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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种坟茔

2016-05-14黄光耀

民族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岳母大姐

黄光耀

1

似乎一切都有预兆。那天是礼拜五,王元亨下班回家准备洗一把脸,却发现洗脸盆不见了。那个天蓝色的玻璃脸盆平日就放在脸盆架上,怎么会不见了呢?他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依然不见脸盆的影子,就大喊:“洗脸盆哪去了?”妻子何子英在卧室里回话:“它自己炸了。”“那硬是撮鬼了,”王元亨哪肯相信,“好好的它自己会炸?”

“真是它自己炸了。”岳母从客房里走出来解释,“炸了有一个小时,都丢进垃圾桶了。”

王元亨不再做声,他弯下腰在地板上找玻璃碎屑,居然找到了五六颗,像是打碎的车窗玻璃,全都失去了锋利的轮廓。但他还是担心谁不小心把脚划伤了,得将隐患消除干净才是。妻子却在一旁唠叨,他懒得听,就径直去了书房,打开电脑开始下象棋。这时妻子手机《自由飞翔》的铃声骤然响起,她接了电话也走进书房。王元亨斜视一眼,见妻子眼眶湿润着,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以为夜饭弄熟了,就让妻子端碗饭进来。妻子含着泪花说:“你还要玩多久?”

“不晓得。”王元亨回答得含糊而生硬,像是吃错了药。

何子英端了碗饭进来,样子依旧哀伤兮兮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王元亨接过饭碗,边吃边下棋。何子英耐着不走,站立在那里看他吃饭不像吃饭、下棋不像下棋的样子。王元亨也不管,吃完顺手一丢,顺便问她一声:“你吃了?”

“不想吃。”何子英说。

“哪个又惹着你了?”王元亨翻了下白眼,以为妻子听到了什么绯闻。

“哪个都没惹我,是我自己不想吃。”

“真是!”王元亨嘀咕一声,觉得奇怪又不满地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我想和你出去走一走。”

“太阳从西边出啦,”王元亨不禁露出一脸的诧异嘲笑之色,“几时叫你运动运动你就是不听,总是说明天明天的。”他忍下了后半句没说:要是你明天就死了呢?当然这样不吉利的话,他也只有发火的时候才会说。

“我有事想跟你说。”何子英强调一声。

“现在不能说吗?”王元亨莫名其妙。

“不能。”

王元亨这才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严重,一定是怕说出来让岳母听到,只好关了电脑随妻子出门。

一出门,妻子就用手捂住嘴哽咽着想哭。王元亨见状,忙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大哥刚才打来电话,说我二哥得了癌症。”

“癌症?什么癌症?”王元亨怔在那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说是白血病。”

“白血病?那不是要换骨髓?”王元亨眉头一皱,“多久的事?”

“刚刚才发现,”何子英苦笑,“我大哥一晓得,就给我打来了电话。”

“哦,这么说来,这脸盆爆炸是在给你报信。”王元亨恍然大悟。

2

王元亨和何子英商量,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岳母知道,岳母都已耄耋之年,一旦知道了,还不要了她的老命!问题是,何子英要去B城看望她二哥,又要瞒住母亲就得想一个稳妥的办法。何子英说,就说到老家吃酒要去几天。这当然也算个理由。那天晚上,两口子洗了澡,王元亨想要做爱。以前这种时候房间是从来不关灯的,何子英这天却要关灯。王元亨说,关灯还有什么意思?做爱不就为了看一张脸嘛。他又把灯打开。灯不刺眼,两口子早已习惯在朦胧中享受那份难得的温情。何子英没有反抗,只是泪眼模糊着,将头偏向一边。王元亨看见一滴泪珠从她的眼角兀自滑落下来。

他一下子滑下身来,没了兴趣。何子英就说声对不起。王元亨说没什么。何子英说等我回来再好好补偿你。王元亨却苦涩一笑,双手抱头,望着银白的日光灯开始久久出神。何子英再次把灯关上。

第二天上午,何子英去了她二哥那里。

五天后她才回来。这段日子,王元亨好不容易才骗过了他岳母。岳母见女儿几天没回家,老是在那里犯嘀咕,说什么吃酒怎么去了那么久?王元亨就打哈哈,说你老又不是不晓得,子英她就只有一个打牌的爱好。岳母就不再吱声。现在小县城下岗职工大都爱打牌,闲着无事总得找件事做。

王元亨下班回家时妻子已经回家。他怕岳母听出什么端倪,等吃过晚饭岳母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这才问妻子:“确诊了吗?”何子英摇头,说在长沙湘雅医院复查,也没查出什么病源来,说极有可能是骨癌。

“唉,他怎么什么病不得偏偏得这种怪病!”王元亨摇头,“可……这又能怪得了谁呢?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本身就有糖尿病,他就是不信邪,吃不得的他偏吃,玩不得的他偏玩!”他没好说出“活该”二字来。二舅子有个不良的嗜好:爱豪赌。他一赌起来,就不晓得天光早夜,甚至几天几夜不下桌,不得糖尿病才怪!现在可好,又由糖尿病引发了一系列综合症,最终变成了癌症!哼,有几个臭钱又有什么了不起?这话当着妻子的面王元亨是不会说的,只道:“你屋也是的,大姐得了糖尿病,二哥也得糖尿病,你屋四姊妹,已经对半开了,你也得小心才是!”

丈夫话里有话,何子英又何尝听不出来。上次她得了子宫肌瘤,还以为是子宫癌,夜夜闹腾,弄得王元亨几乎无法入睡。最后她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在医院里一共躺了七八天,大姐和两个哥哥都没有来,说是路太远了,家里有事忙不过来。为这事,王元亨是颇有想法的,说她几姊妹没顾心,不团结。何子英不以为然,总是极力反驳,说你不要乱嚼舌根!王元亨说,难道我讲的不是实情吗?噎得何子英再支吾不起来。事实上,就为一点小事,大姐家与二哥家如今几乎不再走动了。但是这是她何家的事,与他王家无关,所以何子英就岔开话来说:“你不要咒人!我不会得那绝症!你也别想再去找什么小妖精!”

“我是担心那是你屋的家族病,”王元亨含沙射影,“那叫富贵病,发财人才得。”

何子英知道,王元亨说的是哪桩事情:当年大姐做副食批发时二嫂给大姐家打工,大姐对二哥一家那个好呀,简直是无微不至。想不到的是,后来二嫂翅膀骨骨硬了,她自己也搞了个副食批发部,雇了四五十个工人,便将先前的客户拉走了许多。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谁叫大姐是个疲塌人呢。她为人少心计,资金管理不善,找了两个准儿媳,居然都是内贼,不说洗劫一空,也哪还有利润可赚?最终出现了亏空,还引来了一场官司:当年和别人合伙贷的一笔款到期,因无力偿还被人家告上法庭,资金一时回不了笼,致使链条断裂,最终被逼破产,货物也被超市悉数退回;只因无处放置,就想借二哥家的库房暂搁一下。哪知二嫂管家,居然不同意,那时二哥看二嫂脸色行事,他也无法。就这样,两个外甥来了气,说二舅家是白眼狼,就是二哥去给大姐下跪,两个外甥也不肯再原谅,从此两家便结下梁子。为这事,王元亨一直站在大姐这一边,每每说起时就来气,说困难的时候姊妹不帮谁帮?可是做母亲的总是袒护儿子,老是说大姐家的不是,这让王元亨就更为恼火,说我们做女婿的难道都是外人不成?何子英一时也说不清场,只说人家的事你莫管!她知道,闹到了今天这一步,王元亨心里似乎也在幸灾乐祸,他的潜台词就是:有几个臭钱又有什么了不起!所以何子英也只能避实就虚,说我又没有发财,我不会得那病!

“没得就好,不然你也要天天打胰岛素。要是也得了糖尿病综合症,那就真成了你屋的家族病。”王元亨一脸的不屑。

“我不会得!”何子英一声大嚷。

“不得就好,我怕遗传。”王元亨又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

3

在妻子出门这几天,王元亨请了自己的红颜知己江一凡喝了一次茶。说是红颜知己,王元亨有时也说不清楚,因为这种复杂与矛盾的情感或者说关系他希望更进一步,却又害怕更进一步。主要的原因是,他怕伤害到江一凡,毕竟江一凡离过一次婚,如今梅开二度,生有一子。其实当记者的时候,王元亨与江一凡就认识,江一凡那时是A城电视台的播音员。离婚后江一凡去了北京继续深造,跟一个江苏人结了婚。一开始,王元亨接触江一凡的目的,不是认为她夫妻两地分居,自己有什么空子可钻,他是想去找一个人倾诉——他有倾诉的渴求。这一点,妻子何子英似乎无法满足,在江一凡身上他却可以得到。另一个原因是,江一凡父母退休的单位正是王元亨现在工作的单位。要是单位里有什么事情要办,江一凡都叫王元亨帮着去办。因为这层关系,他和江一凡之间的往来便自然了许多。

王元亨主动邀请江一凡喝茶,江一凡并不感到吃惊。从一开始就是。王元亨是A城的大名人,风流才子。在QQ里两人经常聊天,王元亨不时去江一凡的空间,大多是看她上传的照片。江一凡是设置了的,未经允许一般人不得进入她的私密世界,更别说去了解她的内心了。而能打动王元亨的却是江一凡那略带忧郁的气质:从她穿着旗袍的那张照片上,他竟扑捉到了一种古典气质的美。这是王元亨心里最最需要的,与何子英温润的气质相比,似乎多了一种冰洁与哀婉的韵味。他与江一凡接触大多是请她出来吃饭。江一凡如今还是电视台的记者,对于应酬那是得心应手。唯一不便的是,她儿子侃侃才两岁,平时有父母在家照管,下班之后她就得接替父母的班,所以应酬时间大都卡得很紧,想要多娱乐一会儿大都难以成行。

这一天,王元亨早到一刻钟,通常两人都在中午约会。王元亨总是能够找到好的由头,地点也总是选在老地方:东方茶楼。王元亨找好包厢后,给江一凡又发了条信息,点明雅间的名字叫和泰。江一凡大都中午十二点钟准时出发,王元亨每次都要等上一刻钟或者半小时。他想女人都是这臭脾气,做派不像做派,端架子不像端架子,总是惹得男人们的心儿痒痒的。那天也是一样,不见江一凡来他又打了个电话。茶楼设在五楼,打电话时江一凡说自己已经进了电梯。按说两三分钟就该到了,过了四五分钟都还没有来,王元亨甚觉蹊跷。正纳闷间,门被推开了,是江一凡。“我以为你走错路了!”王元亨大喜过望,立马调侃了一句。

“可不是么?我按错了电梯,上到了十五楼。”江一凡说。

王元亨微微一笑,他弄不清江一凡说的是真是假。但他不排除江一凡说的是真,也不排除江一凡说的是假。这一点,心想只有江一凡自己知道。事实上,最近一年来,两个人的交往是频繁了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想起这个女人每每都会失眠。近来,大都是两个人在一起喝茶,要说多一个人的话,也是她呀呀学语的儿子侃侃。侃侃刚学会走路,咿咿呀呀的也听不懂大人们的话。江一凡又是再婚晚育,像她这种年纪要是正常生育的话,只怕小孩子都快十多岁了。差不多有十年的美好光景,江一凡都耗费在了离婚与继续深造上。王元亨知道,要不是为了改变一下环境、放松一下心情,江一凡是绝不会去北京深造的。在他看来,女人并非要读什么研究生、博士生,更何况是新闻专业呢。当然,要不是她去了一趟北京,说不定播音员的岗位如今还是她的——最终她只能去当记者。这方面的利害得失,恐怕也只有江一凡自己知道——她是哀莫大于心死!当然这块伤疤江一凡自己不提,王元亨是绝对不会提的,连半句也不会。他知道分寸。他总是喜欢谈论自己的过去——在长沙混迹的日子——如果不是为了爱好写作,他兴许就不再回来了。这时候,江一凡也会不时地谈到自己的过去,要不是为生侃侃她才不会回来呢。只是她尽量不再提婚姻上的事。

现在,王元亨开始揣度江一凡的心思:她是否在暗示什么呢?当这念头一闪,他又立马否定了。他也不是不解风情的男人,他知道像江一凡这样夫妻两地分居的女人是多多少少有些寂寞与孤独的,不说两口子半年见上一面,至少也得两三个月吧。王元亨也在QQ里调侃过,说什么女人是靠男人滋润才美丽的,没有男人滋润的女人最容易衰老。江一凡说,自己的心灵已经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了。这话其实也不全是大实话,一旦遇到自己心仪的人儿,哪个女子又不怀春?哪个男子又不钟情?

服务生这时走了过来。江一凡叫了杯菊花茶。王元亨问中饭吃什么?大碗饭、铁板饭、面条、饺子?江一凡说,就铁板饭吧。王元亨说,要双份。他总是跟江一凡要一样的,只是菜一个点了肉丝,一个点了牛肉。

接下来,江一凡打开了电脑。王元亨趁江一凡来之前小睡了一会儿。上午工作时他用脑过度,中午总有睡一觉的习惯,即便当着江一凡的面也是如此。这种时候,江一凡就盯住股市行情,或者自己也会眯上一会儿。这天却是个例外,江一凡说自己上错了楼,王元亨的睡意顿然全消。从她粉红的连衣裙上,他似乎扑捉到了某种扑朔迷离的暗示。

江一凡给王元亨炒有一支股。王元亨自己不会炒,他想借鸡下蛋。刚开始时,江一凡还以为王元亨说着好玩儿,不承想他居然当真。江一凡就只好带着王元亨去工商银行办了开户手续。王元亨知道股市有风险,叫江一凡替自己炒,其实纯粹为了好玩儿,说是找个由头想与江一凡亲近也未尝不可。

这件事,王元亨一直瞒着他的妻子何子英。

江一凡在看那些上下起伏的红绿白黄紫各种曲线。王元亨却在看江一凡的曲线:她身上和脸上的曲线似乎大不相同。在他看来,女人一旦忧愁过度最显著的变化在脖子和眼睑上。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江一凡的心思似乎也不在曲线上,她问。

“我在想我老婆。”王元亨说。

“天天跟老婆在一起又有什么好想的?”江一凡好笑,“你还没腻烦?”

“当然不比你,你们牛郎织女,见上一面何其艰难。真要是见上了一面,又如久别胜新婚。”

“我已经习惯成自然。”江一凡摇头,苦涩一笑,“不像你,离不得老婆。”

“你晓得我老婆都去哪了吗?”王元亨苦笑,“她哥哥得绝症了。”

“绝症?什么绝症?”

“也不知是什么癌,一开始说是白血病,后来去湘雅医院检查又说是骨癌,只怕到了中晚期。”

“到中晚期恐怕难治好了。”

“要说都是糖尿病引起的。”王元亨叹口气便对江一凡一五一十地说起了妻子一家的烦心事。

江一凡口气有些暧昧地说:“富贵病其实都是养出来的。”

“看来,有钱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王元亨又把大姐与二舅子家发生的摩擦轻描淡写地述说了一遍。

“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话说得没错。”不觉间,她的神色也黯淡起来。

“其实,这也怪不得我二舅子的,是我二舅嫂人太过好强。”王元亨摇头,“那年给我岳父立碑在坟前烧纸时,我二舅嫂就对我大舅子说,这香纸要自己买,哪个买的公公才会保佑哪个。我当时气不打一处来,就杵了她一句,说不就是这纸是你买的嘛,就让家公保佑你一家好了,我们都去讨米!这下你满意了吧?所以说,一个人有了几个臭钱也不要太得意忘形,有的东西毕竟不是金钱能够买到的。要多积点口德。”

“你的嘴也够损的。”江一凡讪笑。

“我这是实话实说。”王元亨很认真,“这个世界,以我看,唯有死亡才是最最公平的。”

“你违心。”

“这都是客观现实。现实挺骨感的。”

这时服务生敲了敲门,王元亨说请进。玻璃门裂开一条缝,随即被推开来。江一凡的目光从电脑上移到茶几上。饭菜、汤碗正咝咝地冒着热气,雅间一下子温馨起来。待服务生走后,两人才慢慢吃起来。每次进茶楼都有最低消费,王元亨说这喝茶的钱就靠江一凡在股市里找了。说得江一凡只差笑喷,她说:“你还真够骨感的,名义上说是来请我喝茶的,实际呢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净剥削我的劳动。”王元亨说:“你还真以为天下有免费的晚餐?这都是猪母娘吃衣胞——自吃自。”江一凡说:“你这人也太功利现实点了吧?”啊哈!王元亨一声自嘲,也只差笑喷。

这天,还不到下午上班江一凡就提前一个小时走了。王元亨有些怅然,心想这一定与自己的无动于衷有关。刚吃过午饭,江一凡说,自己昨晚睡失枕了,脖子有些痛。王元亨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他只是不敢造次,说我给你揉揉的话。江一凡也不叫他揉揉或者按按。似乎谁也不想先去捅破那层窗户纸。这时候,两个人说话都挺小心的。最后江一凡说,自己要去健身桑拿馆按摩按摩,王元亨又岂好再挽留她呢?他感到这雷池一步自己是不能先去迈的,一旦遭到对方拒绝又情何以堪?此时此刻,那淡淡的忧伤依旧在雅间里氤氲着,似乎越来越浓。他怀疑自己的情劫是否到了?

4

江一凡很少主动给王元亨打电话,打了电话就一定有事。那天王元亨正在改稿,见江一凡在QQ上发了一条消息:在吗?王元亨回话也很简短:嗯。忙事的时候他总是惜墨如金。这是他的风格。江一凡说,今天中午我请你喝茶。王元亨说好呀,你请客我买单。相约好了还是老地方:东方茶楼。

王元亨提前半小时出门。他怕茶楼生意爆满,到时找不到雅间弄得彼此尴尬。其实两人的关系发展到今天这一步,他也不是没想到,要是江一凡没有那个不堪回首的过去,说不定他早就爱上她了。所以为江一凡的过去他心里总有那么一丁点儿疙瘩,便强迫自己不能再深陷下去,哪怕半步也不行。因为他知道,深陷下去的结果是两个家庭的破裂指数会增高,这是非常危险的,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其实到目前为止,两人的关系也还没有走到那一步,关键的原因是,他和江一凡都激情不足、理智有余。不说何子英是他的结发妻子,单说江一凡的第一次婚姻就带有某种政治的色彩。王元亨是不喜欢政治的。不是说不喜欢就不等于没想过,过去他也曾想过,只是命运使然——因为他爱好书法和写作,最终放弃了;再说他为人桀骜不驯——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为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这样个性的人一旦走入仕途,又哪里会顺遂?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又何必去强求呢。这一点江一凡不同,至少先前如此——她前夫是市委某大领导的儿子,离婚后又才来找她,是典型的二婚。明眼人谁又看不出其中的道道呢?如此的婚姻又岂能长久?终因与婆婆无法相处丈夫好赌而离婚。这时候他又何尝想去再蹚这趟浑水呢?意外的是,与江一凡的近距离接触让他有了新的发现,他发现江一凡并非传说中的那样,是个投机分子,她只是个冰美人儿,似乎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基于此,王元亨就总是调侃于她。两人就总是唇枪舌战,江一凡就总是落入他的圈套中——只要她一辩驳就会牵扯到自己的过去,袒露自己的心迹。王元亨就能从中窥见到这个女人内心的寂寞与孤独。而两个寂寞孤独的人在一起,就越发地随性了,都感觉对方像自己的知己,或者一剂良药,每每都能在伤感或是疲惫的时候,抚慰一下自己受伤的心灵。

这次江一凡很准时。她以为自己会先到,不料王元亨还是先到了。还不待坐下,王元亨就问她:“这次是什么由头,你炒股赚了?”

“没赚难道就不能请客了?”江一凡嫣然一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元亨努努嘴,“那是想我了?”

“想请你写碑文,这难道不是个好由头?”江一凡将橘黄色的提包放在沙发上,叫来服务生又要了杯菊花茶,加糖的。

王元亨明白了。有次他曾对江一凡说起过给岳父写墓志铭的事。他对风水学开始感兴趣,就因为岳父的墓葬。他岳父懂点风水,会看地,也会看日子——他的墓穴就是他自己看的。其实刚开始王元亨对风水也不太感兴趣,想不到送岳父上山的时候出现的情景,让他内心受到了极大震动。阴历二月桃红李白的一天,七点半开始下井的时候,突然几道阳光从东山照射下来,穿透迷雾,射向墓地。他抬眼而望,但见东山三座山峰犹如笔架,在晨雾的氤氲中恍若仙境,其一峰又如印玺镇在河边,凛然不可侵犯。更奇特的是,那晨光居然是从仰卧的酷似佛头的山顶冒出来的,就恍若佛光现世!那以后,他就开始迷信风水了,甚至对岳父的墓穴还做了一番勘验:后山两座椭圆形的山峰就像古时的官帽,来水又如绶带绕前而过,依依不舍。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好的护砂,左边缺少青龙、右边缺少白虎。不过前案、朝山和靠山都很不错,也算不错的风水了。而且岳母百年之后也将葬在这里,要立合棺碑。更奇怪的是,立碑圈罗围那天,在挖坎的时候居然挖出了个泥盆子。民间传说这是聚宝盆。岳母立即叫把这用土封上。只因这聚宝盆在岳母墓穴一方,将来主事管家的将是岳母。岳母立即笑逐颜开,说我去了那边保佑你们都发财、发大财。逗得一个个开怀大笑不已。

如今想起来王元亨却笑不起来。为立碑的事他心里有疙瘩。因为何家总拿他们做女婿的当外人。那次大舅子上城住在他家里,与妹子何子英背着他嘀嘀咕咕。王元亨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偷听了几句才知道,原来是为立碑的事,兄妹俩正在为那碑文和对联发愁呢。这事出在王元亨手上,岳母一家人却不来找他,他想起来就有气,就问:“你们在商量些什么,难道连我也都保密?”

“我们的事你莫管!”何子英对他向来都是这种口气,她可不想男人干涉她娘家的事情。

王元亨哪有不来气的?他的火腾地一下子冒出来:“你以为我想管啊?我是看见你们提着个猪脑壳找不着庙门,干着急!”

“元亨不是这意思,我们是怕你抽不开身。”大舅子赶紧接话笑着说。

“我有什么抽不开身的?你以为我是国务院总理在日理万机?”他的话很冲,“再说事情再大也没有岳父立碑的事大吧?你们就是门缝里瞧人!”他向来瞧不起岳父一家的为人,一个个都是势利眼,肚脐眼都盯着天上。

“好好好!”大舅子赔着笑脸,将手头的资料赶紧递给了妹夫。

王元亨木着脸翻了几下说:“你们这个怎么行?比懒婆娘的裹脚还长,一点文采都没有,尤其是对联。”

“我们也是怕你忙撒,”大舅子缺着个门牙尴尬地说,“你知道的,我是‘文革时的学生,没喝几年墨水,现在满脑壳里装的全都是人民币、大团结。这是你二哥起草的文字。他比我强,不过在你眼里也是草包一个。你就帮着润色润色,子英的话你可千万别当真!”

江一凡听王元亨说到这里就插话道:“我看你这大舅子还有点雀才嘛,说话挺幽默的。”

“他那是三百斤的野猪得张嘴!”王元亨好笑,“按理说,墓志铭应该实事求是吧,可我写了句‘幼遭匪患,他们竟将这句话删了,说是怕影响邻里关系。”

“这样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江一凡说。

“你不晓得原因。”王元亨摇头,“当年我老婆她爷爷是大地主,我岳父兄弟俩都被土匪捉去当过人质。我岳父夏天一直都戴顶帽子,就因为他头上有块伤疤,那伤疤是土匪用烙铁烙的。后来我老婆她爷爷被土匪害死了,她奶奶就放出话说,要是哪个替他家报了仇她就跟哪个走。后来一个叫红鼻子的人杀了那个土匪头子,她奶奶就跟着红鼻子走了。”

“那你老婆家和我家过去一样,祖上都是大地主。”江一凡一听,好笑不已。

“难怪都是好种!”王元亨又戏说一句。

“呸!就你家苗红根正?”江一凡立马回敬。

王元亨哈哈一笑,又继续说道:“据说我老婆她爷爷也曾埋到了好地。因为道士先生说,看见有个戴铁帽子的人的时候再下井。那天,正好是个赶场天,有家人的锅子通了,天空正好洒了一阵雨,他就把那锅子顶在头上一路走了过来。井其实早挖好了,那几个挖井的人闲着无事就继续在那刨,不想就刨出两条鲤鱼来,那鲤鱼当然是泥巴形状的,这时候,见了那戴铁帽子的人,道士先生就叫赶快下井,可惜那鲤鱼一下子歪倒了,就等于墓穴漏气了,后来何家也就败落了。”

“这么说来,这风水是挺有讲究的?”江一凡附和。

“要不是下葬我岳父时出现那幕仙境,我自然也不会相信。”王元亨点头。

“既然你那么喜欢风水,不妨哪天去酉溪一趟,也帮我看看我父母的墓地怎么样?”江一凡这才点明请客的主题。

“哦,你父母是想叶落归根?他们打的是在生碑?”

“嗯。我父母是这意思,我表弟也是这么个意思。”

“哦。”王元亨又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

5

选了个黄道吉日,江一凡带着王元亨去了一趟酉溪老家。

对江一凡来说,酉溪虽是老家却不是她的出生地。她出生在白泥坝。这一切她都曾告诉过王元亨。当年她父母在县汉剧团工作,剧团解散后下放到农村,收回后分在了县文物局,后来又调进了市群文馆。她父母都会唱汉戏,江一凡却没有遗传下这方面的细胞,或者说即便是遗传了后天也没得到有效的利用与开发。只是脸蛋儿承传了她父母的优点,端庄而秀丽。只因那段农村生活让她养成了静默寡言的性格,她大多不与人交往,特别喜欢安静。这一点,王元亨与她交往的时候感觉出来了,不然他又怎会叫她冰美人呢?江一凡说,生就的眉毛配就的相,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改变不了的。王元亨却有这样的奢望,想要改变于她。这一点江一凡看出来了,只是她知道,这恐怕是白搭。因为她的过去,如今她对男人几乎完全失去了信心,用文雅的话来说,就是春风荡尽,心海再也泛不起一丝丝涟漪了。

来接江一凡的是她的表弟——她姑姑的儿子田小华。田小华是田家村的村主任,在江一凡眼里,他是亲戚中最聪明的一个:活泼、开朗,且富有心计。一开始江一凡自然也没有看出来,小的时候,田小华进城还是她的跟屁虫,总是显出一个乡下人的窘迫与憨相来。田小华高中未毕业就出门打工去了。当江一凡再次见到他时,表弟已经脱胎换骨,他人长得英俊、潇洒不说,还出手大方、阔绰。江一凡最后才知道,田小华发了一笔横财。这笔财富的来路虽说不是不明,但江一凡却有些不耻:因为表弟是靠出卖自己的色相与情感而获取的。那年田小华去了广州、深圳、东莞打工,一路转悠,几年间也没混出个人模狗样来,一日,听一个同事说起了他哥哥的一桩婚事告吹,原因是那个女孩子是个美容师。他深觉奇怪,打听后才知道,那可不是一般理发店的美容师,而是殡仪馆的美容师。据说那个女孩子长得相当漂亮,出手也大方,几乎不需要男方掏一分钱。刚开始跟她谈恋爱的男朋友都不知道底细,问她搞什么工作她只说是个美容师。但与其交往之后才发现这个女人的行踪很诡秘,说是美容师却从不去美容院上班。跟踪之后才发现,原来这个女人的工作单位是殡仪馆——她居然是给死人美容的!这样一来,就把男朋友全都吓跑了。

从这个故事中,聪明绝顶的田小华获得了一些超乎寻常的灵感:心想自己为何不去找这样一个女人呢?他于是千方百计地找到了那女人的地址:长沙某殡仪馆。他从深圳北上来到长沙,在殡仪馆附近找了一份送水的工作,竟与那个美容师搭上了话,凭借自己的相貌与三寸不烂之舌,最终获得了美容师的好感,并且征服了这个女人。这才知道,美容师发财的秘密:原来并不是因为她工资高,而是死者身上的东西值钱,比如戒子、项链、手镯什么的,一见了这些宝贝疙瘩她绝不放过,摘下来拿到市场上去转手,或者拿到当铺去当,如今她已是大几百万的小富婆了。从这个美容师手中,田小华捞了个七八十万,见再捞不到更多的钱,他就想开溜。那时候,美容师正在筹备两个人的婚礼,田小华说:“要结婚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只要老娘能做到的,都一概满足你。”美容师打了个响指,用描红的指甲捏住了他下巴,一脸的媚笑。

“这可是你说的!”田小华冷笑一声,他想起那双摸过死人的手,时常在自己脸上、身上游走,肉就一阵阵地发麻,但他咬着牙关还是挺了过来。现在,他感到是与之决裂的时候了,就说:“结婚后,你得跟我回乡下,永远离开这里。”

“什么?”美容师的手突地弹开来,“你为什么不早说?不行!跟你回乡下,那你拿什么养活我?”

“你要这么多钱干吗呢?”田小华据理力争,“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也见过那么多有钱人,死了谁又把钱带走了?”

“我明白了,你个王八蛋,也嫌弃我脏不是!”美容师当即醒悟过来,说,“你们男人简直没一个好东西!你也给老娘滚!滚!”

“你可别后悔!”田小华说完便扬长而去。

6

江一凡没有将表弟的这些事告诉王元亨,只说表弟是田家村的村长,本事挺大的,还在村里办了个砖厂,一年收入几十万。这次叫上他,是因为她觉得父母墓地前面太窄了,希望表弟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将下面的土坎再买上一两米。田小华说:“这个没关系,包在我身上了。”

王元亨对田小华的第一印象不错,觉得他这人口才好,还有几分风趣幽默。江一凡坐在前面一直提醒田小华开车要慢点。江一凡没有直说表弟废话多。这意味田小华自然听得出来,他说表姐你就有所不知了,开车最忌开哑车,就像在高速公路上开车时,人最容易疲劳了。江一凡说,就你有道理!田小华说,不信你问下王大师。

“我可不是什么王大师,”王元亨笑笑地说,“我也没有开过车,我没有发言权。”

“看看,”田小华说,“我就觉得王大师比那个江苏人强,他时刻都在维护你。”

“你扯到哪去了?”江一凡说,“王大师可是有妻室的人,你表姐我名花有主,也不是水性杨花的人!”

王元亨感觉脸有些红,他也辩解道:“我和你表姐只是朋友关系,你可不要乱说坏了你表姐的清白!”话虽这么说,其实他心里倒希望有点什么的。

“这就是我表姐的不是了!”田小华说,“那个人在北京搞些啥谁又知道?我表姐也只能望梅止渴,那哪叫人过的日子!说实话,这几年我表姐就像没沾过雨露的花蕊,都快枯萎、凋谢了!”

“你不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难道就那么显老?”江一凡对着反光镜一瞧,是有些眼袋和鱼尾纹,即使描上眼影也无法遮掩,唉,岁月真是一把杀人的刀!

“你不用再看了,当年的校花已经快要枯萎啰!”田小华又贫嘴一句。

“就是嘛,我说她活得不像个女人,她还振振有词!”王元亨哈哈大笑。

“闭嘴!”江一凡回头,“你们是想结成统一战线对付我是吧,你到底给我表弟什么好处了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好处是给了,就是不告诉你。”王元亨嬉笑。

田小华只管吹起口哨开自己的车,让他俩一路贫嘴,他一路好偷听。他想表姐和王大师之间应该有些什么故事的。

车在二级公路上一阵飞驰,只开了半小时便到了田家村地界。王元亨下车在河边方便了一下,见两岔河交汇之处应该有龙脉的,因为龙脉遇水而止,他就朝山上望了一眼:“咦,这里风水不错嘛,咱们得上山去看一看。”

田小华耳尖,他打开窗玻璃伸出头来说:“听说这里有个龙脉只是没人懂,你要想看我带你去。”

江一凡也打开车门下车。放眼一望,她也觉得这山清水秀的地方风景的确不错,只是风水如何她不知道。但见王元亨如此一说,她也来了兴趣:“那敢情好,我也当个学徒,好好学习学习。”

田小华在前带路,几个朝山嘴攀去。河风微微的,掀动一坡的草木也微微颤动。有路坎的地方,江一凡有些举步艰难,王元亨就伸手去拉。仿佛有种触电的感觉迅速传遍周身。王元亨也不知为什么,是不是因为田小华刚才在车上的挑逗?先前一起唱歌跳舞时,他也不是没有接触过江一凡的手,似乎也没有如此细腻与柔滑。此时几个人走热了,开始手心发汗,江一凡还把罩在粉红连衣裙上的黑纱衣也脱了,光着个膀子,让风一吹裙子就飞扬起来。王元亨一眼望去,颇觉几分醉人的风情。此时那洁白的玉臂就像莲藕一般展露在他眼前,顿生一股揉搓的冲动。见状,田小华又扭头笑说:“我表姐又风情毕露了,快回到过去了!”

“你少贫嘴!”江一凡剜了他一眼。

“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田小华哈哈一笑。

“你两老表别拿我开涮,我是老黄牛吃羊肉,连个羊骚味都还没闻到!”王元亨也驻足玩笑起来。

“这只能怪你自己没卵本事,”田小华说,“我表姐可是只白天鹅,想吃她的人多着去了!”

“在我眼里,她只是冰美人,正好消暑解渴。”王元亨幽默一声。

“你们再拿我开玩笑我就不走了!”江一凡半真半假地道。

再说说笑笑中不经意间就来到小山嘴上。王元亨回头一望,立马啧啧两声:“我的妈呀,真真是块风水宝地!”

“好在哪?”江一凡问。

“中国最典型的风水图案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王元亨指着四周的山势说道,“你看这小河左边的青龙山有几多雄伟,右边大河边的白虎有几多驯服,朱雀呢,也就是案山,恰如琴键徐徐而来,只是朝山不是高耸的山峰是为缺陷。这后山嘛我知道,那是绵延到了重庆和湖北的,最是深厚了。”

“你是说这个好穴就在这里?”田小华眉头一皱,若有所悟地问道。

“这个穴当然就在这里了,这是龙颈。”王元亨说,“但是这地却有阴阳之分,要是朝山再高峻一点,形成奇峰,那就是出帝王的地方了。”

“我也听说过,”田小华说,“据说当年有个风水大师望势寻龙而来,说这里将来会出十个帝王。皇帝知道了,就派人破坏了这里的风水,把那个主峰削平了。”

“这没关系。”王元亨说,“这风水还在,但不是阴穴,是阳穴。起屋是个好地方,能出大师的。”

“可惜这里交通不便。”江一凡表示遗憾。

“到时候修一条路就是了。”王元亨提醒。

“是啊,如今有村村通工程。我可以争取。”田小华说。

“要是你能争取通路,我就把这块地买下来,将来在这里修栋别墅,请大家都来做客。”王元亨笑道。

“那你就真的成了山野闲鹤了!”江一凡啧啧一声。

“养老,就得找这样山清水秀的地方。”王元亨禁不住侃侃而谈,“现在的大城市雾霾重,饮水、食品都受到了严重污染,没被污染的就只有这世外桃源了。要是风景不美,纵然有此好穴也不能让人为之心动。这地方好就好在山清水秀。一个人嘛,要活就得活出一点滋味和质量来!用时髦的术语说,这叫幸福指数。”

“王大师真是一语中的,”田小华说,“要是你修了别墅,那我负责天天陪你来喝酒。”

“都是些酒鬼!”江一凡笑骂一声,便朝山下走去。

7

田小华将车直接开进了砖厂,见父亲不在,便问工人,工人说是上街到新屋看装修去了。田小华脸一木,心想他哪里是去看装什么修,分明是去看那个廖寡妇!他想起来要不是当年母亲死得早,自己读完高中说不定也考上大学,如今也端上了公家饭碗。为这事,他一直都在心里记恨着父亲,如今父亲又与廖寡妇勾搭上了,让他做村长的都很没面子。

江一凡和王元亨下了车,踩着一地煤灰,来到了田小华的办公间。

“就在这里将就休息一下吧。”田小华给王元亨打开一包芙蓉王香烟。

江一凡说:“客随主便。”

王元亨没好做声。房间里充溢着一股浓浓的煤气味,说是无烟煤,气味终究是有的,他闻不得,闻了就想呕吐。但这样的话他不好说出口,他进屋转一圈又转了出来。外面的空气相对要新鲜些。但他又怕江一凡多心,就说去看一看窑子,说今后想要写一篇关于窑子的文章,得多多了解了解现实生活才是。江一凡故意说:“你们男人啊,简直没一个好东西,到哪都想着进窑子!”

“此窑非彼窑也,”王元亨好笑,“你不要冤枉我们,我可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这个我不好说,”田小华颇为尴尬。“反正我们村里外出打工的都是两口子一起出门。就算我有这贼心与贼胆,只怕也没这个机会。不过现在哪里不是‘繁荣娼盛?大城市的美容院那才是真正的窑子,可也解决了一个实际问题:人的最基本需要。所谓以人为本,这算是落到了实处。”

王元亨不想落入圈套就与师傅们闲聊起来。他给大家打了支烟就开始问烧窑的秘诀是什么?年长的师傅说:“不外乎一句话,就是掌握好火候!”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元亨立马联想到自己与江一凡。江一凡也触景生情,不觉望了他一眼:“这话可是对你说的,办事得掌握好火候!”

“我看这话对你说的才对。”王元亨借题发挥,“这里我看就你没有掌握好火候,是二进宫。”

“孙猴子也是二进宫,不是炼就了火眼金睛吗?”江一凡立即深化开来,“也不是什么坏事都不是好事,有时候坏事也会向好的方面发展。”

田小华听着他们含沙射影,越发地相信表姐与王大师之间有些不清不白了,他不禁哈哈大笑:“是啊,这个火候不太好掌握,刚开始我也烧坏了好几窑砖,但是失败是成功之母,最后我还不是成功了?这就叫,事在人为。”他没好说自己也是二婚。

笑话一阵,王元亨闻不得那煤烟味,暗示江一凡快走。江一凡也是,就催表弟带他们去看她父母的墓穴。田小华知趣,上车就朝镇子方向开去。江一凡父母的碑就在镇上打的,石料已整理完毕,就等着刻碑文和对联了。那师傅没戴口罩,只戴副眼镜,满头都是灰尘,他接过文字一看,说:“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碑文,写得好,有文采!”

江一凡回头对王元亨嫣然一笑:“那当然啦,我请的可是大师级人物,岂能不好!”

“难怪难怪,”石匠师傅咧嘴一笑,“刻这样的碑文,那才算是一种享受,难得。”

几个哈哈大笑。江一凡特别开心,上了车后她对王元亨说:“百闻不如一见,想不到你这风流才子也有用武之地!”

王元亨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还以为现在是过去‘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那都是日弄人的!我以为‘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最精辟!”

“哈哈!”田小华笑起来,“你是说我表姐书读多了,缺德,你骂人还不带脏字呢!”

“我可没有这么说!”王元亨故意搅合。

“你两个真是臭狗屎一堆,一路货色!”江一凡立马反驳,“我看缺德的是你田小华!你就不怕我揭你老底?”

“我有什么老底可揭?”田小华说,“我两老表那是半斤八两五十步笑百步。”

“一丘之貉。”王元亨开怀大笑。

江一凡醒悟过来,说:“表弟啊我姐弟俩都上他的大当了,你看他笑得有几多开心!”

“打住打住!”田小华一脚刹住了车,“再讲笑话就开过头了。”

江一凡往外一望,这就望见了江家寨。这是她的老家,父亲想要叶落归根的地方,也是她江家发迹与没落的地方,她禁不住百感交集。心想要不是表弟游说,她是绝不会让父母百年后回老家来安葬的。主要的原因是路远、不方便——万一老了去了江苏呢。表弟说,还有他嘛。而且姑姑就葬在这里,今后即使自己不回家也有人来给父母送亮、烧纸、插青、上香。当时她也没想过什么风水不风水、宝地不宝地,自从与王元亨交上言后,她才觉得这风水学也不全都是迷信,至少也有着科学的一面。

沿小路上了三道坎,来到一处台地,一头是江一凡姑姑——田小华母亲的坟墓。坟前也立了块碑,是三厢碑,早些年打的,不够气派。她给父母打的是合棺碑,规模要大得多,龙柱、天宫、佳城什么的都有,前面还摆有两尊石狮子,价格要三万多。这在当地农村造价是最高的。

这地方王元亨来过,当然只是从公路上路过。站在这里朝西而望,目光尽头正是与天际相接的八包山。那山有八个山包,个个酷似官帽,因此得名。按说这朝山很是不错,后山也极深厚,唯有两个一下子解决不了的缺陷:一是少了青龙白虎,也就是少了护砂,藏风不好;二是小明堂不够完整,大明堂、中明堂还算不错。王元亨这时直言说来,江一凡眉头一皱:“那你以为如何?”

“地当然是好地。”王元亨笑道,“和我岳父的墓穴一样,是好地,只是有些美中不足。”

“那可有解法?”江一凡略微放下心来。

“王大师不妨直说。”田小华也催促道。

“说实话,像典型的好风水中国出的也不多。现在,像那样的好穴哪里去找?古人早就找到了。现在能找到这样不错的风水也属难得。”

“这么说就无解了?”江一凡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门眼上。

“山管人丁水管财,大的方面自然是无解的,但小的方面还可以补救。”王元亨环顾四周,“主要是这小明堂,墓穴前面太窄了,再宽个五到十米的话,这地形就出来了。”

“你是说,这前面再宽点就成?”江一凡强调了一句。

“正是这个意思。”王元亨点头。

“这个包在我身上了。”田小华说,“我是村长,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这个自然。”王元亨微笑,“你是父母官嘛,这一地都归你管。”

“我只管阳,可管不了阴,阴间可不归我管哦。”田小华反应极快。

“那就这么办。”江一凡一锤定音。

这就回返,到街上去吃中饭。田小华将车开到酉溪餐馆的门口,立即下车安排饭菜。江一凡说,把姑父也叫过来吧。田小华说,叫他干吗呢?他很不情愿。江一凡说,我来了,不见他老人家像什么话!

田小华无法,只好开车去了正在装修的新屋里。他到新屋转了一圈,哪里还有他爹的影子?分明又去了廖寡妇家。有人说,当年他母亲就是因为这事生病死的。为这事他一直耿耿于怀。这时他抽了一支烟,过了一刻钟才转回来,未待进门,餐馆老板就惊慌地对他说道:“不好了,你的客人被派出所的人给带走了!”

“派出所的?”田小华莫名其妙,“他们怎么把我表姐给带走了?”

“刚才,”饭店老板说,“你一走,就有几个小痞子进来,围着你表姐转,说是哪来的大美人儿!还动手动脚的,吓得你表姐大骂流氓。”

“那、那王大师呢?”田小华越发地迷糊起来。

“不就进了趟厕所嘛,他出来见几个小痞子放肆,不问青红皂白,就冲上前去拉人,结果就与小痞子们打了起来。”

“他被打了?”田小华吃惊。

“他哪是小痞子们的对手!”老板讪笑,“幸亏我报了警,派出所立马来了人,不然非揍扁他不可!”

“他们胆子也太大了,简直是无法无天,连王大师他们也敢惹?他可是个大记者!”田小华转身就往派出所跑。

“所长就是带头的小痞子的舅舅,他们怎么就不敢惹了?”老板赶紧给他兜底。

田小华哪管这些,是他带来的客人出了事,他不去摆平谁又去摆平?酉溪餐馆离派出所不过三五十米,他飞也似的跑过去。一进派出所大门,就听见里面在闹,一个个高声大嗓门,据理力争,互不相让。他径直冲了进去。所长他认识的,姓廖,见他就怒气冲冲地说道:“廖所长,这可是我表姐啊!”

“你表姐?”廖所长见是田小华,显得很吃惊。

田小华就把表姐回乡的事述说了一遍。转身又介绍道:“这位王大记者,他可是县里有名的大记者啊!”

“啊啊,大水冲了龙王庙,失敬失敬!”所长赶紧改口,脸上顿时挂上了笑容。

田小华这才仔细看了看王大师,见他脸上有些伤痕,眼圈黑黑的,像只大熊猫——他依然愤怒地坐在那里,一脸肌肉还在不停地抽搐、颤动;表姐也是一脸青紫色,她眼神发呆,眉毛高耸,腮红顿失,完全失却了一个大美人的风度。没事就好!他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自己能够当上这村长,廖所长和他外甥都是帮了大忙、出了大力的。

“还不快过来认错!”所长对他外甥厉声喝道。

那小子纹身,手臂上绘着黑龙,一副刀削脸,他忙将手一拱,侧过脸来假惺惺地道歉:“对不起,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们不晓得是华哥的客人,要是所有冒犯,还请各位多多原谅!”

“你们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这几个小兔崽子吧!”廖所长也抱歉道。

王元亨本来想要讨个说法的,见有了台阶可下,这就站起身来说道:“既然这样,看在廖所长的面子上,我也不再计较。只是今后得长个心眼,不要是人是鬼都乱来!”说完就愤气地往外走。

“先去医院看看吧,然后我接风洗尘,给各位赔罪、压惊。”所长拍了拍王元亨的肩,示意他不着急。

“多谢所长!”田小华赶紧说。

“还是算了吧!”王元亨觉得晦气,哪里还想吃饭,气都气饱了。

田小华笑说:“王大记者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给我个面子吧,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江一凡就给王元亨使了个眼色,说道:“客随主便,那就多有打扰。”她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山不转水转,卖个面子,今后也好见面。

几个就去了镇医院上药,然后又回到酉溪餐馆。饭菜早已经摆上了桌。一落座,廖所长和田小华就连连给王元亨敬酒,赔罪,道歉。王元亨喝闷酒。他竟然喝醉了。

他趔趄着坚持要回去。

江一凡赶紧上车,坐在后排用手臂垫着王元亨的头,生怕他呕吐噎着了喉咙。而王元亨一路枕着江一凡的手臂,随着车的颠簸头脸不时地撞击着她的胸乳,竟有一种幸福与温柔的感觉。

8

王元亨请了一星期假,待伤痕消除后才去单位上班。幸好这几天妻子何子英去了B城,等她回家时伤痕几乎看不出来。

王元亨就把刚萌生的想法第一时间告诉了妻子,何子英大惑不解,她鼓着眼珠说:“什么?你想要在乡下起屋?到时你自己去,我可不去!”

“你晓得什么!”王元亨说,“那地是块宝地,将来会出人的!”

“你又不是什么风水先生,你又晓得什么?”何子英当然不希望他把牛皮吹破。

“我怎么就不晓得了?”王元亨辩驳,“你父亲埋的地就是好地,当初你父亲看上了,才从别人手里买过来,不是有好些人在打破吗?还是你母亲暗地里对人家好,人家才肯卖给你家的。那老婆子要不是个孤人,难道你家又会得到那块好地吗?”

何子英想起来,上次圈罗围时就挖到了个聚宝盆。她就不吱声了,心想到时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去!

王元亨立马行动起来。他首先给江一凡打了个电话,请她喝茶。江一凡应邀而来。还是东方茶楼,还是和泰雅间。一进门,江一凡就说:“搞得神神秘秘的,又有什么大事?”

“我想在乡下找块地基,将来好养老。”

“你老婆会同意?”江一凡讪笑。

“她不同意还由得了她?”王元亨怪笑,“到时我请你住那别墅,你划船,我钓鱼,几多的快活逍遥!”

“我只怕到时会去江苏,三五年也回不了家一趟,谁会陪你去钓鱼!”江一凡斜视了他一眼。

“这个嘛,以后再说。”王元亨话归正题,“你叫你表弟先帮我联系一下,我看上了那尖嘴。”

“就是两河口那个尖嘴?”江一凡明白他的心事。“看来,你真是想去当隐士了!”

“这城市有什么好?”王元亨不屑地说,“年轻的时候,在城里打拼,那是为了养家糊口,老了呢,就得找个好地方,修身养性,除了风景好、空气好的乡下,其他地方一概不值得我去留恋。”

江一凡喝着菊花茶,妩媚一笑。王元亨说:“我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很认真,你马上就给你表弟打电话,把我的意思告诉他。”

“遵命!”江一凡放下茶杯,掏出手机,就拨了表弟的电话。“你自己接吧。”

“你说好些,”王元亨叮嘱,“你可千万不要说我们在一起。”

江一凡摇头,接通了电话说:“表弟啊,忙啥呢?没忙啥?我当然有事了,还记得那个王大师吗?就是上次看的那个地方,两河口,尖嘴。嗯,他想买下来,将来修别墅,好养老。嗯,他不是开玩笑,他说他是认真的。叫你帮他先联系一下,看要多少钱。我当然放心了,要不然,我还给你打啥子电话!好,你尽快给我回话。”挂了机,她又说:“就为这点事,也请我喝茶?”

“这还是小事?”王元亨依旧嬉皮笑脸的。

“电话里说不就得了?”江一凡端上茶杯,吹了口气。

“这不过一个由头,不是还想见见你嘛。你父母的碑都刻好了?”

“差不多了吧。”

王元亨也吹吹,喝了一口茶说:“上次说到我二舅子的事,这次听说又是胃癌了。 依我看,病根就是糖尿病,这是一切病的根源!”

“精辟!”江一凡夸奖,“富贵病,就是一切病的根源。”

“是啊,这个世界,不是有钱就能够买到所有的东西,比如健康、比如亲情,这些可不是有钱就能够买得到的。”王元亨深有感触。

“可是,这个世界,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江一凡也深有感触,“你看现在小孩子读个书,两头贵死了。”

“是啊,幼儿园、大学,是最烧钱的两所学校,这是改革的瓶颈。侃侃也准备上幼儿园了吧?”

“钱都不是问题,是父母年纪大了,我不忍心,想早点送侃侃上幼儿园。”

“乖乖女!”王元亨不失时机地搞笑一句,“钱这个东西嘛,现在对我二舅子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江一凡不好说什么。

“我老婆说,”王元亨苦笑,“她二哥近来情绪越来越坏,她二嫂说让我岳母去看看他,可他说,谁要是告诉我岳母他就跳楼!”

“他是不想让做父母的看到他的样子伤心。”江一凡感慨。

“是啊,让个白发人去送黑发人又情何以堪?”王元亨眼眶里噙着隐隐的泪痕。

“说一千道一万,这都是一个人的命。”

“但我二舅子他不想认这个命,”王元亨摇头,“他对医生说,‘你们给我最好的药,我有的是钱!”

江一凡不好附和,她不想点破这句话的潜台词,只说:“看来,人的求生本能都是有的。面对死亡,都有恐惧。”

“我想不尽如此,”王元亨说,“要是看惯了世间人情冷暖,悟透了人生的意义与真谛,面对死亡,应该微笑才是。”

“笑傲江湖,笑对人生,这么说来,你能够面对死亡?”

“现在还不能。”

“为什么?”

“主要是责任在肩,我手头上要做的事情太多,牵挂也太多,要是到了垂暮之年,也不妨笑对人生一回。”

“那你想要那个地基,真实的想法是想逃避呢还是想隐居?”江一凡开始刨根究底。

“如今是想逃避,将来嘛,肯定是为了隐居。”

两个人于是久久没再言语,只是目光望着对方,似乎还在对语。

9

王元亨发现,近来妻子越来越性冷淡。他想妻子的性冷淡,做了子宫肌瘤切除手术也许还只是生理上的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恐怕还在心理上:她二哥的病情恶化,不仅要化疗,还要定期换血。何子英曾问过他,县人民医院有熟人没有,能不能搞点血?说买也行。王元亨不明白,说:“医院的血不都是无偿献的吗?怎么还要用钱买?那医院不是在赚献血人的吊命钱吗?”

“这个我哪清楚,”何子英说,“反正我二嫂说现在的血难搞,B城市人民医院血库她都跑高了,她自己都给我哥献了好几次血。”

唉,晓得如此又何必当初!王元亨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你不是也想我给你二哥献血吧?我的尿酸高,痛风,血液肯定质量不行。”

“我哪是那意思,只是让你去问问,又不是让你去献血。”何子英很委屈。

“这么说,是你自己想献了?”他鼻子一哼。

“要是我能献我早献了。上次去B城我就准备献血的,可惜血液质量不合格。”

王元亨也是无心一说。说过了也就忘记了。到了夜里,望着昏黄的灯光,他忽然有了某种冲动的感觉,他似乎已经很久没跟老婆亲热了,手便本能地探向了何子英的胸口。何子英此时却将他的手轻轻地移开,显然是不太想那方面的事情。

王元亨伸手关了灯。黑暗中他的思维在飞速地旋转,他想起了江一凡,在这两个女人身上他似乎都没能找到应有的刺激:如今都是一样的冰冷。

面对茫茫的长夜,王元亨思绪悠悠,再也无法入睡。这时他强迫自己数数,他用慢节奏、轻呼吸数到十个一百也没一点睡意。喜欢熬夜的人家里音乐依然还在响,仔细一听又不是,传来的居然是哀乐,不久又传来三棒鼓的声音,声音很钝,在寂静的夜空似乎传得很远很远。他知道自己又要失眠了。他想A城的殡仪馆何时才能够建起?这十多万人口的城市又有多少个夜晚让人不得安眠啊?他已经受够了!

王元亨辗转反侧,心绪不宁。他忽觉自己选择在酉溪两河口的尖嘴上买屋场的想法是正确的,不说那里风景如画,至少空气清新,没有任何污染和噪音,真乃天然的一处养老圣地。他想这事应该尽快办理才是。这样翻来覆去地想后,他又仿佛恢复了做爱的冲动,居然又把电灯打开,昏黄刺眼的光芒再次映亮了整个房间。何子英从朦胧中惊醒,她皱了皱眉头,又没好气地说:“你撮鬼了?这么晚了还开灯?”

“我睡不着。”王元亨无奈地说。

何子英是开着灯才睡不着,她就说:“你到底还想不想睡?”

“你没听见那哀乐声吗?”王元亨强调。

何子英一时间也没有了睡意。她伸手将灯关掉,房间又恢复了先前一般的黑暗。王元亨突然翻身骑在她身上。何子英推攘着,见推不开,眼角禁不住涌出一股泪水,再也一动不动。

王元亨豁出去了。他想不到长久的隐忍与期待换来的却是奸尸一般的感觉。她那里就像一条干涸的河流,满河床都是砂砾,他感觉自己正在砂砾上奔跑,一阵阵痛感顿时油然而生。可他还是不想就此放弃,心想这是自己应该获取的合法权益,如今却荡然无存,他的思想开始跑毛了,他想如果此刻躺在自己身下的是江一凡,江一凡也是这般的不情愿、不配合,那么做爱又还有什么乐趣与意义呢?不想则罢,一想他就泄气了。

王元亨懊丧地滚下身来,绝望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冷不丁,他耳鼓又传来了妻子的话语:“你这是强奸!婚内强奸!我要上法院告你!”

“你去告呀!”王元亨冷笑,“我现在终于体验了一番强奸的感觉!我终于成了一名奸尸犯!”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你觉得呢?”

一阵长久的沉默,只有喘息声和着那哀乐声,还在夜色中悠悠地荡漾着。王元亨渐渐冷静下来,又自言自语一声:“我就不明白,就算到了更年期,也不该如此性冷淡吧?!”

“我大姐得了脑溢血!”何子英的眼泪突然哗地一声涌出来,“你讲,我还有这样的心情吗?”

“既……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何不早说啊?”王元亨最气愤的就是这点,她何家人总是拿他们做女婿的当外人!

何子英不语。

王元亨猛地侧过身去。

这样冷战了数日,似乎谁也没再理睬谁。这天,王元亨一早起来,打开手机一看,见有一个未接电话,一按键,竟是江一凡打来的,他一怔,立马洗漱完毕,匆匆地下楼去上班。一坐上办公桌,他就掏出手机回了过去:“你昨天打过电话?”

“我表弟回话了。”江一凡说。

“结果怎样?”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门眼上。

“说是两家的地,沿那山脊的中线分,一边是一家的。”

“价钱都谈好了吗?”

“有一家一开始说要一万二,有一家说要当面和你谈。”

“哦。”

“你真的想要那地方?”江一凡又叮嘱着问了一声。

“你看我是随便开玩笑的人吗?”

“那好,我再催催看。”

“耶!”王元亨关了机,突然大叫一声。

10

何子英接到二嫂的电话后,含着眼泪对王元亨说:“我们要去一趟B城。”

“是去看你大姐还是二哥?”王元亨近来很少与妻子搭腔,这时依旧一脸的茫然与冷漠。

“我二嫂说,我二哥不时地昏迷不醒,只怕来日不多,想我母亲去见他最后一面,”何子英显得很冷静。从未有过的冷静。

王元亨说:“行,那我去。”

“不过,这事要瞒着我母亲,就说是去看我大姐。”何子英叮嘱道。

王元亨点头。他礼拜五请了一天假,就随岳母和妻子去了B城。下午3点钟到的大姐家,岳母一进屋就扑进了客房。大姐瘫睡在一张床上,戴着假发,眯着眼,见了母亲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卷曲的手却在不停地颤抖。岳母说:“我的个天,你怎么不小心!前年不是都还好好的吗?”前年大姐还在河湾跟父母一起喂猪。自从那次官司后,大姐的脑子就开始不听使唤,先前那么能干的女人,如今变得格外的迟钝。

大姐夫就接话说:“她就是不听话!老是爱打牌!还爱偷吃饼干!我看着不对劲,测了一下血糖又增高了。审问后才知道,她又偷吃了饼干!”

“我饿嘛!”大姐咧着嘴在笑。

“糖尿病哪里能吃糖,她偏不信邪,老是偷吃!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大姐夫苦笑。

王元亨明白,大姐的病说是这糖尿病引起的,但也不尽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二舅一家当时不肯帮她忙,她气吐了血,精神从此一蹶不振。最后为了还债,大姐夫退休了还去深圳打工,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整天开大车。这样挣扎着苦干了三年,差不多还清了债务。遗憾的是,大姐那时在家想钱想疯了,她不仅买彩票还打牌,甚至小的不打,还打五十元一炮。她家里的一栋新房其实早卖了抵债,她哪里还有钱?没了钱她就借,一共借了三四万元之多。那钱最后还是两个儿子替她还的。两个儿子还钱时曾对那老板说,你今后再不要给她借钱了,借了我们也没能力还。为此,何子英建议大姐到自己家住段时间。大姐来了没牌打,一时间很不习惯,有些神神叨叨的,岳父岳母就将大姐带去了河湾喂猪。一年下来,大姐搞了体力劳动,人虽然晒黑了,精神和身体却大有好转。岳父去世后,岳母和大姐就不再喂猪了,何子英又把大姐和岳母接到家里来住。本来住得好好的,大姐说孙子在家要上幼儿园,要人引。她死活又回到了B城。谁知她老病复发又打上了牌呢。一日下雨,她脚下一滑,一个趔趄翻倒在地,就摔了个脑溢血。幸好当时有人在场,赶紧送她去医院,她才保住了一条命。

“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岳母握住女儿的手埋怨起来。

“我、我饿!”大姐依旧咧嘴笑笑地说。还带着几分孩子般的傻气。

王元亨知道,要不是因为二舅子,子英早就带她母亲来看大姐了。因为大姐和二舅子住在同一座城市,一旦知道儿子得了绝症她还能支持得住吗?只是她老人家一开始也有预感,总是感觉到自己心里疼。也许这就是母子间的心灵感应吧。子英和他就总是劝岳母,说人老了都是这样子的,何况你老又有冠心病,想那么多干吗!岳母就没再深想,现在才知道,是因为大闺女得了脑溢血,她的老泪就情不自禁地涌出来。

何子英赶紧一把拉住了母亲,泪珠儿也在她眼眶里打转。母女三人都泪花飞溅,惺惺相惜。王元亨为了活跃气氛,就对大姐夫说:“他姨爷,你可不要再去打工了,现在大姐都这样了,你还是安心在家服侍她吧。”

“我哪里还敢出去,”大姐夫半开玩笑道,“我现在是一刻也离不开她了,我怕一转身她又偷吃饼干。”

“我看这是岳父对你的惩罚!”王元亨又半真半假地道,“是你在岳父大人的坟前纸没烧好,他死了也不肯放过你。”

“你又在挖苦我那次喝醉酒掉进了茅室里。”大姐夫哈哈一笑。

“你还别说,”岳母也接上了话茬,“你喝酒哪是你那个老表的对手哦,他是河湾喝烂酒的人,十有八九会被他喝倒。”

王元亨明白。当时把岳父送上山后,吃早饭时他们坐的是同一桌,无论那老表如何劝酒他也只喝了小半杯。大姐夫却经不起劝,他一共喝了三大杯,有八九两之多,人就昏了头,踩起了太空步。哪知上厕所时,他一不小心就掉进了粪坑里。大家好不容易把他从粪坑里拉了出来,哪知刚进房门他又摔了一跤,连屎尿也都摔了出来。二舅子怕臭不敢拢边,最后,大舅子只得用棉团塞住口鼻才给他洗了个澡。这几乎成了河湾的一大笑话。

几个人就在大姐家住下来。大姐夫也可谓辛苦,他在大姐身边搭了个地铺,白天夜里不时要为大姐翻翻身,擦擦背,按摩按摩,接屎接尿。用大姐夫的话来说:“这辛苦算什么,是我上辈子欠她的,这辈子在还。”大姐也傻气地说:“我给你生了两个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当初,你娘生病在床,我不也是这么服侍她的,要还,这债也是你替你老娘在还。”

岳母听了简直哭笑不得,她只得说道:“都是我欠你们的!我老都老了,都八十多岁了,你们不但不来照顾我,还要我来担心你们!你们才是我前世的冤孽!”

王元亨苦笑,不停地摇头。心想:你还不知道你二儿子的病呢,一旦知道了,看你老还怎么去说!

11

王元亨和何子英带着岳母来到了二嫂家。他岳母不习惯住二嫂家里,因为是七楼,上楼不方便。更主要的原因是,这七楼的过道安上了三层门。也就是说,从一楼上来一共要开五道门,光儿子家门就是两道:外面是铁门,里面是木门。主要是为了防盗。岳母在B城住了不到一个月,又往A城子英家里跑。这次进屋不见儿子她就问:“小毛呢?”

“他住院了。”二嫂回答。

“住院了?”岳母奇怪,“什么病,怎么就住院了?”

“小病,胃痛。”二嫂说。

“是不是糖尿病引发的?”岳母见媳妇眼里闪着泪花,依然不放心。

“正在检查呢,”二嫂说,“就是吃不下饭。”

“胃病就是吃不下饭。”岳母补充一句。

“他眼睛也不好。”二嫂说。

“糖尿病人都这样。”岳母说。

王元亨和何子英会心地对望一眼。二嫂的个子高,跟岳母说话时要俯下身来。但在人面前二嫂说话总是显得很亲近,还嗲声嗲气的。王元亨不喜欢那种里外不一的人,他有些看不惯二嫂的做派,表面上过度亲热,背地里却是小肚鸡肠儿。上次他老婆来看二哥时问送多少钱,王元亨说在你。何子英说那送两千。王元亨说还是三千吧。现在,我们也不少那点钱,多送一千也没什么。想当年自己落难时,女儿上学连两百多块钱学费都交不起,他是尝过世态炎凉的人。

岳母就在家里呆不住了,她急着要去医院看儿子。二嫂说大哥马上就要到B城了,等下一起去。

岳母只好作罢。

不到一小时,大哥就到了。他现在跟儿子住长沙,他为儿子的住房付了首付之后口袋就空了。本来都六十岁了,只因当年当知青时为了返城把年龄搞小了三岁,如今要多交三年的社保才能领到退休金。想不到偷鸡不成反倒蚀了一把米。何子英辩解说:“我的出生年月不是也搞错了吗?都小了两岁。”王元亨笑说:“到时候,等你们几姊妹到阎王那里报到时,肯定都要另行处理,不罚你们到十八层地狱多呆几年都不成!”现在,想起那话来他都觉得好笑。

吃了中饭,大家出门坐出租车几分钟就到了。这是新修的B市人民医院。二嫂径直将大家带到了肿瘤科住院部。岳母的眼神不好,没太注意,小脚亟亟地往前走,就像个滚地陀螺,比谁都转得快。二嫂一手搂着她,一边不停地讲小话。王元亨落在后面。坐电梯上到十八楼,他忽然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走过一段过道后,只听里面传出个声音:“医生,换药!快换药!换最好的药!我有的是钱!”

王元亨停住脚步仔细倾听。他听得出里面传来的是二舅子的声音。他想人在死亡面前其实都很脆弱,不到绝望之时谁都有求生的意志和本能。

二嫂刚刚推开门,岳母猛地一下子钻了进去。为了让自己的男人有个好环境,二嫂要了个单人病房。除了和儿子每天轮流照顾之外,二嫂还请了个护工。岳母一见儿子眼窝深陷,头发也落光了,就焦急地问:“小毛,你、你怎么瘦成这样子了!”

“娘!我、我得了胃病……”二哥眼泪汪汪地说道。

岳母抓住儿子的手,就埋怨起来:“你就是不注意身体!”

“没什么大不了的。”二哥眨巴着眼睛,“你们都来了……”他苦涩一笑,泪珠儿只差滚落下来。

“你放心,老娘还有我们……”大哥拉住兄弟的手,拍了拍。

这话王元亨听得明白,只是岳母一下子听不明白。大家瞒着她,其实也是情非得已。何子英眼泪就涌了出来,连忙转身将头靠在王元亨身上。王元亨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示意她坚强点,千万别穿帮了。

大家又询问一阵,气氛渐渐地平复下来。

二嫂就对母亲说:“婆婆,你和子英在这里和小毛说说话,我和大哥、元亨有点事去。”

“好,你们去,我和子英守在这里。”岳母点了点头。

王元亨几个就走出来,上了车,径直朝公墓山开去。

12

公墓山在市郊的山岗上,占地十万余亩,包括几个山头。车沿着之字形的山道曲折而上,不一刻钟就到了大门口。放眼窗外,这里全都是开垦的荒山,一路用青石砌着边缘,垒成一层层的梯土,梯土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一个个墓穴。阳光下,一面面墓碑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不乏阴森和冷漠之感。只是那流金溢彩的楼阁,高耸在翠绿丛中,仿佛进入了天上的南天门,一派恢弘之势。

下了车,二嫂给公墓山的经理打电话。那经理早已等候在办公室里。一行人走了进去。经理是个连绵胡,他面带微笑,倒了几杯茶后,很是仔细地介绍着公墓山的布局与墓葬规格。说是一共三期开发,目前已经进入到第二期。其中价位在五千至一万、一万至三万、三万至十万、十万至三十万之间。三万以上的为豪华墓葬。十万以上为超豪华墓葬。

“这么贵?”王元亨不禁摇了摇头。

“这算什么?”经理笑笑,“有钱人光买个骨灰盒就要十多万、几十万,上百万的墓葬如今多的是。”

“那都是些什么盒子,比金子还贵!”大哥说。

“这个嘛,有紫檀木的,有红榧木的,金丝楠的,要什么有什么,只要肯出钱,我们都可以弄到。”经理脸上流露出一丝丝鄙笑。

“我们就只看下三万至十万之间的。”二嫂突然发了话。

经理立马开了笑脸。这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二嫂说:“一刚开始,你哥想要回老家河湾,我说儿子们到时只怕回家不方便,他就不再坚持了。找个墓穴也不能太过寒碜,虽说我们比不上人家那些大富豪,日子也还过得去。”

话是说给那经理听的。经理便尴尬地附和着道:“那是那是,人生在世几十年,在那边可是万万年。”

说完便带着图纸上车在前带路。车转过了两个小山头,经理又一路介绍起来,说这路坎下的墓穴都很便宜,五千到一万。王元亨说:“就是这个价位,只怕一般百姓也住不起。看来,这土葬是得改一改了。”

“少数民族地区嘛,情况特殊,都怕火葬。”经理说。

王元亨摇头说:“还是大城市好,都实行了火葬。这与经济、文明程度也有关联。”

“我死后还是要土葬,回我的老家河湾去。”大哥说。

“只怕你也得火葬。”二嫂说,“侄儿在长沙,你住在他那里,眼睛一闭还由得了你?”

“我就不晓得先跑回来?”大哥笑了,“火烧起来几多的痛!”

“你死了还晓得痛?”二嫂好笑。

“不是说人死还有灵魂嘛!”大哥也笑,“灵魂总是晓得痛的吧!”

“这人死了,三魂七魄都离开了身体,它哪里还晓得个痛!”王元亨好笑。

“哪个晓得,要是人不死就好了。”大哥总是一口的奇谈怪论。

“要是人不死啊,这个世界上的人不就都成妖怪了吗?不死的,那都是神仙。”王元亨大笑。

“死了就成了神仙,”大哥也笑,“成了仙也就不得再死了。”

“要是你又投胎转世了呢?”王元亨又反问他一句。

“那我就不再做人,就变成一阵风,或者一片树叶,一只飞鸟,总之,不变人就好。”

大哥说得唾沫飞溅的。一车人大笑不已。

车停住了,前面不再是水泥路。几个人下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往上走。上了两层土坎后,呈现在眼前的全都是墓穴。这是一期的豪华墓穴区,相隔一米或者一米半一个穴,一层一长条地数过去,就有好几百个墓。全都是大理石棺盖,上面雕着龙或凤。看上去大都是合棺墓。有的穴后还立着碑,碑上封着照片。有的刚刚下葬一边,另一边还留着老伴的穴位。中间都用大理石栏杆隔着,各自占据着各自的一方天地。

王元亨说:“葬在公墓里,那是一点也不寂寞了。”

大哥笑说:“不仅不寂寞,还可以一起玩牌,要凑几桌有几桌。”

几个哈哈大笑。王元亨说:“要是没有找到个好邻居,天天都有架吵,看来这邻居最是重要了。”

“也是,这又不是搬家的事,这位子一定要找好。”大哥连声附和。

“也只能看运气了。”那经理说,“这人又不是同日升仙,碰在一起那都是缘分,前世好不容易修来的。”

“老百姓最好和老百姓呆在一起,要是和当官的有钱的人呆在一起,到时免得再去看人家脸色!”大哥又搞笑地说。

“啊哈,让你这么一说,他们仿佛都没死,都还活着。”经理也笑了。

一直往西,这就来到了新墓穴区。经理指着上下坎说:“这几层,都是三万到十万的豪华区。”

二嫂就对王元亨说:“你看看,哪个地方好?”

王元亨朝后山望一眼,再朝前方望一眼,不远处有一山峰,还算清秀。但是按照风水上说的,公墓山似乎没有一处好穴。因为只见山不见水,似乎寻不到真正的龙脉。他眉头不禁一皱:“还是到处看看吧,也好有一个比较。”

就这样,转了一个大圈又转回了原地。左右两边似乎都对不准前面的朝山,或者说那不是朝山只是案山,朝山根本就没有。这样找了好几个穴位一对比,感觉还是十八号穴位好,在公路上的第三台,不上不下,视野也开阔。就这里了。

“有眼光,”经理说,“这穴位本来要作为超豪华的墓穴,只因石材不够没有人预订,也就只搞了个豪华的。再说,这个墓穴其实是预留的,并没卖出去,被人检举揭发了,这才留下了个新墓穴。”

“这就叫歪打正着。”大哥又牛皮起来,说这人其实该住在哪里啊,早就天注定好了。

王元亨苦笑着摇头,心想这算什么好穴?好穴这天下多着去了,但绝对不是在公墓山。

一溜烟几个又下了山。

13

王元亨回家了几天,妻子和岳母才赶回来。他要上班,没事不便请长假。这日来了个远方朋友,他请客就叫江一凡来作陪。电话是上午打的,江一凡说有事,恐怕来不了。王元亨以为江一凡矜持,是在故作推辞,想不到下午四点半再打她电话,她居然关机了。王元亨一连打了一刻钟都是如此。心想江一凡难道把我给设置了?他不甘心又叫朋友打,依然是关机。他觉得很没面子,先前对朋友说好的将会有个大美女作陪,最后大美女居然没有来,放了他鸽子。

王元亨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送走了朋友之后,他便踉跄失落地回到了家里。一晚上他都没有睡好,都在前后左右地想那些细节。幸好第二天是礼拜六,可以睡个懒觉。待昏昏沉沉地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起床洗漱后仍觉不甘心,最后竟连最喜欢看的NBA球赛也不再看了,就独自出门去散步。他想散一散心。

通常会去两个地方:一个是白泥坝,一个是翠微塔。去白泥坝是因为那是两河的交叉口,有渡船,过河可以到一片树林里去。那里空山鸟语,十分幽静,适合一个人独处。他记得第一次给江一凡发信息时就在那里。当时他写的是几句小诗:我靠着一棵大树/把你遥望/一声鸟啼/惊醒了我的梦。江一凡回音说,你在哪里呀,居然这么有雅兴,诗兴大发?他说,我在你小时候玩耍的地方,我在追逐你的童梦。江一凡说,那里只有我失落的梦,小时候不堪回首!他才知道,江一凡的童年其实很不幸,试想父母下放劳动改造,她还能有什么美好的回忆?

翠微塔在县城西边一山岗上,说是塔其实不是塔,是移动信号的差转台。王元亨见那差转台下有一盖瓦的房子,空着,墙上用白石灰写着“翠微”二字,他就触景生情,取了这么个好听的名字:翠微塔。来这地方散步时,一天他写了一首小曲《凭阑人·翠微塔下》:日暮荒径觅芳华,相思翠微楼台下;知了尚无语,杜鹃声已哑。发给江一凡,让她给自己润色润色。润色其实是借口。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发信息,传递着心灵的电波,两人的心便渐渐地拉拢来,靠近了。他甚至还希望有一天带着江一凡和她儿子侃侃一起来。只是江一凡总是推脱不来,让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这次是明显地遭到了拒绝。王元亨突然有了某种预感,一定是江一凡出了什么事情?究竟是什么事情,他很想知道,却又不好打电话去问。这天,他先是到了白泥坝,寻找江一凡和自己失落的梦影,而一路上,他都重复地念着“白泥坝白泥坝”,最后居然念成了“拜你吧拜你吧!”难道她真是想和我拜拜啦?

天啦!

王元亨突然变得脆弱和敏感起来,他掏出手机想给江一凡打电话,调出了她名字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就这样,王元亨一路蔫蔫地来到翠微塔下。已是深秋,这半山坡上哪里还有翠微的影子?倒是寒蝉的凄厉之声依然清晰在耳。但想起这一阵子的暗恋,就仿佛这山野,从翠微到深黄,眨眼之间颜色就变了,故事才刚刚开始就有了结尾:这不就如同走进了爱情的坟墓吗?难道我当真是在学黛玉葬花,要去觅一个葬花的墓穴吗?

王元亨一路伤感地走过翠微塔,准备沿着小路回家。小路穿过一片橘林,一片树丛,几丘田坎,一个小山包。此时秋风拂落的黄叶铺满了小径,踩上去唦唦的,如泣如诉。那山包上是个乱坟岗,风过之处,荒草凄凄然然一片,依旧不停地摇曳着他灰暗的思绪。突然,他眼前豁然一亮:怎么几日没走这里又垒了一座新坟呢?因地势较高,那碑看上去十分巍峨。为了一探究竟,他径直走上前去。

是合棺碑。从地上遗留的鞭炮碎屑和残留的香烛看,这碑才刚立不久,应该是在七月半之后。但这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对那些墓志铭和对联他有着特别兴趣,似乎每一个墓穴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或者一个凄美的传说。他便慢慢走了过去。咦,这对联和碑文怎么这般眼熟呢?仔细一看,这不就是自己给江一凡父母写的墓志铭吗?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又走到背后去看那墓穴,里面空空如也,果真是在生碑。

江一凡怎么会瞒我呢?

王元亨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他开始不认识这个神秘的女人了,心想:难道她心里就一点没有自己吗?还是自己没有把握好火候?抑或是她原本就什么也没有想过?

这个高深莫测的女人!

王元亨从吃惊到愤怒,又从愤怒到无奈,情绪就像过山车,一下子软塌下来。就仿佛一道墓穴的大门正在他眼前徐徐地开启,他望见了一片深深的漆黑。不行,我一定得问问她!

他便打了电话过去。是江一凡先回了话:“你怎么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你知道,我现在站在什么地方吗?”他带着质问的口吻答非所问。

“我又不是千里眼,我怎么知道?”江一凡感觉出了异样。

“我在你父母的墓前!”他直奔主题。

“你去了酉溪?”

“难道你父母的墓在酉溪吗?”

“哦!”江一凡在那边应一声,没有急于回答。

“这是怎么回事?”他依旧生硬地在问。

“说来话长,”江一凡苦笑,“这与我表弟有关。”

“哦!”他隐隐地,似乎有了某种不详的预感。

“我表弟没有联系好,说那家人一开始喊一万,最后居然要十万!真是狮子大开口,吊起骡子喊价钱!”

“就为这事?”王元亨听出了江一凡的愤懑。

“我也想好了,如今就这样,今后不知还要出些什么幺蛾子,还是快刀斩乱麻,早断早好。”

“那……”他欲言又止。

江一凡明白,又苦笑一声:“你是想问那个地基吧,你放心,我表弟说了,这个应该没有问题。”

“地价都谈好了吗?”他禁不住有点惊喜。

“说是至少要一万二,一家一户。”

“好,等过段时间,我们就去办理手续,你催他一下。”

“行。”

14

王元亨几天后抽时间与江一凡见了一面,还是请她到东方茶楼去喝茶。

江一凡如约而来。王元亨发现她的眼袋明显地下垂,似乎比先前老了好几岁。他以为依旧是女人老久没有得到男人滋润的缘故。一问才知道,是她儿子侃侃出了点事,——在家里玩耍的时候,一不小心从沙发扑在摇篮上,耳朵磕破了。

“应该不要紧吧?”他关切地问。

“只要不破相就好。”江一凡苦笑,依旧一脸无奈的表情。

“伤得严重吗?”

“缝了十多针,当时我在加班,父母没有告诉我,到医院做了手术后,又才对我说。这几天,我都跑了好几家医院。”

“侃侃应该没有问题的。”他安慰道。

“我是怕他听力出问题,这几天跟他说话他老是听不清。”

“放心,不会那么严重。”

“要是严重了,医生说今后就得做人工耳蜗。”她一脸的茫然,“那样还不败相吗?”

“你想得太多了,”王元亨继续宽慰她道,“你这人就是,把什么都爱往坏处想。”

“孩子他爸要是怪罪下来,我又怎么好交代?”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这有什么不好交代的?”王元亨声音居然提了个高八度,“他有本事就把老婆带到北京去!连个房子都买不起,两地分居,这还算个什么夫妻?”

“这不能全怪他,当初是我自己要回来的。”她不想就这个话题再探讨下去。

“你这人就是这点儿不好,什么事情都爱自己扛。”王元亨居然激动起来,“我看你这么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迟早得把自己累垮!”

“你以为我就想?”江一凡眼含泪花,“我晚上睡不着觉就看电视连续剧。有时要看到晚上三四点钟才睡!”

“那叫煎熬!你的生活方式早就该改变一下了!”王元亨苦口婆心地劝导起来,“你不是说他喜欢照相吗?你为何不叫他来A城办个婚纱照相馆?你以为在北京打工就能找大钱了?生活的目的不是为了找钱,找钱的目的是为了生活!如此说来,你们生活的意义又在哪里?全在煎熬中!”

“婚纱照相馆?A城不是有好几家嘛,那生意能好做?”她一直担心的是这个。

“各做各的生意嘛。”王元亨渐渐平和了下来。

“只怕资金有问题,”江一凡摇头苦笑,“到时你也入股?”

“可以啊,只要我把尖嘴那地基处理好了,这股我入定了。”

即便如此,江一凡似乎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王元亨从她的眼神里扑捉到了她心灵的丝丝不安。

“你看我表面显得很坚强,其实内心里很脆弱很脆弱的。”她埋下了头去。

王元亨想拍一拍她的肩,手都伸了出去,最后又久久地悬在半空中。他想起了前一次,在她生日前,她说想换部苹果手机的,他说好呀,等你生日的时候我给你换。江一凡说到时候再看。等到了她生日那天,他约江一凡出来,江一凡却没有出来。她老公从北京回来了。她的苹果手机便没换成。他只好在QQ里留言:玫瑰不要,苹果不要,现在就只剩下一颗破碎的心了。

江一凡没有回话。

王元亨无比地懊恼。有时候他也刺激江一凡一下,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那个江苏佬他在北京难道就没有别的女人了?江一凡说,我相信他!他说,万一有呢?江一凡说,没有万一!相信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就反问:那爱一个人呢?江一凡苦涩一笑,依旧没有回话。他便穷追不舍:你说呀?江一凡说,我前夫,先前其实一直都还在找我,想和我复婚,我都没答应。我去北京读书,就是不想自甘堕落,连灵魂也堕落!他无言。

如今王元亨想起这些,他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难道这个女人仅仅只是自己的红颜知己吗?一个无话不谈的红颜知己?

空调似乎有些闷热,江一凡脱下了外套。她脸上的红晕渐渐消失。王元亨一时间扑捉不到这个女人内心的思绪,他想行动可以证实一切,却又怕彼此间受到伤害。他不想如此。如果这个女人还想走出婚姻围城的话,那又将如何是好呢?

王元亨不敢再设想下去。不是他对付不了这个女人,也不是他是个不负责的男人,他是不想去负这个责任!他想:一定得想办法让她将她老公叫回来,在A城开个婚纱照相馆什么的,免得让别人总是想入非非。就说:“你现在唯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去北京,一是把那个江苏人叫回来。你再也不能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了!不然你会崩溃的!”

江一凡惊诧地望着他说:“你真是这么想的?”

王元亨点头:“这样,恐怕对大家都好。”

江一凡苦涩一笑。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打开一看,又猛地站起来,穿上衣服说:“哦,对不起,我忘了,我还有点儿事。”说完,转身拉开玻璃门,急切而去。

王元亨哑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窗外似乎传来了一阵隐隐的抽泣之声……

15

何子英又接到二嫂的电话了,说是二哥已经走了。当她打电话给王元亨时,泪水禁不住溢出了眼眶。

王元亨感觉到了,说:“好,我这就去请假。你不要在你母亲面前露陷,到时候路上可不好哄。”

“嗯。”

王元亨立即赶回家来,对岳母说是二哥病重,要去B城。他知道,现在不告诉岳母实情,是为了给她老人家一个缓冲的时间。

其实这段日子岳母都有预感,她眼皮老是在跳、心也老是在痛。

他们包的是上午十点半的车。王元亨只是想不通,二舅子是昨晚子夜一点多钟落气的,怎么今天早上八点多才打电话通报?何子英说:“请道士先生看了,说是要摆放五天,所以才没急着通知大家的。”

王元亨释然。

一路上,他和何子英都找好笑的话题来说,想尽量转移他岳母的注意力。病重已经让她老人家备受煎熬,一旦晓得了事情真相又将如何经受得住?就这样,好不容易来到了B城,车往老市人民医院开去。岳母觉得奇怪,问是不是转院了?何子英骗她说:“可能是吧。”

来到医院大门口下车,大姐夫和大姐正在那里等着大家。大姐已经能够慢慢走路,多亏了大姐夫近来无微不至的关怀。大姐的嘴也不歪了,只是走路得杵着拐棍,靠一步一步往前挪。大姐夫又微笑着道:“算她命大。下半辈子还能够走路。”

“看来家公原谅你了,”王元亨搞笑,“你只要照顾好了大姐,你两个儿子将来才会对你好。”

“你讲的对,你大姐也老是这样子开导我,说我要是对她不好,她就叫我再落茅坑!”大姐夫也不介意,他借题发挥,图个搞笑。

岳母被两个女婿一时间搞得莫名其妙,简直哭笑不得。

王元亨说:“我们还是先吃饭再去吧。”

何子英说:“我吃不下去。”

王元亨脸一木:“你长个脑壳不晓得想事,等下还能吃得进去吗?”他眼睛一斜。

何子英不啃声了。岳母以为女婿在骂女儿,就说:“我也不饿。”

大姐夫说:“先吃饭先吃饭。”他明白王元亨的意思。

几个就近找了个面馆,吃粉的吃粉、吃面的吃面。吃完了揩好嘴巴,大姐夫就扶着岳母往老市人民医院走去。殡仪馆在最里面。租五天据说要五六万元人民币。

大姐杵着拐棍走在前,像挪着三寸金莲。何子英一路护着大姐,怕她摔跤。大姐是家里面的老大,年轻时候可是家里的顶梁柱,想不到一个人精神说垮也就垮了。王元亨这就问大姐夫,两个外甥来了没有?大姐夫赶紧说,一个今天随领导出车;一个说等哥哥回家后一起来。王元亨知道,这两个小子是在生他二舅一家的气,而且还曾放狠话说:死也不认这个舅舅!

何子英朝王元亨盯了一眼,怪他多事。王元亨说:“你晓得个屁!都到这时候了,活人难道还跟个死人计较?!”

何子英不再做声。王元亨在前紧走几步,将一行人落在了后面。岳母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又问:“这里是去哪儿?”

“等下就知道了。”大姐夫说。

“到底怎么回事?”岳母怔住。

“二舅娘在里面,叫你先去那。”大姐夫撒谎。

王元亨也不多嘴,先朝里面走去。他看见了花圈,看见了挽联,听见了哀乐,泪水禁不住快要涌出来。但他忍住了。

里面的目光都朝他望过来。王元亨在那些目光中找寻着熟人的面孔。他看见了二嫂。二嫂似乎朝他望了一眼,并没有警觉。或者说,是视而不见。王元亨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怪不是滋味。他说家婆来了,二嫂依然没有反应。也许是没听见,也许是听见了故意耳朵装聋。他立在一旁就不再吭声,等着岳母一行人早点到来。

过了三五分钟,大姐夫和子英、大姐过来了。岳母望见这情景时,也觉得蹊跷:这分明是灵堂!她一下子懵了,一问,才知是儿子小毛的灵堂,便哇地一声哭起来,人就倒将下去,又一声声大喊道:“我的儿呀!我的儿呀!”就地翻滚起来。接着她脸色渐渐发青,开始不省人事。二嫂赶紧跑了过来,卡住婆婆的人中,也一声声大喊:“婆婆!婆婆!……”

子英也在大哭:“妈!妈!”

听见喊声,岳母慢慢醒过来,但她依然大喊大叫个不止:“我的儿呀!我的儿呀!你让我一个白发人来送黑发人,你还让娘怎么活呀!……”

王元亨伫立在那里,心里凄然,眼泪汪汪的,始终不言不语。

大家这就将岳母扶进了灵堂。望着儿子的遗像,岳母哭得声嘶力竭要死要活的。子英和大姐也在大哭,很多人都抹起了眼泪。大家都赶过来相劝,说别哭坏了身子,得了这样子的病,这都是一个人的命!大家也都尽力了,死了又活不过来的,都要节哀顺变。这样劝导了一阵子,岳母才渐渐安静下来。

王元亨一直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无言无语。

这样过了两天,也不见大姐的两个儿子来,他就对大姐夫说:“你还是给老大老二再打个电话吧,一笑泯恩仇,活人又何必再跟个死人计较。”

“我也打了,还是说等下看。”大姐夫也很无奈。

王元亨就把子英和大哥叫到一旁,说:“这电话我们也不好打,再说娘亲舅大,又何必去计较呢?”

“你莫管那么多!”何子英依旧这么说。

“你这人真是!”王元亨火起,“先前我是站在大姐这一边,觉得二嫂做的太过分了,现在,如果两个外甥不来,死了也不见上舅舅一面,送他最后一程,这就是他们不对了!这个道理不用我说,你也懂。”

“我也觉得这样子不好,人死都死了,还计较个什么!”大哥也附和着道,“等下,叫他几老表再打个电话看看。”

哪知等了一阵,一问还是那句现话:“到时候再看!”

王元亨就晓得这仇——这疙瘩是再也解不开了。这可是最后的一个机会。果不其然,大葬那天,两个外甥依然没有露面。到了第二天上山时,人还是没露面,就有很多人开始闲话了。

那天雾气很重,王元亨一直在人群中寻找着,希望能看见那两个小字辈,哪知依然不见人影。雾霭重重包裹着山野,车灯就像探照灯一样,射向了山峰或者天空,仿佛正在寻找天国的路。他只是不清楚,这人的灵魂,究竟是去了天堂还是地狱?

下井了。爆竹声再次响彻了整个墓地。如今这里又添上了一个新成员,成为飘荡在这山野的一个幽灵,一个鬼魂。

大哥这时走到王元亨身边,无奈而又失望地说道:“我真是想不通,这活人还跟个死人计较个什么!想想人这一生,又有什么气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计较来计较去,最后还不是土眼一个,黄土一捧!”

王元亨苦笑:“这怎么说呢,人活一辈子,又有几个人能活明白过来的?就是葬在这里,只怕还有很多人死不瞑目呢!”

那远山的雾霭,就这样,随着一阵山风渐渐地散了。

16

送二舅子上山以后,何子英和母亲还要等到三早垒完坟才回A城,王元亨一个人先回去。但王元亨选择了另一条回家的路,他想去酉溪两河口的尖嘴前看一看,看看田小华把那地联系得怎么样了。

王元亨是下午三点钟抵达的两河口。他下了车,径直朝着山嘴攀去。冬日的风微微的,一路掀动着他的思绪。他想人总归是要有个归宿的,在阳世如此,在阴间亦是如此。这样一路想来,他刚一冒头,眼神就直了:这里怎么埋了座新坟呢?

王元亨一下子傻眼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田小华不是说都快谈妥了吗?怎么就埋了座新坟呢?他朝山坡一望,见有个背影在田里晃动,就径直走了过去。他想一探究竟。一路都是荆棘,就是抓破了裤子,他也不管不顾。一见那背影他就问:“老乡,你晓得尖嘴这座新坟埋的是谁吗?”

那人正在种百合,直起腰来说:“你不晓得么?这是酉溪最大的新闻了!”

是位中年妇女。王元亨看真着了,他哦了一声又问:“新闻?什么新闻,我不知道。”

“我们村的村长你晓得不?”那中年妇女提醒一句。

“晓得,”他说,“难道是他死了?”

“不是,是他父亲死了。”

“哦,你是说田小华他父亲死了?怎么死的?”他好不惊讶。

“这不就是新闻么?”那妇女一脸的笑,“他爹和街上的廖寡妇好,前几天田家进新屋时,晚上冷,发的是煤火,他爹和廖寡妇都煤气中毒了,清早发现时送医院,廖寡妇被救活了,他爹却死了!”

“这么说来,是田小华他爹埋在了这里?”王元亨恍然大悟。

“可不是么?”那妇女啧啧一声,“你没听说这块地是处好穴么?听说城里有个人想买,说这里将来会出十个帝王,田小华又哪里舍得呢?他自己就买下了。”

“哪里是这么回事呢!”王元亨简直哭笑不得,“这地是个阳屋场,哪是什么阴屋场!埋个死人可惜了!”

那妇女摇摇头,禁不住抿笑一声:“你只怕还不晓得吧,有人说,田小华为了抢占这处好穴,把他亲爹暗害了!”

“你说什么?还有这等事儿?”王元亨顿时目瞪口呆。

“你没听人说么?田小华他爹难道就那么蠢,不晓得煤气会中毒?他会把烧过的煤炭端进屋里去?有人怀疑是田小华故意端进去的呢,即便不是,也是他把窗户关死的。”

“那照这么说来,这不就是谋杀了?”王元亨更是惊讶不已。

“都是这么传说呢,说是田小华为了子孙后代,为了这个好穴把他爹给谋害了。”

“那、那公安来人调查了么?”王元亨的心都快跳出来。

“来了,”

“有了结论吗?”

“还不晓得。”

一丝寒意从王元亨的胸口忽地掠过,他不知道,这个妇女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么田小华一定误会了自己当初的目的与动机。如此说来,这个秘密究竟是江一凡告诉的田小华?还是田小华自己揣摩出来的?如果是田小华,那他一定认为自己一个城里人来乡下买地,一定是有目的的,而且又会看风水,说不定是在声东击西,在跟他打马虎眼。

这也太可怕了!

王元亨又心有不甘地走回尖嘴。望着前方,他点上了一支烟,依旧静静地蹲在那里,一口一口地抽着闷烟,喷着烟雾。他不知这墓穴中的人究竟是不是因为自己而死?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的罪孽也太深重了——自己居然无意中害死了一条人命!这难道也是自己的本意与初衷吗?王元亨就这么静静地、翻来覆去地思想着,他似乎怎么也理不清这头绪,他想这一切也许只有田小华知道,但是田小华是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那么,另外知道的就只有江一凡了?对!她一定知道这些。

王元亨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剖这个秘密的钥匙,就将烟蒂猛地扔在地上,然后站起身来,掏出手机,立即拨了江一凡的电话。意外的是,里面传来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

王元亨一屁股瘫坐在地,只感觉眼前一片漆黑,就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

责任编辑 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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