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
2016-05-14王樵夫
王樵夫
一
当我被一阵马叫声惊醒的时候,屋地上站着一个人,他是买马归来的父亲。
父亲是什么时候离家走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父亲不在家,妈妈告诉我,父亲去贡格尔草原买马了。这时候,贪玩的我才猛然发现,父亲已经走了好几天了。
母亲说,要去买匹蒙古马回来。
我家马上就要有一匹马了!想到这里,我想起隔壁的陈二子,他家也有一匹马。自从那次我俩打完架,他就再也不让我骑他家的马了!那次打架,我逼着他还我送给他的水果糖。这把他难为坏了,他家只有白糖,我坚决地说不行,必须还我水果糖,而且还是粉色的糖纸包裹的那种。陈二子咧开大嘴哭了,哭声招来了他的二叔,问明原因后,他二叔骂他说你他妈的太完蛋了,你们哥俩还打不过他一个吗?白白地任他这么欺负?
陈二子和他兄弟当然打不过我,村里同龄的男孩有十多个,他们都尝过我拳头的厉害。
从那后,陈二子和我彻底恼了。每当在干活回家的路上,陈二子骑着马,路过我身边时,他还总是故意用力抽马几鞭子,那马便奔跑起来,马蹄扬起一阵烟尘,把我丢得远远的。
会是一匹怎么样的蒙古马呢?
一阵“咴咴”的马叫声再次传进屋,我光着脚丫跑出去。院子里的大榆树上,拴着一匹白色的马。
马的全身都是白的,一根杂毛都没有。我第一次看到这么白的马,雪白雪白的,就像冬天盖在山上的雪。我有点担心,冬天下了雪,这匹马会融进雪野里,要靠感知雪的温度才能找到它。
我高兴极了,陈二子家的马是灰青色的。我家的马比他家的好看。
只不过这匹白马个头虽大,却显得有些瘦,甚至马的胯骨瘦得都突出来了。马腿上的骨节也粗大。
有骨头就不怕没肉,妈妈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
父亲高兴地说,这马怀揣着驹,过了年,就会生一匹小白马出来。
这时,我才发现这匹白马肚子出奇地大,就像一只大肚子蝈蝈。
这匹大肚子白马仰着头,高声地叫着。不时地瞅着我们一家。
我好奇地凑过去,白马扭过头,警觉地看着我,摇晃着脑袋,不安地转着身子,还不时朝我打喷嚏。
我试图接近白马,走近了,它不安地掉过身子,把屁股对着我。白马的后蹄交替着在地上“啪啪”地踏着,我知道,再往前走一步,那对钉着铁掌的蹄子就会毫不犹豫地踢过来……
我被吓住了。
小时候我曾被马踢过。
在我七八岁时,每到冬天,村里的伙伴们都拿着用马尾搓成的套子套麻雀、山鸡,唯独我没有。
拥有一把马尾套子,成了我当时心中最大的渴望。
一天,有个媒人骑着马来我家,为大哥介绍媳妇。媒人把马拴在了大门外,淘气的我领上弟弟、妹妹,趁大人不注意,跑出去薅马尾,那匹马尥了一蹶子,我就昏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妈妈眼里含泪,说:“差点要了我儿子的命。”
弟弟趴在炕沿上,一看我睁开眼,马上咧开嘴笑了。
我被踢昏后,他一直趴在炕沿上目不转睛地瞅着我。
弟弟看我醒过来,比划着小手,兴奋地说,哥,马一蹄子,你就立马飞了起来,“啪唧”一下落在地上了。弟弟说“啪唧”的时候,小手还配合着往下面狠狠地按了一下。
我也咧开嘴笑了。为了表示我没事,我一骨碌翻过身,准备爬起来,我却“哎哟”了一声,马上又趴在了炕上。身上疼痛难忍。
我一连躺了好几天。
二
“你可以摸摸它……”有一天,父亲一只手牵着马缰绳,一只手拍着白马的脖子,笑着鼓励我。
我还是怯怯地,站在离马很远的地方,努力地伸出手,摸了摸马的前额。白马十分温顺,它只是摇了一下头,耳朵还配合地摆动了几下。我又摸了一下,一下,又一下……白马还是摇摇头,甩甩尾巴……不一会儿,我就敢摸它的脖子,耳朵,用手捋它的鬃毛了。
白马眼睛偶尔瞅我一下,温润地,好像里面浮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气,像极了一个温顺听话的女人。
我摸了一下白马的鼻子,突然它的嘴唇向外翻开,张开嘴,伸出舌头,马上有一团热气扑到我的手背上。我吓坏了,以为它要啃我,慌忙缩回手,跳到老远,我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是我不小心,把手指捅到马的鼻孔里了,所以它才发脾气。
父亲哈哈大笑。他拍了拍马背,说:“马通人情,它就差说话了。”
可是我固执地认为,马是会说话的。
父亲每次往马槽里填草,白马站在马厩里,扬着头,朝着厩外的父亲“咴咴”地叫着。为了让白马胖起来,下崽奶水足,每天晚上都喂料。当父亲刚拿起料兜子,白马就在马厩里不停地走动着,朝外面“咴咴”地叫。还有父亲从外面回来,路过马厩的时候,白马也叫,无论早晚。
这些在我看来,分明就是白马“说话”呢。
父亲为白马梳理着鬃毛说,你喜欢不喜欢它,它心里都知道。
良马比君子,畜类也是人。这是中国人自古就有的仁爱观。指的是一匹好马,当马认定了自己的主人之后,就会一生一世跟着你!
三
白马又不见了。
沙尘暴停了几天了,还不见白马回来。
自从一开春,白马经常跑丢。它一不回来,我们弟兄几个就要漫山遍野地去找,找到了,就在后面拼命地追,绕着大圈子,追到它的前面,围追堵截,把它“圈”回村子里。
常常是它在前面跑着,腾起一阵阵烟尘,我在后面跌倒了,叽里咕噜地爬起来,又接着追。
白马一次次跑丢,一次次地被追回来。
这一天晚上,羊群回来了,白马又没回来。
第二天吃完早饭,父亲放下碗说,走,去找找……
父亲,我,兄弟,三个人向不同的方向出发了。
尽管是春天,依然很冷。
我吸了一下鼻子,沙尘暴刚过,空气有些混浊,满满的全是沙土的味道。
料峭的山风从棉袄的后身钻进来,冰凉的,打在我瘦弱的后背上。棉袄是哥哥穿剩下的,十分肥大。
我解下鞭子,勒紧了宽松的棉袄。
我从村子的后山爬了上去,一边爬,一边向四周张望。都没有。
这是我前几次找马的路。
山峁上,山风很硬。冷冷地,抽在我的脸上,就像被刀子划过一样。
一道道山,一道道坳。我累得气喘吁吁,筋疲力尽。
有马在山沟里,山坡上……黑色的,红色的,都不是我的白马。
我越走越远。远远地看到一个村子的上空飘起了炊烟,袅袅地,缠绕着,我仿佛闻到了饭香。
这个村子叫陈家沟。离我家有二十多公里,下到半山腰,就是农田。去年夏天,我曾经拿着一个白色的纤维袋子,大老远地来偷过地里的豌豆,回家烀着吃。
一想起香甜的烀豌豆,我更加饿得走不动了。
我一屁股坐在山峁上。
峁上的风更加凛冽。我蜷成一团,躲在一棵大杏树下面。
歇了一会儿,更觉得冷。我收拢四肢,蜷成紧紧的一团。
有一丛报春花在我的脸旁不拒严寒地摇曳着,头上举着几簇黄色的花朵。远望,山峁的阴坡里,有红红的山丹花在热烈地开着。我迷迷糊糊地想,白马不会是因为贪恋这些美景而忘了回家的路吧?
被冻醒时,有一只苍鹰在头顶上盘旋。我睁开眼睛,清冷的太阳斜斜地坠到了对面的山尖上。天黑了。
我惴惴不安地回到家,意外地发现白马拴在马厩里。
母亲说,父亲在去往牧区的路上追上了白马。
弟弟说,父亲把马撵回来,用笼头拴在马桩上,举起鞭子要打,可是举起了好几次,都放下了。
最后,父亲恨恨地把鞭子扔在地上。他蹲在马槽边,抱着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父亲有个老毛病,一着急,一生气,就会莫名其妙地咳嗽。
妈妈说,老马识途,一到春天,被卖到外地的母马大多都往它的老家跑,因为老家里有它的儿女。
白马站在马槽边,浑身汗水淋漓,四蹄交替地踏着,头摇晃着,不甘心地四处张望。像个叛逆期明知做错了事,却不肯承认的孩子!
每次找回来都是这样。妈妈说,它回老家的心太急切了!
妈妈一边往白马料兜子里盛马料,一边生气地唠叨:你就跑吧!就算你跑回去,也是白忙乎,挨冻受饿不说,没准也见不到你的儿女了!估计,也叫人买走了……
妈妈把马料放到马槽上,摸摸白马的头,像面对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无奈地叹口气,扭身回屋了。白马扭头瞅了瞅妈妈,闻了闻马料,打了一个响鼻,没吃。
白马的眼睛里湿漉漉的,像蒙了一层雾。
父亲沉默着,不说话。
妈妈在锅前一边盛菜,一边自言自语,又像是劝慰父亲:等白马下了马驹,有了牵挂,它就不跑了。我看到她转过身,用袖口擦着眼角。
锅台上,昏黄的煤油灯被风吹着,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我守在饭桌旁,心中在暗暗地想,牧区有大片大片的草,如果我是白马,我也跑回去!
妈妈端起她的那碗粥,走进马厩里。
天气冷了下来,白马身上挂满了白霜。
妈妈摸着马头,又不紧不慢地唠叨起来……
白马在妈妈的自言自语中渐渐安静……
那天晚上,妈妈没有吃饭。
我记得妈妈曾经捡回一只被绑了腿、剪了翅膀的鸽子,给它松了绑,它已经不能飞了。渐渐地,和人熟悉了。妈妈在扫地的时候,鸽子站在凳子上,脑袋随着扫帚来回地转。妈妈说,来,让让……它就听话地跳到衣柜上。
妈妈说,要把这些动物当人养!
第二年开春,一匹青马驹在白马的身边撒着欢儿。
果然,白马再没跑丢。
四
青马驹已经一岁多了,长得快一人高了,但是身子纤细,比驴要小。
在牧区,像青马驹这样没被人骑过的马叫生个子。尤其是到了三岁的生个子,力气大,脾气最为倔烈,最难以驯服。
放寒假,我从学校回来,对弟弟说:“走,骑马去!”
“骑哪个马?”弟弟不解。
“好马都是骑出来的。我要把青马驹驯成一匹骑马。”我答。
白马和青马驹躲在一户人家的院墙处,避着风,晒着太阳。母子俩形影不离。
青马驹不心甘情愿让我骑。
我一次次尝试着抓住它。青马驹总是围着白马绕来绕去,不让我靠近。
我终于薅住了青马驹的鬃毛,一骗腿,骑上去了。青马驹驮着我绕着白马跑,还故意往墙上蹭,这小东西真够狡猾的,想把我蹭下来。
青马驹驮着我,绕来绕去。
我的腿蹭到了墙上,出血了。
突然,白马张开大嘴,在我的后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忍着疼,从柴垛上抽出一根长长的棍子,气急败坏地把白马打跑,把青马驹撵到村头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田地里。这样青马驹跑不快,我掉下来又不会有什么大碍。弟弟在前面抓着马鬃,我骑着,一圈,两圈……突然,村头闪出一道白白的影子,原来是被打跑了无数次的白马又跑来了。它“咴咴”地向青马驹发出一声长叫,青马驹拼命地挣脱开弟弟,撒开四蹄,折身向村头狂奔,我被再次掀翻在雪地上……
雪尘飞舞处,母子会合,白马围着青马驹转了一圈,母子俩相互依傍着,向远方狂奔而去。
白马长长的鬃毛迎着凛冽的寒风,在冬天的雪野里飘扬起来,形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
五
让父亲对白马产生深厚感情的,缘于一次事故。
我家承包的边地沟梁,是一块三十多亩的山地。尽管地广薄收,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仍旧固执地年年耕种。秋天,从梁上拉麦下来,必须经过一条狭长而陡峭的山路,车重路陡,有时驾车的牛收不住蹄,就会狂奔而下,车毁牛伤,后果不堪。
这次与以往不同的是,驾车的牛旁还套着已经对农活熟稔的白马。
夜间的一场秋雨,让本来陡峭的山路泥泞难行。一车湿漉漉的麦子,装在吱吱呀呀的牛车上,牛小心翼翼地往山下一步步地挪着,不时“哞”一声,求救似的。可是沉重的麦车产生的强大惯性,让车轮越来越快……牛不情愿地撒开四蹄,车声隆隆,泥点四溅。起初父亲紧贴着牛车跑,试图用他微弱的力量阻止一起即将到来的悲剧,可是车重路滑,最后父亲还是摔倒了,被车拖行了数十米。车可以毁,麦子可以翻,可是拉车的牛、马是全家人的命,父亲手中紧紧地攥着牛缰绳。在车轮的轰响中,在马嘶牛哞的杂乱中,翻滚在地的父亲隐约看到,他头顶上牛马翻飞的四蹄,看到飞快转动的车轮几乎就要轧在他的身上。这回真的完了,父亲绝望地闭上眼睛,他想起了早些年遭遇的那场车祸,虽幸免于难,却轧坏了尿道,时常小便堵塞,一次次地扩充手术,让他饱尝皮肉之苦。
突然父亲的身体轻了,脱离了地面,在空中飘了起来。这就是告别人世了!父亲想,他听说去往“那边”的路,人的肉身都是失去重量的……
父亲听到了妈妈遥远的哭喊声,强睁开眼睛……
妈妈说,拉麦的牛车翻在了山底的道下,跑得远远的,牛挣脱了绳套,身上、腿上皮开肉绽,不知是疼,还是受到惊吓,浑身哆嗦着,淌着血。而白马,仍旧站在父亲的跟前。
妈妈说,在生死之际,是白马叼住了父亲的棉袄。
白马救了父亲的命。
从此,父亲与白马形影不离了。出工干活,父亲都牵着白马,再累,也不骑;再气,也舍不得抽一鞭子。要催促白马,总是朝空中抽一鞭子,让白马听个响;而白马,也很认得这一声响,老朋友似的很听话。
春天,父亲用清冽的井水饮马,从不让白马喝脏污的雪水;夏天,父亲挥动着鞭子,驱赶白马身上的蚊虫;秋天,晚上割麦回家,总不忘给白马带一捆青草,这是白马的“夜餐”。父亲说:马无夜草不肥。
每有空闲,父亲用一把废弃的旧梳子,为白马梳毛。白马摇着尾巴,惬意地享受着特殊的待遇。一年四季,从春到夏,从秋到冬。
一年年就这样过去了。
白马的四蹄在村外的土路上,天天都在踏响。
白马老了。它那快捷有力的四蹄逃脱不了衰老的脚步。
在远离村庄的路上、山沟里,我时常遇见一堆一堆的马骨。马是累死的,还是老死的,我无从知晓。我曾经在一个大深沟里,看见了好多马的尸体。父亲说,那是枪杀的。是得了传染病的马。疾病没有让它们熬到自然死亡。
白马老了,在它人生的暮年,还生了一个小马驹。
白马瘦骨嶙峋,奶水也少。小马驹先天营养不足,后天没有充足的奶水,皮毛黯淡,瘦弱无力。
我回到家的时候,白马已经不吃草了。它瘦得骨架突出,肚子干瘪,眼睛无精打采地眯着,四蹄交替地抬起来,临风站着,一副摇摇欲倒的样子。
妈妈把装有谷子的盆举到白马的眼前,它慢慢地嗅了嗅,象征性地嚼两口,就不吃了。我看见有谷子伴着白马嘴里的黏液,掉在了地上。
妈妈含着眼泪,凄然地说,这回怕是真要不行了。
父亲一遍一遍地走出去,看马吃料了没有。
我着急了。让父亲抱住白马的脖子,我掰开马嘴,发现它的牙齿残缺不全,有的已经掉了,留下了一个个褐色的洞。洞里塞满了乱草渣子。牙龈的四周全溃烂了,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怪不得不吃草了。马老了,嚼不动草了,草把马的嘴扎烂了。
而我在专业学校里学的恰好是兽医。这会儿,派上用场了。
我让妈妈烧开了水,把玉米面沏得稀稀的,我把一根长长的胶皮管,从白马的鼻孔里插进去,一直插到马的胃里。然后在管子的外头插上漏斗,把玉米糊糊灌到马的胃里去。天天如此。
这样的事儿,需要的是技术。如果灌不好,会把马当场灌死。
然后用双氧水给白马嘴里的伤口消毒。
春天来了,草青了。白马逃脱了被饿死的厄运。
可是第二年,我回家过春节。正屋的墙上,挂着一把长长的、白色的马鬃毛。
妈妈说白马死了,一场无来由的病。临死前,邻居说它活不了了,捅一刀,还能吃肉。
父亲却任由它死在马厩里,只留下一把马鬃毛,挂在墙上……
责任编辑 陈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