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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水

2016-05-14宋世明

青春 2016年5期
关键词:刘卫东大沟紫菜

宋世明

我要是高俅,必定也会痛下辣手,打得发小们满地找牙。

念头正在翻转。

刘卫东拉开车门,腆着脸,竟然喊起我的小名。

叫我宋老板!

刘卫东大嘴巴停止了咧开。

我摘下墨镜,目视前方,缓慢但严厉地说:你回头再看一遍《水浒传》第一集。

刘卫东伸着手,发蒙,我转过头,微笑着与乡镇领导一一握手。

欢迎荣归故里啊!

他们挥手在空中划着圈,绘出一片锦绣山河。

老家的变化真大啊!

我频频点头,表示认可他们的政绩。又不断地摇头叹息,表示惊讶于如此的变化。

这是一片投资的热土!镇长加重了语气,再次握住了我的手,使劲摇。

刘卫东龟孙子一样缩在队伍外侧,于是我招招手,不容置疑地说:这都是卫东书记有魅力,我们都是带着感情来的!

刘卫东赶紧奔过来,眼望着镇长哈哈说:对对对,宋老板啊,是带着乡情扑面而来!

其实我是带着钱来的。

送走了乡镇领导,我让刘卫东开车绕到了村庄的后头。春天漫上了堤岸,杨树挺拔地站着,风吹树叶哗啦啦地响。我们把车停到树林里,踩着破土不久的青草,顺着河堤走。村庄远远地趴在前方,低矮渺小,成片的田野单调但永恒地铺展着。我嗅到了久违的土壤气息,认出了每一根在风中摇曳的青草。

小时候,我感觉这路长得没完没了,现在一眼就望到头了。

嘿嘿,宋老板,那是你眼界大了。

现在别一口一个老板了。

那不能的,都大了嘛,不能瞎叫!

刘卫东显得心悦诚服,嘿嘿嘿,笑出了刘欢那样的重下巴来,看出来在扯谎。

你这一来,村子就要大发了!

刘卫东绰号三胖子,他爹刘老根是炸油条的,炸剩下的油脂堆满了橱柜,半夜里老鼠排队往他家里跳。

刘卫东没有少呵斥过我们,我们赔着笑接受油脂封赏。

今天我呵斥了他,算两清。

沿流沙村再往后走两公里,就是正在修建中的高速公路。远远望去,挖掘机们像举着大钳子的龙虾来来回回奔跑,建筑材料顺着一条无形的规划线堆放着,蜿蜒散乱却望不到头。民工们戴着安全帽如同红蚂蚁般出没在这条灰蒙蒙的线上。

高速路把流沙村到市里的距离拉直了。

高速路把中国都拉直了。

三十年后,一切都变。

你一定要干,这可是个发大财的机会!

半个月前,刘卫东激动地扯着电话线颤抖,我猜他还喷着酒气。

哥啊,咱们村以前进城要多久呀?坐拖拉机,3个小时!骑自行车,半个上午!用两条腿量啊,太阳下山了,还不一定到化工厂大门口呢!

三十年前,化工厂就是城市,只要闻到了臭鸡蛋味,连小孩都知道:进城了。

现在,只要1个小时,我就能直接开到市政府了!

你要是开飞机,还能直接奔世贸大楼呢!快说吧,这边股市马上开盘了。

哥,你别急,我还是你发小不?听我把话说完行不?

你有事说事!我这里开盘后,差一秒就是十几万的买卖。还有你别搞错,按辈分你该叫我叔!

扯那些干嘛?!我就直接告诉你吧,高速公路出口就冲我们村,大开发的时候到了!人都快走光了,地都快卖光了,钱都快抢光了。乡里让我招商引资,这大好事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你快来吧!

谁再踏进村子里一步,谁就是王八蛋!

我把电话撂了。

三十年前,我绰号“坏种”。

黄粉大缸排满了村委会的院子,一个个挺着圆溜溜的肚子,咕嘟咕嘟冒热气。

我抓着棍子挨个敲它们那瓷实的肚皮,听着当当声。

使劲敲——敲——敲——

吴结巴端着破瓢探出头来,扯嗓子喊。

我停下了手,等着他拉干屎一般把剩下的半句结巴完:敲——敲——敲破了!

我差点笑破了肚皮,吴结巴鼻头变红了,这是他发怒的标志,于是我窜过排排粉缸,飞奔出了院子。

这时候,我看到了7岁的紫菜。

紫菜是吴结巴的侄女。

她穿了一件镶着蓝牙的白裙子,头上扎着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一晃一晃。看见我,她撇撇嘴巴,哼了一声,走进了院子。她先是在热气蒸腾中跳来跳去,后来,就趴在一口大缸边上,她吃到黄粉了!

我瞟了一眼吴结巴的房间,蹭过去。

走开!紫菜抬起头,推了我一下。我退后一步,她又把头扎到了大缸里面,热气从缸里升了上来,我嗅着鼻子,望着她半露的后背,撅起的屁股。

我把她的头一按,紫菜没来得及哎出声来,栽进缸里去了。

我的“坏种”绰号就是从这事得来的。

我妈不让我弟弟和你玩!

躲藏了两天后,我还是去敲了紫菜家的门。

紫菜拉开一条缝,看到我,咬牙往外推。

我妈说你是坏种!

门砰地关上。

我贴着墙根,踢着小石头慢慢走。一抬头,小喜正扒着墙头。

快扶我,抓不住了。

我奔过去抱他的腿,两人都翻到了地面上。

我姐姐看见了,又告状。

我们冲出了村庄,汇入了田野,田野里撒满了孩子,泥猪一样野蛮、肮脏、快活,疯狗一样追逐、翻滚、成长。

那一年我们6岁。

半个月后,小喜死了。

小伙伴们叫我“坏种”,除了我确实干了点坏事外,还因为我爸爸是老“坏种”。

我爸爸是村里的治保委员,他的主业之一就是带着乡妇联的人进村拉妇女。

村长吴大胖子经常半夜来砸门,他披着军大衣,抖着母猪眼恨声说,那娘们又怀上了,有人报告刚进了村。

“男的结扎,女的上环!”他拿根绳子朝爸爸脖子上一扔,挥手用力一切。

爸爸提着绳子,有时候甚至来不及穿鞋子,就带着一帮人赶过去砰砰砸门。门撞开了,人群冲了进去,院外忽然有人喊:快上墙,从墙头上跑了!狗叫声、呐喊声,一齐呼啸着冲出了村子,最终消失在夜幕下。

爸爸抓了好几年的妇女,但是运气很差。他经常跑着跑着就摔倒了,不是摔在了水塘里,就是绊倒在了树桩上,跟着的人只好回头来扶他,前面的大肚子就趁机跑掉了。不到半年,婴儿的啼哭声就响在村庄上空,染着红色的熟鸡蛋送到了我家的饭桌上。两个蛋,男孩;一个,女孩。过不了几年,送一只鸡蛋的那家女人还要被我爸爸追得疯跑。

在全村人吃到了我家的两个鸡蛋那年,我爸爸的差事丢了。

我妈妈生了我,超计划。

计划就是用来超的!

爸爸被扒掉了官帽子,可是“坏种”的帽子却没甩掉。

“坏种就坏种吧,儿子是我的!”爸爸喜滋滋地说。

没过几天,他却开始哭丧脸了。接着这一整年,全村人都开始哭丧着脸,眼含着热泪,望着北京的某个方向。大人们脚步匆匆,躲在墙角窃窃私语,村委会搭好的灵堂还没来得及拆,紧接着又开起了下一场追悼会。大喇叭冷缩在电线杆子上,悲伤凝滞地放哀乐,整个田野仿佛都给裹进一个冷而黏稠的漩涡里面去了,绞啊绞啊,连村庄上空的烟都不冒了。

这一年,我在大木床上出生了,小名叫胜利。

刘老根家的老三在油锅旁出生了,取名叫卫东。

吴小刀家的男孩在芦苇荡里出生了,叫小喜。

小喜就是紫菜的弟弟。

紫菜的妈妈是被乡妇联们追进芦苇荡里的。吴小刀拽着老婆深一脚浅一脚,往芦苇荡里最深处跑。后来她趴下了,说:肚子疼,不行了!汗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滚,冲刷着芦苇叶子划出的血道道。浩淼的芦苇随着大风起伏跌宕,水鸟不时地咕咕鸣叫。

婴儿的啼哭声纤细,但很顽强。吴小刀粗犷地喊起来:儿子,是儿子!水鸟四下里扑噜噜飞了起来。他跪在女人身旁,泪流满面。他问:芦苇荡里生的,就叫芦生吧?脸色苍白的女人突然睁开了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不,今天是个好日子,叫大喜,天大的喜事!

吴小刀咧嘴笑,忽然又摇摇头,他谨慎地看看四周,低声说:他老人家刚去世,我们孩子叫大喜,造反啊?

风吹芦苇嗖嗖地响,水鸟啾啾地叫几声,随即侧耳倾听,四下里一片沉寂。

那就小喜吧。

女人松开了手,躺在了芦苇丛中,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她舒心地叹口气说:

只要有鸡鸡,再小我都喜!

《水浒传》我看了。

刘卫东笑嘻嘻地龇牙说。

我随便说说的。

启发很大,启发很大!

当上了流沙村的书记,刘卫东油滑多了。

高俅当初是个泼皮,和一群发小们鬼混度日,但是他是个有理想的泼皮,正能量的屌丝,球踢得好,一脚踢到了皇上身边,从此发迹,混上了太尉的高位。

发小们纷纷攀附,口口声声高二哥。高俅假意摆宴招待,却关门打狗,痛扁了一通这帮不知好歹的少年伙伴。临走,高俅撂下一句话:你们当年的高二哥死了!

我没有死,但是刘卫东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喊我小名。

你都不把我敬着,乡领导会把我这个老板放眼里?

刘卫东点头说是是是,是这个理儿。

我为我的面子,当然也为了你好。

感情这么多年,我懂的。

刘卫东其实并不太懂,他还要去看一出元杂剧:《高祖还乡》。

你心里说不定在骂我呢。坏种一个!对吧?

哥啊,不,叔啊,你是好佬,行吧?

刘卫东脖子都快急得缩进去了,他抱着双拳歪着脑袋说:只要你投了资,这个“农家乐”建起来了,你爱说啥说啥,爱骂谁骂谁!

我直摇头,皱着眉告诫:什么农家乐?你有点境界还好啊?记住,我这个项目叫“荒凉山庄”,不是给城里人来钓鱼摘葡萄的那种!

不都一回事嘛,都是让城里人来掏钱放风的。

刘卫东露出狡黠的笑,像大多数乡村干部那样大而化之地概括一切事物。

卫东,你一定要有个坚定的概念,这个真不一样。

我拉着他遥望市区的方向,慢慢解释说:你知道城里多挤啊,你知道城里人的烦恼用渣土车三班倒都运不完吗?他们的心点个火就能爆燃。我们给整个地儿,让他们荒一下,凉一下,一小时的路程,就能痛快好几天,他们能不喜欢吗?能不像老鼠咬尾巴一样络绎不绝地赶来吗?

还是来解馋的!

不,我这里不仅有农家乐,还能彻底融入荒野,野地、破屋、石堡、河水、流沙,越荒凉越好,最好原生态到男女搭帐篷,上山挖野菜。

猪狗不如?

看我不言语,刘卫东摆摆手,好好好,我都赞成,谁让你是好佬呢!

你要想完成招商引资,就听我的,跟我干。

我还没到流沙村的时候,刘卫东已经到处放风,说来了个大老板,把我们村都包了,要在这里建个迪斯尼乐园。一些人闻风而动,连夜抹墙加盖房子,等着拆迁分补偿。等我进了村,人们的欢喜如同收割过的稻草一样东倒西歪了。啥大老板?坏种宋胜利啊!省里混不下去,回老家来盖农场的,说不定养200头乌克兰大白猪呢!

乡亲们哪!

世界一直在变,而我始终如一。

这个如一就是,我始终是个“好佬”。

好佬,是我们那里的方言,相当于港台话里的大佬。正面理解就是说有本事,好样的,反面的意思还是“坏种”。

知道我是坏种的那批老人都快死光了,那些野狗一般冒出来的孩子们只知道我是好佬了。

我回乡了。

我给村幼儿园甩下了5万,孩子们全都换上了新书包。

我学国家领导人的样子让孩子们寄上红领巾,还把一个脸上有酒窝的胖娃抱了起来。孩子喊我爷爷好。我才39岁!

我给镇里的账户上打了15万,镇领导很快就带着我去看地了。100多亩地很快就会给我规划好,他们有的是办法。当然,它们都算荒地,不是良田。

就等着招商引资呢,地有的是!

刘卫东恢复了乡村主宰的豪气,像一个富得流油的地主,家里养了十八个小妾一样信心满满。

刘卫东陪我顺着北大河岸边走着,水流摇曳着水草,明显已经不如记忆中的那么湍急了。

小时候,这里的水捧起来就能喝。我扔颗石头,看着涟漪扩散。

刘卫东也感慨:现在能浇地算不错了。

南大沟,北大河,东大壕,西大渠,当年我们村四面环水!

除了村后的这条灌溉河,其他的三面水都填上了。

你说的那些名字早都没了,现在叫流沙村1、2号地块。

我望着村庄的正前方,默想了一会,忽然问他:南大沟怎么不包括在我要的地块里?

刘卫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那啊?废地,你要了没用!

规划给我的这几块才没用呢。离村子这么近,鸡飞狗跳,还好意思叫荒凉山庄?

南大沟离村子倒远,可是不靠高速出口,再往里走就是乱石岗子了。兔子窝,狐狸洞,真个荒凉!你拿钱都砸不出印儿来!

我还就要这两块地!

平整好的地你不要,你非挑那糙地儿撒钱?

刘卫东疑惑地盯着我,似乎看我眼神走光了没有。他补充了一句:把填平的两块水面批给你,是看了我俩的交情。你要是换地儿,乡里还巴不得呢!

我笑笑:我领你的情。地块还是我来选。

刘卫东咽了几下唾沫,终于还是把憋着的话说了出来:你忘记了?南大沟不吉利!

我轻松地看着他:二十五年前,南大沟就填严实了。

刘卫东还是不死心,说:那也是个是非之地!

我继续笑,笑得他不自在,于是我拍着他的肩膀,郑重地说:卫东,就帮我办两件事。一,换地。二,重新把南大沟挖开了。

听到最后一句,刘卫东的瞳孔倏地放大了:重挖南大沟?

我看着他变形的脸,认真而坚决地说:后一件事不要对外说。

卫东压低了声音挤道:你是回来报仇的吧?!

6岁那年,我第一次看到死孩子。

北风吹折了所有的茅草之后,大雪就降下来了。草垛、土堆、旷野、矮树,披麻戴孝一般静立着,这是冬天的哀悼。

灰狗踏着雪猛跑,紧追着四蹄腾飞的野兔,旷野里到处是呐喊声、狗叫声,越过沟渠,灰狗却突然在田垄旁停住了。它呜呜地悲鸣,身体后倾,不停地扒着雪。

我们赶了过去,嘴里哈出的气息突然冻住了。我们看见了两个死婴儿。

它们小的像老鼠崽子,侧躺在雪地里,冻红得似乎要透明了,像两个软软的胡萝卜。他们头上有点稀疏的毛发,淡淡的。眼睛紧闭着,仿佛在熟睡。其中一个婴儿的小手搭在另一个的肚皮上。

我们围着,不说话,用眼扫一下,又赶紧移开目光,投向远处的雪地,或者一棵光秃秃的树干。

一只狗骚动起来,快速地扒起了雪下面的土,又停住了。它伸出鼻子,凑了过去,刘卫东叱了一声,狗头一缩,退回去了。另一只狗怪异地绕起了圈子。

人们还在继续往这里跑,有人大声地喊:喂,你们在看什么啊?

我们冲他们摇手,嘘声说:死孩子!

可是他们听不见,大声地笑着叫着,围了过来,蓦地又都不说话了。

女孩子们开始吐着舌头往后撤,她们弓着腰,缩着头,仿佛更寒战了。刘大扁担家的大儿子撮撮鼻涕,抓起一根树枝,蹲在田垄边上去捅。一下,咔嚓,突兀的树枝折断声,又一下,又一下,一只小手耷拉了开来,就像一个熟睡的小孩,把手从肚皮上随意地甩开了一样。

有个小孩小心翼翼地扔过去一个雪球。

没气的,你看!小孩搓着雪球,回头对伙伴说。

小杂——杂——种!

吴结巴挑着竹筐站在人群外。他瞪着眼睛,鼻子更红了。村长吴大胖子也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了,他探探头,皱起了眉头:谁家的?乱扔!

他黑猩猩一般地冲孩子们吼:都散了!扒了你们的皮。他又冲吴结巴扬扬脸:赶紧弄走,这大冷的天!

吴结巴抄起一把铁锹,像铲起两块牛粪一样送到了土筐里,搭到肩膀上,走向了南大沟的乱石岗子。

吴大胖子撮着牙花子,啧啧说:一对呢,可惜,都成形了!

看我们都还没离开,他摆摆手,喝道:还没看够啊?小兔崽子们,要是你们早计划掉了,都这个样!

他们是生出来以后计划掉的,还是在肚子里已经计划掉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问妈妈。

闭嘴!

爸爸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拍:不准去看脏东西!

我把头埋到饭碗里,还想听到妈妈的回应。妈妈板着脸,什么都没说,起身去给奶奶盛饭。奶奶说话了:一对!一对呢!

她接过妈妈递过来的饭碗,声音更高了:我们那时候都生七八个呢!

姐姐拿胳膊肘捅我,不耐烦地说:吃完走!

爸爸不高兴,因为妈妈也要去结扎了。

卫东的妈妈、红喜的妈妈、向阳的妈妈都要去乡计生站结扎了。

拉着花被子的平板车刚进村头,小孩子们就兴奋地跑了过来。被子从头到脚蒙了个严实,一点都看不出底下有个人。有的小孩靠近了些,妇女们都喊:不要动被子,小心走了风。

孩子们跟着车子走,一直挤进了这家人的院子里。女人们塞满了院子,她们鹅一般嘎嘎叫的大嗓门如今都压低了,仿佛脖子里吞咽着小鱼一样动着口型。

被子掀开,头发散乱的婶婶露出脸来,羞愧地笑笑,拂拂头发,又皱皱眉头,仿佛肚子上还有把刀在拉。妇女们很快就围了过来,递鞋子,扶胳膊,说慢慢走,慢慢走,别扯了伤口,接着一大群人就拥进房间里去了。

我们跟到了房门口,大姐姐立刻尖声喊:走开走开,死不要脸!

我们躲闪着,继续探头看着那处神秘的房间,听见里面有个妇女咬牙说:妈呀,痛死了,嘴都咬破了。这时候,这家里的男人出来了,他抓着糖果开始给孩子们分,随后我们争抢着涌出了院子。

那些年,我们看了很多的结扎,吃到了很多的糖果。

我们特别盼望着谁的妈妈被结扎。

结扎不是一个暧昧的词,不是一个害羞的词。它们是乡村生活,是家常便饭。就像农忙的时候,我们帮爸爸扎口袋一样稀松平常。

我们在打闹的时候,经常会威胁说:把你扎了!

但是世界上的事禁不住深究,怎么扎,扎哪里?我们确实又不知道。因为它们被捂在了花被子底下了。

但是我是坏种,我猜出来了怎么扎!

夏天来了,我教小伙伴们光着屁股玩结扎。男孩子们笑哈哈地跺着脚,双手拍打着屁股。他们用尼龙线打个扣,拴住了小鸡鸡,就像一只只扎了口的小火腿肠,在相互嘲笑声中,扑通跳进了河里。

拴蚂蚱哪?!

整天板着脸骂人的结巴子也笑了。

我爸爸追着我跑,后来一脚把我踢进了河里。

要是把你们的小豆虫勒掉了,你们家的祖坟就要爆炸喽!

我爸爸警告说。

哪个理他!

谁让他抓妇女的时候,没把口袋勒紧呢!如今滚出来了这么多的豆虫,冲他吐口水。

只有小喜不玩这个游戏。

他压根连裤子都不脱。

我们往他身上撩水,趁他不留神把他推到河水里,他像落水的角马一样跑上岸去。

他整个夏天都穿着短裤,双手紧拽着裤边,几乎没有放下来的时候。

哪个孩子一靠近,小喜触电般地就把手放到了腰间。

他不敢下水。

因为,小喜的屁股和我们不一样!

乡长的屁股千斤重。直喝到夜里十点,他才抬屁股走人。

喝酒的时候,镇长和土管所长都敬我酒,说宋老板是爱国爱家的模范,是感动中国的好人。我们给你平整好的土地都不要,自己要开发乱石岗子。

我说不能让子孙后代没饭吃。

饭局散后,我亲自给他们塞了通讯费,足够打十年的手机了。他们很严肃地表态说,手续他们负责办。

乡里会帮我换地块的。尽管他们说的很严重,乱石岗那块地占用农田,违法。

刘卫东看人走得差不多了,依然不相信地问: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非要换南大沟这块地呢?

我穿上外套,不理他。

要不是看你来投资,我揍扁了你!

刘卫东终于露出了当年的嘴脸。

我们都喝多了。晚宴上也说的多了,甚至说到了未来这里要建一个飞机场。

刘卫东没有恼,他扬着手,冒着酒气说:我让你装,妈的,我让你装!

他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汽车,司机赶快拉开车门,刘卫东一把推开了司机,又费力地转回身来,打了个嗝切齿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

项目进展得很顺利。

乱石岗子那儿是基本农田,可是石头多沙子多,离村子又远,我小的时候,那地里只能种花生,其他庄稼都长不了,这几年很多人干脆抛荒了不种。

我以山庄的名义和每家都签了一个合同,约定三年内地由我高价租种,三年后不愿意的原地奉还,另付土地整理费和占用费,价格也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刘卫东出面做工作,他说乡亲们哪,宋胜利其实要那块地没什么用,就是找个理由回报家乡父老的。

他又说:不签合同的,就是对不住钱啊!

刘卫东豁掉了半截牙的爸爸抖着眼袋说:那个坏种咋要挖南大沟呢?万一水鬼活了,再淹死孩子呢?

刘卫东呵斥道:这话别到处嚷嚷!他那个山庄建好了,围墙一拉,哪个孩子去游泳?淹也淹死城里的!喝你的老酒去吧。

一个星期后,工人们忙着搬砖头砌墙,很快,这块地和村子之间就拉起了一道墙。按照我的要求,沿着砖墙又拉起了塑料篷布,形成了一道蜿蜒曲折的长幕。我让人在帷幕的入口处树了一块牌子:荒凉山庄项目建设指挥部。

村里人都来看,更多的是老人和孩子。青年都出去了,散落在中国地图上的某个角落里。

有几个人我还认得,默默地接过我递出去的烟,不说话。我们都是这么长大的,沉默是乡村里长大的孩子的基因。无论你有什么不明白,你不要问,用眼睛看就是了。你非要问,真话会离你很远。

抽完了烟,他们点点头,走了。临走时,都说:宋胜利,好佬。

老村长吴大胖子也来了,他眼皮耷拉得都看不见路了,气喘的像头河马。我给他递烟,他摇手叹气,一阵猛咳:抽不了了,抽不了了,快死了。岁月之手已经把吴大胖子快剥成一张老皮了。

吴大胖子站在工地边上出神,后来说:1967年,大兴水利,战天斗地,我带着全村男女老少挖河,十天十夜,好大的一片水啊!

那没我们的事。67年我们还在石头缝里蹲着呢。刘卫东说。

吴大胖子掐着手指头算,刚闹明白似的说:还真没你们呢!河挖好了,就轮到你们闹腾了。

我说是,现在又填上了。

人哪,早晚都得挖坑填喽。我们老了,你们好好干吧。

吴大胖子摆摆手,仿佛挥别了世界一样。

刘卫东叼着烟,拍拍吴大胖子的肩膀说:叔啊,你拉倒吧。这地儿土薄,你是老革命,埋你得到八宝山!

刘卫东从小就烦吴大胖子,现在更拿他开涮。吴大胖子咧着嘴巴,骂骂咧咧地走了。他的时代早就结束了。他对我唯一交代的是:开工的时候多烧香啊!多磕头!

工地一直停着。

一个星期过去了。

刘卫东急了:你不是来占茅坑的吧?我保票都打给乡里了!

我说让想来看的人都看完。

人家都说你神经病呢!

刘卫东最近有点不耐烦:我都怀疑你山庄建成了,会不会有游客来!要是觉得会赔钱,赶紧收手吧。

你觉得我是骗子吧?

反正没你这么烧钱的。

我和你说实话,乱石岗子这块地我会签十年的,南大沟我不仅要挖开,过不了几年,那填上的三条河我都会给挖开的!不信你走着瞧!

这不神经病嘛!你到底为了什么呢?

为小喜的屁股。

小喜都死了三十多年了。你别拿来吓人行不?瘆得慌。

小喜还在前头埋着呢。

刘卫东甩不开手,我拽着他抄乡间的小路,朝那片石头岗子走去。说是农田,其实早已经爬满了大片的野草。有几户的农田里撒了点麦苗,出得稀稀拉拉,草比苗多。更多的地面上,栽种着排排的杨树,细细地戳向天空。

我们在一块小土包面前蹲了下来。

就这里?

刘卫东吐口烟,咳嗽一声说:就这个。这块地是吴小刀家的。

土堆上的杂草在风里摇晃,几张半烧过的纸钱压在碎石下,欲飞不飞地抖着。

清明节刚上过坟。刘卫东拨拉一下说。

我点上一支烟,恭恭敬敬地放在土包前。

我们都望着这个小土包,默想里面到底埋了什么。

小喜要是没死,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会很丑。嘴唇上长黑胡子,大胖肚子,喝酒,抽烟,骂人。

你是说我哪?刘卫东把烟头扔了。

其实在我心里,小喜他就没长大过。这几年我一想到他,脑袋里冒出来的就是那个小孩子模样。

我拍拍坟头,站起身来,望着远方的村庄。

三十年了,我们都这么大了,他不长,还是个小孩子,你说这他妈的多奇怪的事啊!

人都没了,你就别神神叨叨了。

你真的没这么想过?我不相信似的看着刘卫东,补充说:我感觉小喜的时间不过突然停止了,要是有个什么办法,说不定又跑了起来了呢!

村后埋着咱村300多口人呢,都是列祖列宗、亡魂旧鬼,我要天天想这个事还不疯啊?

刘卫东显然不想多呆,他指指高速公路的方向说,你还是到那边的坟地里多拜拜祖宗吧,下半年高速路穿那边过,坟地全迁走,祖宗们要集体住楼房了。公墓!

刘卫东点了一支烟,放到小喜的坟头上,自己也叼上了一支。他吐出一口烟圈说:祖宗们死了上百年,又给村里赚外快了,这一迁坟每家要补上万块呢!

坟墓是乡村的老根。这株老根长出摇钱树来了。

刘卫东打量着四周的树木,说:这些玩意都好处理,挖了就是了。小喜这坟头怎么弄?

我想了想,说:你找吴小刀签协议了没?

刘卫东诧异地说:不是你不让去找的吗?

不用找了。地租照给他们家。这坟头就好好围着吧。

我对着眼前的土包说:小喜,过几天我给你挖条大河,让你游个够!

小喜长了个花屁股。

我们的屁股上都有胎记,可是很小,像个铜钱,又像被爸爸狠揍了一巴掌,留下了一点淤青。

小喜的屁股上却长了花。

一块暗红,一块淤青,还有一块是浅白的,像条猪肉皮子。

这么多的印记摊满了屁股,小喜就有个花屁股了。

一定是芦苇荡里被大雁咬的。我们捂着嘴巴哈哈笑。

小喜,花屁股,小喜,花屁股。

有个孩子躲到他的身后,冷不防脱掉了他的短裤。大家狂喊了起来。女孩子们躲在墙角,嘻嘻笑。

小喜涨红脸,额头上出了细细的筋。他紧跑几步,想去追打那个孩子,可是刘卫东拦住了他,那个孩子躲在后面哈哈笑。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哭泣,因为它还要欺骗你。我们一出生,生活就无法选择,嘲笑也是如此。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我也不愿意找吴小喜玩。这不仅因为小喜有个怪异的花屁股,还因为他爸爸吴小刀没有给我们吃结扎的喜糖。

我们去小喜家里看结扎,吴小刀竟然躺在花被子底下给拉回来了。

他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个被结扎的男人。

吴小刀个头不过一米六,脸色黑黄,又瘦,眉头很少有舒展开的时候,一看他的眼神,似乎就能猜到一声“唉”字马上就从他的嘴里吐出来。小岗村的事没登报之前,他在村里喂猪,喂了10年,整天围着个沾满了猪食和猪粪的黑围裙。后来,猪场解散了,他没别的本事,回家种地。可是他娶了个厉害的女人,别看她也瘦得精奇,干农活却快得像头野驴。她带着前夫留下来的女儿紫菜嫁给了吴小刀,又给吴小刀生下了小喜。

那一天,她一边喂猪一边就把很重要的事情宣布了:我又怀上了,我还要给你们家生一个。你去吧!

一周后,吴小刀下床了,他站在巷子口,有人经过了,他就堆起笑,招呼一声:吃了没?下地啊?

女人们会惊讶地说:吆,多穿点,别吹了风。男人们则会嘿嘿笑几声,说:挨了一刀啊?

吴小刀尴尬地弓弓腰,仿佛两腿夹得更紧了,弱弱说:你说怎么办呢?有指标的,不是她就得我,乡里有指标的!

男人们说:是啊,指标紧了!抓紧生吧。

吴小刀替老婆去结扎,保下了她老婆的大肚子。她老婆鼓着个肚子,整天大着嗓门喝来喝去,喊小喜别乱跑,叫紫菜去提水,还尖着嗓子说:我都累死了!猪狗不如啊!没看见肚子里又怀着个小弟弟吗?吴小刀微微弓着腰,一只手捂着小腹,仿佛结扎的那把刀还插在那里一样,眉头皱得更深了。

小喜的妈妈还要超生一个,是不是小喜的花屁股让他们皱了不少的眉头呢。

我对小喜的花屁股倒不在意,我对小喜妈妈的眼神很留意。这个女人的眼神很尖锐,看见我从门口过,目光能追出好远来,吓得我不由地加快脚步往前跑。

我妈妈说你是坏种。

紫菜经常这么对我说。她这么一说,我只好想办法表白我是多么好的一个好人,特别是对她有求必应的好。于是我就偷我姐姐的蝴蝶结送给她,偷刘卫东家的太阳花送给她。

其实紫菜的妈妈判断的对,我真是一个坏种。

我喜欢上紫菜了。

那么小就懂这种事,不是坏种是什么?

有好几年,早上一睁眼,我不吃饭就往外跑。妈妈喊:出去找魂啊?我说找小喜玩。其实我就是想去看一眼紫菜,听听她的声音。她要是在哪个地方笑了,我立刻就在猜她今天穿的是蓝格子裙子,还是粉红色的衬衫。太阳当头照,花儿对我笑。看见了她,这一天就是很晴朗的。

我们村的幼儿园里排练节目,其中一个叫三句半,是由四个小孩表演的,四个孩子像小老鼠一样在台上交叉跑动,然后立正站好,三个小孩一人一句,最后一个小孩说半句,节目结束,鞠躬下台。

我说:党中央发号召。

赵小兵说:计划生育要搞好。

紫菜上前一步说:一对夫妻一个孩。

刘卫东应该说:不少!

可是轮到刘卫东时,他大声地喊道:不好!

紫菜赶快纠正他说:是不少!

刘卫东笑得弯下了腰:你妈妈又要生了,不好!

紫菜哇地撇了嘴唇,王大牙阿姨赶紧拍拍她的头,伸手指着刘卫东呵斥说:不好好排练,我开除了你!

我立刻冲到刘卫东的面前说:要不是我爸爸帮忙,哪里有你?

刘卫东刷了我一嘴巴,我们立刻撕扯到了一起。王大牙阿姨急得摔在了地上。

我对紫菜这么好,可是她却对我没有好脸。

每次到她家,她都冲我翻个白眼,或者撇一下嘴。要是哪天不高兴了,还会推着我说:走啦,坏种。小喜站在房檐下,阳光照得他眼睛都眯了起来。

夏天终于赤裸裸地来了,我们整天泡在河里,水里像下饺子。

小喜依然穿着短裤下河。没游多久,他就像被鳄鱼袭击的角马一样,拼命往岸上跑,刘卫东又带着人来扒他的短裤了。

小喜,花屁股。小喜,花屁股!

笑声像水花一样四溅。

我拉着小喜沿着河边走,想换得远一点,可是刘卫东他们依然像一群鳄鱼一样尾随着我们。

刘卫东哈哈笑,我掐死他。

走吧。我们到南大沟。小喜说。

南大沟?不去,有水鬼!

水鬼怕人多,两个人,就不怕了。

南大沟是我们的禁地,大人们早就说过,那里面淹死过人,要是小孩从那边经过,就会看到水里漂着一件红衣服,要是你好奇了伸手去捞,红衣服突然就会缠上了小孩子的手,一下子就给拽到水底下去了。

其实我也很想去南大沟游一次,我是坏种,在我这个年龄,我比谁都爱冒险。

要是我去南大沟了,刘卫东在我眼里算什么!

我从水里爬起来,上岸去穿短裤。刘卫东哈哈笑,喊道:好佬啊,不游了?

我大声说:不和你胆小鬼混,我去南大沟!

刘卫东愣了一下,你带花屁股去南大沟?

我说去怎么样?

刘卫东洋洋得意,忽然说道:你是带紫菜去睡觉的吧?

你放屁!我苍白地喊。

我们都知道了。

刘卫东像抓住了老鼠的猫一样在水里转着圈子,他和其他的孩子们一起呸呸呸地吐着水。

我必须走!

你要是和花屁股一起跑了,就说明你真和紫菜睡过觉了!

刘卫东又哈哈笑,他胜利在望了。

我拎着短裤,光着屁股站着。我看看水里的刘卫东,又看看岸上的吴小喜。我已经听不到他们在喊什么了!

和女孩子睡觉!大人们要是知道了,我会死吗?

快走吧!小喜想过来拉我。

都是你!

我突然冲小喜发火了。我蹬上裤子,推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小喜跟了几步,我故意加快了脚步,他只好慢慢停了下来。身后的河水里,那些杂种像念咒一般地齐声喊着:宋胜利大流氓!吴小喜花屁股。

我没有和紫菜睡觉!

可是我看了她不该看的地方。

刘卫东果然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他说过,会有办法让我讲出来的。

他找了一个人,还带到了工地上。

车门打开,我注视着她俯身走了出来。

略有些紧身的女装勾勒着她的身材,头发染了,篷起来,两侧卷曲着贴在脸上。脸颊已经褪去了少女的红晕,能够看出了人工的粉底,不过,依然光泽柔和。她略微眯了一下眼,适应着外面的阳光。

紫菜?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惊奇或者好奇,对刘卫东说:怪你吧?这么多石头,你还说高跟鞋不用换!

刘卫东嘿嘿笑:高跟鞋漂亮,不是要见老朋友嘛!

紫菜头一扬:见他我也不用打扮啊!

我赶紧走过来,说:紫菜,真是你啊?

她讥讽地说:丑了?

我尴尬地说:不是不是,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紫菜说:他拉来的。说有贵人,不见就后悔一辈子了。

我说:他是坏种。他的话你要听三分。

紫菜反倒咯咯笑了:你才叫坏种呢!

一刹那,我们都不说话。

我笑了。

刘卫东一本正经地说:胜利说了,你不来,他这里不开工,这不,一直等了大半个月,我都急疯了。你问问他,叫你来,到底有什么想法?

我急忙摇手:胡说什么?紫菜别听他的。

哪个我也不听。我自己想来看看。

紫菜?

你比那时候老成多了。就是胖了点。

你没什么变化,个子高了。

刘卫东躲到一旁,他吐个烟圈说:这么多年了,紫菜一直就是个美女,我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呢!你看我都老成什么样子了!

我叹口气:我也老了。

你们两个真没劲,见面就叹气。要是还在当年,我一人踹你们一脚。

紫菜竟然嘲笑起了我们。刘卫东冲我挤挤眼睛,说:你踹啊,你踹啊,小心折了高跟鞋!

紫菜不理他,看着我,我们相视了一下,我把目光移开。

你挖南大沟干嘛?

山庄里需要一片水。

东大濠不能挖?底下都是水呀?

那个离村子太近,挖了危险。

紫菜似乎不太相信这个说法,她转头看了看岗子上,最后望着那片小树林。

小喜的坟怎么办?

放那里吧。

你不会放水给淹了吧?

不会的。我弄水泥墙挡起来,山庄建好了,他也有个地。

你还会走吗?

不知道。

我知道了。

你们家那块地没意见吧?

随你便。我爸爸种不了了,他眼睛都瞎了,哭的。

紫菜终于再次把目光看着了我,停留了很长时间,柔和、自然、平实,也好奇,似乎要把逝去的时光打捞一遍,我没有回避,我们又都笑了一下。

她转过身,摇摇手说:挖河的时候,我再来一次。

她转过身,呼口气说:好了,我走了。

刘卫东诧异地问:你们就这样了?

紫菜说:不这样还咋地?

刘卫东比划着手势:不那个什么?拥抱一下!三十年啊,你们连滴眼泪都没有?

紫菜竟突然发火了,她推了一把刘卫东说:要眼泪干什么?这是演戏吗?大家这不都没死吗?

我站着,不说。刘卫东连忙说:姐,是我不好,你看这事被我弄的!我没那个意思。

紫菜把脸扭向一边,刘卫东拉着她的胳膊,我望着刘卫东。

我们站在小树林里,村庄趴在远处,起重机的吊臂举在天空下。

紫菜抽了一下鼻子,把头转向了我,轻松地说:你们都挺好的,我哭什么?别瞎想了!

我说:挺好的。

刘卫东说:大家见面了,真的挺好的。

紫菜说:你还抓着我胳膊呢。使那么大劲干嘛?

刘卫东赶快放开了手,笑嘻嘻补了一句:我以为你要甩他一个耳光呢!

我瞪他一眼:闭嘴。从小到大,紫菜没打过我一次。

紫菜说:没机会了!

她掏出手机看了看,说:时间不早了,我走了。她摇摇手,冲我点了一下头,走出了工地,钻进了汽车里,开走了。

刘卫东张着嘴巴,望着紫菜远去的方向好久。

结束了。我说。

刘卫东愣个神:啊?啥?

我说你安排的戏结束了。人都走了。

刘卫东啧啧嘴巴:我倒成了坏人了。好了,你也没了心思了。接下来开工吧。

我说:你看紫菜还恨我吗?

刘卫东沉思了一下说:不恨了。恨你就不会来了。

我叹口气:卫东,我还是有点恨她。

三十年前的那个午后,我就被紫菜恨上了。

小喜被从水里捞了出来。

他的小脸更小了,嘴唇紧闭着,似乎微微皱眉。

吴小刀瘫坐在一棵柳树下,只顾拍着腿哀嚎:娘哎!我的亲娘哎!

刘卫东的爸爸跑回家,揭下一口大铁锅,咣当扣在地下。他吼道:哭什么,快来控水。

吴小刀手撑了地,可是软得爬不起来。我爸爸跑过去,抱起小喜的身体翻转过来,头朝下,俯趴在了铁锅上。人们都看见了他的花屁股。刘老根提起小喜的双腿,往上抖,几口黄水顺着小喜的嘴角流了出来。

好几双手都去摸小喜的鼻子,摇摇头。

吴小刀不喊了,他两手抠着土,咬牙爬向铁锅,脸戗到了地面上,口水流到了嘴角。

小喜的妈妈来了,她披散着头发,肚皮挺起,像鸭子划水一样一摇一摆。几个妇女去拉她,说你不要看,千万不要去看,别惊了胎气。小喜的妈妈不说话,直勾勾地往前挪,她蹲不下去,也够不着地面。倚着树站住了,伸出右手,抬了抬,抖着,指着。

我爸爸和吴结巴使个眼色,一起走过去,把小喜从铁锅上托了下来,刘老根赶紧在地上铺了张凉席,小喜被平放在了上面。

小喜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嘴唇发白,鼻子下一片青紫,眼睛闭着,可是隐隐地露着一丝缝隙。两只小手紧紧蜷缩着,指甲里抠满了黑泥。小喜的小鸡鸡缩着,就像一条被暴雨打湿了的小豆虫。我慌乱地看了一眼,赶紧扭过了头去。

小喜的妈妈瞬间老了,眼皮耷拉了下来,她捂住胸口,张大嘴巴喘,几个妇女跑去扶她,她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声,说:小喜,小喜回家,妈给你煮饭吃。

妇女擦起了眼泪。

我往后退,透过人缝,我似乎感觉到小喜的眼睛睁了一下,他要喊我吗?我定住了不动,再仔细一看,依然灰一般的眼白。

小喜像条死鱼那样躺在地上。那么小,那么瘦,光溜溜。

我必须跑。

三天后,小喜被埋在了南大沟旁。

全村的孩子都给关在了家里。爬墙出去的,被树棍抽打的鬼哭狼嚎。

我爸爸不用关我。

我一直躺在床上发高烧,我推着墙说:我不和你一起去。我不和你一起去。

我说:水,水鬼。你别抓,那是水鬼的衣服。

我把身上能脱的都脱了,我推着被子说:热死了,你们都跳啊,跳啊,水不深。真的不深。

王道婆端了一只碗进来,她伸出一只手指头尖锐地按住了我的额头,凉意激得我猛地抬头,我喊水水水,王道婆猛地把那只碗泼到了我脸上,我闭上眼,就像永远地闭上了一样,一股股的热东西顺着脸颊往下流。

半个月后,我站在巷子口晒太阳。刘卫东露了几次头,我没理他,后来他溜着墙根跑了过来。

你被小喜缠住了,差点死了!

刘卫东好奇地打量着我,似乎看我身上附了什么。我说滚。

刘卫东吸着气:王道婆泼了你一脸鸡血,可吓人了!

我说再不滚,我就砸死你!

我从屁股底下抽出了一块砖头,刘卫东呆了呆,呸了一口,撒腿跑走了。

我变了。我不再没吃完饭就往外跑,我开始低着头走路,慢慢地走,不再踢的石头乱滚。我依然去下河游泳,可是不再光屁股了。黄昏,我喜欢一个人望着天空,盯着成群的蝙蝠飞来飞去,它们飞得那么快,那么乱,还那么无声,可是没有一只撞上另一只。

我注意到妈妈悄悄地跟踪我。她忧心忡忡地和爸爸说,小孩掉魂了。我装作不知道,我已经迷恋上出神了。因为,在我静寂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时间的存在。我从那摇曳的青草上,从那静止不动的云彩上,从那破碎的墙体上,从那抛弃了的动物的骨头上,甚至从那飞来飞去的蝙蝠身上,真切地感受到了有一种东西在流逝,我以前所不知道的东西在日夜不息地无所不在地流逝。

蒙昧游荡的时光快要结束了。

小喜也应该很快地随着这一切流逝掉。

如果不是那只狗的话。

小喜淹死后两个月,刘卫东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是你带小喜去南大沟的吧?

我说没有。

刘卫东摇摇头:反正你和他说过的。

那又怎样?他自己淹死的。

刘卫东挤挤眼:那里有水鬼。

你见过?

我哪里敢见过。我听大人们说,水鬼把小喜拖走了。

我没有说话。这段时间,刘卫东不止一次地挑逗我,甚至主动地找我,顺着我。我无所谓。

水鬼最爱淹死小孩的。它们拖走一个后,还会再拖走一个。

拖你去吧!

不是的。这一次阿,它不会自己下手,它会让淹死的那个小孩去拖的。

小喜?是你把他赶走的,他来拖你!

小喜和你最好,他肯定找你的。

我说滚,小喜最恨你。

小喜胆子小,最怕我了。他到了水里,更没办法拖我了。他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他只记得你的脸!是你走到半路上把他扔下的,你的影子一定留在他的眼珠子里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了小喜眼珠里的那条缝隙。

水鬼都是在有月亮的晚上上岸拖人,小喜记得你家的路,他会在前面带路的。

你家离南大沟更近!

我家里有大黑狗!大黑狗一叫,魂就飞了。

我看着刘卫东得意的肥脸,恨不得砸断他的鼻梁骨。

是你们喊他花屁股的!你们这群狗!

刘卫东没有发火,他反倒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水鬼拖不到小孩,小喜就超不了生!

我又躺在床上了。

爸爸来摸我的额头,我故意眯着眼睛。爸爸说没发烧,你躺着干嘛?

我不出声。妈妈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看了一眼,把爸爸拉到门口低声说:三顿没吃了,又撞邪了吧?

爸爸气恨地说:哪来那么多邪?饿他三天,保证爬起来吃狗屎!

妈妈不住声地叹气,说:我咋生了这么个畜生!早知道结扎算了,一了百了。

爸爸呵斥说:掐死算了?神神叨叨的!洗你的衣服去吧。

妈妈摔门出去,爸爸补了一句:你把那根油条收了,我刚抹上耗子药,别让这小畜生当饭吃喽!

他们终于出门了。

我从桌底下的破碗里找到了那根粗大的油条。

它散发着油香。

南大沟的确是一个是非之地。

1967年,流沙村响应号召兴修水利,围绕着村庄四周挖了四条人工河,分别命名为南大沟、北大河、东大濠、西大渠,其中,以南大沟最深。

这几个字分别解释如下:

沟:一般为狭长而深的水道。广四尺,深四尺——《说文》。

河,是指陆地表面成线形的自动流动的水体。

濠:广阔而浅的水面。

渠:人工开挖的排水道。

流沙村已经死去的老会计董烟袋用大前门烟纸作了如下记录:

10天河工,出男工302人,女工113人,粮食200担,猪肉600斤,花生油80桶,抬筐200个,铁锹220把。

1967年春节前,南大沟第一个通水,当晚淹死一名女青年。这名女青年当时和别人相约在沟底见面,可是等来了冲泄下来的河水。

这条大沟自通水以来一共淹死了三个人,一条狗。

那条狗就是刘卫东家的大黑狗。

傍晚时分,村里人看见它突然冲出了村庄,先是在田头上疯一般地跑,随后开始绕着尾巴打转,它龇着牙,拼命地想去咬断尾巴。后来它发出阵阵哀嚎,舌头不断滴答着黏稠的液体。刘卫东的爸爸举着棍子去赶它,黑狗却突然凌空扑向了主人,刘卫东的爸爸脸都吓白了,一下子坐在了地面上,黑狗狂吠着奔出了田头,一路哀嚎着奔向了南大沟。

人们跑去看,只见黑狗扑到水边大口大口地喝水,可是它似乎还嫌喝得不够快,一头扎进了水里。它仰着脖子在水里扑通,仿佛脖子里扎了刺一样地咳嗽,又好像肚子里着火了。一开始,它的尾巴还能摇了摇,击打出杂乱的水花,不一会儿,尾巴已经摇不动了,它徒劳地扒了两下水,半截脸闪了闪,沉下去了。

村里人都在讲大黑狗的故事。刘卫东到处讲:肯定是坏种胜利干的!他下的毒。

我躺在床上,心里平静。月亮升起来的晚上,我再不会看到浑身漆黑的水鬼了。小喜也不会光着身子从水里爬出来,我想象得到,他爬上岸后,一定会微睁着眼睛辨认我们村庄的方向。

秋天到来的时候,村庄后头忽然出现了一条野狗。这是一条瘦长的黑狗,眉毛竖立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人,它夹着一条乱蓬蓬的尾巴,尾巴梢子布着斑斑花点。它离孩子群远远的,愁眉苦脸地趴在地面上,闭着嘴巴。要是哪个孩子作出一个不友善的动作来,它就像被扎了一针一样跳起来,翻身往后跑去,边跑边向后看着。

这条狗一直在村子外头游荡。

姐姐出门,我都紧张地喊她关好门。她迷惑地问我:你怎么了?又掉魂了?

我听到呼啸声了。小喜回来了。他变成了一条狗。

姐姐说:神经病!

小孩子们飞跑到吴小刀家门口,神秘兮兮地说:野狗扒小喜的坟了。

吴小刀撵鸡一样地呵斥说:走走走。

小孩子们说:真的。野狗还趴在坟头上撒尿。

吴小刀瞪眼了:小杂种,滚。野狗吃了你们。

小喜的妈妈挺着肚子出来了。她脸色黄黄的,头发更加缭乱,她好几次都告诉村里人说她要生了,她整天唉吆唉吆的,一会按按肚皮这边,一会摸摸那边。人们经常听见她自言自语,她说在和小三子说话呢。紫菜是老大,小喜是老二,这个当然叫小三子了。她还把一条崭新的花棉裤挂在肩膀上,说是给小宝宝冬天里穿的。

谁扒小喜的坟?她叉着腰问。

野狗。一条野狗!

野狗?什么野狗!都是狗崽子!看你们哪个狗崽子还敢欺负小喜!

小喜的妈妈对着天空和气地说:小喜你好好睡,妈妈这就去看。

吴小刀皱皱眉头,说:小孩子的话也能信?你都这样了,歇着吧。

小喜的妈妈眼睛竖起来,尖锐地叫道:你管我?没用的东西!

小孩子们都往后退,害怕她手里的那根擀面杖抡到头上来。

事后人们都叹息说,小喜的妈妈不该去的。要是不去,也就不会送了命。可是也有人说,合该着去了,要不去哪里知道她怀了个什么。

小喜的妈妈搭着花棉裤,抡着擀面杖挪到了南大沟那边。她远远地看见了那条狗,看见它正翘起一条腿朝小喜的坟头撒尿。小喜的妈妈咬着牙,不吭声,快走近的时候,像击打橄榄球一样把擀面杖扔了出去。小孩子们一起喊呀——,黑狗已经觑见了,腾身跳了起来,擀面杖像根未爆的鱼雷一样扎进了泥堆里。

小喜的妈妈不该再去和狗斗,可是她还想抓回擀面杖,这时候,黑狗龇牙了,它先是向后退,低着眼瞄着小喜妈妈的脸。小喜的妈妈用手一指,大概是想训它两句吧,可是黑狗已经扑上来了。

小喜的妈妈尖叫着躺倒在小喜的坟头上,黑狗已经冲了出去,嘴里叼着那件花棉袄。小喜的妈妈翻了几下身,爬了起来,她竟然死心眼地追了上去,可是跑着跑着,她不动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下,湿湿的东西正往下流,溅到了泥土里。

小喜的妈妈流产了。

不,确切地说,她怀了个死胎。

小喜死了后,她和这块死肉说了三个多月的话啊!

吴小刀撮着鼻涕,蹲在地上说,我哪里懂这个呢,我一个大男人。我哪里懂呢。

乡计生站的医生被请了过来,她看了看那个肉体后,诧异地问:揣了六七个月,肚皮里动不动你不知道啊?

小喜的妈妈笑了,是一下一下的笑。

她应该哭的。可是她笑了,这个笑后来就停不下来了。

她常常站在村头,看见了人,就笑笑,然后摸着肚子说:他还在动呢,不信,你听听。一开始,大家还客气地点点头,应和两句。习惯了,就随她说了,最多摇摇头。平淡是乡村的常态。

看见我,她却不笑了,眼神冷得像秋后的下半夜,随着我移动,等我近了,她突然训斥道:小喜,你快回家啊,不要和坏种一起玩!

我撒腿就跑,她敞开怀,露出了半截奶子,摸着肚子哀哀地说:你也不帮我,我都累死了啊,带了大的带小的,哪天我死了就好了啊!就好了啊!啊!

两年后,她死了。有人说,她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树条,喊着小喜小喜,回家带弟弟。她淹死在了南大沟里。

再过了一年,上游突然洪水暴发,我们村被紧急疏散,南大沟的水冲出了两岸,把我们流沙村和对岸的小沙村淹得只剩下了半截屋脊。

那之后,南大沟在暴雨下又漫溢了几次,每逢下雨天,夜里一敲锣,全村人都心惊胆战。半年后,村长吴大胖子和小沙村的村长一合计,带着400多人把南大沟给填平了。吴大胖子再一次亲自下河填土,他卷着袖子骂骂咧咧地说:早知道这样,当年就不挖了。这地儿不太平,没烧好香啊!

1985年,南大沟彻底被填死。

水抽了三天三夜,一米以上的大草鱼、大鲢鱼拉上来100多条。我爸爸回忆说,全村人吃了两个多月才吃完。

南大沟填平的那天晚上,吴大胖子让人扎了一顶纸轿,三个纸人,送到了那块地上。我们都围着看,看紫菜蹲在一堆秸秆旁烧纸钱。那顶蓝色纸轿方方正正,两根抬杆向前伸出,仿佛会奔来四条大汉,立刻就抬上来飞上天去。我好奇地盯着轿子里面坐着的那个最小的小人,薄薄的,在风里摇摆,要向前仆倒的样子,蓝色的眼睛,红红的嘴唇,目光一直向前看着。这是小喜吗?这画得像戏曲里的小书童。可是,我也想不起小喜什么样子了。

紫菜穿了一身白衣服,蹲在地面上,我们忽然觉得她很光荣,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了。纸钱像被吹了口气一样飞了起来,火光映得她的脸粉红的,连耳垂都是红的。她尽管很认真地烧纸,却没有什么悲伤,似乎还想多烧一会的样子。我望着她的小手,望着她的鼻梁,想靠她更近一点,看看她的眼睛。我慢慢在人群里移动,这时候,一片纸灰向上飞扬,她目视着纸灰,抬起了头,看见了我。

纸灰飞扬起来了。纸轿也呼啦啦烧了起来了。纸人小喜坐在纸轿里,看着外面的火,热气蒸腾着,火焰晃动着,纸轿退隐在了熊熊的大火里。

荒凉山庄正式开工。

刘卫东把我交代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工地没用一个当地的人,我不需要一人一把铁锹。我根本不用花钱雇人,高速公路建设指挥部直接开来了队伍,

刘卫东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他们搞错了吧,怎么把乱石岗子那块地给挖开了。不是说挖南大沟吗?

我笑笑,递根烟给他,我们都望着工地的方向,注视着挖掘机起伏的手臂。

你前几天不是故意把紫菜接来,想知道我到底要干什么吗?

刘卫东摇摇头:无所谓,你爱干啥干啥吧。她都不恨你了,我跟你较个什么真!

我回家来挖条沟干嘛呢?怀旧?悼念?报复?都有,或者都没有。

我看看刘卫东,他看起来油光满面,可是头发明显稀疏了,露出了隐隐的头皮。若干年后,他也会像吴大胖子一样脸上堆满了老人斑,走路打着哆嗦。我们都会这样老去,一定会的。

我其实就想自己做个主,做一件我喜欢的事儿。

挖个沟?

这只是你看到的。这么多年来,我越是赚了钱,越是经历了很多,我就越想起小喜,越想回来看看。

三十年,够长了。刘卫东点点头。

我曾经有一次住在宾馆里,很豪华的宾馆,夜里竟然做了一个梦,梦见小喜来了,光溜溜的,赤着脚,他抬头看着我,拽我的衣服,让我带他走。我一点都不害怕,只是觉得奇怪,小喜怎么这么小呢,怎么还是个小孩子呢?我就问他,你怎么不长啊?我都比你高这么多呢! 可是他就只看着我,眼睛黑黑的,脸儿小小的,仰着下巴,似乎并不明白我说的意思。后来我一眼瞥见了他的花屁股,他突然想跑,我去抓,结果醒了。

我坐了起来,出了一身热汗。呆坐了半天,我搞不懂怎么会梦到小喜,于是我下了床,走到镜子前洗脸。这时候,我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在宾馆庸俗的灯光下,显得那么臃肿、疲弱,令人厌恶。那一刻,我知道,时间开始在我身上停止了。

后来,我继续从一个城市跑到另一个城市,就像歌词里说的,为了生活,四处奔波逐流。我的经历告诉我,只要你不偷懒,只要你稍微有点头脑,一个人到了四十岁之前,或多或少都会在社会上立足,也会过上安逸的生活。如果运气好的话,还会发笔大财,住上别墅,开上好车。所以,年轻的时候,不必要心浮气躁,不必要想不开。那么,现在,我在奔波什么?又在追寻什么?

回到小喜这件事上,我是这么想的。南大沟总会淹死小孩,只不过小喜替我们罢了。我们算是赚了。即使失去了什么,遭遇到了什么,也都不要不得了,悲伤得跟什么似的。我们得到的已经够多的了。所以,我想静下来,不要跑得太快看看我的时间都到哪里去了,我还有什么时间可用的。

刘卫东听我说完了,吐口烟圈说:你说的那些大道理,我连想都不想,懒得费脑筋。我趴在这个村里,连我小时候同伴的小名都不能喊,要喊老板!我气?我急?我他妈的去撞墙?

我盯着他:你记住我的话,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不由自主的。爸爸决定了起点,妈妈决定了落点,可是命运决定了终点。所以,这一次,我想逆着命运干一次。

刘卫东惊奇地看着我,说:我发现,我真的和你有差距。不是一条河的差距。

这一次,我不确定刘卫东的这句话是不是在调侃我。所以,我不知道应该推荐他去哪本书,或者哪个电视剧。

后来,我们一起往工地走去。我告诉他,工人们挖乱石岗子就对了。这里才是我赚钱的地方。

刘卫东愤愤地说:我早就预感到你在打那块地的主意了。但是,那是农田,基本农田挖了,会有人举报的。

我说那还要你干什么呢?不还有乡里吗?这些事你当然要搞定啊!

刘卫东真急了,他把烟折成了两截,上下挥舞着手掌说:这块地不是个萝卜窖,挖几锹没人看见。几十亩的石头岗子,你挖出个大坑来,我怎么捂得住?弄不好要坐牢的!

不会的。还有南大沟等着我们挖呢。

刘卫东突然恍然大悟。他攥着拳头挥了一下,恨恨地说:你真是一个坏种啊!

我是个有理想的人,但是,我不爱幻想。

这段时间里,我其实谋划了一个简单的偷梁换柱计划:

乱石岗子表层是碎石子,底下是一片浩瀚深邃的沙地,这种沙子属于河沙,是流水多年冲刷出来的细沙,金黄、均匀,没有大颗粒和杂土。小的时候,我们习以为常。我们以为河水会永远流下去,我们以为沙子就是埋在土里的,种不了庄稼就扔在那里,我们以为天空永远是蓝的,我们以为空气是免费自由地呼吸的,我们还以为只要你能走,可以踏遍祖国大地山河。当然,如今那都只是乡下人的自以为是。

卖沙子比卖粮食赚多了。

我把沙子挖出来,卖给了高速公路指挥部。我回村里之前,这个工作我早已经做好了。他们节约了成本,当然很乐意,我当然也会让那个戴眼镜的负责人得到应该得到的。高速修到了哪里,沙子们将铺向了哪里。它们是真正的流沙了,它们和着水泥,均匀地搅拌,最终凝固在了桥梁上,大地上,凝固在城市的高楼上。

当然了,沙子挖完了,绝对不会留下黑洞,南大沟挖出来的河泥足够填满这片大坑。还不够,那就把东大濠西大渠的土都挖了来。

破坏基本农田,倒卖国家矿产资源?农田不是还在那里吗?而且比以前更加的肥沃了,可以种出更好的庄稼来。

河沙够我卖三年!

我对刘卫东说:你一定要给我撑一年,只要一年,赚得钱就够我们十年用的了。

我又说:你还要把小喜的坟看好!谁也不要碰到他。

一年后,我才会开挖南大沟,那时候,紫菜会来吗?或者,她也可能不会来。

我说过,我有点恨紫菜。

这种恨从烧掉纸轿的那天晚上起,我们已经互相恨上了。

在整个乡村生活期间,我们之间充满了暧昧的挑衅和折磨,她从此变成了别的女孩了。她让刘卫东打我,让小沙村的男孩子抢我的书,扒掉我的衣服。她从我身旁走过去,就像没看见过一样。可是,当我倒霉的时候,她分明站在远处微笑,只是微笑一下,目光又看向了别处。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整个小学和初中期间,她都让我不得安生。她和别的男孩说笑、溜冰、看电影,甚至抽烟、说脏话,可是走到我面前时候,却永远低垂着目光,连话都不说一句。即使是下雨天,她也不会搭我的自行车回家。

可是我偏偏还是喜欢她,希望能见到她,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等到哪一天,如果她愿意,我会求我妈妈,让王道婆到她家里去说媒,我要娶她。

我没有等到那一天。初二没有结束,紫菜辍学了,她离开了我们村。她怀孕了,村里人都说是坏种宋胜利干的。

一年后,我也坐上了绿皮火车,像那个年代所有的农村小孩一样,茫然地望着窗外,驶向了未知的方向。那年我16岁。

走的那天,刘卫东来送我。我发誓说:谁要是再回来,谁就是王八蛋!

发誓屁用。

我又回来了。我回来的那一天,刘卫东不仅叫我的小名,还说:王八蛋回来了。

我对卫东说,等大沟挖好了,建山庄的事你就慢慢弄吧。会有游客来的,你放心。你弄几个导游,比如说你爸爸,把胡子留得再长点,你就让他们拿水鬼的故事来讲吧!当然,要讲人鬼恋了,倩女幽魂了,随便你扯。小喜那样的故事就不要讲了,没人愿意去听,也没人知道那些破事。现在都是独生子女,都是计划内生的,你讲计划外的故事,哪个理你,哪个明白?

刘卫东还沉浸在我卖沙子的阴谋里不能自拔,我知道他非常兴奋,非常后悔,也有点妒忌。他要发了,可是靠的是我。从小到大,他就比我差那么一点,现在,还是如此。所以,我是好佬,他只能当村长。

我很想找个时间去看看紫菜的儿子,那个小孩子现在也十五六岁了吧。他长的什么样子?像谁呢?当然,我知道,肯定不像我。尽管当年我是坏种。

我和她的故事最多是琼瑶式的,因为,那时候,韩剧还没有进来,故事还没有那么狗血。

对了,二胎政策放开了,或许十几年后,那些踏上这个世界的小孩子会懂得生的意义?会觉得自己生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个计划外的偶然?

我的山庄已经隐约出现在了大地上了。它会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缓缓矗立起来。

现在,有一件事情我也可以说出来,那就是我到底是怎么和紫菜睡觉的。

七岁那年的一个夏天,我和紫菜坐在油菜花地里,小喜跑到远处去撒尿,他撒尿都躲着人。

野蜂飞舞,黄花铺绿,我忽然问紫菜:你爸爸是怎么结扎的啊?

紫菜瞪我一眼,说:回家问你妈。

我说:我妈妈和你爸爸不一样。

我看了看小喜的背影,他站在草丛里,两手捉着小鸡鸡,只看见一条亮亮的水线喷出去。

我又问:女人结扎扎哪里?

紫菜用草拨拉一株油菜花上的蜜蜂,头也不回地说:问你妈!

我说:我妈妈没告诉我。

我盯着紫菜的肚皮说:你给我看一下。

紫菜回头看看我:看什么?

我说:结扎的地方。

紫菜脸红了,这是我很少看到的。她从来对我竖着眉毛,瞪着眼睛,见了我就扭头,或者斜眼看我。现在,她竟然脸红了。

我说:我就看一眼。

紫菜竟然没有说什么,她望了望小喜的方向,小喜还没有转过身来,她又望了我一眼,竟然悄悄地蹲下来了。她拽了一下裙子,说:看到了吧?

心突突跳,我竟然闭上了眼睛,慌乱地说:什么?

她已经咯咯笑着站起来了,说:坏种!

揉碎的草全摔到我脸上。

我和紫菜睡觉的事情就这么传出去了。

我想应该是紫菜说出去的。这在小时候对我是最大的羞辱,现在,我很自信,并且感觉到,这很美好。真的,这没什么。

也就两年吧,沙子就会换成钞票,山庄就会建好的。这里将会有一条宽阔的河面,有一片桃花灿烂、果树飘香的坡地,还有几处茅檐低小、破桌烂椅的荒园。我会让服务员们个个穿着夜行衣,蒙着面为客人们服务,月满星稀的午夜,我会让山庄里播放一次《聊斋》的主题曲,放几条黑狗来回地跑。

当然,开业那天,荒凉山庄不会荒凉的,典礼会搞得很隆重,这里会收到来自祖国各地的贺信,我会提醒刘卫东在典礼上播放一首歌曲,这首歌曲紫菜唱过,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

我会再从省城里开车,沿着修好的高速公路回来。我将一个人走到南大沟,坐在水边,陪着小喜,听这首熟悉的歌曲。世界上所有的闹钟都在跑,而我的时间将会在这一刻停止。

三十年前,紫菜也曾经站在阳光下,露着小虎牙这么唱道: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小燕子,告诉你

今年这里更美丽。

我们盖起了大工厂,

装上了新机器。

欢迎你

长期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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