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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领事

2016-05-14房伟

青春 2016年5期
关键词:领事南京

房伟

1934年6月9日上午9时半,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通知南京政府:副领事 “失踪”。日本称“此次事件系拳匪事件时,杉山书记被杀以来最重大之事件,对南京当局要求严重之措置,并绝对采取强硬态度”。日方调派第三舰队二十七队驱逐舰“苇”号、巡洋舰“对马”号等开赴南京下关。行政院长汪精卫急电坐镇庐山指挥“剿共”的蒋介石。蒋电令:“南京全城戒严七十二小时,三天之内务必寻获副领事,违令者杀!”……

此去再无归期。侦探曾泰在日记里写着。

闷热的黄昏,南京城已点点灯火。细小的蚊虫扑面而来,要刺穿紧张惊惧的皮肤,将尖细的喊叫种植入鲜红的血肉。“钟山龙蟠,石城虎踞”。从山上望去南京城,远处黑皴皴的,不知是山的褶皱,还是莫名的暗影。副领事眼中,黑暗和紫金山的氤氲水汽一起杀出来,在眼角碎成了叹息和低吟。

为什么回去?必须要消失。副领事劝说自己。遗忘只是瞬间的,帝国将铭记他的名字,也许会像昭和六年满洲事变前的中村大尉。但铭记又有什么意义?明年,亲人们或许只能在神社寻找他的名字。副领事几乎无法想象爱妻丽子绝望的眼神,三个孩子也会为父亲痛哭流涕,但那时他已看不到了。

他感到了饥饿。细小的虫子,正吞噬着他的脂肪、精血和活力,让他在山风中摇摆。再远处,灯火连成串,撒成了网,愈加模糊了,在更远处天地交接的地方,成为一片遥远的曲线。很多声响喧闹着,也如海浪般缓缓地远去。副领事不知道,南京城正因他的不辞而别,陷入彻夜不眠不休地寻找。他只是预感,那每一盏美丽灯火,也许都是一个温暖的,中国人的生命。这些生命,会因他的消失而死于战争。

不必再走下去,再走也没有路。不知何时,小雨悄然而至,静静地洗劫着槭树、蓝绿相间的小花、野草和光滑的岩石。两只发情的灰喜鹊,在欲望中欢快又痛苦地折磨着彼此。副领事实在不明白,叫声如此悲苦的鸟兽,为什么支那人叫它们“喜鹊”。

6月8日,平常的春日,中午,副领事跟随车队送走有田吉公使。公使大有深意地同他握手,眼镜后闪烁着奇特的光芒。副领事打了个寒战。他昏昏沉沉地踱着步子,藏青色西装紧巴巴地裹在身上,仿佛魔咒一般。他缓缓离开人群,独自漫步街头,沉思,向街口的少年烟贩买了包“三炮台”。他抽了根烟,仿佛决定了什么似的,找了辆人力黄包车,来到中华门。他想让车夫把他拉出城,车夫以路途远,要回家为由拒绝了。

先生,您没事吧。车夫关切地询问。那是个年轻的车夫,健壮的脖子,汗渍渍地,在下午软茸茸的阳光中闪着别样色泽。他摇摇头,独自向城外走去。他羡慕车夫说起家的时候,眼神闪烁的幸福。

副领事早就想过死。那是在家乡奈良,春天来到的时候,父亲领着他去吉野神山的深处狩猎。山顶沉淀的积雪,亮皑皑的,闪得人眼疼,樱花有些已早早开放,漫天都是飘舞的粉色花瓣,好似雪的精魂活了过来。父亲沉默着,黑黝黝的猎枪,如冬眠的蛇,警惕地望着远方。快看!年幼的副领事颤抖着说,那时父亲还年轻,敏锐地挡在副领事身前,向远处一个白点开了枪。枪声并不响亮,土枪的声音是闷哑的,像被揪住喉咙的人发出的呐喊。呛人的白烟散去,副领事不顾父亲劝告,雀跃着来到远处。他看到白雪下伏着只冻毙的野豹。土枪打在它身上,破坏了完好的毛皮。父亲惋惜着,副领事却不关心这些事。他伸手摸了摸野豹僵硬冰冷的尸体。那是生命溜走后的遗迹。这具身体的主人,曾无比地敏捷英勇,但现在只是张被破坏的毛皮,还有些不值钱的碎肉。副领事感到悲哀,对生命的悲哀。当时年幼的副领事,并不能完全理解生死意义。他只是一遍遍地抚摸那具身体,内心涌动着莫名的悲哀与兴奋的古怪情绪。如果生无可恋,不如拼却一死更有意义,否则悄无声息地把自己交给不相关的人,终究是可耻的。

短暂的打猎经历毕竟太过遥远,虽然中日关系紧张,但这并不影响副领事在南京阴阳营小别墅的优渥生活。他喝雨前的龙井,闲暇时钻研支那鼎器金文,收藏明清古玩,研究中国书法和汉诗。战争似乎离副领事十万八千里,但只是一眨眼,这十万八千里,就变成了近在咫尺的威胁。

饥饿感越来越强烈。奇形怪状的远山无关紧要,它只催人昏昏欲睡。饥饿把他带到山上,他开始睡觉。他睡着了。他爬起身,又上了路。有时朝山地他认定的北方走,然后又睡。他最后在紫金山脚停下,先用砖石搭建了坟穴般的小洞,睡到半夜,又蹿出来,攀爬到一颗古槐上,蜷缩着进入了短暂梦乡。

寻找目标非常困难。曾泰接着在日记里写下。

忙碌了半天,并没有结果。曾泰带领的南京警察厅九局第六行动小组疲惫且沮丧。警察厅散发了副领事的照片,一个温和忧郁,瘦削矮小的日本人。日本传言甚多,外相广田弘毅公开发布战争威胁。日本报纸《每日新闻》讲,副领事在领事馆被两名“中国巨汉”(可能是宪兵)挟持而走,生死不知。这简直是一派胡言。日本领事馆戒备森严,寻常人根本不能靠近。如果不能在72小时内找到副领事,南京城会陷入战火,中国也许会如萨拉热窝,成为被点燃导火索的“火药桶”。

曾泰奉命询问副领事的夫人丽子女士。副领事住在鼓楼区南阴阳营62号,那是处宽敞透亮的日式大宅。明代鹰扬营卫曾驻于此,名“鹰扬营”,后讹传为“阴阳营”。

丽子是娴静婉约的主妇,丈夫的失踪,让她六神无主。她焦急地在客厅接待了曾泰一行人。曾泰问,副领事有什么仇人?债务纠葛?丽子迷惑地摇头。

情感上的事,有吗?曾泰欠着身子,凑近丽子。

丽子厌恶地躲在一边,对中国侦探的无礼,她很反感,但也明白,这基本属于正常询问的范畴。丈夫是木讷的人,没什么生活情趣,不打牌,不招妓,除了工作,就是躲在家里,看中国古书,把玩中国古董。作为日本外交官员,他对政治并不关心,为此他多次被公使训斥,非常压抑。他甚至想辞去副领事职务,专心到学校做教员。他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清冷氛围。关于这些矛盾,丽子不方便告诉中国侦探。

我能看看副领事的私人物品吗?曾泰询问。

副领事为国家公务人员,事关日本帝国核心机密,外人无权搜看。丽子尚未开口,一名陪同的日本领事馆的官员,粗暴地打断了曾泰。

曾泰叹了口气,他明知是这样的结果。离别的时候,他看到紫檀木桌上摆着副领事一家人的合影,美满的样子,只有副领事蹙着眉头。镜框旁有几行中文小诗,看上去墨色新亮,像刚写上去的。

诗是副领事写的吗?曾泰似是无意地问丽子。

拙夫热爱中国古诗与书法,丽子忧郁地说,他时常在家里乱写东西。这首是不是最近写的,就不知道了。

曾泰离开阴阳营副领事的住宅,并没回家,而是去警察厅,做了简单汇报。陈厅长彻夜布置搜查,等待各路消息。十几名嫌疑人被送过来,都被证实不是副领事。外交部亚洲司司长沈觐鼎、情报司司长李迪俊、警备司令谷正伦、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等高级官员,也都在警察厅办公室焦急等待消息。警备司令部在南京各报纸刊登大幅广告,悬赏寻人,宣布“将副领事直接寻获,赏洋一万元,能知踪迹,赏洋五千元”。首都警察厅连日在南京市人口稠密地区及外国人常来的地方仔细搜索,也没有结果。

曾探长,你怎么看?陈厅长的眼里布满血丝,燃着香烟的手指微微颤抖。

副领事此去,不像私人恩怨,恐再无归期。曾泰想了想,还是坚定地说。

不用曾泰说,参与搜获的中国警探,内心都影影绰绰地有个可怕答案。利用失踪人员做文章,是日本挑起事端的一贯做法。不过这一次,由于失踪者外交官的身份,格外敏感重要。如果真是日本政府授意的,事态更严重了,肯定无法挽回。那也意味着,即使找到副领事,也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陈厅长颓然地倒在沙发,说,看来必须加强对荒野和河边、井口等地的勘探。日本人死了,我的官也就做到头了,恐怕还有性命之忧。

陈厅长流露出软弱气息,曾泰也很悲苦。这个日本人,似乎正决定这群侦探的命运,也决定着诸多官员的乌纱帽,甚至影响中日关系和战争与否。这太沉重了,似乎不是一个小小的二级警探可以拿捏的东西。

任何事都有偶然性。曾泰清了清嗓子说。他的话让厅长好像在即将溺毙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厅长坐直了身体,眼睛发亮地鼓励曾说下去。

我是说偶然性。也许副领事的举动,不过是个人行为,比如厌世。这种行为恰好被日本政府利用了。曾说着。

你有什么依据?宪兵司令部的长官问曾泰。

副领事热爱中国文化,政治倾向上讲,属于日本温和派。面对尖锐对立的民族矛盾,任何温和派,都会苦闷。副领事又是内心沉默的人,更容易想不开。曾泰分析道。

这只是个人推测罢了。有人提出疑义。

曾不置可否。说实话,他也明白,无论哪种可能,他们必须在副领事变成尸体前找到他,事情才有转机。

曾泰简单地吃了饭,带着一队人出了警察厅。说是戒严,却没有戒严的样子,警察厅人手不够,地方也不想太过扰动,耽误各类生意。东山路依旧繁荣热闹,店家打折减价的珐琅招牌,鲜艳地在热风里招摇着,电车打得铃声飞响,街角茶室传来女子的浪笑,评弹软糯糯的唱腔,也压不住“噼噼啪啪”打麻将的声音。西装革履的男子,身穿旗袍的年轻女郎,行色匆匆,一群臭烘烘的乞丐,也摆着不怨天、不由人的神气,安然地在太阳下捏玩着虱子。和安闲的人们一比,满街窜的警察、宪兵、便衣探子,倒好似扰了人家好梦的败家子,气急败坏地吵嚷,不招人待见。南京还在惯性安逸中滑行着,丝毫没有意识到战争威胁将至。

街面没由来的热风,割过耳鬓,刮得脸生疼,曾泰感到有股烦躁绝望的气息,从皂色的长衫嚣张地长出来,要扼住他干涩的喉咙。他大口地喘息,伫立在街口,干呕不已。后面跟随的警探们也是惶惶不可终日。一个卖三炮台香烟的少年烟贩走过来。黑瘦,矮小,营养不良的黄狭脸庞,仿佛偷吃人心的野狐,兀地让人厌烦。少年烟贩低着头摆弄烟,又猛地抬头,斜眼看着他,目光满是嘲讽。

曾泰满是委屈,手紧紧地捏成拳头。这些草民只知道看警探的笑话,单晓得警探平时打过他,赶过他,骂过他,却不知现在他们在救他的命,救南京的命!曾泰还未讲话,身边一个随从怒斥道,小兵喇子,作死犯嫌?

少年没有惊慌,只是抠出坨鼻屎,抹在街角的青石板,笑着说,警探大人们辛苦,不过你们弄得这么瘴乌,没得什么用咧!日本鬼找不到的。

随从作势要打。曾泰却拉住了,沉声问,你却说说看?

少年仰起脸,并不畏惧,定定地说,日本鬼要投胎,肯定是找南京他最喜欢的地方。人要死,不能回家乡,就要选有家乡样子的地。

曾好似被当头打了一棒,又急急地问,你怎么清楚日本人的想法?

少年显出悲哀的样子。他摸了摸脏兮兮的鼻子,说,我是宿迁人,在南京没得饭吃,也想过死。我要到山上,我的家也有山。我站在那里,就看到了家。

他继续走着。中山陵这一带,他经常来,但从没像今天那样陌生。副领事醒来时,饥饿感更强烈了。他不是武士,也从没想过当武士。他只想当悠闲自在的外交官,在舒服的日子中结束平静安稳的人生。但乱世之中,这许是奢望吧。

6月的南京较闷热,但晚间的山依然有寒气。早上在饥饿中醒来,他抹去脸上的露水,感到寒气一点点地钻入骨头缝隙,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变得僵硬迟缓。肚腹内轰响如雷鸣,两天没有进食,副领事头晕目眩。睡梦中,他想起了羊羹,美丽的日本点心,丽子最擅长做的食物。夏目漱石称赞羊羹:“即使并不想吃,光是那表面的光滑、致密且呈半透明受光的模样,怎么看都称得上是美术品。尤其是泛蓝的熬炼方式,犹如玉和寿山石的混种。盛在青瓷皿中的蓝色羊羹,宛如方从青瓷皿中出生般光滑匀润。”现在即使没有羊羹,有碗面也很不错。比如苏式浇面、镇江锅盖面,热气腾腾,很适合驱赶寒气。副领事为死亡来临之际,还想着吃东西感到羞愧。但还是拿不定主意什么时候死。

也许,可以再捱些时间吧。

副领事突然想看紫金山的日出。西装已被树枝刮破,头发也凌乱蓬松,副领事面色灰黄、衰败,简直像破产的落魄商贩,或精神失常的病人。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山顶,路上没什么人,也没人注意他。他蹲在块铁黑色岩石上,燃起香烟,烟头微弱的火光,抵御了肉身的潮冷。侧柏和古槐都精神着,散发出特有的清新气息,榆叶梅和红李的色彩鲜艳,被露水沾上后,更加娇艳可人。他撸了两片叶子,抹了抹嘴唇。远方,山峦之间,青濛之处,太阳仿佛刚破壳的雏鸡,轻轻地扣开混沌禁锢,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露出红润色泽。温暖一层层地涌过来,暖洋洋的,让人感到血肉和呼吸的美好。副领事眯着眼,眼角有些湿润。

多想留住这美好日出呵。当光明再次衰退,黑暗来临,他必须结束生命。这也是没有办法。他不能想象,南京成为一片火海的样子。这样美丽的景色,在人间消失,无论如何是不能原谅的罪孽。但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世上从没什么永恒之物。如春日神社,也不过十数年便推倒重建。夫妻恩爱,到头不过飞鸟各投林;宏图霸业,也不过人生一场醉梦。生于乱世,既无法阻止悲剧,就悄然领死之事,以殉情志,倒也是不错的选择。他只是没准备好罢了。

副领事顺着山间辅道走下去,尽量避免和人接触。他走到后山,拿出妻子的照片,自己写的小汉诗,还有用中文篆刻的几方鸡血石图章。这都是他珍爱的东西。汉诗是五言绝句,用行楷写就,仿唐人风格:

人生飞紫鸿

寒露坠金网

悲风恋江南

万里恸扶桑

副领事用手绢把这些东西包好,系在一株日本小檗刺枝上。手绢在风中轻轻颤抖,枝条也随之摇曳,副领事的心一下子被揪起来。他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了一番。

做完这些,心情突然轻松了,好像做出重大决定后,无关紧要的小事,倒不再拘谨了。饥饿的虫子,不再喧闹叫嚷,一个个安安静静地,附在肠胃褶皱壁里睡觉,倒似一块块美味的羊羹,有些充饥的意思了。副领事迈开步,一点点地挪下青石台阶。不知不觉,他从紫金山向西,过了梅花山,走到明孝陵附近。不远处有间“顺兴面店”开着门,像刚开张。副领事走过去,在竹椅上坐下,一对看似夫妇的中年人,过来招呼他。他点了碗苏式卤面,狼吞虎咽地吃着,不够,又要了一碗,吃净,方才舔舔碗边,擦着嘴罢了。

先生,两角钱好得啦。白净的妇人对他说。

副领事连忙摸衣服口袋,却摸了个空,什么也没有。他的神色有些尴尬。妇人的丈夫,瞧着有些事,也走过来询问。副领事支支吾吾,只说是忘记带钱了。看到副领事狼狈的样子,妇人颇有些关心,问到,是不是家里出了事?还是遇到了坏人?

副领事低下头,只搓着衣角。

男人忙说,算了吧,两碗面而已,没几个钱,先生想必遇到了难处。

副领事甚感激,他摸摸身上,却摸到西装内侧的一颗扣子。那是颗金扣子,是丽子缝在他身上,以防急用,没想到,今天却派上用场。

妇人和她的丈夫坚决推辞。副领事诚恳地将扣子放在桌上。他用略有悲伤,但古怪的语气说,我是有罪的人。这点小心意,权当作纪念,或表达歉意吧。

副领事也不管这对夫妇如何,起身径自走向远方。

妇人追问,先生,你是要去哪里?

去哪里?副领事有些茫然,也许是归乡之地吧。

到哪座山去寻?曾泰看着高低不平的群山,不禁有些绝望。

金陵多“秀山”。除钟山之外,牛首、幕府、青龙、汤山、灵岩、鸡笼等,多聚散于市内外,仅这近郊,太平门旁为富贵山,进城是小九华山、北极阁,城西有马鞍山,城南有聚宝山,城北附近还有狮子山。曾泰向陈厅长汇报了想法,颇得到上级认可。据线人来报,副领事除了喜欢中国古玩书法,闲暇时间最爱独自登山,甚至以“南京第一日本登山客”自诩。他还对同事说,死于水不如葬于山。死于水为鱼虾所食,多污浊不堪,而葬于山则可化为草木灰、红泥与石粉,当与世界永恒。

对副领事的疯话,曾泰非常重视。他分析副领事会选择上山,至于哪座山,则不好说。陈厅长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眼看最后期限就要到了,再找不到副领事,大不了就罢官顶罪。陈厅长把最后的人手分配到南京附近各山区,连他自己也亲自上阵搜寻。

还有20个小时。曾泰已近两天没好好睡觉,坐下就睁不开眼,但还咬牙坚持着。一群警探的妻子们,都焦急地等在警察厅门房,看望着各自奔忙的丈夫。她们眼神中的焦虑和悲凄显而易见。她们的丈夫正在干着一项悲壮事业。她们被沉重的责任感压得凝重了。

曾泰看到妻也混在人群,提着食盒,茫然地在返回警察厅的探员中寻找什么。曾泰挥了挥手,心中涌动着温热的情感。妻奔过来,打开食盒,拿出还有热气的吃物,是曾泰平时最爱的鸭油酥烧饼、烤老虎爪子、鸭血粉丝汤,还有一笼金记牛肉锅贴。曾抓起来向嘴里填。妻望着他憔悴的脸,张了张嘴,终究没讲话。不一会儿,曾泰吃完,对妻点点头,用袖子抹了下嘴,头也不回地走了。远远地,他听到妻的啜泣声,低低的,但又似乎有悠长的慨叹,交融着大厅其他嘈杂的交谈声、叮嘱声、呼唤声,汇成一条碎心的声响之河。

曾泰不敢再回头。这些努力不仅为自己,为警察厅,为南京,也为那些默默哭泣的妻子们。街面上的热风一吹,他的头脑有些清醒,他让手下人等等,独自坐在刚刷了白粉的马路单行线外的青石条,抽烟,沉思。手下人不敢打扰,就静静地等。曾掏出大褂里的一张纸,那是他偷偷记住副领事家里相框旁的一首小诗。看墨迹,肯定是几天前刚写的,凭着侦探的敏感,他硬背住了,出了副领事的家门,就马上写在纸上。那是首中文小诗,仿唐五言绝句。很多日本官员和军队首领,都喜欢读写汉诗。也许能从这小诗中看出些许端倪。小诗写道:“人生飞紫鸿/寒露坠金网/悲风恋江南/万里恸扶桑。”诗还不错,但看得出诗人心境不佳,中国的诗有“藏头”习惯,难道这首诗还包含着什么秘密?

副领事想念起了家乡的樱花。相比金陵古城,奈良的吉野神山也极秀美,又以樱花闻名,被称为“吉野千本樱”,有日本第一之誉。六月初,樱花有些败了,还撑得住“将死的凄美”。吉野神山樱花是“次第开放”的,按“山麓千棵”“山腰千棵”“山上千棵”“山里千棵”的顺序,现在恐怕已到山里了。

南京也从日本引进了樱花,但看着总不如家乡的樱花健旺繁盛。副领事从山间信步而去,再次深入紫金山深处,樱花飘零,副领事踩在落下的粉色花瓣上,脚下是松软的春泥。过了孝陵卫,向左转,就到了紫霞洞,旁边有座禅院,唤作“紫霞禅院”,相传明初疯僧周颠就在此修行。他的心情平静起来了。

副领事走到紫霞洞,那里将是他最后归宿之地。天色渐暗,他躲在紫霞洞旁,慢慢挖出了一条窄窄的土坑。土坑的用处很多,现在就埋葬他将死未死的残躯。头上浸出很多汗水,副领事抹了两把汗,仔细地将石子和枯树枝挑出,努力把坑道弄得平整些。他缓缓躺下去,阳光也稀薄了,仿佛从醇厚的绍兴黄酒,变成了淡淡的日本清酒。坑壁有些渗水,躺下去总感觉黏黏的,发潮,骨头都要被泡酥软了。

春泥的气息倒不难闻,醇醇的,有股酒糟味道。但天气完全黑下来,躺在这条土坑,却是可怕的。头顶只有巴掌大天空,星星次第亮了,也微弱黯淡,仿佛受刑者濒死前看到的亡魂引路之火,只有冥河摆渡者卡隆,才会爱上这样的光亮。副领事死去的决心,逐渐模糊了,妻儿的模样不断在巴掌大的天空浮现,他们身后,是不断涌现出来的帝国陆军士兵的身影。他们迈着整齐步伐,低声唱着“君之代”,走进充满血泊的南京古城。他们烧毁中华门,杀死无数妇孺儿童,帝国士兵还残忍地将妇孺尸首砍下,摆放成各种有趣的姿势……

再次醒来,已是半夜了。副领事决心在土坑中将自己饿毙,这样就可以与紫金山化为一体,倒不失“南京的日本登山家”的名头。饥饿已投降了,虽然今天只进食一次,但此时饥饿不再化身虫子,向他的肚子和大脑抗议。它们也已决心和主人一起殉葬。

紫霞洞静谧极了,只有不知名虫子的低吟,鸟叫,奏响着夜的奏鸣曲。突然,他仿佛听到了奇异声响,好像是野猫、野狗,或者是豹子,“咕噜”“咕噜”着,似乎有着低低的威胁和怒意。他想坐起身,但全身酸软,力气全无,朦胧中,他看到只黑亮的兽物,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身边。副领事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分毫。

它是野豹?难道少年时那只野豹,来找他复仇了?副领事极力告诉自己,这不过是过于真实的梦境,但豹子太真实了。它俯下身,凑到他的脸上,他甚至看到它狠毒明亮的眼,闻到它口中邪恶的腥臭气息。它的皮毛茂盛滑顺,高贵不俗,散发着地狱来客般的震慑感。

结束了吗?不知为何,他反而轻松了,甚至嘴边带了点微笑。这也是解脱。活着丧身野豹之口,是古代印度佛陀“割肉饲鹰”才有的大勇气。如果说遭遇野兽,至少也减少对中国的责任。希望惨烈的死法,不会给中国带来麻烦。如果是这样,那他的死也值得了。

但野物只是逡巡,嗅个不停,却并不张嘴啃咬。副领事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动静,反而有些害怕。他紧紧地闭上双眼,等待最后的审判。他昏睡过去,醒来,野物没走,又昏睡过去,再醒来,野物还在身边游弋,好似一个戏弄猎物的残忍杀手。

他禁不住喊出声,畜生,你到底要怎样?

野物晃着脑袋,冷笑着想了想,说,你是懦夫。逃避是没有用的。

副领事惊呆了,野物的言语激怒了他,他大声吼道,你要不就吃了我,要不就滚蛋,让我清净地去死!

野物不以为意,它用锋利的爪子轻轻地撩起副领事的衣服,露出半截雪白的肚子。它用爪子比划着,又说,只要在这里划开,可以在十几分钟内告别世界。但你别想这么轻松地走。你该切腹,服毒,或投江,这才是猛士所为!

我不是猛士。副领事要崩溃了,脸上开始流下蚯蚓般的泪水。他哽咽着说,但活着有什么希望?战争迟早要来,我们都无路可逃。

野物“桀桀”地笑着,好似某种夜行恶鸟的叫声。它的目光突然有些柔软,充满了诱惑,它又说,你也可以不死,或者至少杀死别人。

副领事对野物厌恶至极。他扭过头去。野物也不再讲话,而是动手剥光他的衣服。它甚至用目光测量起他的身高,好像在选择下口的最佳位置。

副领事有些慌乱。他不能这样耻辱地死去。然而,身体却依然不能移动分毫,他清晰地感觉到那锋利如军刀般的爪子,猥亵地伸入了他的内衣裤……

清晨的阳光照射到副领事的脸上,一只小蜈蚣在他的身体上爬了过去。副领事昏昏沉沉地,听到了好听的中国男子的声音。他睁开眼,是一个穿皂青大褂,头戴礼帽的中国男子。他和蔼地将副领事拉出土坑,帮他拍打身上的脏土。副领事清楚地看到,男子的手上,拎着把科尔特型号的中国警察用枪。

先生,您是日本领事馆的副领事吗?男子和气地笑着,枪口下垂,手指却绷得紧紧的。

副领事叹了口气。他已经永远失去了自杀的机会。

以“诡死”撬动东亚局势,无论自戕者为个人缘故,还是国家利益计,陷邻国于战火,成全铁血帝国之贪婪,荣耀邪?悲哀呼?堂堂中华大国,竟只能步步退守,动辄因个人事务,备受要挟,如此可以久长乎?曾泰最后在日记中写道。

离日方最后期限差2个小时,首都警察厅第九局探长曾泰,终于找到了日本领事馆的副领事。更重要的是,副领事还活着。尽管他精神萎顿,有气无力,但并没有什么大的损伤。他还活着,南京就还活着。也许,中国和日本就有可能继续活下去。

曾泰将自来水笔插回上衣,收好本子,命令随从带着副领事下山,而他却在艰难地写完最后一个字后,趴在紫霞禅院门口的长竹凳,沉沉地睡去。跟随的警探们没有打扰他。他的确心力交瘁,需要休息。他们一部分人和警备司令部的宪兵接上头,全副武装地将副领事送到首都警察厅,那里有一场盛大的记者招待会等待副领事。与会的还有日本总领事馆有田吉公使等一系列日本官员,及国内外大批记者。

曾泰被国民政府记大功一次,奖励大洋三千元,晋升南京孝陵卫区警察九分局科长,名噪一时,被誉为南京“四大侦探”之一。很多人询问曾泰,怎样勘破内里玄机。曾泰讲他是在副领事的诗中得到启发。想必副领事决心赴死,内心颇为矛盾,故留诗给人,以示线索。中国有藏头诗习惯,但大多是诗歌每行一个字,或最后一个字,串联起来读,才有深意。因为猜到副领事想去山上寻死,曾泰就在诗中首先寻找第一行第四个字“紫”,第二行第四个字“金”,第三行的最后一个字“南”,第四行最后一个字“桑”(可谐音理解为丧),串联起来就是“紫金南丧”。曾泰据地理推测,副领事必是在紫金山南部紫霞禅院某处自尽。他率队经过中山陵下孝陵卫,口渴喝茶,又恰好遇到“顺兴面店”的中年夫妇。他们向他提供线索说,有不明身份的人,早晨吃了面,没有钱,给了一个金扣子。

曾泰拿到金扣子,确认后面有“三井”字样。曾泰曾详细调阅副领事的资料,知道他在进入领事馆前,曾长期担任三井集团下属石川岛播磨重工业公司中方顾问,金扣子极有可能来自副领事。曾泰一方面令人火速联系副领事的妻子,一面继续搜索,后来又遇到孝陵管理处的工人张某等的举证,最后在紫霞洞,成功找到了副领事。

传说曾泰探长找到副领事,曾和他有过短暂交谈。曾询问失踪原因,副领事闭口不言,副领事的妻子丽子女士赶到,夫妻抱头痛哭,并向佛祖祷告平安。曾再追问,副领事则毅然言道,中国对得住某,某亦对得住中国。曾探长握住副领事的手,感谢他。他还活着,南京就还活着。也许,中国和日本就都有可能继续活下去。

当然这些故事,只是街谈巷议。招待会当天,副领事的出现,让日方大大地丢脸,倒是不争的事实。南京城轰动了,为此还举行游行欢庆仪式。国民政府渡过难关,考虑日方面子,有意偃旗息鼓。《南京晚报》记者,以“副领事藏紫霞古洞,有田吉黔驴技穷”为题,披露事件真相。国民党中央政府闻之严令禁止首都各新闻报界再登此事,违者必究。可仍有几家沪外小报时不时披露“内部消息”,但真假难辨。南京恢复了安静祥和,莺歌燕舞。

次年,副领事以渎职罪押送归国,处死于日本东京。

几年后,昭和十二年,即中华民国二十六年,日方再以失踪士兵为由,炮轰宛平城,中日战争拉开序幕。冬季,大寒,日军攻陷南京,紫金山中国守军教导总队英勇抵抗,全部殉国,加之无辜群众尸首,数万死体,尸蔽丘陇,骨暴荒原,紫金山麓已成修罗场。后有人收尸于紫金山南灵谷寺前,立“无主孤魂碑”。传言,每当夜深人静,都有成千上万鬼魂在哭泣……

曾探长亦没于南京破城的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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