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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辉岁月

2016-05-14孙尊超

青春 2016年5期
关键词:龙大师娘犯人

孙尊超

老卞和我是监狱警察,现在我们都已不再青春年少。虽然自己尚不服老,但衰老的症状已经异乎寻常地明显:喜欢回忆过去,常常丢钥匙丢手机,刚下楼以后又爬回到六楼,只为确认家里的门是不是锁好。另外就是撒尿以后常常忘记拉上裤子拉链——这些都是衰老的标志。最严重的是,走在大街上,时常有一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喊我们老师傅了。

我还在继续上着班,在监狱里担任一个基层监区的领导,连续值两天班休息一天,周而复始,没有终点。值班时间不能回家,要么就住值班室,要么就住在宿舍里。工作挺忙碌,在这样一个人员密集、鱼龙混杂的地方,总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遇到这样的事情,一般都不再需要我去亲自处理,而是指导督促年轻同事工作。这个时候我常常会想起老卞,当年他就是这样指导我的。老卞已经提前退休。休息的时候,我经常跟老卞一起喝点酒、打打掼蛋。我老婆对我们的生活方式嗤之以鼻,认为我们没有追求,没有梦想。我说,我现在进政治局还嫌年轻,提拔晋升处级领导已经嫌老了,正是不上不下的尴尬年龄。所以,我的追求就是工作上安安稳稳,多教育改造好几个坏人,有空就享受享受生活,照顾好你和孩子。老婆听完最后一句话,娇嗔一声:死相,就会花言巧语,你们这些当警察的,挣不了几个钱,就会忽悠人,功夫全都练在嘴上了。她嘴角一撇,眉梢含笑地冲我翻白眼的时候,年轻时的万种风情,尽显无遗。当年我就是这么一下子爱上她的。

回想起二十年前,我和老卞参加监狱的文艺汇演。我们合唱那首Beyond乐队的《光辉岁月》,唱到最后都唱破了音,却依然感觉良好,全不顾台下的观众捂着耳朵,脸庞扭曲,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主持人终于等到我们嚎结束,走上台来,十分由衷地说到,感谢三中队的两位同志给我们带来了一首荡气回肠的歌曲,让我们感受到了摇滚的震撼力和破坏力。听到这句话,全场爆出一片意味深长的哄笑声。我和老卞还沉浸在自己的感觉里,也跟着大家一起笑。队长一把把我们扯坐椅子上:还笑呢,给人家调戏了还稀里糊涂的!

过去那些偶尔的闪亮让我们回味无穷,因为我们生活中闪亮的时刻本来就不多,也许我们将注定默默无闻,终老此生。老卞很豪迈地说,将来等实现共产主义以后,就没了监狱,也没了监狱警察——这就意味着,也许我们将被人彻底忘记。想起自己奋斗的终极目标居然是把消灭自己,未免有些啼笑皆非,这说明我的思想境界还没达到老卞的高度。但有一点非常确定:那些有关监狱的人和事我们将永远记住——这对我们非常重要。这是因为,我们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这块爱恨交织的地方,这儿就是我们的热土。过去的那些岁月即便不完美,也是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更是我们的光辉岁月。在那些岁月里,我们迷惑却没有迷失,我们抱怨却没有消沉。我们恪守着做人的本分和操守,眼看着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现实生活中我们都是普通人,但在精神世界里,一个监狱警察也可以很高贵地活着。老卞说,如果没有那些属于我们自己的故事,不知道人生该会有多么无趣。

老卞还说,过去的那些年,他从未觉得虚度光阴,从未因为选择了这种生活而后悔。他总是能说出让我叹服的道理来,所以他配得上做我的师傅。

一 约法三章

老卞去年办理手续,光荣提前退休,回家养老。从在劳改农场机耕队以工代干算起,他当了三十五年的监狱警察。干这一行的,心理年龄往往比生理年龄都大得多,所以他如今看起来仿佛有六十岁的年纪。他其实就大我七八岁,今年五十六岁,属猴的。同事们都说他精得像只猴子。他是我参加工作以后的第一个师傅,做我师傅时还是风华正茂的年龄。之所以从那时就被称为老卞,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姓氏比较特别,喊大喊小都不合适。

我上大学学的是机械工程,干这一行的确有点阴差阳错。毕业分配的时候,监狱(那个时候还叫劳改队)来学校招聘。系主任跟我说,监狱里有水泥厂,需要技术人员,你去了以后身份就是警察,既能穿警服,又能搞自己的专业,一举两得,多好?男孩子多少都有点英雄主义情怀,就这么被一身神气的警服诱惑到了监狱里。始料未及的是,这点自豪感很快就被现实和老卞联合抹杀了。

我去报到的那天,按照派遣证上的地址一路问过去。从火车站转了两趟车,眼见得暑热渐消,红日西斜,公交车却还在摇摇晃晃地走。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最后停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冈上。正当夏末秋初,山冈上杂木丛生,蝉鸣一片,裸露出的红色砂岩地面依然热气蒸腾。售票员说“到了”,我就下了车,提着行李,沿着一条煤矸石铺成的坑坑洼洼的岔路,在芦苇和杂乱的灌木丛地簇拥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走了半个小时。在暮色降临之前,我终于找到了报到的地方。人事科长抱歉地对我说,咱们这里宿舍条件太差,你初来乍到,啥都没有。干脆你去中队吧,住在值班室里,好歹有口热水喝,晚上睡觉有蚊帐——啥,不怕咬?告诉你吧,山里蚊子个头大,下嘴狠,可小瞧不得。有句顺口溜说:两个蚊子一盘菜,三只老鼠一麻袋——快走,等会你就见识了。就这么我被带到了中队。队长给我在电炉上下了一碗快餐面,满怀歉意地说,以后有机会再给你接风。那碗快餐面用搪瓷碗装着,碗口好几个地方都磕破了瓷,碗壁外面印了几个大红的字:水泥厂投产纪念。电炉就放在值班室门后的水泥地上,水烧开以后,一屋子都是味精和胡椒粉的香气。面条上搁了一个荷包蛋,味道好极了。也许是饿急了的缘故,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了。

岗前培训一个星期,一晃就过去了,我回到中队正式上班。队长说,给你安排个师傅,以后上班跟他一起。队长说完就冲办公室里间的卧室喊:“老卞、老卞”,喊了半天没人出来。队长脸色微变,转身往里冲:“狗日的老卞,又在掏我的香烟!”只听到里面爆出一串狂野的笑,队长从卧室里揪出一个人来,一只手跟队长纠缠着,另一只手忙着把一盒红塔山往裤兜里塞。此人身材不高,但脑袋极大,脖子极粗,腰身极宽,脸膛黑里透红,眼神时而漫不经心,时而透出三分小商贩似的狡黠,当他盯着你看的时候,那眼光又带着一种锐利的挑剔。这就是老卞。老实说,我对他的第一印象糟透了。

老卞是个话痨,没事就喜欢跟我天南海北地胡扯。老卞说,监狱警察是“四等警察”,比公检法系统的民警,差了十万八千里。工资没人家高,找老婆也不容易。城里的姑娘一听说是劳改队的,还以为是在哪个穷乡僻壤上班,连面都不愿意见了。老卞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老大不小了,还是光棍一条。老卞说过这些话以后,我残存的一点自豪感也消失了。幸亏年轻人好奇心还在,面对一个陌生的环境,看到这么多剃着光头的犯人,虽然有点怕,但总觉着新鲜,想着先看看再说。就这么一看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再也离不开这个地方。电影台词里说好奇害死猫,果然如此。

老卞的父亲老老卞也是监狱警察,是当年四野的南下干部,后来奉命组建劳改农场,在黄海边的滩涂上忙活了一辈子。老老卞生了几个孩子后来都挺有出息,在省里市里当了干部,但只有老卞留在劳改队。老卞眼看着其他兄弟姐妹都混得很光鲜,只有自己工资低不说,财务科还时常打白条,弄得老卞时常得靠老头老太(老卞语,指我的师公师婆)接济接济。所以老卞心里有点抹不直,牢骚怪话就多了些。其实在我看来,他对这份工作感情很深。否则的话他家老大打算调他去派出所工作时,他也不至于那么纠结,犹豫到最后还是没答应。他先是在农场里以工代干,后来转干,我们这所监狱组建的时候又被抽调到南京这儿来,前前后后十几年都干的管教工作。年龄虽然不太大,却已经是老资格了。再说,那个年代里说牢骚怪话的也不止老卞一个人。连一辈子最听党的话的老老卞都说,监狱警察是“献了青春献子孙,献了子孙献终身”,自己吃了一辈子苦也就罢了,却生生地把孩子的前途都耽误了。前段时间我跟老卞喝酒,喝着喝着抬起杠来。他自吹自擂自己从小就聪明伶俐,眼皮子活会来事,而且有经济头脑,要不是干监狱警察,说不定早就当大官或者发大财了。我说,你高中没上完,十五六岁就混进了革命队伍,当了警察,后来还转成国家公务员,运气很好了。现在考公务员多难啊,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样。人家研究生毕业想当公务员都不一定能考上。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这话说的有点伤人,老卞气得筷子都摔地上了,直到小师娘破例允许他再喝二两酒,才露出点笑模样来。老卞接受老头老太的接济都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事。九四年《监狱法》颁布实施,监狱经费由国家财政拨款,监狱再不用自己捧着饭碗四处打秋风,打白条的事情就成历史了。

因为老卞在我耳边说了太多的牢骚话,我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就冲他吼:我刚参加工作,你就给我泼冷水,直接把我的上进心给泼灭了,否则这会儿说不定都混成监狱领导了。老卞听了以后哈哈大笑:这招“自吹自擂加倒打一钉耙”的本事你倒是学得不错,真不愧是我徒弟。你要是不痛快就来我家吧,咱俩弄几盅,让师傅考察考察你现在的酒量。他如今专职在家里买菜做饭,时间有的是。我立马提着一把香蕉、几只苹果杀到老卞家,他早已准备了一桌子菜等着了。可惜他酒量已不复当年之勇,我才有三分醉,他已经喝得忘了师道尊严,跟我称兄道弟,又哭又笑的,把小师娘活活气煞。

队长安排老卞做我师傅时,跟我说老卞是个好人,业务能力强,就是有时有点“甩”,让我“批判地学”,别“被老卞带到茄子地里去”了。队长是北方人,这句家乡话的意思是,别被老卞带坏了。老卞听到这句话,抬手扔给领导一枝红塔山,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队长!谢谢领导表扬!这说明老卞不是不懂得尊重领导。他两边口袋里各装了一包烟,左边是红梅,那是自己和中队的弟兄们抽的;右边是红塔山,那是接待领导和贵客们用的。后来我知道,他倒不是势利,他是小气,要省下钱来娶媳妇用。

老卞和我一起,带着百十号人浩浩荡荡地出工干活。水泥厂三大车间,原料、烧成、制成,在工艺流程上叫做“两磨一烧”。我们三中队是制成车间,带班的九个警察,分成三个班,一个班十二个小时,上一个白班一个夜班以后可以休息一个班。就这么循环往复,节假日也不例外。用老卞的话说,实在是他妈的乏味透了,想谈个恋爱都没时间。

老卞上班的第一天就跟我约法三章。第一,上班要提前十分钟到;第二,不许吃拿犯人的东西;第三,一个月之内要把中队一百五十几个犯人情况摸清。我似懂非懂,又不敢多问,含糊答应着,认真地按照他的要求去做。没想到很快就遇到了考验。有天晚上十一点多,夜餐刚刚送到,犯人汇报,一台提升机出了故障,按照老卞的要求,我要待在现场看犯人检修。等一切结束,重新开机生产以后,工作餐已经冷透了。老卞说,去到仓库热一热再吃。有个犯人过来拿起饭盒,喊我一起走。我认识那是管仓库的犯人。仓库是间简陋的小房子,紧挨着值班室,里面被白炽灯泡、黄油、轴承、螺丝螺帽等塞得满满的,在仓库最里面的角落里,放着一台用耐火砖和电阻丝自制的电炉。管仓库的犯人让我在椅子上坐一会,他去热饭。过了一会,他端出一碗热腾腾的快餐面来,鲜辣味的,面条上面还卧着一根火腿肠。热气氤氲,香味四溢。我奇怪地问,不是有工作餐吗?犯人说,工作餐是米饭,没法用电炉加热,要是加水一起煮,恐怕都煮成菜粥了。我记起老卞的约法三章,心里犹豫着不想吃,却最终没敌过香味的诱惑。已是午夜时分,晚饭早就消化完了,加上刚刚一场劳累,委实饿得难受。我想了想,说,方便面是你的吧?明天我买了还你。

第二天我买了方便面和火腿肠还给了管仓库的犯人。尽管如此,见到老卞我还是一脸的不安。老卞倒没批评我。他说,管仓库的那个犯人进来前是个高三学生,高考后和几个同学一起喝了点酒,回去路上遇到一辆外地货车停在路边,司机下车问路,他们围住司机,有个同学借着酒劲,要那司机拿一包香烟来抽。司机不愿意给,几个人就一哄而上,推推搡搡地要打人,从驾驶室里拿了两包烟、十几块钱。司机报案以后,几个同学很快落网。正赶上九四年严打,这个犯人被定了抢劫罪的主犯,判了九年。老卞说,作孽啊,还是小孩子,判得这么重,一辈子都毁了,你是个大学生,有空多教教他,别让他瞎混几年。老卞发完感慨,又说,有的警察喜欢占犯人小便宜,找犯人要吃要喝,这样的人让警察和犯人都很反感。犯人不敢得罪他,就在给他下的面条里吐唾沫,发泄不满。老卞说这是他亲眼看到的。他坏笑着看着我说,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提那样的要求了吧?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你初来乍到,犯人不了解你,昨晚的面条是想讨好你,也顺便摸摸你的脾气个性,估计里面不会有唾沫。

管仓库的犯人天天跟机械零件打交道,我考虑了一下,按照老卞的要求,把《机械原理》、《设备安装与维修》等大学教材带给他看,不懂的地方慢慢地讲给他听。在以文盲和半文盲居多的犯人中,高中毕业算是高学历了,他的知识优势很快就体现出来,加上他肯钻研,动手能力也强,电焊气割都拿得出手,后来他当了机修组长,车间里那么多台重点设备保养、维修都由他负责,成为中队技术骨干,还被评为省级改造积极分子。为这事,队长在中队会上专门表扬过我和老卞。老卞咧着嘴笑:我有啥鸡巴功劳,还不是靠小王平时的教育嘛。

二 老卞的改造经

我开始熟悉情况的时候,老卞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两个人的名字:李龙大、夏定国。老卞说,这两人都是我们中队的宝贝。李龙大是混社会的,脾气暴躁,做事不计后果,仗着自己身高体壮,经常欺负其他犯人。他故意伤害罪判了六年,进来时间不长,思想还没稳定下来,容易出事。夏定国是另外一种类型。报复伤人进来的,性格内向,心胸狭窄,平时不爱说话,凡事特别计较,跟班上其他人几乎都发生过矛盾。老卞让我经常找他们谈谈话,开导开导。但我没想到很快李龙大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那天老卞休息,我和另外一个老同志带班。下午三点钟不到,我听到外面喧哗起来,赶紧跑过去,只见李龙大正跟组长扭打在一起。我跑到跟前,连喊了几句住手,李龙大不仅不停,反而趁机捣了组长几拳,直到几个犯人强行把他拉开,他蹲在地上,兀自翻着眼皮盯着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问了下在场的其他犯人,都说是组长安排几个人搞卫生,李龙大不愿意干,说天色还早,气温那么高,等等再干。就这么跟组长你一句我一句地骂起来,组长要去汇报警官,李龙大急了,骂组长“舔猫逼”,组长抓他衣襟,李龙大踢了组长一脚,然后就打起来了。

事情很明白,主要是李龙大的错。我把李龙大喊到值班室,指出他的错误,让他写检查。李龙大却拒不认错,说是组长先抓他,他才动的手,要错也是组长的错,你这样处理明显袒护组长。说完起身就往门口走。我喊他站住,他依然头也不回,我急了,冲上去抓住他的领子一拽,把上衣扣子蹦掉了好几个。李龙大索性把上衣从头顶掀下去,露出满身狰狞的刺青:“日你妈的来吧,把我搞死拉倒!”我从没想到过当了警察还会受到犯人的辱骂,一时间热血上涌,口干舌燥,手指着李龙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跟我一起带班的老同志跑过来接了围。他呵斥着让围观的犯人各自去干活,让李龙大穿上衣服,把他带到值班室批评教育。我心里充满了委屈。从小到大,我接受的教育都是与人为善,不说脏话,不骂人不打架,而今却身为警察被犯人辱骂,在我看来实在是件既愤怒又很丢人的事情。我很想打他一顿解解气,可领导一直要求不得打骂犯人,我还不能不有所顾忌。下午收工时,我觉得犯人看我的眼光都有点不一样了,似乎带着一些不屑和幸灾乐祸。我故作镇静,却发现喊口令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晚饭过后,老卞进来了。队长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他趁着休息日去相亲,不知怎的却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监狱通往公交车站的路还是那条煤矸石路,同事们戏称“水泥路”,就是一下雨就污水横流、泥泞不堪之意。傍晚下了一阵雨,老卞回来的时候踩了两脚泥,屁股上溅了一串泥点子,临走时偷偷抹了队长啫喱水的头发也被雨水淋湿了,东一绺西一绺的,活像藏族姑娘头上结的发辫。他听说了李龙大骂人的事情,脸登时就黑下来了。“小王”,老卞冲我喊:“去把李龙大喊过来,我来会会这个混蛋,看他有多邪!”

我有些迟疑,心想不如再等一会,等队长他们进来了,一起处理。防止万一李龙大闹事,人多势众,能控制住局面。见我没动,老卞有点火了:“怎么回事?”

我说:“要不要等一下,再等几个人来?”

老卞瞪大了眼盯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小王,你在农村长大的吧?”

我不明白老卞干嘛这样问,就点点头。

老卞说:“在农村,如果路上遇到狗冲你呲牙,冲你阿呜阿呜地叫,你千万不能胆怯,你一胆怯,狗就能看出来,对你叫得更凶,甚至敢冲上来咬你一口。你不露怯,狗就怕你了,就不会咬你,就会离你远远的!记住没有?现在去把人喊过来。”

那天处理李龙大的景象让我终生难忘。李龙大进门时嘴上还硬:“卞队长,今天的事不赖我,组长瞎安排,我也是为生产考虑,警察处理事情也得一碗水端平吧……

老卞沉着脸:“日你妈的是你骂的吗?你有种,敢骂警察了?是不是哪天看哪个警察不顺眼,还准备打一顿呢?来吧,我们俩今天练练,你要是打不赢我,就等着受处理吧!”

老卞飞起一脚,踹在李龙大屁股上。李龙大顺势往地上一躺,嚎叫到:“卞队长,我错了!卞队长,我错了!”老卞一边呵斥他站起来,一边拖着他的领子往监房走廊里走。李龙大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全没了白天的嚣张。突然,他抱住老卞的腿:“卞队长,白天我脑子进屎了,求你放我一马!王队长,我给你认错,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大会做检查、关禁闭都行!”

老卞不理会李龙大,径直拖着他在走廊里走了个来回,监房休息的犯人全都挤在门口看热闹。我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李龙大垂着头,闭着眼,不敢看犯人的指指点点。回到办公室,老卞点上一枝烟说,李龙大,你他妈的欺软怕硬,真是个孬种。行了,你先站在门口反省。我问问王队长要是气消了,今天就不再搞你。要不然,非让你脱一层皮。

因为老卞动手打犯人,队长在会上口气相当严厉地批评了老卞,然后安排对李龙大进行了一个星期的批斗,并且停了他三个月的会见资格。私下里,队长又批评了我。队长说,小王,老卞是替你出气,要不然今后你在这个中队里没法管犯人。老卞那天教训李龙大时,你不该只动口不动手,你哪怕只是上去按着胳臂按着腿,老卞的过错就轻一些。队长意味深长地说,老卞真是把你当自己的兄弟看了,你得学会做事啊。队长的话我想了很久。想得越久,我越觉得愧对老卞,又对自己面对李龙大时的犹豫和慌乱臊得慌。有一次我请老卞吃饭,说了这个事。老卞哈哈一笑,这算鸡巴毛事?谁不是从那个阶段过来的?老卞这么说,我更加惭愧了。

老卞虽然常常黑着一张脸,但他对待犯人一视同仁,不会看人下菜;而对那些故意捣蛋的犯人,老卞处理起来也是很有手段。队长说他是单位的业务尖子,多顽固的犯人到他手里都能教育好。据我观察,老卞是个很用心的人,几乎所有的犯人对老卞都是又尊敬,又害怕。有一次,一批犯人办了减刑,当场释放回家。临走前,开心地把所有的旧衣服、旧鞋子、旧被褥都扔到垃圾堆上。老卞让我带几个人把这些东西捡回来,洗晒干净,放在储藏室里。我很不解:要这些破烂货有什么用?老卞说,你等等就知道了。果然,没过多久,分来一批新犯,其中不少是外省的打工仔,家在几千公里之外,来的时候除了身上的衣服鞋子,账上一分钱都没有。老卞打开储藏室,每个人送了一身衣服,一双鞋子,一套被褥。老卞给我说,这些人家里本来就很穷,犯人坐牢以后家里更困难,我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帮帮他们,对我们是举手之劳,对他们就是大事情,这就体现了人道主义精神。

老卞虽然文化不高,但喜欢读些杂书,常常跟我说,旧社会,狱警是“贱职”,不仅社会地位低——在三教九流里还排在娼妓后面——而且名声也不太好,在戏曲舞台上,基本都是染了白鼻子的反面人物。即便现在,还有不少人对监狱警察有误解。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干这一行的,自己得看得起自己,做事更要讲良心。他有句口头禅,叫“人在做,天在看,衙门当中好修炼”。不过老卞又说,不能对犯人太好。我奇怪: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老卞解释了半天,什么罪罚相适应了,咎由自取了;什么条件太舒适不利于犯人吸取教训、悔过自新了,絮絮叨叨一大堆。倒是最后几句话给我记住了。老卞说,你不要看他们现在可怜,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所以你得让他们感觉到痛,痛了才会自觉去改,改造才有效果。老卞还引用了一句广告词:痛则不通,通则不痛,让我慢慢去琢磨。

对老卞的话,我一直将信将疑。后来我遇到一件事,才对他的话有了更深的体会。有个犯人,得了双侧股骨头坏死的病,生活不能自理。中队安排两名犯人轮流看护他,并要求随叫随到,像对待自己的父母兄弟一样对待这名病犯。看到服侍自己的人如此驯服,那个原本老实巴交的病犯很快就找到了主子的感觉,真的把这两名犯人当成了呼来喝去的仆人,稍微慢一点就骂骂咧咧的,让所有民警、囚犯都看不下去,齐声谴责他。我想起老卞的改造经,不仅由衷佩服他的先见之明。后来我读了一些书,方才发现老卞的经验实际上是有心理学基础的。那天喝酒时,老卞又谈起了改造经,他拍着我的肩膀:兄弟,警察管犯人就像带兵打仗,不能光讲同情心,还得讲原则。慈不掌兵,对待犯人的缺点和错误就要明察秋毫,绝不放过,这样才是对他真正地负责任嘛。

三 小老巴子戴口罩

老卞一直觉得我们这些学生太嫩,非常不像个警察样子,而且作为他的徒弟,我继承不了他的那种火辣辣的作风,这让老卞有点不爽。老卞唯一满意的,是我篮球打得比他强得多。用队长的话讲,自从小王来了以后,我们中队打比赛,再用不着靠老卞跟人吵架才能赢球了。老卞酷爱打篮球,上中学时就天天逃课打球,要不是被老老卞吊起来狠揍了一顿,恐怕连高中都考不上。

关于打篮球,我在老卞跟前还是有发言权的。首先,我有国家篮球二级裁判证书,辩论篮球规则具有理论优势;其次,我毕竟在大学里打过院系的联赛,弹跳好,投篮准,还能组织策应,中队比赛我一个人能拿全队一半的分。不像老卞,典型的野路子球,动作不规范不说,还没啥战术,拿到球以后就会在三秒区里死扛硬顶,每次比赛准把人家搞伤一两个人:不是胳臂上给老卞抓破了皮,就是被老卞一肘子打破了嘴唇。所以在篮球场上,成了我来指挥老卞,直到他退休以后,我们还经常相约去他家附近的一个大学里打篮球。可惜老卞球品太差,输了就耍赖,身体一有接触就喊人家犯规,人家见他是个老同志,倒也不大跟他计较。时间长了,常在一起打球的球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青花瓷”,言其金贵、脆弱、碰不得之意也。

当然,老卞打篮球的优点也很明显,用队长的评价就是作风硬朗,敢于刺刀见红。单位组织篮球比赛,凡是老卞参加的,刚开场三五分钟内尚且正常,再后来就手脚并用,篮球赛变成了足球赛;再后来就变成三秒区里的摔跤比赛。要是遇到个不信邪的对手,肯定就变成拳击散打比赛。民警的比赛尚且如此,犯人的比赛更不用说。老卞带队参加的比赛,赢了球犯人好吃好喝,还有红塔山奖励,如果输了球,老卞能把犯人足足骂上半个月。所以犯人上场以后都跟打了鸡血一样,特别兴奋好斗——用监狱长的话说,三中队在哪找了一帮亡命之徒打篮球?这是打球还是打架?

在老卞眼里,我虽然球打得好,文化比他高,认识的机器设备比他多一些,但一不会说“鸡巴毛”,给犯人讲话开会就没有气势;二不习惯把袖子和裤腿挽起来,把警服半敞怀。老卞说,这样咋行,没杀气,镇不住犯人嘛。老卞就想彻底改造我。

老卞改造我的第一步就是让我把口罩摘下来。水泥厂里灰尘大,老同志都习惯了,基本不戴口罩,说嫌闷气。初来乍到的人不习惯,被呛得不轻,就找个口罩戴上。这时常成为老卞取笑的目标。有一天中队开会,大伙坐满了一屋子。老卞一本正经地说:“给你们猜个谜语,测测你们的智商,猜中奖励一包红塔山。听着啊,谜面是小老巴子戴口罩,打一南京地名。”我在中队年龄最小,从队长开始,每个人都叫我“小老巴子”。

会议室里顿时沸腾起来了。大伙儿有猜新街口的,有猜下关的,有猜中央门的,老卞都摇头说不是。等卖够了关子,老卞才说出了谜底:武定门。大伙哄堂大笑。连我也忍不住笑了。说也奇怪,打那以后,我真就把口罩摘下来了。

老卞改造我的第二个步骤是改造我的讲话。犯人出工前都要做工前讲评。有一次出工检修机器,我负责讲评,旁征博引地说了一大堆话,自己还有点得意,没想到老卞听了直皱眉头。等我停下来了,他走上前去说:第一,干活的时候长着眼,别搞到人家也别搞到自己;第二,按照分工,各管一段。谁先干完谁到我这边领香烟,数量有限,先来先得;第三,收工前完不成任务的晚上回去反省,抄50遍规范。犯人听了以后,齐声叫好,兴冲冲地就去干活了,剩下我一个人在那里目瞪口呆。老卞给我讲了一通歪理:管犯人其实不需要太高的文化,初中毕业就够了,多数犯人都是初中一年级以下的文化水平,你讲那么深奥他们听不懂,要说点实际点、直接点。我争辩说,那总要说点新鲜的吧,要不他们怎么进步呢?老卞摆摆手说,我就说这么多,你慢慢去悟吧。

老卞除了相亲以外,基本上就泡在中队里。他特喜欢拉着我干这干那,让我多“奉献”。遇到中队有事,他才不管我休息不休息,第一个准安排我加班。用他的话说,牛拴在桩上也会老,小伙子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年纪轻轻就应该冲在前面。有几回我都换了衣服准备出门逛街了,还被他叫了回来。我恨得牙痒痒,问他,有你这样不关心徒弟的师傅吗?老卞说,等加班回来给你介绍个对象。他就这么成天忽悠我,给我画大饼充饥。当然这也不能怪老卞,因为他自己找老婆都困难得很,而且中队的民警们也确实太少、太辛苦。这样想想我就没脾气了。

临近春节,那个叫夏定国的犯人,因为跟其他犯人怄气,一冲动吞了一根钉子。其实这个人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劳动很自觉,不管警察在不在,他也从来不偷懒,把岗位的事情忙得井井有条,机器设备擦拭得干干净净。考虑到他脾气太犟,容易钻牛角尖,跟其他犯人常常因为琐事闹矛盾,中队特意安排他单独在水泥库顶看机器,距离地面三十几米,十几层楼高,减少跟其他犯人的接触。他吞钉子以后,中队就把他送到几公里以外监狱医院去做手术。我和老卞送他去的时候,坐着一辆吉普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左拐右拐,差点把心肺颠出来,一路看到的都是苍凉萧索的冬天景象。老卞阴沉着脸,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交接完毕临走时才对夏定国说:“好好过年,年后来接你!”夏定国整整住了两个多月的院,出院时我们去接他,已经是春意盎然了,车窗两边满眼嫩绿,早开的油菜花露出星星点点的金黄,引得蝴蝶翻飞。夏定国精神好了许多,一路上出神地看着窗外。老卞指着外面说:“你要改改自己的脾气!遇事多想想,别作践自己!这次真要是死了,今年的春天你就看不见了!”夏定国喉咙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两颗泪珠从眼眶里缓缓地滚落下来。

四 小师娘

天气越来越热。中队一个上夜班的犯人偷偷坐在三楼窗台上乘凉,不留神跌下来,把胯骨摔骨折了,在医院一住就是四十多天。老卞一直在医院忙碌,协调陪护,联系医生等事情都是他负责。这家伙不仅圆满完成任务,居然还顺手假公济私,相中了一位病区的护士,使出各种手段勾搭人家,最后把她变成了我的小师娘。那个时候监狱警察能找到一个又漂亮、家庭条件又好的老婆,实在是凤毛麟角。举办婚礼的时候中队弟兄几乎全去了,不光喝喜酒,还按照队长的要求狠狠地闹洞房。有的说,老卞你小子结婚是那个摔伤的犯人做的媒,要给我两瓶酒带回去替你们敬敬媒人。有几个人围住他,倒了一杯白酒,非要他承认是“先奸后娶”,不承认就罚酒。老卞黑脸臊得通红,期期艾艾地不说话。最后实在给逼急了,只好忙不迭地说:“是先奸后娶,是先奸后娶。”

陪护犯人陪来了一个媳妇,老卞还是很得意的。这事儿后来一直作为一段佳话,每每被兄弟们提起。后来我们到老卞家里喝酒,问我小师娘(她基本跟我同龄,老卞这厮老牛吃嫩草,真禽兽也!),当初怎么一念之差就看上这么个土包子。小师娘吃吃地笑,说,老卞天天把黑脸膛刮得光溜溜的,在护士值班室门口一站半天,见谁都堆着一脸笑,就是眼睛贼兮兮的乱瞅。护士长发现问题,就说这个傻大个警察天天站门口影响工作,让我问他找哪一个,让我负责把他撵走……后来我为了不影响工作,只好答应他下班以后一起去吃饭啦。

回忆写到这个地方我义愤填膺。当初老卞拉我加班干活,苦一点累一点也就罢了,我从来也没抱怨。但像这种能泡到女朋友的机会,老卞却把我丢在一边。这说明此人看似忠厚,实则奸猾。假如换了我去,说不定我小师娘就成了老卞的徒弟媳妇。这口气不出,天理难容。所以趁着酒劲,我就把当初老卞帮我找对象的诺言抬出来:子曰,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老卞拿介绍对象忽悠我干活干了几年,我还是光棍一条,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们两口子看着办吧!老卞自知理亏,只可怜巴巴地看着小师娘,小师娘笑成了一朵花:好好好,我们医院小姐妹多着呢,回头怕你挑花眼!

在中队弟兄们的眼里,以小师娘的条件,跟老卞结婚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据说小师娘的爸爸也是这么想的。其实老卞最初也没多少把握,但关键时候他不信邪的性格帮了他,让他没有知难而退。后来我反思自己,如果当初上大学时能有老卞这样的韧性,那个漂亮的系花恐怕现在就是我老婆了。

老卞和小师娘谈了三个月以后,恋爱的进度就有点停滞不前了。这事老卞不好意思给我讲,但我听过他和队长的对话。那天我下了夜班实在太累,不想走回宿舍,简单洗漱以后在值班室里倒头就睡,朦胧中听到老卞和队长在外边的办公室里说话。

队长:你跟那个小护士谈得怎么样了?

老卞:挺好,就是觉得她有点犹豫。

队长:她父母的态度怎么样?

老卞:她妈倒没说啥。她爸觉得监狱警察没名气,不太欢迎。

队长:这事你得主动点。男人嘛,别怕难为情,主动去拜访,表明态度嘛。你怕有什么用?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

……

没几天老卞真的请假去了小师娘家。据小师娘后来说,小师娘的妈看到老卞还是很满意的:老卞穿着崭新的制服,皮鞋擦得锃亮,出门时特意叫了一辆马自达送到公交车站,一点煤矸石的泥水都没沾到;还特意找了副眼镜(镜片是没度数的!)戴上,这让他看上去斯文些;更关键的是平时满嘴的脏话都憋住在肚子里,一句没说,黝黑的脸皮反倒显出一幅忠厚相。小师娘的妈说,小伙子虽然年龄大了几岁,不过面相还是蛮老实的;虽然在劳改队工作,条件不咋样,不过“看猪不看圈”,咱们图的人实诚,对闺女好就行。当妈的既然这么说了,小师娘的爸也就没多说什么。但吃过饭以后,老头还是忍不住打了预防针:

“听说你们监狱警察不大顾家,脾气还不大好,我们家孩子可都是当宝贝养的,从小没打过骂过,你们两个处朋友可以,但你要是欺负她我可不答应。”

老卞忙不迭地答应着,几乎出了一身冷汗。亏得小师娘冲她爸爸撒娇地说:“爸,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才给老卞解了围。初次拜见,侥幸过了关,老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晚就借送小师娘回医院值班的机会,巩固了恋爱成果。至于怎么巩固的,老卞一直守口如瓶。但有一次他喝多了酒,被我们挤兑得说了几句实话:

对付女人嘛,该软的时候得软,该硬的时候得硬,该低声下气的时候,你也不能光顾着自己的面子,是不是?……我送你小师娘去上班,到了宿舍,我就赖着不走……我就说,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快三十的人了……

老卞说,小师娘有时温柔似水,有时强悍泼辣似夜叉,谈恋爱的时候就让他又爱又怕,神魂颠倒,无所适从。现在两人已经结婚快二十年,孩子都高中快毕业了,这种感觉还是那么强烈。老卞说,自从遇到小师娘以后,他的心里再也装不进别的女人。

五 转行

谁都没想到,老卞最后是在陪护犯人住院时跌了跟头。这件事后来被省监狱管理局编进了防逃跑教育的教材。老卞后来跟我说,妈个逼的,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被鹰啄瞎了眼。那时陪护要求不高,基本都是单人陪护,漏洞还是比较多的。老卞出事,跟这关系很大。

那是一个很会来事的犯人,平时也很老实。他做过手术以后行动不便,后来逃跑时,刀口上还没拆线呢。中队给他请了护工护理他,但也只能白天服侍。晚上就得靠警察照顾了。犯人口渴了,老卞倒了开水,拿汤匙舀了,轻轻地吹冷了,再小心翼翼地放在犯人嘴边。犯人喝了几口就没力气再喝了,老卞就耐心地等犯人的体力稍稍恢复一些,再接着喂他。犯人睡到半夜嫌冷,老卞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拿给他盖,自己下床溜达到天亮。老卞说,我自己的娘老子都没这么伺候过呢。那犯人也是挺感动的,私下里跟老卞说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

这个犯人被抓回来后被关了禁闭,我去找他,问他为什么要逃跑。他说,早晨隔壁病房死了个老太太,听人议论才六十多岁,跟自己母亲年纪差不多。突然就担心万一母亲现在走了,自己连面也见不到了。想想这里离家就个把小时的路程,心里就产生了一股回家看看的冲动。那天正好是老卞值班。犯人吃过午饭后就靠在床上,边输液边打瞌睡。老卞心想趁机会去医院门口小卖部买点东西,时间不会太久,就把他一个人留在病房里。走的时候还把他另一支手铐在病床上。这家伙等老卞走了,扯下输液管捅开手铐,穿着病号服就跑掉了。他说,其实跑出医院门自己就后悔了,但想想错误已经犯了,后悔也来不及,就只好继续跑下去了。说到这儿,他举起带手铐的双手,左一个右一个地打自己的耳光,一边打一边说,怪我一时糊涂!对不起卞队长,对不起卞队长……我怒不可遏,指着他鼻子骂:“你妈个逼的,你倒晓得孝顺你老娘了,你把卞队长害得不敢回家见老娘了你知道不!”那次是我第一次痛快淋漓地骂人。老卞听说以后,感慨了一句:小老巴子终于出师了。

犯人逃跑是大事。这个犯人虽然第二天就被抓了回来,但老卞严重失职,肯定要处分。万幸的是,那时监狱的监管条件大都比较差,还有很多犯人从事种田、采石等室外劳动,犯人逃跑并不罕见,对责任警察的处理一般还不算严重。换了现在,非把老卞开除不可。但尽管如此,老卞还是背了个处分,副中队长也直接降职成办事员。找老卞谈话的监狱领导是老卞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宣布过处分决定,问他有没有想法。老卞憋了半天没吭声,最后一拍大腿,说,我管犯人管了十几年,实在不想在操这个心了。请领导考虑下,帮我换个岗位吧。

后来老卞就去了销售部门,在外面联系销售监狱生产的水泥,整天满世界的跑,我们就很少见面了。有时打打电话,他的声音爽朗了许多,不说“鸡巴毛”,换成了几句半吊子英文“OK”或者“byebye”,听上去癔里八怪的。水泥厂停产以后,他又回到监狱上了几年班,在门卫负责进出换证、车辆检查等工作,倒也是平平安安。五十多岁以后,根据政策,自己办了提前退休,回家享受生活去了。他和小师娘先后给我介绍了几个女孩子,有的听说我是监狱警察,就打了退堂鼓;有的见了几次面,嫌我太木讷,也就没了下文;还有一个跟我挺谈得来的,刚刚发展到可以拉拉手的程度,人家父母听说我家在农村,兄弟好几个都是种田的,在单位里也一时半会分不到房子,就果断地棒打鸳鸯,断了我的念想。所以我也步了老卞的后尘,快三十岁了才遇到一个看得上我的姑娘,结婚生子。

那天我喝得够呛。酒壮怂人胆,我开始教训老卞。我说,老卞你他妈的不够意思,就因为跑了个犯人、遇到点挫折就狗熊了,丢下弟兄们自己外出潇洒。老子一直以为你是条好汉,没想到你这么经不起打击,你要是不走,我们还能在一起过几年快活日子。

老卞愣了半晌,端起的酒杯又放在桌子上,仿佛想起很多往事。小师娘过来打圆场,说,老卞根本舍不得离开中队。他在外面陪客户喝酒,喝多以后回到家就撒酒疯,躺在地上又哭又笑,念叨你们的名字,还到处找电话要打给你,说是要安排明天的任务。要不就唠叨,说藏在办公桌抽屉里的香烟少了两包,肯定是队长顺去了,明天要让他还四包来。小师娘说着说着,眼睛也红了。

老卞叹口气说,其实即使没有犯人逃跑,这管教工作,他也干不了多久了。他说,他刚参加工作那阵,一个中队就六七个警察,管着百十号犯人,几千亩地。天天跟犯人混在一起,施肥拔草,春种秋收。晚上收工以后,跟犯人一起看电影,打扑克。犯人闹事打架了,先批评教育;遇到冥顽不化的,臭骂一顿,罚罚站或者关关禁闭,也就老实了。虽然辛苦,心情却很愉快,也从来没觉得危险。现在围墙电网高了,犯人却变金贵了,不能打不能骂,批评教育爱听不听,感觉不是在改造犯人,而是警察哄着犯人听话。尤其让他感到窝囊的是,警察骂犯人打犯人是大错误,犯人骂警察却只能不痛不痒地扣分、整训、关禁闭,就是把警察打了,还得看够不够次数或者伤情才能定他的罪。这样的警察当的太憋屈。领导也不想想,犯人要尊严,警察就不要尊严了?要是光靠说教就能有把人变好的话,那还要监狱干什么?都改成学校得了。老卞说,干了这么多年管教,他突然发现不知道怎么管教犯人了。像这样心里憋着气,天天还精神紧张,实在没意思,所以他才寻思不如改行,眼不见为净,开始一种新生活。

我一口气听完老卞的话,心里百感交集。我想起了队长的一番话。老卞调整岗位以后,队长有次跟我叹气:老卞这家伙,吃亏在侠气太浓。他说,现在各方面对执法的要求都很高,想当然地把警察犯人都看作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有多少人能理解基层警察的感受?连我这样的老管教都觉得挺别扭。老卞为人慷慨重义,令人敬畏,但有时不免感情用事,把犯人当自己的亲人孩子一样,嬉笑怒骂,不拘小节,其实都是过于善良的表现,遇到居心叵测的人,肯定会招人算计,离开这个岗位对他也是件好事。想到这,我有点后悔前面话说得重了,伤了老卞的心。其实我知道他销售干的很不容易。那阵子水泥行市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市场竞争激烈,老卞可吃了不少苦头。多年以后才知道,他也是抱着豁出去的想法,才坚持下来的。

老卞刚开始跑销售时,手上一个客户资源都没有。为了争取客户,他就四处打听市场,约人家打牌、钓鱼、喝酒,逢年过节挖空心思地买各种奇怪的玩意去送礼。他酒风豪爽,遇到有的好喝酒的客户,敢拿二两的杯子一杯一杯地干,再加上他做事实实在在,不玩虚的,这让他在销售圈里慢慢就打响了名头,业务干的还不错。唯一留下的后遗症就是,几年以后他的胃彻底报销,再也没有昔日的风采。但他的脾气却一点没被酒精消磨掉,到哪里都是一条好汉。

有一年他跟一个搞市政建设的公司谈业务,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业务居然谈的很顺利。正式签合同前,公司负责人约他吃饭,慢慢地把话题往监狱工作方面引。老卞不露声色地回应着,终于弄清了他的意图。原来那人一个亲戚就在我们监狱服刑,表现不咋样。他希望老卞帮忙找找关系,只要能保证减刑,就跟老卞签这个合同。老卞说,犯人减刑只能凭自己的表现,表现好坏每个月都进行评比,结果公布到墙上去,所有人都能看到。如果因为有点关系,让一个表现很差的人减到刑,其他犯人肯定有意见。老卞诚恳地说,你既然实话实说,我也就直言相告,你指望找关系减刑是行不通的。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回头找中队的领导,拜托他们在你亲戚身上多花点心血,犯错误的时候多批评指点,让他真正有所悔悟,才不枉你们对他关心一场。否则的话,就算是提前出来,却没改正错误,迟早还得再进去。你要是觉得我玩虚的,合同不签也没关系,就当我们新交个朋友。那个负责人没想到老卞这么痛快,愣了一下,也非常爽快地说:卞经理果然心直口快,我们合同照签,找人的事情就到此为止,我们把这杯酒干了,就算是交个朋友!

和负责人一起来的人里,有个愣头青见老卞谈笑风生,大有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架势,很不服气来向老卞挑战:

“听说卞经理酒量很大?”

老卞说:“能喝一点吧。”

愣头青说:“卞经理比我年长几岁,小弟想讨教讨教,看看是你的酒量大,还是我的酒量大。”

老卞酒意上涌,恍惚间仿佛回到当年在中队指挥几百号犯人训练劳动的时候。他眼睛一瞪,豪气干云地指着愣头青说:“想跟我比赛,我得看看你有没有资格!这样吧”,老卞拧开一瓶白酒:“你能把这瓶酒喝下去,就算有资格跟我喝酒!”

那个小青年被激怒了,扯起瓶子咕嘟咕嘟就喝下起来。大半瓶白酒下肚以后,他似乎想起什么,嘴里嘟囔着“光叫我喝,你怎么不喝”,一边就慢慢顺着椅子滑到地板上。老卞哈哈大笑:我一口酒没喝,就把你喝倒了,就你这酒量,还敢跟我比赛?

老卞说完,端起酒杯敬负责人说,老弟跟这位小兄弟开个玩笑,还请老哥海涵。负责人一边吩咐同行的人把小青年架到沙发上去,一边跟老卞碰杯:年轻人就得碰碰南墙,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弟今天跟他上了一课,实在是太精彩了!

六 秘密

老卞搂着我肩膀傻笑,流着泪喊我好兄弟的时候,我一激动,差一点把心里的一个秘密讲出来。可是小师娘在旁边,我怕她看不起我,就硬生生地憋回去了。因为这个秘密,我才能毫无愧色地面对老卞和身上的这身警服,才有胆量面对我们的光辉岁月。我决定永远保守住这个秘密。

老卞出事几年后的一个夏天,一个年轻犯人突然胃出血,情况很危急。监狱派警车把他送到城里的医院,下车的时候他已经站不起来了,我把他背起来,分开看热闹的人群,一直冲到急诊室。做过手术以后,犯人住了十多天的院。这回领导安排我和一个老同志陪护。老同志白天陪,我晚上陪。犯人父母晓得儿子生病的消息后,因为自己离得远不能来南京,就委托在南京做生意的犯人堂姐来医院看望。那是一个年轻女人,大约三十来岁,长得白白净净,来了以后就很客气地跟我们打招呼,说一些诸如“感谢领导”此类的话。犯人告诉我,堂姐离了婚,在附近做生意,所以能天天来病房看看。她来了以后就跟我们说说话,慢慢地彼此都熟悉起来。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依然是一个人陪护。我吸取了老卞的教训,值班的时候一步不敢离开病房。晚上休息时我就睡在一张躺椅上,把躺椅横在病房门口,用手铐把我和犯人铐在一起。只是天亮交了班以后,我无处可去,就在大街上到处转悠。此前虽然在南京工作了多年,但大多数时间都在偏僻的监狱,从没像现在这样,置身于繁华的城市里。我常常买几份报纸,在街头的公园的树荫下一坐就是一天。看着满大街来来往往的俊男靓女,我的心里充满了渴望和自卑,我想起周而复始的值班,想起犯人的顽劣和监狱无处不在的压力,想起激扬青春的大学生活,感觉过去的几年仿佛做了一个恍恍惚惚的梦。我甚至对自己的人生选择产生了疑问。

有天晚上大约一两点钟,我被病房外面的喧闹声吵醒,见一群人推着担架车急急匆匆过来,就停在离我们病房不远的走廊里。护士过去,手忙脚乱地给担架车上的人灌肠、催吐、插导尿管。原来是个年轻女人,跟老公吵架后赌气喝农药自杀。昏黄的灯光下,那女人的衣服都被除去,护士用力地分开她的腿,给她导尿。夜深人静,似乎只有我一个旁观者。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一个真实的女人身体。我很想仔细看看,却又不敢靠近。远远地只能听到那女人痛苦的呕吐声和医生急促的命令声。折腾了很久,医生说救不活了,一群人又匆匆地离开。那女人静静地躺在那里,上身盖上了一条床单,但双腿还立着,泛着模模糊糊的白光。走廊里寂静无声,我缩回病房,才发觉后背上密密麻麻地出了一层冷汗。

第二天早上我头痛欲裂,全身无力。拿体温计一量,烧到了40度。病房里不能休息。犯人的堂姐很热心地说,可以去她家里歇歇。接班的同事也劝我找个地方休息下。我思量着离单位太远,来去极不方便,倘若打车回去,少说也得四五十块钱,那时工资也不过四百多,着实心疼,于是就答应下来。跟着犯人的堂姐到她的水果店里,她把店里的事情交给伙计,很客气地带着我,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的,到了一栋二层的小楼上。来时的路上遇到了一阵小雨,我们的头发和外套都有一些潮湿。进门以后,她给我倒了一杯茶,就径自去了卫生间。我喝着热茶,只觉得香气热乎乎地直冲脑子,比单位里喝的那种粗枝大叶的“廉政茶”好喝了几千倍。后来我才知道那叫铁观音。

她的住房很简约,一间客厅面积虽不大,但收拾的很干净,桌椅摆放的井井有条。客厅过去是一间卧室,从敞开的门看过去,可以看到床上的枕头和床头柜上的台灯。房间里很安静,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肥皂香气。卫生间门咔的一声开了,这一会的功夫,她洗了头,还换了衣服。她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笑盈盈地给我介绍:这是我自己住的地方,你放心地去洗洗,领导这么年轻,身体也好,吃点退烧药,在房间里休息一下病就好了。我答应着往卫生间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侧身让过,但我还是碰到了她身体的某一部分,并依稀闻到了她头上洗发水的味道。我感觉到她的脸似乎红了一下。不知为何,我的脸也腾地烧了起来。

我有些木然的洗着脸和头发,似乎不明白怎么来到了这个地方,不知道当下发生了什么。从昨晚上那个喝药的小媳妇模模糊糊的身体,到眼下这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气息的女人,似乎都在给我诉说着一个亘古不变的传奇;又仿佛揭开了一个捂的严严实实的盖子,从缝隙中隐约地透出一个神秘而又充满了诱惑的世界。我像喝多了酒,头晕晕乎乎。卫生间的盆子里,放着那个女人刚刚换下来的衣服,我眼睛扫过去之后就再也不敢看第二眼。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吃了药,然后躺在床上。她过来附身用手按在我的额头上,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我说,头还有点烫——按年龄你该喊我姐姐吧?我木然地咧下嘴说是吧,赶紧闭上眼睛,不敢看她敞开的领口和白腻的皮肤。良久她站起来,帮我放下蚊帐,问我要不要开风扇。我说,不用了。直到她走出房间,我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她在门外说,今天我用不着去上班了,回头我去买菜,中午你就在这里吃饭吧。你对我家××很关心,我们全家都感谢你呢。

我不敢吭声,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枕席上散发出的不知是蔺草的香气还是这个女人的香气让我心烦意乱。我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剧烈的思想斗争。迷迷糊糊之中,我仿佛听到老卞喊我“小老巴子”,我想起老卞的那句口头禅,“人在做,天在看”,我深呼吸一口气,爬起身来就往外走。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发觉了,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双手沾满了肥皂沫子。我顾不得看她的表情,急急忙忙地说我有点急事先走了,就再也没敢回头。直到跑出了巷子我才长舒一口气。我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回十几公里外的监狱,到了宿舍,我连门都没来得及关,就一头扑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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