记忆里,二嫂年轻时不仅人长得漂亮好看,而且热情温柔,勤劳慷慨,是盘江河谷一带口碑最好的媳妇之一。因为是亲戚中的亲戚,老东从小得到二嫂的关爱,读大学时,更是没少得到二哥二嫂的支持和帮助,每年寒暑假回家,二嫂都会悄悄给老东塞些钱。后来老东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结了婚,带了儿子回家,二嫂又给老东的儿子塞钱。

毫无疑问,在二哥老灿还健在的年月,老东和二哥二嫂亲如一家。但后来日子的延续,谁也没有料到不幸的命运竟然接踵而至,先是老东离异,儿子被妻子带走,接着二哥英年早逝,二嫂改嫁他乡,再后来老东的父亲也去世……老东就觉得那种美好的日子从此就溃散了,再也没有了。老东至今还保存着20多年前二嫂抱着老东儿子在老屋门前的一张合影照片,那时候的二嫂青春依旧,脸上的笑容灿若桃花。而眼前的二嫂,却头发花白,满脸沧桑。

“崽呢?还是跟他妈到美国?”二嫂问。

“嗯。”老东说。

“不是讲转来了?”

“没有,还在美国。”

“他还认得你不?”

“认得。”

“你们经常打电话没?”

“打。”

“他结婚成家了吧?”

“嗯……还没……”

“你要带他来屋等回,免得你妈想他,造孽你妈。”

“嗯。”

“他妈一直没结婚?”

“没结。”

“唉,也造孽。”二嫂摇着头,眼睛里充满了悲悯的神情。

老东低着头,不说话,二嫂又问:

“你现在这个是哪里的?”

“这个……嗯……凯里的……”

“听讲你们又有了一个姑娘?蛮大了吧?”

“嗯……你吃饭了没有二嫂?”

“吃了。老妹那家的一个到岑卜的亲戚进新屋办酒,我去送礼来,过你门口,你妈说你到屋,我就特意上楼来看你一眼。”

二嫂说的老妹,是老东四哥老拉的女儿,也是从小没妈,几乎是二嫂一手拉扯大的。老东结婚生子时,老妹只有四五岁,如今长大成人,嫁到距离二嫂新婆家不远的一个叫大河边的寨上,她们倒也经常往来,彼此常相照应。

“我是好多年没见到老妹了。”老东说。

“得两个崽了,一男一女,她还好,郎崽开班车,老妹帮他卖票,活路倒是轻松。”

“哦。”

“这回你又咋个得空来屋老东?”

“我在锦屏那边有一个工程,经常要去看哈子,今天走到高酿,我看天气好,就特意拐进来看我妈一眼。”

“你要多来看她点,她今年身体我看不像往年了。”

“她那风湿老火。我们莫总讲话光二嫂,我们下楼去煮点甜酒吃吧,我妈做得有甜酒。”

“我才吃饱饭来,甜酒哪样我都不想吃了,我跟你坐点点,马上就要走了,家里头还等我去喂猪。”

“家里就那样离不开你?我们几十年没撞着了,再咋个你也要和我吃顿饭嘛。”老东说。

老东本来想问问二嫂新婆家的一些情况,但又担心有些唐突,就打住没问。不过他听母亲说过,二嫂改嫁过去的人家,男人是个退休的民办教师,有点工资,孩子如今都长大成人了,一切都还算好。

“饭我不吃了,你要有时间就跟我去住几天。”二嫂说。

“我哪得空!过年那几天还差不多。”老东说。

“那我走了,等你过年来屋我再来看你。你记得带崽来屋一回,让我们大伙都得看他点。现在怕莫长得比你高了吧?”

“嗯,比我高点。”

二嫂站起来,走出门,下楼。老东也跟着她出门,下楼。

楼下原先跟老东母亲在一起说话的人都走光了,只有老东母亲一人在守候着门市。

“我转去了二姐。”二嫂秋菊跟老东母亲打招呼。

“吃饭再去嘛。”老东母亲说。

“饭才吃饱饱的来,不饿,家里一大堆事情,我走了,想不到这回看到了老东,我们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我老也罢,想不到他也老了。”

“你讲他,我都懒得讲他,讲他我胀气死了。”

“你莫忙走二嫂,你来我给你照个相。”老东怕妈妈说起自己的事情来又伤心落泪,就故意把话岔开。

“都老得像麻栎树兜那样了,还照哪样相嘛老东,莫照。”二嫂说。

“照一个,我想你的时候才得看你点。”老东说。

“我和你照一个妹。”老东母亲说。

老东母亲出面邀请,二嫂就不好推辞了。她就配合老东照相。

老东从镜头里看到的二嫂,再也没有了二十年前那种亮丽的肌肤和迷人的笑容,老东心里头又掠过一阵伤感难过。

“前头孟优寨那桥断了,要不然叫老东开车送你到屋去。”老东妈妈说。

“就是咯,那路去不得,要去得我直接送你到家去。”老东说。

“送那样唷,几步路,我自己走,其实走也没好远,现在的人有了车,都变懒了,以前没车子的时候,我们还不是哪里都走去来!”

她背起一个背篼,就辞别了老东母亲,走上了公路。

老东把二嫂送到公路拐角处,就停住了。

“那你慢走二嫂,我不送了。”老东说。

“噢,你快转去,你还可以再去睡一下,记得下回带崽来屋通知我。”二嫂说。

“噢。”

老东站在公路边,看着二嫂的背影慢慢走远,最后消失在拐角处,老东也打转回家了。

往回走的路上,老东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二嫂带走了,又觉得好像自己还有什么话忘记了跟二嫂说。想了半天,他想起来是自己儿子的事——其实儿子早从美国回来了,儿子的妈妈也不在美国,如今他们都在省城里生活着,母亲在一所学校教书,儿子经营着一家小小的电器公司,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儿子的母亲的确没有结婚,但儿子已经结婚成家了。不过儿子没把这样的大事通知自己的父亲,也可以看出他对待自己父亲的态度。他现在改了名,跟了母亲的姓……这些情况老东是从别的朋友那里得知的,事实上,他自从跟前妻离异后,他再没见到自己的儿子,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连儿子的任何音讯和消息都没有……还有一件事情是,老东如今又离婚了,他现在是单身一人,不过这情况他还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家里的人,都还没一个人知道……这样的一些事情,老东其实不是忘记了告诉二嫂,而是他根本就都不想告诉二嫂。

蝴 蝶

送走了二嫂,老东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他想再躺下休息一会儿,但心潮起伏,已经没有了丝毫困意,就干脆不睡了。但不睡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心神不定。他在房间里发了一会儿呆,就决定拿相机出门,到寨子上走走看看。

“你去哪里?”她母亲问他。

“去旧屋看看。”老东说。

老东说的“旧屋”,就是老屋。先前,从老东现在居住的砖房可以看到他的木楼老屋,两栋房子本来是遥相呼应的,但后来有人来河边修建起了一栋豪华时髦的别墅式样的砖房,老东的视线就被挡住了,他从新屋的位置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老屋了。当然老东去看老屋不是因为别人家的房子遮挡住他视线的缘故,他看老屋,是他的一个老习惯,用他弟弟的话来说,就是他的一个传统项目——每次回家,他都必然要到老屋去凭吊半天的。

老东的老屋因为长久没人居住,到处都散发出腐朽霉烂的味道,门前也长了很长很高的野草。老东这回只匆匆看过一眼,就离开了。他沿着原先的老路,一直往盘村下寨的田坝走去。这条路本来是以前的官道,虽然这路由于改道而早已荒废多年,但路基犹在,由鹅卵石铺就的精致路面依稀尚存。

走到一处小溪边,老东就看到了一部保存完好的小小石拱桥。老东立即就停下了脚步。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他正是在这里跟自己的儿子合影留念的,那时候他抱着不到两岁的儿子坐在这拱桥上,让他妈妈拍照纪念,儿子当时开心放肆的笑声至今回响在耳旁。但他万万没想到,在这次回家之后不久,他和前妻就离异了……因此他和儿子在故乡盘村的那张合影,竟成了他儿子在故乡唯一的一张留影。

再往前走,就是一个小小山坳口了。这山坳既是清江县和凤城县一处地界的分水岭,也是盘村和么村地界的分水岭。两村人以山坳口和坳上的山岭为界,一边属于凤城的盘村,一边属于清江的么村。

岭上有一块水泥石碑,上面标明了立碑的时间是1992年,立碑的单位是国务院。老东站在那石碑前,不由又浮想起之前在这岭上发生过的一些历史事件。其中记忆中最深刻的一个事件,就是40年前在这岭上发生的一次两村村民的大规模集体械斗。那次事件的起因是么村村民的山羊吃了盘村村民的玉米苗,山羊被盘村村民当场屠杀,从而引起么村村民的愤怒,引发械斗,最终导致40多人重伤,其中就包括妹红的父亲。

站在这山岭上,老东能把两个村的寨貌看得一清二楚。两村相距的直线距离其实不到千米远,当年走老路翻山坳口也不过一二十分钟的时间,如今沿着公路走河边距离就更近了,也就两三分钟的车程,走路最多十来分钟。

本来,这是两个唇齿相依的边地山寨,历史以来因为彼此开亲,其间的亲戚关系错综复杂,许多人家与人家之间都是亲上加亲的。当年老东家和妹红家的关系正是如此。老东的大奶,即老东爷爷的大婆娘,正来自么村,属于妹红的姑奶奶一辈,而老东的父亲,却又跟妹红的父亲从小打着老庚,所以两家人本来是亲戚加朋友,亲近得不得了的。于是在妹红和老东都还在少小年纪的时候,两家老人就私下达成了一项协议,说要把这两个年轻人撮合成一对新人。这事情不仅由老人做主决定下来了,而且还公开对村里人做了公布,妹红也就像是山上的一根木料,被人打了草标,做了记号,有主了,任何人都不能再打她的主意了……老东想起小时候每年都被父亲派去妹红家拜年,那时候的妹红已经知道害羞了,总是躲起来不敢见老东的面,而妹红的两个哥哥红星和红光却跟老东打得火热,他们跟老东玩一种叫滚铜钱的游戏,常常一玩就是一整天。

多年来,老东常常想努力回忆起妹红的面容,但总是徒劳,他实在记不得妹红到底长什么模样了。十年前那个桃花盛开的季节,老东回家,偶然在旧屋那边见过妹红一眼,但老东当时心慌意乱,也没怎么看清楚妹红的面容,然后妹红又匆匆离去了。从那之后老东再也没见过妹红的面,甚至也没有关于妹红的任何确切消息。

老东有时候也想跟母亲打听一些关于妹红的消息,但每一次话到嘴边,都没有说出口来。毕竟,在三十多年前,是老东主动毁约放弃这门亲事的,那时他意外而侥幸地考上了大学,而妹红连小学都没念完,差距一下子拉大了,所以他毁约,这地方上的任何人,包括妹红,都不会对他有半点道德上的谴责。

岭上的坡地里有人来给玉米苗施肥浇粪,远远听到粪桶系绳跟扁担摩擦的声音,走近了却是一个中年男人。老东觉得那人很面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也叫不出名字,就陪着笑脸说:“这苞谷是你的?长得好啊!”那中年男人抬头看到老东,也觉得有点面熟,也是叫不出名字来了,就说:“噢,还好吧,你来照相呀?”老东说:“噢,来照点相做玩!”那人说:“我们这地方风景还好吧,比你们城市应该有风景些,原先这里有几棵大枫树,那时候风景还要好,可惜那些树后来遭虫吃,死掉了。”

老东说:“哦,那可惜了。”

对于那人说的那些大树,老东当然是留有印象的,但那也是很遥远而稀薄的印象了,至于那些树的具体模样,老东的记忆是相当模糊的。

因为这天的天气太好了一点,老东就一直在岭上寻找各种角度拍摄两个村寨的风景。那人浇完地就走了,走的时候不再跟老东打招呼。老东拍摄结束,也跟着那人下坡的路往么村方向走去。

虽说两村相距不过千米远,但老东已经很多年没走进么村了,他对么村的最后印象,应该是自己还没上大学前的时候,有一回他跟着寨子上的一群小伙伴来么村看电影,那天晚上所播放的电影片子叫什么名他已经记不得了,但他记得那时候的么村还没有通电,电影是用一种脚踏自行车的方式发电的,几个年轻壮汉一直轮流脚踏发电,不小心把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帕带进了脚踏的链条里,那女子的惊叫使得所有在场的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么,那时间过去了20年?还是30年了?老东不想去细算,他只想凭着记忆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妹红的家。当然这念头他也只是一闪而过,其实他也并不真想去寻找妹红的老屋。

但因为心中有了那么一个闪念,他的脚步却情不自禁地往那个地方走去了。

妹红的老屋在么村最里边,紧靠坡脚的地方,这个大方向老东还是记得的。但是,当他来到么村寨子中间,还没有走到寨子里边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老东——

“你是老东吧?”

老东抬头寻找那声音的来源,一时间却没找到,但那声音很快又从一户人家的猪圈里传出来了——

“我想了这半天,我估计只能是你。”

老东定眼一看,说话的正是刚刚在山坳上遇到的那个挑粪的中年男人。此时老东的脑子也突然一下子明亮清晰起来,他说:“你是红星哥是不是?”

那个人就从猪圈里走出来了,说是啊我是红星,我们有三十多年没见面了吧?我们都老得变形走样了。

老东说,就是啊,这么多年了啊,你我都老了,我们主要是变胖变肥了。

红星说,你现在还戴一个帽子,我更是认不出来了……来来来,来屋坐。

“我记得你家好像在寨子里头嘛,咋个搬到这里来了?”老东说。

“旧屋还到里面,这是我的新屋。”红星说。

他把老东带到堂屋里,拉板凳叫老东坐,老东就坐下,边打量堂屋里的各种现代化设施,边问:“你一个人到屋光?你妈她们呢?”

“我妈到我姐那里。我崽一家人到福建打工多年了,没转来。”

“大嫂呢?”

“也跟崽到福建嘛。”

“就留你一个人守屋?”

“就留我一个人守屋。”

“那你不酿?”

“酿有卵法!还不是要过日子。”

红星的新屋虽然还是木楼,但屋子里的摆设却相当现代化了,彩电,冰箱,饮水机等一应俱全。板壁上也贴满了各种年画和美人图,唯独不见红星父亲的遗像。

“我庚爹也走得二十多年了吧?”老东问。

“有了,有二十多年了。”红星说。“你爹走落后点,也差不多二十来年了。”

“唉,是啊,他们真造孽,他们在的时候,社会条件不好,苦得很,现在社会条件好了,他们却没福气享受了。”老东说。

“这时间你咋个得空来屋老东?”红星问。

“我有个工程到锦屏做,顺路来看我妈一眼。”

老东和红星正说着话,从门外突然走进来一个女人,远远就冲着老东很激动地大声说:“老东,你来啦?你到那头照相,我瞅半天了,我看样子像你,但隔得远,不敢认,怕认错人,后来问他们,他们说是你,我才过来看看,走,到屋去搞饭吃。”

来人是老东的三姐,他亲亲大伯的三女儿,嫁到么村姜家。因为三姐每年都回家拜年,老东倒是经常见到,还不至于认不出来。

老东本来想多跟红星聊一下的,他想慢慢说话,看看能否打听到一星半点关于妹红的消息。但三姐一到来,又要喊他到家搞饭吃,老东就不好再呆下去了,于是干脆借口说这时候光线好,要赶紧去照相,等会再回来搞饭吃。

“拍照?哪个时候都可以拍,先去屋。”三姐说。

“今晚就到我屋了,你莫转去了,我们两个好生款哈子,几十年没撞着了。”红星也说。

“好,我等一下转来。”老东说。

“那你等港一定转来屋唷!”三姐说。

老东一一承诺答应。但老东心里清楚,这一去,他就不一定再转来了。

当时的阳光确实很好,那是黄昏临近之前最后的一抹夕阳,暖暖地照着么村朝西的山坡和木楼人家,天地间一片昏黄明亮……老东就爬到么村西边的山坡上去拍摄寨子全景。

他爬到坡头,找到了一个可以看到么村全景的位置,一口气拍摄了好几十张么村的全景照。老东对这组照片很是满意。他心想,小时候虽然多次来过么村,但从未发现有这样一个观察么村的好角度,想来真是有些奇怪。

他还发现自己拍照的地方有几棵李子树,树叶青翠亮丽,树上挂满了青涩的果实。树下有一块菜园,园子里有一些没有被收割干净的萝卜菜,居然还在开着白色的菜花,有成群的蝴蝶在花间飞舞。而远处的么村田坝的阡陌上,有人在整理农田,准备插秧了。

远 亲

老东离开故乡盘村的那天早晨,盘江峡谷里笼罩着一层厚厚的浓雾。老东知道这雾会很快散去,他就并没有打算急着离开家乡——他想等到太阳从村头那棵千年榔榆树枝间破雾而出时,他要摄下这一难得的精彩画面,但总有电话一直不停地打进来,他就坐不住了,赶紧收拾了行李下楼,准备返航。

他母亲闻声而动,走出门来,依旧像往天那样,拉一条木凳子坐在门边,要目送自己的大儿子离家远去——多年来她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离别,所以从她脸上的表情,人们既看不到她的喜悦,也看不到她的悲伤。

每次到了离去的时候,老东才后悔陪母亲说话的时间太少了。他明白母亲内心非常孤单,尤其是在父亲走了之后的这一二十年里,母亲更像是一只掉了队的大雁一样形单影只,孤独可怜。还有老东自己的事情,没一件处理得恰当,这也是最让老人放心不下的。老人曾经把大儿子看作是她晚年生活最可靠的保障,但现在看来,老东连自己都保障不了,就别想去保障别人了。

从前老东离去的时候,她总要反复嘱咐,叫老东记得去看崽点,也要经常拿点钱给崽用,不能光付抚养费,你不跟他来往,以后他不会跟你亲近……老东每次都噢噢噢答应,但实际上他一次也没去看过自己的儿子——不是不想去看,也实在是看不到,那几年,母子俩的确是去了美国,等他们从美国回来,儿子也长大了,也不再认他这个爸爸了,老东一点办法也没有。

老东后来结的这个婚,婆娘倒是长得蛮漂亮,但女儿却不是自己亲生的,是婆娘带过来的。那女人原先自己开一家饭店,生意其实还不错,但因为生性好赌,败了家,男人出走了,后来被人介绍给老东,刚开始时,老东对她的印象很不错,以为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幸福和归属,就很快结婚了。结果发现那婆娘好赌的脾性一点没改,争吵就开始了。再后来,因为老东常常四处开会接工程,在家的时间不多,那女人就公开跟着别的赌友上床了。老东为此跟那女人打过好几次,每一次那女人都说要改,但最终还是没改,老毛病一犯再犯,老东最后也死心了,不再闹了,而是跟对方和平办了协议离婚手续。不过这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老东暂时还没来得及告诉母亲和家人。

其实所谓的家人也就只有老东的三弟和弟媳了。二弟一家去广东打工多年不归,跟老东已经没有了联系。三弟一家现在也因为孩子读书上学问题迁居到了县城,很少回盘村。老东觉得自己跟家人的联系正在一点一点地减少,最终将会随着老母亲的去世而彻底泯灭殆尽。

“端午节带她们俩娘崽来屋咦。”看到老东要上车了,他母亲嘱咐他。

“噢。”老东低声答应道。

他发动车子,又走出来塞给母亲几百元钱,然后重新上车加油走了。

刚走出寨子不远,他就看到两辆摩托从他车边疾驰而过,险些与他的车子刮擦相撞,虽然自己已经有了七八年的驾龄,算是老司机了,但他还是大大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提醒自己,祸不单行,千万不要再出什么纰漏,自己刚离了婚,如果再遇到车祸,那才倒霉透顶。

车到岑卜村路口时,他从眼角的余光里仿佛看到路边有人在跟他招手,他立即从后视镜里得到确认,是有一个中年妇女在路边向他招手,他下意识地踩了一把刹车,车子迅速减速停了下来,那妇女也跟着跑上来了,他一看,竟然是妹红的二姐秋红,他堂哥老灯的婆娘,他的大嫂。而在大嫂背后,还坐着一个老年女人,那正是妹红的母亲,老东的庚妈。

“是老东啊?你车子还坐得人没?”大嫂问。

“坐得,你们去哪里?”

“去县城哪,你去哪里吗?”

“我去锦屏,不过可以送你们到高酿。”

“到高酿也好咯,这里等车难等得很。”

老东把车往后倒了一点,倒到妹红母亲所在的位置,就下车去帮助妹红母亲拿行李上车。

“你去哪里嬢?”老东问妹红母亲。

“咦,你是老东啊?我眼睛花了,认不出你来了老东,我身体差老火,你大嫂要我跟她到县城去看哈子,你来屋几天啦?”

“我昨晚到屋的孃。”老东说。

“我没想到是你啊老东,我是乱招手的。”大嫂说。

老东把妹红母亲安排坐在副驾驶位置,并给她拴好安全带,又把行李一一放好在车子后备箱,再把大嫂秋红安排在后排位置,这才重新驱动车子往前走。

“我好多年没撞着你了老东,你不喊我我认不得你了。”妹红母亲说。

“不要说你认不得我了,就是比你年轻得多的人都认不得了。”老东说。“你们咋个来得弄个早?”

“我那两个崽拿摩托车送我们来,他们送到这里就打转了。”大嫂秋红说。

大嫂这样一说,老东立即想起刚才从盘村出门不远时差点与之相撞的那两辆摩托车,就问大嫂秋红有几个崽?多大了?都在做些什么?大嫂回答说有四个崽,全是男的,最大的30多岁了,最小的也20岁了,没一个有出息,全部在家拿锄头把。

老东就说,在家其实也蛮好,出门在外的,也不见得个个都有出息。

“你那崽会莫也有20多岁了吧老东?他现在到哪里?”妹红母亲问。

“他今年28岁了嬢。现在跟他妈妈一路到美国。” 老东说。

“那他还认你没?”妹红母亲和大嫂几乎同时问道。

“认倒是认,但不像别的崽弄个亲。”

“那肯定咯,他离开你的时候太小了。”

“你弄多崽,那不是超生了大嫂?”老东不想继续这样为儿子的事情扯谎,赶紧把话题岔开了。

“是超了嘛,着罚了几万块钱。”

“那也还是划算,现在几万块钱是买不来一个崽的。”老东说。

“我们那个时候还不算太严,现在罚的款就多啦!”

“你有几个崽嬢?我昨天到么村遇到红星,我认不出他,他也认不出我了,本好笑。”老东说。

老东始终称呼妹红的母亲为“嬢”,这是从大嫂这层关系上来称呼的,当然也是从老东和妹红小时候的关系来称呼的,但如果从老一辈的亲戚关系来喊,老东应该叫她“舅妈”或者“庚妈”。

“我?我有6个,跟你妈一样。”妹红母亲说。

“大嫂是最大的?”老东问。

“她上头还有一个姐,叫春红,她是老二,叫秋红,红星是老三,妹红是老四,红光是老五,小红才是老满。”妹红母亲说。

经老人这么一说,老东这才想起来,他小时候的玩伴中,的确还有一位红光,但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怎样,就问:

“红光现在到哪里?到外头打工?”

“红光?红光死得几年了。”

“死了?他咋个死的唷?”

“病死的,癌。”

“妈咦,他咋个弄个没福气唷!”

“唉,快莫讲了,那是他的命。”

“那大姐呢?大姐嫁到哪里?”老东又问。

“大姐嫁到清江县城,在县城一个小学当老师,她倒蛮好。去年我还去跟她住了一段时间来,她带我到处去做玩,大女婿崽也会开车,他们带我去到海南,福建,哪里都去来……”

老东问起大姐情况的目的,本来是想引出妹红的消息,却不料说起大姐来,妹红母亲的嘴就刹不住车,老东只好单刀直入了——

“妹红和小红嫁到哪里?她们都还好吧?”

“妹红嫁到兰洞街上,小红嫁到湖北,小红的男人很会做生意,都蛮好。”

“……”

老东转弯抹角问那么多,本来的意图是想引出关于妹红的信息,因为他曾在无意中听村人议论过,说妹红也是离婚了的,但情况到底怎样?后来她是否再婚?这一切都无从知晓。

还有一点老东始终弄不明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对他说起哪怕是一星半点关于妹红的事情,连最爱在他面前唠叨的母亲,也从不跟他提起一句关于妹红的话。现在老东把话问到了这样的程度,妹红母亲居然就如此这般的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真是不可思议。

“还是你妈有福气唷老东。”妹红母亲感叹说。

“我妈有哪样福气唷孃,我没把她气死就算好了。”老东说。

“同样是养崽,你妈的崽个个有出息……”

“都一样的嬢……”

说到这里,老东突然感觉心里堵得慌,他立即踩刹车减慢了速度,问:

“你身体是哪里不好吗嬢?”

“胃痛,吃不下东西。”妹红母亲说。

“哦,那要注意,难怪你那么瘦。”

“是咯,要像你妈那样吃得做得就好了。”

“我妈身体这两年也差了。”

“我们都老了,我今年82岁了,我比她大几岁,下次你来屋,就没晓得还见得到我不咯……讲起来也是,比起你舅和你爹他们来,我也算是有福气了。”

“……”

有电话又打进来了,老东没有跟电话那头讲什么,只哦哦哦应承了几句,就挂掉了。

车子也很快抵达了高酿镇,按说老东此时该打方向往锦屏去,然后把母女俩卸在这里,但老东没有这个意思,他把车子直接开上了去往县城的路。

“咦,你不是要去锦屏吗老东?”大嫂秋红问。

“我先送你们去县城。”老东说。

“那不耽搁你老火?”

“没关系的,公家的事情做不完的,但我这辈子却难得有机会送你们一回。”老东说。

“那就谢谢你啦老东。”大嫂说。

“亚修唉呀系东噢!”妹红母亲突然说了一句侗语。

老东知道这是一句感谢的话,也立即回复说:

“比亚学嬢。”意思是莫这样说亲妈。

“你有事情就不要送我们老东,我们在这里等车也蛮方便的。”大嫂秋红说。

“我的事情不要紧大嫂,都到这里了,去县城也没多远了,我干脆送到底吧,你们拿那么多行李,上下车也不方便。”老东说。

从高酿到凤城县城的路程的确不算远,也就十多公里的样子,但路烂,不好走,老东开得很小心,一路上话就少了。

到了县城的大花园边上,母女俩要求老东停车。老东问不是去医院吗?大嫂说,因为要陪孙崽上学读书,我们在这里租得有房子,我们先回家放东西,下午再去医院。

老东知道,在最近的一二十年里,农村小学先后被合并或撤销,已经所剩无几,如今农村的孩子都只能来到县城找学校读书。又因为孩子太小,生活不能自理,大人们不得不被迫前来租房陪读。老东的三弟举家进城,也属于这样的情况。

老东把车靠路边停好,然后自己下车来给母女俩开车门,又帮她们从后备箱取出行李,再一一交到她们手上。之后,老东从钱包里拿出1000元来塞到妹红母亲的手里,说,嬢,你好好看病,你心头莫乱想,你活到100岁没问题,等你活到90岁,我来给你祝寿。

“你咋个送我弄多钱?”妹红母亲说。

大嫂一时间愣住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老东却说了声再见就把车子往前开走了。他到十字花园里掉了个头,再朝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

老东打开音响,只听了一句,就立即关掉了,他知道自己此时并不想听任何歌曲。

注释:

①嬢:侗族用来指称跟母亲年龄相仿的女性的专用词。

责任编辑 孙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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