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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平尹氏

2016-05-14李胜国靳煜

民族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大伯叔叔爷爷

李胜国 靳煜

1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七岁那年秋天,父亲和叔叔因为鲤鱼大吵一架。那天,叔叔在村里水泡子里捕捞出两三斤重的鲤鱼,乐呵呵地进了我家小院,虽说当时能够捕捞到鱼司空见惯,但是,在水泡子里能够捕捞到鲤鱼实属罕见,因为通常,鲤鱼只在养鱼池里才会有。我看到叔叔手里活蹦乱跳的鲤鱼,发出了欢呼,可是,正坐着修理连枷的父亲却脸色一沉,挥挥手说道:“赶紧拿回去放生!”

放生如此珍贵的鱼,我怀疑父亲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我疑惑地瞅着父亲,父亲的脸因为生气涨得通红。

“又来了,就显得你高尚,就你是坡平尹氏①?难道坡平尹氏就不该吃鲤鱼?难道吃了,就会惹怒龙王爷?”

“要吃你自己吃吧,别让我看见!”

父亲说着,径直进了里屋,叔叔嘟嘟囔囔,提溜着鲤鱼,出了门。

我愣了一会儿,忽然寻思过味儿来,要是叔叔真的放生了,我就吃不到美味的鲤鱼肉了,于是,紧跟着叔叔走了出去。

叔叔提溜着鲤鱼回到家里,很快做出了美味的菜品,随即又拿来一瓶酒,坐到饭桌前,劝我千万别像父亲那么固执,并且给我夹了一块鱼肉。

我一边吃着鱼肉,一边还在想着心里的疑惑:

“叔,我爸为什么看见鲤鱼就发火呢?”

听了我的问题,叔叔脸上现出一副神秘的表情,轻轻地说道:

“所以,人们都管你爸叫神仙。”

“您再说详细点。”

“说来话长,据说很久以前,我们坡平尹氏的老祖宗在战争中败北后,要过一条江,是鲤鱼给架起一座桥,才得以活命。从此,我们坡平尹氏就有了不吃鲤鱼的传统,谁信这鬼话?”

“从前,也备不住就有过这事……”

叔叔讲的故事在我听来如同天方夜谭,虽说打心眼里觉得有些荒谬,但我还是愿意和父亲一头。

“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不错,算了,吃鱼吧,今天吃一顿,以后就别吃了,要是让你爸知道了,备不住都不让你姓尹了。”

那是我头一次知道鲤鱼与我们坡平尹氏有如此深的渊源,仔细想想,觉得父亲的态度情有可原,但是,我也忘不了叔叔做的鲤鱼汤的美味。

我出生那一年,叔叔转业回到家乡,那是“文革”爆发的前一年。

叔叔叫永奎,是我们坡平尹氏家族的老三,也是老幺。父亲哥儿仨,父亲排行老二,光复后,大伯一直担任村里的自卫队队长,由于遭到潜伏在村子里的地主残余势力的报复,被冷枪打死,实际上,父亲一直扮演着大哥的角色。父亲名顺奎,大伯名峰奎。尽管叔叔比父亲小八岁,却一直看不惯哥哥,三天两头争执。叔叔小的时候经常生病,爷爷就采用民间艾灸疗法给他治病,点燃用艾叶制成的艾炷、艾条,熏烤叔叔大腿上的穴位,村里人看到他腿上的艾灸痕迹,都笑话他是“小牛犊”,这也成了他的绰号。叔叔小的时候功课不好,但参军后,变得见多识广了。叔叔还爱上了书籍,也许因为能够学以致用,脑子灵,十里八乡的人一提到“小牛犊”,几乎没有不晓得的。叔叔也因为脑子转得快,生活无忧。只是脾气有些暴躁,因为意见分歧,同父亲经常起争执,但是,叔叔家的日子过得比我们家要好。

我父亲尽管性情温和,但是固执倔强,是非分明。他看不惯叔叔的做派,出于兄长的责任,经常训斥叔叔。虽说父亲是老农民,但也是远近闻名的“丧葬司仪”(主持丧葬仪式的人),大家都叫父亲“大仙”。至于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担任“司仪”无从查证,但是,我小时候经常看到父亲帮助邻居家操持白事。父亲去给主持完白事后,总会从衣服兜里掏出糖或者色果(在饼干上画上鱼和野兽的形状后涂上颜色)等糖果递给我,同时对我说,与鬼神打交道的事儿并不是什么人都干得了的。

奶奶在我24岁那一年,也就是爷爷去世20年后过世。我记得小时候奶奶头发花白,经常穿着朝鲜族的白裙子,白胶鞋。当时,虽说有一些朝鲜族老人也是这种打扮,但已经极其罕见了。别人,逢年过节才穿民族服装,而奶奶平时也穿,可见对民族服装情有独钟。

奶奶过世后,父亲和叔叔又大吵一架。原来奶奶有一枚戒指,弥足珍贵,奶奶非常珍惜,不怎么戴,平时就放在柜子里,是金戒指。这个金戒指是奶奶过门时,爷爷亲自戴到奶奶无名指上的。奶奶生前,我们多次看见奶奶掏出那枚戒指,反复擦拭。

由于父亲是“丧葬司仪”,懂得人死后要处理的后事的诸多繁琐的程序,而叔叔却认为这是在装神弄鬼,根本不感兴趣,他只对金戒指感兴趣,根本不想听父亲的话。

“你别在这儿装神弄鬼蒙人,都已经死了的人还能知道什么,还要遵守这个,小心那个的,你真是够烦人的。”

但是,父亲的信念是坚定的。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如果贪图故人的物件,会招致厄运。抛开私心杂念,听我的吧。”

父亲将装有金戒指的木盒紧紧攥在手里,连看都不看叔叔一眼。

“哥,你不要就算了,别管我好不好?”

叔叔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父亲手里捧着的首饰盒。

“这不是妈妈留给我们的遗物,而是要带走的陪葬品,你真不懂事。”

父亲捧着首饰盒的手因激动而颤抖。

“让金戒指陪着老妈,鬼神就能保佑咱妈?”

突然,父亲的手一下子就抡到了叔叔的脸上,屋里一片死寂。

父亲手里捧着的首饰盒掉到地上,金戒指滚了出来,落在叔叔的脚边。

“母亲的灵魂还在你的头顶盘旋,你不怕吗?拿去,拿去吧!我们坡平尹氏家族怎么会有你这种逆子?家门不幸啊!”

叔叔抚摸着发烫的脸颊,脸顿时涨得像猪肝一样,然后不耐烦地挥挥手,把门踹开,走了。但是,父亲瞧都没瞧叔叔一眼,直接走进里屋。这时,已经给奶奶穿好了寿衣,放到了七星板上,父亲拽住奶奶的衣角,将用麻布包好的金戒指塞到了奶奶的衣服里,并且还在嘟哝些什么,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为了让别人听到:“厄并不在远方,只要放松警惕,它就会在不知不觉间,来到我身边。”

农村的葬礼沿袭传统,要持续三天。尽管大家都主张丧事应从简,取消不必要的繁文缛节,但父亲执意主张要按照自己懂得的礼法来办,让下葬到自己提前看过的风水宝地。考虑到人们忌讳丧事,于是,请来远房的爷爷,进行招魂,即呼喊三次亡者的名字,也叫復,并且依次进行入棺,换上寿衣,运灵柩,下棺,进行慰灵祭。

第二天,我们一行人运着灵柩来到墓地,叔叔却不知去向,父亲的脸色非常难看,大家都小心翼翼,看着山下,巴望着叔叔能够出现。然而,叔叔始终没露面。按照常理,这是大逆不道。父亲紧闭双眼,咬紧牙关,过了好一阵子,冲着远房爷爷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于是,老人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艰难地辨认字迹后,开始读了起来:

“维岁次乙丑年5月20日,学生……”

“稍等片刻……”

就在这时,叔叔在山脚下挥舞着双手,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看到叔叔现身,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而父亲紧锁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他伸出手,一把将叔叔拽到自己身边。

叔叔犹豫着,站到了父亲身边,但把自己的手从父亲的手里抽出来,拿到身后,背着手。看样子,叔叔还没有消气,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只是在尽为人子的义务。不知不觉间,叔叔流下了热泪。

父亲瞅了一眼叔叔,而后又望望天,深深地埋下了头。无论如何,葬礼还算顺顺当当地办完了,金戒指风波就算过去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2

父亲知道因为金戒指,伤了叔叔的自尊心。这一天,吃早饭的时候,父亲突然冲着母亲来了这么一句:

“把家里的小牛犊送给永奎他们吧。”

“凭什么?”

母亲连饭都没有咽下去,愣愣地看着丈夫胡子拉碴的脸。

“上次因为金戒指的事儿,有些对不住他。”

听了父亲的话,母亲气得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撂,呼地站了起来:

“你当自己是大富翁呢。他们家又有电冰箱,又有洗衣机,日子过得比咱们好多了,我不同意。”

“哥们之间何必那么斤斤计较,大家把日子过好了,又有什么不好?”

“日子都能过好?你不是神仙,你简直是菩萨。他连亲哥哥的抚恤金都敢据为己有,还能在乎兄弟之情?”

听了母亲的反驳,父亲也无话可说,脸色沉了下来。因为一提到那件事儿,父亲就仿佛受到严重伤害,脸色难看,也无力反驳。

我明白,叔叔始终是父亲的一块心病,虽然父亲深知弟弟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但也没有大声训斥过弟弟,也没有说过弟弟的不是。

毋庸置疑,叔叔的确聪明,只要是跟钱有关的,他都红眼,而且会费尽心机,一定要将钱弄到手。

“大包干”前一年的春天,叔叔找到时任乡政府民政助理的朋友,咨询能否得到“文革”期间中断的烈属抚恤金。叔叔这是“空手套白狼”。叔叔没有将这事告诉父亲,因为,当时父亲赡养奶奶,如果父亲知道这事,叔叔根本连一分钱都拿不到。叔叔的朋友说会当回事儿尽力去办,叔叔再三嘱咐朋友一定不要走漏风声,并且还送去两只鸡,堵住了朋友的嘴。不久后,叔叔的朋友把事儿给办成了,叔叔拿到了百余元的抚恤金,将其据为己有。

父亲就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根本不知道这事,更不会去想歪门邪道。

国庆将至,这一天,父亲和母亲翻山越岭来到金谷屯,到舅舅家,去给姥姥过七十大寿。在酒桌上,父亲听说给“文革”中受到迫害的人们发放抚恤金的事。父亲和母亲立即想到了被授予烈士称号的大哥。那么,奶奶是不是也应该能够拿到抚恤金呢?回家后,父亲立即去找叔叔,叔叔的脸色都变了,连连摆手吼道:

“大哥的烈士抚恤金‘文革期间都发完了,我也问了,根本没那回事儿,想啥呢?”

“烈士塔上刻着大哥的名字,怎么可能不给抚恤金呢?”

“国家大事,我们村里人上哪儿知道去?”

“也是,以前拿到过……”

淳朴的父亲信了叔叔的话,可是母亲不一样,母亲太了解叔叔了,她看出叔叔有猫腻,于是瞒着父亲来到乡政府,知道了叔叔的勾当。

听了母亲的话,了解到事情原委后,父亲的脸涨得通红,母亲像发怒的母狮子般,破口大骂,给叔叔骂了个狗血喷头。我还是第一次见母亲这样。

“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啊!娘,您的儿子真够出息的,您去问问您儿子,吞下那钱,就能过安生日子?”

看着妈妈气鼓鼓的模样,奶奶真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

“钱,什么钱?”

“那个坏家伙把本来应该归您的大哥的抚恤金独吞了。”

奶奶听了也骂叔叔不是人,是“挨千刀”的,而后着急忙慌地下了炕,父亲赶紧劝奶奶:

“娘,算了,木已成舟,由他去吧。”

父亲劝住母亲后,静静地走了出去。

当晚,父亲醉醺醺地回了家,一屁股坐到了外面的台阶上,很是泄气的样子。父亲本就寡言,只能借酒浇愁,想尽可能去原谅叔叔,又忍不住埋怨大哥走得早。如果大哥走得不那么早,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对这事装糊涂。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叔叔和婶婶低着头,来到我家。我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果不其然,叔叔就像演戏似的,跪在父亲和奶奶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了起来:

“妈,哥,嫂子,我简直不是人,你们就打我一顿吧。”

母亲气得背过身去,而奶奶和父亲则表情严肃。

“我们真没脸啊。”

婶婶艰难地挤出一句。

“没脸还来干啥?赶紧给我滚蛋。”

奶奶颤颤巍巍的,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

叔叔只是流泪,不说一句话。看样子,他也非常后悔。

过了一阵子,父亲艰难地开了口:

“我等今天,等了足足有一个月。好在是你主动来的。钱让谁花了,那倒无所谓,但人得讲良心,你也有孩子,我也有孩子,我怕这会给他们带去不好的影响。”

“大哥,对不起……”

叔叔放声大哭,抱住了父亲,父亲也拍了拍叔叔。我发现父亲的眼圈也红了。

就在这时,婶婶拿出了一沓十元钱,推到了奶奶面前。

“这些都是大哥的抚恤金。”

父亲看了看钱,苦笑着,他把钱又推还给婶婶。

“弟妹,我不是因为钱埋怨永奎。我怕他偏离了做人的方向,我担心的是这个。弟妹,你也不妨扪心自问一下。那钱留着给大侄子上学用吧。那小子随他爹,脑子也灵。”

父亲神情自若,还微微笑了笑。我第一次看见父亲这样处事,觉得很陌生,也感到吃惊。

3

大伯不同于父亲和叔叔。日本占领时期,大伯是我们家唯一念完中学的。大伯还积极参与到1947年开始的“土改”中,并且入了党。正因为喜欢过集体生活,大伯在23岁的时候还担任了自卫队队长。当时,自卫队的任务是在村子里巡逻,以免土改时遭到清算的地主残余势力趟河回到村子里,伺机报复。村子里原来有一户地主,两户富农。他们的家产遭到清算后,他们就趟过河去,与来自各地的地主、富农勾结起来,常常骚扰图们江畔的村民,构成严重的威胁。当时刚刚光复,世事纷繁芜杂,土匪和地主武装势力盘踞在各地,30多名自卫队队员轮番在村子里巡逻,一到夜晚,就聚在村支部岗哨里待命。

1947年晚秋的一天夜里,秋雨绵绵下个不停。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片。只有雨声沙沙响,整个村子仿佛都睡着了。屋檐下嘀嗒雨的声音顺着门缝透进来,就如同睡午觉的老爷们打呼噜的声音,是那么均匀。在村支部岗哨里,包括大伯在内,五位自卫队员完成巡逻任务后,在煤油灯下唠嗑。大家从鬼故事讲起,又提到村里有几个姑娘,几个小伙,男女比例失调,近来,谁和谁又对上眼了等等,无所不谈,夜已经很深了,大伯说明天还得干活,让自卫队员睡下后,披上外衣,去外面解手。雨势看起来小了一些,但雨水打在身上,还是冷飕飕的。大伯缩着身子,到栅栏边上痛快地撒了尿,就在大伯要提裤子的当儿,看到了相距十来米远的地方,有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朝这边走来。仔细一看,这些人手里还拿着什么,指向这边,大伯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赶紧跑向屋内,大声喊道:

“土匪来了!”

“当,当……!”

伴着枪声,大伯拽着门把手,倒在了血泊中。屋里的自卫队员听到大伯的呼声和枪声,立即提了枪,冲了出来。他们看到大伯倒在血泊后,立即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纷纷冲着黑暗中开枪,但黑影们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这样,大伯被不知姓名的刺客放冷枪杀害,离开我们时只有23岁。

此事轰动了全县,四里八乡人心惶惶,特别是我们村子,人人自危,只要太阳一落山,大家都不敢出门,把自家的门要锁上好几道。村里的自卫队昼夜巡逻,还增加了力量。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逐渐放松了警惕,大伯之死也渐渐被人们淡忘。秋去冬来,喜讯传来,就是盘踞在河对岸的地主残余势力与当地政府对着干,结果死伤了几人,知道无法立足,逃窜至南方。听了这一消息,村子里的人就像再度迎来了光复,像过节似的,人人笑逐颜开。不光我们村子,连邻近的几个村子也都沉浸在喜悦中。就这样,大伯之死留下的担心从此告一段落。

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却远没有结束,大伯的善后问题摆在面前。不少人忘了大伯之死,但是爷爷却牢记在心。爷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他认为凡事都应该像春种秋收,要弄个明明白白。

爷爷是淳朴的农民,盼着政府能给大伯做主,但是,政府却没有任何表态。爷爷认为不能让儿子的血就这么白流,他认为,战死疆场上的人们固然伟大,但自己的儿子也不亚于他们。尽管爷爷拿不准政府的意图,但爷爷认为凡事都得讲理。首先得让政府明白爷爷的意思。

这一天,爷爷领着不满十岁的叔叔走了十几里路,来到了区公署。爷爷之所以领着叔叔去,有他自己的打算:一是叔叔年幼,说话没深没浅,也不会有人计较;二是叔叔聪明伶俐,表达能力强,说话有条理。由此可见,叔叔从小就非常聪明。

来到区公署后,爷爷却为不知该找谁犯起愁来。离开家的时候还信心百倍,可真来到区公署大门前,爷爷却有些胆怯了。他想自己是否是多此一举,但一想到凡事总会有解决之策,他又有了信心。

进到区公署大门,身穿黄军装,提着枪的军人挡住了去路:

“你们找谁?”

爷爷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回答,只是用手碰了碰盯着军人步枪看的叔叔。叔叔好像明白了爷爷的意思,开了口:

“我们是五峰村的,我大哥被敌人打死了。”

听了叔叔的话,站岗的军人立即改变态度,说道:

“你们是几个月前被反动派打死的那位同志的家人吧?”

爷爷点了点头,站岗的把爷爷和叔叔领到了区长办公室。区长与爷爷年龄相仿,留着连毛胡子。尽管看起来有些粗线条,但初次见面,就给人以平易近人的感觉。据说,区长曾任抗联小队长,是抗日斗士,老家在朝鲜咸镜道吉州。

区长请爷爷和叔叔落座后,说道:

“真对不起,是我们没有做好工作,但是,因为峰奎不是战死的,还没被批准为烈士,我们也正在多方努力……”

“那么,我家峰奎就白死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没有明文规定……”

还没等区长说完话,叔叔站了起来:

“大人,我大哥驻守村子,被敌人打死了。不管是在战场上也好,还是像我大哥这样,都是被敌人打死的,难道战死疆场的就是烈士,死在后方,就不是烈士?”

区长很吃惊,看了看叔叔,慈爱地抚摸叔叔的头:

“你说得对,我一定给你说法。”

区长跟爷爷说,一定会将大伯烈士称号的问题向上反映,以满足家属的心愿。

爷爷没想到叔叔的一句话那么管用,爷爷心想,领叔叔来这儿还真是对了,他为小儿子感到骄傲、欣慰。

出了区公署大门,爷爷给叔叔买了乡下少见的饼干,那是叔叔出生后头一次吃到的美味。

当年冬天,政府就授予了大伯烈士称号,我们成了烈属。我们失去了亲人,但地位和待遇却相应得到了提高,奶奶也拿到了抚恤金。逢年过节,包括区长在内的政府领导就来慰问。

4

一条蜿蜒的柏油路绕过五峰山,到了图们江畔,笔直地延伸开来。令人遗憾的是,这条路要穿过我们村子后面的公墓。按照政府的指示,要迁走公墓,听到这一消息,最为吃惊的是父亲。

“惹恼鬼神是要遭报应的,这是干什么呀?”

话虽是这么说,但党的政策必须无条件不折不扣地去贯彻执行。

听了父亲的话,叔叔苦笑了,同时不忘调侃父亲:

“大哥,鬼神也能受到惊吓?党的政策好,要把泥土路修成柏油路,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不是不满,是怕惊着沉睡的魂灵, 殃及活着的人。”

父亲的脸沉了下来,但是,坟还是要迁的。

迁坟通知下达几天后,村里召集坟主家人,提议统一迁坟。对于无主坟,政府将自行处理。村后的公墓有30几座坟,密密麻麻地挨着,其中就有大伯的坟。

迁坟那一天,我不顾父亲的反对,也跟着参与了,叔叔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

“学着点吧,兴许今后能子承父业呢!”

而后,看看父亲,又看看我,微妙地笑了。

“了解这些礼数也没什么不好,父亲不在了,谁给叔叔办后事啊?还不得我来吗?”

“臭小子。”

叔叔没有恶意地踢了踢我的屁股,笑了。

出于好奇,我执意要亲眼目睹挖坟的场面。没什么可怕的,我又不是自己一个人,还有父亲和叔叔,我只是好奇被挖出来的遗骸会是什么样子。

父亲和叔叔,还有我,我们仨坐上牛车,来到村后的公墓。去之前,父亲让母亲备好包遗骨用的白纸和装殓时所用的布,以及七星板和祭祀用的烟酒。在这样的大事上,只要是父亲发了话,母亲就会无条件服从。父亲也觉得吩咐母亲去办这些事情是理所应当的,于是,事情顺顺当当地进行着。

一行人抵达了墓地,父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明显看出很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父亲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吩咐道:

“你妈准备的供品在哪里?”

我立即把放在牛车上的包袱拿下来,递给父亲。

父亲将包裹放到了墓旁,叔叔默默地看着父亲,没有出声,但是,眼角分明有某种嘲笑之意。

父亲祭拜山神后,在墓前放上了供品,并且让我们依次斟酒,磕了三次头。父亲还嘟嘟囔囔念叨着什么,虽然听不明白,但大致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祭拜过后,我们仨开始挖坟,就在开始挖坟的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莫名地激动。当时,我年方十八,开始懂得人情世故,我认为,这是我人生中开始思考生死,履行人生义务的最为严肃最为庄严的时刻。

大家开始估摸着放棺材的位置,挖起坟来。叔叔的神情变得越来越紧张,就好像担心鬼怪突然会从坟里冒出来似的,叔叔不停地向父亲问这问那。突然,叔叔“哎呦”一声,从坟里爬了上来,叔叔的脸吓得煞白,两条腿直打哆嗦。

“怎么了?”

父亲看看叔叔,又看了看坟墓,简直哭笑不得。父亲从叔叔手里接过锹,开始接着挖。

“我还以为咱大哥诈尸了呢。你说你好歹也是当过兵的人,怎么那么胆小。”

“都怪你老提什么鬼怪!”

叔叔可能觉得没脸,急赤白脸地辩解起来。

“这是鬼怪吗?”

正在挖坟的父亲突然将什么东西拿出来放到叔叔脚下,那是块红布,叔叔吓得直往后躲,父亲和我忍不住笑了。

父亲提着碎成布条的红布走了出来,那是一面党旗,仔细想想,大伯是共产党员,给遗体覆盖了党旗。父亲将碎成布条的党旗平展在草地上,将刚才扔给叔叔的红布条拿过去,开始拼接起来。因为党旗是用化纤布做成的,因此,保持了原样。

“我们家族中,只有大伯一人是共产党员,还是烈士,的确是家族的光荣。”

看到党旗,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同时,作为烈士侄子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过这种感觉,那对我的心灵无疑是巨大的冲击。

父亲从牛车上拿下七星板,放到了党旗旁,同时拿出白纸,铺到七星板上面,而后又下到坟里。稍后,父亲扔出来已经烂掉的木板。我无意中往坟里看了看,棺材已经打开,包裹大伯遗骸的布早已烂掉,只有大伯的遗骸静静地躺在那里。突然,有一种从没有闻到过的异味扑面而来,那是尸体腐烂的味道,也是“彼岸的味道” 。

“还好,遗骸没有受到水的侵袭,保存得还算好。”

父亲在自言自语,而后,从头盖骨开始,按照部位,依次递给叔叔。叔叔尽管皱着眉,但也只好用纸揩净沾到遗骸上的灰,然后依次放到了七星板上。把遗骸拣完后,父亲从坟里走了出来。父亲把我和叔叔叫过去,在我们面前把手摊开,父亲的手上有两块生锈的豆角那么大的金属块,仔细辨认,好像是子弹。

“这不是子弹吗?”

叔叔把眼睛瞪得老大,看着父亲。

“这就是杀害大哥的子弹。”

“你说什么?”

我也难掩惊讶与好奇,拿出其中的一枚,仔细端详起来。

“四十多年啊,大哥含冤而死,今天,把子弹取出来,大哥真的可以入土为安了。”

父亲把子弹放到石头上,用带来的斧头柄将其撬碎,扔到挖出遗骸的坟里。

父亲拍了拍双手,确认摆放遗骸的顺序后,用准备好的布开始装殓。就在这时,在一旁的叔叔问了一句:

“这个党旗怎么办?”

“再给覆盖上呗。”

我想,也许那面党旗是大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荣誉和财产。

大伯的遗骸被移到爷爷的墓旁,后来,奶奶也被安葬在这里。父亲总说这里是难得的风水宝地,我不知道什么地方风水好,但是,既然父亲说是风水宝地,那就权当是风水宝地吧。

此后,每当我看到村子后山脚下烈士碑上刻着的大伯的名讳,我就会联想起被撕成碎片的党旗覆盖着的大伯的遗骸,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大伯。

5

在我还有两年结婚那一年的中秋节,不知为什么,一大早,乌鸦就令人心烦地叫个不停,拿上镰刀出门的父亲不禁嘟囔道:

“老鸹子叫,肯定没啥好事,今天,就给坟除草,简单祭拜后下山吧。”

“叔叔不去吗?”

我突然想到叔叔,就问道。毕竟,我只是孙子和侄子,而叔叔是儿子和弟弟,不管怎么说,叔叔也得排在前。我每年和父亲一起去上坟,感触最深的就是坟墓是连接生者和死者之间的纽带。为此,人类创造了坟墓,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灵魂。当这种寄托堕落为欲望时,人类才会露出本来面目。

尽管我无从知道父亲带着多大的寄托,进行招魂,使得逝者安息,但我认为父亲是有信念的。

“听说民国去医院看病去了,真是鬼使神差,怎么就得精神病了呢?”

民国是叔叔的大儿子,高考落榜后,变得抑郁,有一天,突然就像丢了魂似的,把衣服全脱了,光着身子在村子里转悠,丢老人了。看到儿子精神异常,叔叔束手无策,而婶婶只会流泪。据说,精神病一旦得上,就不容易祛根,可想而知,这对叔叔的打击该有多大。

听了父亲的话,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也为堂弟的病发愁。

我跟着父母来到了墓地,坟墓四周杂草丛生,爷爷、奶奶、大伯的坟墓静静地躺在那里。和父亲一起除完草,我早已是汗流浃背。

祭拜过后,父亲将剩下的酒倒到酒杯里,一饮而尽。而后,若无其事地说道:

“好像谁动了你奶奶的坟。”

听了父亲的话,我只觉得后背发凉,因为我根本没明白父亲在说什么。突然感到某种恐惧,产生了奶奶从坟里缓缓走出来的幻觉。

“我说,你说什么呢……”

母亲分明也受到了惊吓。

“除草的时候,我发现奶奶坟墓的一头有新土,草也不是春草,我的判断没错。”

父亲又一饮而尽,眉头紧锁。

“那您说是谁盗了奶奶的墓?这太过分了,我们也没仇家啊……”

“是啊,简直难以置信,也许我惹恼了鬼神吧。”

父亲低下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稍后,父亲嘱咐我:

“守住这个秘密,家门不幸啊。”

母亲不说,我自然也不会说,也没跟叔叔说。

打那以后,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主持白事也越来越少了,也几乎不去叔叔家。偶尔,叔叔去市里买来猪肉开荤,父亲才不得不过去。

也许是看出了父亲的异常,这一天,叔叔把我叫过去,问道:

“龙国,你爸有点怪啊,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啥不舒服的,可能是累了吧,你别想太多了。”

尽管我劝住了叔叔,可我也担心父亲,担心父亲身体真的有了异常。

但是,叔叔遭遇了飞来横祸,秋去冬来,寒风呼啸,这一天,叔叔着急忙慌地来到我们家,号啕大哭起来,我们全家都吓坏了,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永奎,你这是怎么了?”

坐在灶坑里的父亲愣愣地望着叔叔。

“民国……民国上吊了,大哥,我可怎么办啊……”

原来一大早,叔叔去给牛喂草时,发现民国在牛棚里上吊了,身子早已僵硬,可见是深夜瞒着家人自杀的。尽管儿子得了精神病,叔叔也想不到儿子会走上绝路,这打击实在是太大了。看到儿子的尸体,叔叔差点昏过去。叔叔找来镰刀,砍断绳子,将儿子放平后,就急急忙忙来找父亲。

我们来到叔叔家,看到了民国,尸首早已僵硬,脸色苍白,舌头吐了出来,太吓人了。直到我们去了,婶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冲出屋子,抱着儿子,放声痛哭起来。

“唉呀,我可怜的孩子,都怪这病,夺走了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

婶婶昏了过去,大家忙活了好一阵子,婶婶才苏醒过来。她紧闭双眼,唠叨个不停:

“唉呀,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

将民国的尸首抬进家里后,父亲给他脱了衣服,而后出了屋,摇晃着衣服,嘟嘟囔囔,开始招魂。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唤自家孩子回家吃晚饭。

第二天,叔叔叫来殡仪馆的灵车,将民国的尸首进行火化。尽管老话说子女走在父母前面不能立碑,但也许叔叔这么做,是想彻底忘掉丧子之痛。

回到家里后,叔叔在整理儿子的遗物时,发现了民国留下的,夹在书中的奇怪的话,其大意如下:

“清醒的时候,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梦中,感觉有人在向我要东西,让我还给他……记不起来是谁了,真不应该做这样的梦……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感到害怕,就好像谁要杀了我,不知是谁,总在怒视我,无法安睡……”

读了儿子的只言片语,叔叔认为儿子这是鬼缠身,叔叔拿着那信,背着父亲去市里算命。算命的看完后,只简短地说了一句:

“惹恼了鬼神。”

“如何破解?”

“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或者远走高飞。”

叔叔从市里回来后,和婶婶说了这事。叔叔决心搬走,婶婶受此打击后,也只好答应。要是再这样下去,不知又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他们认为三十六计走为上,叔叔打算去婶婶的娘家黑龙江省的某个小镇。

“你认为背井离乡,就能安心过日子?”

父亲试着劝过,却无济于事。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就该坐以待毙?”

“话可不能这么说,要想不后悔,就卸下负担吧。”

父亲望着叔叔,那眼神很复杂,既有期待,也有埋怨和恨铁不成钢。

听了父亲的话,叔叔的表情呆住了,渐渐地又红了,此后,叔叔更加坚定了离乡的想法,而父亲常常唉声叹气,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临走的那一天,叔叔对父亲说:

“哥,别再装神弄鬼了,没什么好处。”

叔叔不免埋怨起父亲来,就好像父亲做丧葬司仪,给自己带来了灾祸。

听了叔叔的话,父亲脸色一沉,但随即默默地点点头。但不知道父亲这是在答应还是什么,谁也无从知晓。叔叔就这样走了,却留下了许多哀怨。

6

叔叔自打搬走后,不管是清明还是中秋,都没回来上坟。那年中秋节,父亲花了一笔钱,给爷爷奶奶还有大伯的坟墓立了碑,而后,父亲蹲坐在石碑旁,点上一支烟,眯起眼睛,吐出烟圈。

“我做了标记,就算我死了,你也忘不了吧。”

父亲就好像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抚摸着稍显陌生的石碑。我感觉得到父亲话里有话,父亲在等着叔叔回来,回到祖祖辈辈生活的故乡。

“爸爸,原谅叔叔吧,叔叔也受了不少苦,能幡然醒悟也好,我已经给叔叔去信了,相信我结婚的时候,他会来。”

看我那么自信,父亲就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我,脸上泛起了奇怪的笑。

“原来你也想到了那是叔叔干的。”

我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因为,我认为这事不宜张扬。父亲也点点头。父亲把叔叔送走,心里该承受多大的压力呀,这只有父亲自己知道了。

一个月后,叔叔来信了,叔叔在信中对自己的过去进行了反省,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并且承诺携家带口来参加我的婚礼,还附上了电话号码。当时,我们村里电话还不普及,要打电话就得到村供销社,由于不方便,大家更愿意写信。

不过叔叔在信里终究没有提到那件事儿,肯定是说不出口。是啊,犯下那么大逆不道之事,怎么开得了口。

春暖花开,春姑娘跨过图们江,也来到了五峰山脚下。我的婚期临近,这是父亲又翻书又算卦给选的黄道吉日。

还有两天就该办喜事了,这天下午,叔叔领着一大家子人,回到了生于斯养于斯的故乡。可想而知,叔叔该下了多大的决心。世事难料,只一年多的光景,叔叔头发全白了,腰也弯了,只有机灵的双眼还在。

当晚,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父亲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我看着父亲,不免感慨万千。一想起父亲用心良苦,我就难掩激动的心情。

晚饭过后,借着酒劲儿,叔叔打开了话匣子,父亲只说了一句,哪儿都没有这儿好。母亲向叔叔和婶婶打听他们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听起来,那里也不错,适宜人居,故乡原本不就是异乡吗?更何况还是婶婶的老家,肯定差不到哪里去。第二天,叔叔就要去上坟,父亲提出陪着去,可叔叔却说我陪着去就行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母亲给叔叔准备了一些供品。叔叔好像要跟父亲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让我拿着母亲准备的供品,匆匆忙忙走向后山。

叔叔站到了爷爷奶奶和大伯的坟前,放下供品,开始嘟囔起来:

“爸,妈,还有大哥,我来晚了,别怨恨我。你们肯定没少骂我,应该,谁让我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过呢?我觉得就那么埋到地下太可惜了,我想留作传家宝,我还回来了,您息怒,妈,还是您拿着吧,那是爸给您的礼物……”

叔叔泪流满面,站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用纸包好的金戒指,放到了供桌上,而后磕了三个响头。随即,徒手挖起石碑后面的泥土,挖了很深很深,再用纸将金戒指包好后,埋了进去,并且铺上了草。

直到此时,叔叔好像才意识到我的存在,直视着我,拽我的衣角,面对面坐了下去,说道:

“龙国,你不恨我这个叔叔吗?我都觉得没脸见你!”

叔叔的目光在躲着我,望向远处的田野,就像念经的和尚,开始忏悔起来。

“叔,你千万别这么想,父亲早已原谅你了。”

我往叔叔手里捧着的酒杯中斟了酒,我的声音也显得浑厚:

“我猜你父亲早就知道了一切,但是没想到后来出了那些事,唉,我真不是个东西。”

说完,叔叔将手中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眼圈一红,发出了呻吟,就像掉到沟里的人在挣扎。

“叔叔您毕竟是我的亲叔叔,是我父亲的亲弟弟,我们不会抛弃你,放下心中的羁绊吧!”

“听了你的话,我感觉轻松多了。”

叔叔的表情不再那么僵硬。

叔叔环顾了一下墓地,用手抚摸着奶奶的墓碑,艰难地开了口:

“哥真是有心人,还立了碑,花了不少钱吧。”

而后,自言自语地说道:

“唉,爸,妈,还有大哥,看在我哥的面子上,你们保佑孙子们一切顺利吧。”

叔叔边念叨边哭,大滴大滴的眼泪流了下来。叔叔把带去的白酒喝了有半瓶,然后撕下干明太鱼就着,扑了扑了身子,站了起来。而后,又把目光投向石碑后面,长叹一声,走了。那是叔叔最后一次给父母上坟。我结完婚,叔叔就走了,几天后,给村供销社打来电话,向我们报平安,再无二话。

一年后,我们村里也普及了电话,我们家也架了电话线,装了电话。电话通了,我赶紧给叔叔打电话,告诉他我们家的电话号码:

“叔,以后有事就打这个电话。”

又过了十多年,其间,叔叔打来三次电话,一次是告诉我们他的二儿子东国考上了重点大学;第二次是婶婶上韩国打工挣钱;第三次是告诉我们婶婶从韩国回来的话,一定再回来看看。我和父亲都盼着叔叔回来。

去年夏天,父亲被政府授予丧葬礼仪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称号。父亲已是耄耋之年,像他这个岁数的传承人寥寥无几。但是,不过一介草民的父亲能够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也是幸事。父亲去开会,还上了电视,成为方圆几十里的名人。我把这事也告诉了叔叔,叔叔一个劲儿地笑着说,真是啥事都有啊。

“共产党好啊,大哥都成名人了,终归是好事,好好赡养你父亲,只有你父亲才会招魂,他是神仙,神仙。”

我把叔叔的话转达给父亲,父亲只是笑了笑,而后问了一句:

“你没问他改没改掉吃鲤鱼的习惯?”

“没有!”

“下次打电话,告诉他鲤鱼具有补身的作用。”

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泛起莫名的笑容。

但是,我从父亲的笑容里,读懂了深埋在他心中的那个结在慢慢解开。

注释:

①朝鲜族每个姓氏都讲究“本”,即本源,尹姓只有一个本,即“坡平”,所以称坡平尹氏。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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