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学背后
2016-05-14范天蓉
范天蓉
一
一个男孩，很特别。雪白的皮肤，在人堆里显得那么突出。站在讲台上，向下望，我总不经意会被他的白所牵绊：一个黄种人竟可以白成这样！除了五官，脸上找不出任何除了白以外的颜色。我有一种“小麦色是健康色”的思维定式，怎么看他都异常弱，大大咧咧的我，总是屏着呼吸跟他小声说话，怕我的大嗓门惊吓到他。
结果，是我被他惊吓到了。元旦前，他总是以生病为由，断断续续来上学。元旦后的日子依旧。一天下午，他爸爸又接他去看病。第二天，我以为他照旧要休养，结果却出事了！放学了，接到他爸爸的电话：“范老师，我们周柯余怎么还没放学？”“他今天就没出现过！”我无比震惊。“什么？我早晨送他来上学的呀！”他爸爸着急起来，“我亲自看他进来的！”“啊？那会到哪儿去呢？先看看监控再说，你在门卫那里等我。”我慌乱地冲下楼去。
门卫对这父子印象深刻：“早晨来过的，一开始男孩在哭，不肯进校门，说非要跟他爸爸回家拿药。他爸爸决定回家拿药，让他先进学校，训了他几句，就哭起来了。后来拗不过他，就一起回去了。”
“是的，后来在8点10分左右，我又送他来了。”他爸爸说出了大概时间。
录像最后定格在8点08分，一个穿着黄色外衣，皮肤雪白的男孩进入了学校。
此刻，我们进入了混乱的猜测：一个孩子进入学校后，一天时间，他会去哪儿呢？没有去教室，监控里再也没出现他的身影！最坏的可能是翻墙或翻后门走了，但这么瘦弱的他，翻得过去吗？再说北门也有监控，没看见他啊！那也许，他还在学校里。可一天时间就没有一个人看到他吗？
猜想有什么用？还是去找吧！不知道是父子心有灵犀，还是巧合，没到一分钟，他爸爸就从自行车库的角落里找到了他。我们总算舒了一口气，想问他点什么，他却早已泪流满面，什么也不肯说。
我跟他爸爸私下交流了一下，希望他不要再训斥孩子，好好跟他谈谈，今天这样的举动一定是有原因的，找到原因所在，才能真正解决问题。他爸爸表示会耐心开导他说出真相。
几个小时过后，我得到的真相，惊得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被同学打得不敢来上学了！
谁？一个四年级学生！是恶霸吗？是他的同学！打过几次？无数次！一年多了！我刚刚接手这个班才四个月，他却已经被打了一年多！
怎么就没人反映呢？就算他胆小不说，别的同学怎么也没有一个说的？心头涌过一股寒流，这么小的孩子，难道也学会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了？
夜已深，唯有等待黎明的到来。
依旧，教室里书声琅琅。佯装轻松的他们，却掩盖不住好奇的心。当我在教室门口出现的时候，几乎同时，无数眼神瞟过来，嘴里却齐刷刷地念着同一个英语单词。
我示意他们停下：“老师想来调查一件事。”
他们无声地望着我，但他们知道我要问周柯余的事情。
“周柯余是不是经常被唐东航打？”我的话音刚落，他们互相望了望。
发现今天唐东航没来，胆大的几个开了口：“是的。常常在吃饭的时候打。”
“那你们怎么从来不说这事？”
“不敢，他说谁敢告诉老师，打得更厉害！”
竟有这样的事？一个四年级的孩子就想当小霸王了吗？
“被他打过的同学，请举一下手。”我一数，有24位同学。
“经常被他打的举一下手。”8只小手伸了出来。
眼睛再次落到唐东航的座位上，一向从不迟到的他，今天怎么迟迟不来上学？这不明摆着，他有问题嘛！
打电话给他家长。什么？都在出差！没空来？明天再来！好吧，都没空，都忙！行！
“你孩子怎么到现在还不来？”大人没空，现在连小孩也没空来了吗？说实话，我当时，真有一股子气。
“哦，他昨晚住我妈妈家，可能有点远。我来打个电话。”他妈妈解释道。
挂断电话的那头，发生了怎样的故事，我无从猜测。我只能先安抚周柯余的爸爸，让他先回去，明天双方家长再碰个头。
此刻，我早已认定他就是整件事的“祸端”。
二
半个小时不到，唐东航就出现了。我刚想开口问他，就接到了他妈妈的短讯：范老师，你好好跟他说。我在“好好”两个字上，狠狠地盯了几秒。什么意思？怕我打他？她不相信我的师德？怕我训他？到了这样的地步，她还要袒护他？罢，罢，罢！我还要说什么呢？我让他到办公室写一写最后一次打周柯余的情景。
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他笔走如飞不到三分钟，就写完了。我用眼睛一扫，净是“我不小心打到他的后背。”“我想跟他玩，轻轻地拍了他。”“我想向他道歉，可他已经走远了。”之类的推脱之词。我再让他换另外一次打他的情景写，依然如此。
这也许是他的真实感受，我要让他看看，别人眼里是怎么看待他打人这事的。
素材本很快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唐东航在吃饭的时候打周柯余。周柯余竟也一直让唐东航打。周柯余吃一口饭，唐东航就拍他一下头。差点就噎着了，唐东航喜欢打他头，动不动就打。还有一次，周柯余把饭舀起来吃的时候唐东航拍他一下，饭就没了……
——谢欣怡
旁边的唐东航也在吃饭，他觉得无聊，就在位置上动来动去。无意间看见了周柯余，眼珠子一转，想出了一个恶作剧。周柯余刚要大口吃饭，唐东航就往他身上一躺。差点让周柯余的脸栽到饭里，而老实的周柯余也没有和他计较，继续低头吃饭。这时唐东航却在那儿哈哈大笑。笑完以后还不甘心，这次联合了盛书桢来，只听见他们在那小声说话。突然盛书桢在周柯余后面做牛角，周柯余转过头，而唐东航打了他一下。
“干什么？”周柯余说。
“关你什么事！”
“那你也不能打我啊！”
“我就打你。”
周柯余马上端着盘子，倒完菜走了。
……
——魏 鼎
中午，我们排队下去吃饭。当热腾腾的饭端上了餐桌，所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时，我见周柯余转过身，看了看后面。唐东航看见了，抬起拳头，向周柯余的头打去。“你干嘛呀？”周柯余很生气。唐东航很轻松：“没干嘛呀！”
“那你打我干嘛！”
“我没打你！”
“那是谁打的？”
“不知道。”
唐东航几次三番地打周柯余，周柯余都不还手。
……
——蒋文莹
相似的叙述还有许许多多，也有人对此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如果我是他，我会立刻去告老师。 ——朱雨欣
大家可不能打同学喔，如果把同学打痛了，家长会来找你的。 ——潘安心
同学们千万要提防这样的人。 ——仇 雷
我想对周柯余说：“周柯余，如果别人打你的话，你不应该躲在某一个地方，应该要光明正大地让老师知道你的遭遇，这样老师就可以帮你解决问题，知道了吗？”
同学们，如果你们也遇到了这种事情，千万不要像周柯余同学这样哦。也不要像唐东航这样无缘无故打人哦。
——王静怡
有同学乘机告状的：
我们班上有一个特别爱打人的小孩，没错，他就是唐东航，他常常无缘无故地去打别人，还经常把人打哭……
他不仅经常打人而且下手也很重，打人的声音就像鞭炮爆炸—— 嘭！
——单尹天
是这样的，别人不小心把熊康永推了一下，撞到了唐东航，唐东航就像要杀人似的，跳起来想踢他。熊康永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但是还是被唐东航一脚踢了上去。熊康永嘀咕：“我都说对不起了，凭什么打我？”于是，就无奈地并且轻轻地打了他一下，唐东航发疯了，一脚使劲踢上去，还不解恨，就再踢熊康永几脚，幸亏熊康永躲得快，没踢到。熊康永很生气，和他打了起来，谁让他太胖，跑过去的时候一脚被唐东航绊倒了，熊康永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说：“我的屁股，好疼呀！”
——潘安心
也有同学乘机申诉的：
我也被唐东航踢过。有一次，我去办公室交作业，走的时候不小心把他的文具袋给弄到地上，我正想跟他说声对不起，并且正准备弯腰拣起他掉在地上的文具袋和一些笔时，唐东航用脚踢了我一下，我很生气，就大声吼道：“我本想帮你把文具袋和笔捡起来，可谁知道你竟然踢了我一脚，我不给你拣文具袋和笔了。”唐东航也不甘示弱，他又踢了我一脚，也大声吼道：“跟个蜗牛似的，所以我才踢你，叫你快点。”
—— 杜家怡
看到同学们对他打人事情的看法后，他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开始学会重新审视自己，他在素材中写道：
“……我真不知道我居然打了那么多人，希望他们能原谅我……”
“……我一直以为我跟周柯余是好朋友，没想到我伤害他那么深……我一定好好悔过，我再也不会打人了。”
我暗自得意，收集来的证据终将他的“假面”揭开。他无力再为自己辩护。且这些证据摆到他妈妈面前，一定是最有力的证明！
三
第二天，唐东航的妈妈一早就来了，周柯余的爸爸也送孩子来上学了，两位家长终于碰头了。周柯余爸爸的平静，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声嘶力竭地控诉，也没有激动地抱怨，只是静静地听我们说话。
倒是这位妈妈喋喋不休：
“老师，我真不知道我儿子会打人啊！他在家从来不跟我说呀！他……”
“我们肯定要向那孩子道歉的，一定非常诚恳……”
“您看，我们家长也都很忙，经常出差在外……”
……
这位妈妈所说的也是事实，现在的孩子跟家长谈心交流的并不多。即使交流，也不会将自己的缺点暴露在家长面前。
“说实话，这事我也很震惊。”我接过她的话头，“你看，周柯余爸爸的脾气还是很好的，咱们换位思考一下，如果自家孩子被打了，且被打了一年多，该有多生气呀！”
“我就一个要求，你家孩子要向我家孩子道歉，要在全班同学面前，并保证不再打他。”周柯余的爸爸提出了要求。
“要的，要的。马上就道歉。”她认同他的要求。
来到教室，唐东航诚恳地向周柯余道歉，周柯余当场原谅了他。“向全班道歉！”他妈妈提醒道。也许是内疚，也许是惊吓，他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对不起大家，我以后再也不会打人了，请你们原谅我！”
空气凝聚了，没有人回应他。
“你们愿意原谅他吗？”我替他再次询问大家。
“愿——意——”大部分同学拖着调回答。个别学生小声嘀咕：“还要看他以后的表现。”
“对，同学们以后一起监督他改掉打人的坏毛病，只要他一犯这病，就来报告老师。”
“好。”
我示意大家继续早读，带着家长离开了教室，在走廊里聊了一会儿后，也就散了，毕竟还是要看以后孩子的表现以及相处。
放学的时候，唐东航妈妈出于歉意，给周柯余买了点牛奶等慰问品。那一幕，我被孩子的天真深深吸引：当他看到递上来的食品时，就如同被一堆火燃起了热情，双手左右摇动着，双脚交叉跳动着，他的举动给“手舞足蹈”一词做出了完美的解释。
孩子，毕竟是孩子。一切的悲伤，就在此刻烟消云散了。
眼中的景象告诉我，一切已过去。一切真的过去了吗？
四
这事发生后，周柯余迎来了家长的呵护、老师的关爱、同学的友善……
天空放晴，星光闪耀，我在心底哼起了欢乐之歌。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前行：唐东航不再打人，变得特别乖巧，课堂上一直忍不住说话的嘴，也管得好好的。周柯余变得开朗了一些，常常有意无意地来跟我汇报点什么。同学们也以此为戒，一些喜欢打闹的孩子明显收敛了许多……
然而，这样美好的日子如天空划过的流星，稍纵即逝。
不久，我每天上班的内容增添了一抹无奈的黑色。
晨会刚刚结束，周柯余就来找我：“老师，我肚子疼，想让爸爸来接我回去。”
“好，你的身体真的不行呀！这学期一直在请假。”说着，我拨通了他爸爸的电话，“你家周柯余肚子痛，你带他去看一下吧！”
“好的，我马上过来。”电话那头传来了他爸爸的声音。
谁都认为，这样的事情再正常不过了。可这样的事情连续出现三天呢？五天呢？一周又一周呢？你还会认为正常吗？
如此的场景出现到第二周时，他爸爸显然已经没有了耐心：“让他去，跟他说没人来接他，不许回去。”
显然，他不想来读书的原因，根本就不只是唐东航打他这么简单。背后肯定还有原因。
我该相信周柯余的话吗？他真的生病了吗？你看他最近的精神越来越差，总是趴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甚至连作业也懒得做了。他可是小组长，从来没有偷过懒。现在呢？作业落下一次又一次。如果他真的生病了，不让他休息，还让他每天这么坚持来上学，是不是太残忍了？如果他生病只是借口呢？会不会因为尝到了逃学的甜头，而变得更加不想上学了呢？如果是这样，我们这样呵护他，岂不是纵容了他，毁了他？
我怀疑他是有原因的。一天，他没有来上学，直接去了阿姨家。阿姨问他，怎么不上学。他撒谎说班上有十几个同学得了水痘，放假了。在我打电话问他爸爸他为什么没来上学，才拆穿了他的把戏。回校后，我问他到底什么原因不来上学，他说：“早晨，我来学校的路上，一个喝醉酒的男人用酒瓶子砸了我的头，我头很痛，就去了阿姨家。”你们相信这样的回答吗？我持怀疑的看法。
我不能冤枉一个生病的孩子，我也不能纵容一个撒谎的孩子。我不得不严肃地跟他爸爸提出了警告：“你家的孩子再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你还是先带他到好一点的医院看看，有病就治病。没病就得治治他的心了。”
“我带他去了很多次医院了，医生都说没病。”他爸爸叹息道，“这孩子真拿他没办法。”
“你再换家医院看看，确实没病，就该治治他的‘作病了。”
“好的，老师。我再带他去看看。”
晚上，他爸爸打来了电话：“医生说他的肠道有点炎症，挂了水好点了。”
第二天，他妈妈来找我了。我向他妈妈诉说了整件事的经过，并强调他表现不正常的时间是元旦前：“你想想，这个时间段到底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还是妈妈最了解自己的孩子：“肯定是我前段时间离开了他，答应他元旦回来，结果没回来，他就生气了。我在老家听说了他最近的情况，急死了，昨天才回到这里。”
“你没离开过他吗？”
“从来没有，这是第一次。”
“哦，他可能太依赖你了。”我还是有点担心，“过分的依赖不是好事，你得好好跟他沟通沟通。这样的性格，一不顺心就闹脾气可不行，毕竟人生不顺心的事有许多。”
“是的，我以后会慢慢让他独立起来。”
“希望这次，他的状态能真的回归到元旦前的样子。”
时间是最好的证明，他一切如常，一切真的都已过去。
生病、逃学，牵出打人事件，一切竟是因为妈妈的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