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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牡丹令

2016-05-14马在渊

民族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苏菲牡丹花儿

马在渊

我从来没有想到会为一种花写一篇文章。北京这个时节春夏不分,热气已经有些蒸蒙。避烦最宜听音乐,偶然瞥见有网友推荐朱仲禄的花儿选集。打开一听,第一首就是朱先生的成名作《上去高山望平川》,一下子把我带回河湟的牡丹丛里。歌词很简单:“上去个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看去是容易摘去是难,摘不到手里是枉然。”那音色亢亮如高原的云,就真的像是站在高山望平川,一览无遗,气象宏阔,好音乐有画面感,有些音乐里能看见大海,朱先生这里全是天高云阔的高原。好的花儿歌手,毫无保留,从不吝惜感情,不留空白,犹抱琵琶半遮面是文人的把式,花儿歌手作弄不来。他们的感情浓烈得就像盛开的牡丹,要开就全部打开,一点都不怕人看。

直到我离开河湟,故土的风物才一桩桩一件件地在你眼前撩人。牡丹就是这样一种撩人的花。在民间没有不爱它的人。那细致讲究的人家,总会在院中奢侈地辟出一方花池,其中自然最钟情牡丹。那四方的围院,中间开这么一大片给牡丹,人日常穿行倒是走那切出的边道。浑不知院中牡丹倒成了这家的主人一样。那喧宾夺主的优雅如在帝王之家。牡丹有王者气,花池太小养不住,要尊它敬它。那盛开的季节,这素朴的院落中,四面都沾牡丹的光,那华贵的气象让整个天都明丽起来,贫寒素净的人家都沾了这份富贵气,只要牡丹花开,平日的简陋屋院也成了那旃檀华堂,有了光和色。建筑没有光色注定是败笔。人在那牡丹花下吃饭走路,平常人家的儿女也好像帝王妃子一样有气度。整个一年的精气神全靠那一季的牡丹养住。

牡丹被中国的文人鄙夷,嫌它俗气。文人却不懂何为人间世景。百姓的世界里最爱的却是这牡丹,他们才不看你那案头清供的枯梅。我知道河湟的人为何偏爱这牡丹。这一方的人,老少男女都有些江湖的霸气,欣赏不了那小家碧玉的花花草草,唯有牡丹的王者气象才衬得上。花儿歌手喜欢牡丹,牡丹是唱不厌听不腻的主题。生活的艰难买不走他们骨子里的富贵,再清平也得抱一株牡丹才好。要是花儿里不唱牡丹就像饭里没了盐。花儿这个称呼我都怀疑是从牡丹化来的。我在网络上寻找有关花儿中涉及到牡丹的歌词,惊奇地发现有一个名叫“尤努斯”的河州回民居然下了很大的功夫收集花儿中的牡丹,题名就叫《传统河州花儿唱牡丹》,发表在报端,数量巨大,占据了整个版面,我读来兴奋,结果被“未完待续”怏怏止步。这个尤努斯应该也是个懂牡丹的有趣的人。

花儿有很多很多的令,其中有一种令就叫《白牡丹令》。牡丹是花中王,白牡丹又是牡丹中的王。令,是花儿的曲调。这个词谁也说不清是什么来源,我推想这似乎和苏菲有着极大的关系,从西班牙到中国西北横跨亚欧的地平线上,有念不完的苏菲赞词,每一种赞词都有一种叨令(哩)。叨令(哩),本来就是一曲一回合,一曲一个调子,所以在苏菲里说什么叨令(哩)就是什么调子。这个令(哩)的颤音在平音为主的汉语里极其难发,或许令和哩快速反切能多少得到一点意味。而在阿语中这个令(哩)是最基本的发音。这绝非异想天开,深谙花儿的人一定知道,花儿唱功中的有些音色在日常的说话中找不到,只有在那个特定的令中才有。我的直觉告诉我,那种音色可能来自于阿拉伯语和波斯语。我在兰州的黄河边和一个花儿研究专家激烈地讨论过这个问题,当场我吟唱了一些苏菲的赞词,居然真和花儿有重合之处。

花儿这东西,河湟各族都爱唱,说到底还是信仰伊斯兰教的回民、保安、东乡、撒拉居多,名家辈出。这应该也是天然的语言优势,除了语言,穆斯林身上的诗性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阿拉伯、波斯盛产诗歌,诗人最受尊重,诗歌传统至今不灭。在北京的斋月结识的一位阿富汗留学生,每晚都和我讨论鲁米、哈菲兹、欧麦尔·哈亚姆的诗歌,讲到深处激动不已,拿出自己的手机从中找出波斯原诗当众朗诵。他告诉我,他的少年时光,打发漫长冬季的一项重要活动,就是青年人聚在热炕上联诗作乐。听来神往,而我们的青年搞不懂在玩些什么。阿、波诗歌里的比兴手法直接能和中国《诗经》相较,今人研究花儿中最富特色的比兴往往推到《诗经》,但很少人能关注到这也是苏菲诗歌手法的影响。苏菲诗歌里全是情诗,借男女之爱表达人、主关系,而花儿也是情歌,主题是花儿(尕妹)和少年(阿哥)。花儿的词里唱到“山里高不过太子山,川儿里平不过四川;花儿里俊不过白牡丹,人里头好不过少年”。花儿的一个别称就是少年,花儿就是少年,少年就是花儿。

有意思的是,在中国的礼法社会里,花儿是有伤风化的“淫词艳曲”,是偷着唱的公开秘密。而苏菲的赞念早期也被禁止,后来也大行天下。板正的中国道学先生和严肃的伊斯兰法学家,谁也挡不住人对爱情的向往。道学先生善讲《诗经》,而不知《诗经》就是花儿,秦风的活化怕是需要花儿来担当。

不知道河湟栽培牡丹的历史始于何时?我们尽可以想象一位到唐朝两京朝贡的穆斯林商人,大唐的气象让他震惊,更迷人的是那暮春三月,长安水边“蹙金孔雀银麒麟”,逶迤而行的丽人在牡丹丛中,人花相照的一瞬,天光水色都披上那珠光宝气,这,让他想起家乡。《回回原来》里的皇帝赐婚毕竟是个传说,我更喜欢是这样的民间自然。第一代本土穆斯林的出生,或许就是长安水边多看了那一眼牡丹的因缘。牡丹,就这样和穆斯林结缘。也许这商人抱得大唐美人归,途经河湟,见地理风物宛如家乡,又对东土恋恋不舍,于是下马,插下一株牡丹,照西域的庭园开了一池花堂,今日河湟穆斯林的庭园格局就这样深深定格。在中国的别处你看不到像河湟人家那样的院子,只有在新疆、中亚,能找到气息相通的规划。

差点忘了,牡丹才配得上大唐气象,那可是人间真富贵,元气淋漓。那是只有《虢国夫人游春图》和《簪花仕女图》里才有的英爽激发,《簪花仕女图》里那高髻所簪正是大朵的牡丹。这是大唐风尚。这种夸张的簪花今日只能在西北的花儿会上看到。我指给朋友看:喏,她上面簪着牡丹,下面插着茉莉,茉莉可是原产西域的,一定是西域的情郎给她送的礼物,说不定还唱了首波斯语的花儿呢,哈哈。

莲和梅走进中国人的精神图景,已经是宋代,元气已经亏空,怨不得有这洁癖孤高。周敦颐何曾明白“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的原因。那富贵的世景气象是万国来贺的自信自足。没有王者风范是养不住这牡丹的。莲和梅是属于文人的,一个文弱一个清高,两个就足以把民族的底气釜底抽薪。文人把持着文字,从此牡丹少见书本。文人画里是残山剩水,而民间画永远是花好月圆,那花说的是牡丹,传统一直未断,这就是民间的生生不息。

我从小生长在牡丹丛边,但对牡丹的深刻观照却只有两次,都是在兰州。一次是在大学校园,我们那黄土山四围的秘密基地,山上长树都是稀奇,却不知道从何时遗留下来的一丛丛牡丹,开在这黄土盆地中,花开时节,就像土陶碗里盛了一捧捧的璎珞珍珠。有着牡丹在,黄土里的日子也就好过了,曾不知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就像孙悟空的师父菩提老祖问他来山中多少时日,悟空回道:“弟子本来懵懂,不知多少时节,只记得灶下无火,常去山后打柴,见一山好桃树,我在那里吃了七次饱桃矣。”我也懵懵懂懂美美地看了四季的牡丹。美美,在家乡的方言中还有用力、使劲的意思,可见想在生活中经营出一片美是要花多大的气力。黄土里的这丛牡丹是得努了多少的劲头才开得这么美美。我租住在校外的村里,每次骑车回去,都是从牡丹丛中穿过,有一天忽然就折了两枝回去,在路边的垃圾堆里捡了一只酒瓶子,白瓷细颈,巧的是上面彩绘的正是一丛牡丹,原来是河州产的牡丹酒,难怪。清水洗净,插下牡丹,顿时那间土屋满堂华彩,真有富贵气象。那一刻,深明“富春”一词的妙来,原来春天是可以这样富足的,原来真富贵是这样的不卑不亢、自信自足。

我想起阿宝回忆朱仲禄先生的文章:“今年5月份专门去拜会了这位我敬仰的伟大歌手,朱老师知道我来非常开心,特意从前院摘了很多新鲜的牡丹花插在花瓶里,并且以花儿的形式编了歌唱出来,说他今天非常地高兴,牡丹花代表了他的心情。”我能想到这位花儿王像个优雅的贵族,用自己托在耳边一辈子的手采来最美的牡丹,净瓶供养,把胸中的高原丘壑传达给远方的年轻贵客。他那只采花的手,彼时已经干枯如牡丹的枝子了吧,是否还能拢起耳朵一尽歌兴。牡丹是花中的王,他是花儿的王。我无缘和这位乡贤见一面,但遥远的时空之后,还能幸运地听到他王者的声音。这种折花待客的优雅是古代的遗风,在我小时候家里的老人还有这习惯,来贵客了要去买一束花待客,沙枣最甜,能入梦,牡丹最好看,见隆重。那时候巷子里也常见卖花人。富贵是要通人情知礼数。

还有一次,在兰州的山上,一大片牡丹园几乎能让人迷路,这是一位别号叫“灵一高会子”的苏菲大师的纪念地。牡丹大如碗口,高能没人,墙壁上题有两句诗: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金城。很幽默地把唐句中的京城改作金城。改得好,牡丹自从移植河湟,迅速适应这里的水土,更要美盛于京城。金城(兰州)牡丹和河州牡丹是绝品,那东京洛阳的牡丹反而稀落了。你听花儿有唱:好绸缎出在苏杭州,好牡丹出在了河州;有心了跟上阿哥走,把旁人丢给者后头。“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就是唐人的气象,唯喜牡丹。芍药和芙蓉也花如盆碗,大气蓬勃。但芍药多了一分,芙蓉又少了一分,多一分妖,少一分淡,只有牡丹刚刚好。刚刚好,不扬不敛,不淡不腻,把握住分寸,所以合当它做王。

这个别号有些道家意味的苏菲,也是这样一位爱牡丹的人。道家曾和苏菲展开过历史悠久的深度对话,这位被后人敬仰的苏菲大师,当时来往不乏道士。据说他喜欢往金天观听戏,金天观也有一园好牡丹,他爱听的是《吕洞宾三戏白牡丹》。道教神仙吕洞宾三度白牡丹的故事被民间戏剧化为三戏,多了轻浮俗气,但民间人爱听。这位穿着破烂流丢,举止荒唐的苏菲就用这出戏点化了金天观里的一位道士。蓬头赤足、疯疯癫癫,手持一朵牡丹,逢人就嘻嘻笑,这是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他的名字叫马一龙,字灵明,民间尊称“疯汉太爷”,他离世的那一天是三月十九,正是牡丹花开的季节。清末的乱世里,他在兰州街头的微笑,有几个人能看得懂。他用疯癫张狂隐藏了自己的真富贵,留下西园一园子的牡丹。多年以前,我做过一个清晰的梦,我走进疯汉太爷的拱北,那和家里那张民国照片一模一样,我在他墓前吟唱起了苏菲的赞词,突然手中的一支香瞬间绽放为大如脸盆的白花,泪如雨下。我当时以为那是莲花,现在看来是白牡丹,只有白牡丹才配得上他。一个梦原来需要这么久才能圆。

中国的道家喜欢清净,苏菲追求妙世。但都喜欢牡丹。这个被中国文人摒弃的俗花,绚烂富贵,怎么都和清净妙世联系不起来,为什么却这么喜欢?这顿亚(今世)上的热闹富贵是暂时的欢场,阿海莱(后世)的荣华是永久的乐园。苏菲哲学里用这世景活活示现给你看,浓烈逼人的色彩,繁复目眩的图案,除了是对自然的收纳供养外,更深演一种认主学上的神秘气质。道家以清净无欲为本,但法器礼服却花团锦绣金碧辉煌。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细密画大师的最高境界竟然是画到眼睛瞎掉。看破富贵的人,才享得起富贵。所以好牡丹多出在寺观道堂,不在王侯将相家。想到这里,眼前一幕到了河州某个拱北的照壁前,水墨砖雕,上题一匾:清真妙境。下面是开得正浓烈的姹紫嫣红的牡丹。而墙上砖雕的主题,不出意料地也正好是那繁复的牡丹。

我的一个长辈说过一句:早知世人爱富贵,宁画牡丹不画莲。花儿里这样唱:“白牡丹白者耀人哩,红牡丹红者破哩;尕妹的身旁有人哩,没人是我陪者坐哩。”一个“破”字,让所有文学家陡然失色,这是来自民间的底气,一股子激流不退的倔强。河湟民间说,头割掉不过碗大的疤,又说牡丹花开成碗口大。生命的壮烈、爱情的绚烂,全在这一碗衣食之间。看过一部台湾电影,印象最深的是只有一个镜头:天桥下一个盲人乞丐,自顾自拉琴,面前放着一只碗,碗下一张纸,上面写着“人生缺憾,一碗承受”。我当时一惊,至今还记着这个场面。有个故事,一个苏菲在山洞修行,每天只吃一碗饭,每次吃完以后把他那只木碗翻过来放在地上磨一磨,他的弟子很奇怪问为什么?苏菲告诉他,等碗口和碗底一样齐的时候,我就该回家了。

每一个花儿歌手的心里都有一朵牡丹,牡丹是很难说清楚道明白的一种感情,“看去是容易摘去是难,摘不到手里是枉然”,这词只有花儿歌手自己明白。阳世上的风景全寄托给了牡丹。听友人讲,美国搞花儿研究的教授千里奔赴积石山,到《马五哥与尕豆妹》的原产地听花儿歌手演唱,听到“青石头根里的药水泉,担子担,桦木的勺勺啦舀干;要得我俩的婚姻散,三九天,青冰上开一朵牡丹”,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汉家古风已经躺进了历史文献里风干,但在这里,《上邪》的誓言就活泛在百姓的日用间。最深的哲学命题,全在吃穿用度中。民间爱牡丹,把最美的姑娘叫牡丹,院子里种的是牡丹、墙上画的是牡丹,枕头上绣的是牡丹。喝茶一定要开得最滚烫的水,这水有讲究,叫牡丹水,那沸腾起来开的水花像牡丹一样好看,冲到盖碗里的时候还在沸腾。甚至在28个阿拉伯语字母中,一个字母有好听的名字叫“牡丹海”。就因为一个圆形中间一撇分成两瓣,像个花瓣一样,发音“海”,不叫梅花海、莲花海、杏花海,偏要叫牡丹海。直到我有一天翻到清代回儒编纂的一本波斯字书《天方尔雅》的时候,里面分明地写着花的波斯语,下面注释:“库釐,译曰花,各样花皆称某花,惟有牡丹独称花,牡丹为百花之王。”花之名与位,都被牡丹占去,原来渊源有自。

牡丹花期并不长,富贵不会久住在世。牡丹花期一过,就是那招手可见的花儿盛会。“我亦龙华游胜会,牡丹听罢独徘徊”“老僧新开浴佛会,八千游女唱牡丹”,清人的诗里明明白白把花儿称呼为牡丹,难怪,在花儿歌手心里,除过牡丹别的都不算个花。看花是要看牡丹哩,活人是要活少年哩。六月六的会场是河湟民间最盛大的席面,超过了所有的节日。这也是花儿歌手一举成名的舞台,歌手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听众早就净盆清水淘洗好了耳朵,好的歌手只有会场上才能找见。这音乐会不需要通知、不用广告、不买门票,没有荧光闪耀,没有高音喇叭。有的是松鸣岩、老爷山、药水滩、七里寺这样的名片,时间一到,拖拉机、三马子、摩托车、小班车、驴车、骡车蜂拥而至,“八千游女唱牡丹”这样的数字绝非虚言。大姑娘、小媳妇、老公公、叔伯子不再避嫌忸怩,世俗的礼法在这一天全部放假休息。女儿家的心事在平日间的锅灶针线间结了厚厚的茧子,唯有这六月的歌声能化开。白牡丹熬成了九月的菊,对面的阿哥你可知道?

这就是花儿的武林大会。这是江湖人的盛会,不是那造星的秀场。笑过、哭过以后,那素面朝天的仍旧在锅灶间体态端淑,面朝黄土的更加孔武有力。日子就在这一期一会中如牡丹开了谢、谢了开。花儿会,简称一个“会”,老少皆知,“明年的会上见”——一句口头的约定足可以等待整整一年。六月六的西宁凤凰山顶,左边的公园花儿飘如海浪,右边的拱北里诵经声沉如海底。正在那海浪和海底呼应的时候,一个少年坐在这个城市的顶端看云,大朵大朵的云彩像白牡丹一样耀人。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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