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建文:—物·—人·一象
2016-05-14菡阁
菡阁
政协委员、文化学者、特聘教授、收藏家……从附着在俞建文身上的各种跨界社会身份,可以感知他涉猎范围之广,兴趣爱好的层次也很丰富,属于看尽千帆的那一类为数不多的人。往往这样的人也容易化繁归一,最后回归于大道至简的认知上,所以“专一、专心、专注”反而是他经常提起的口头禅。在他的世界里,快乐已经是最纯粹的事情,只需一物、一人、一象,足矣。
一物
四月的上海,春雨霏霏,却已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在安福路上一幢民国建筑里,炉中香烟袅袅,一场特别的春日茶事正在进行。
与俞建文早有数面之缘,但深刻的交流从茶开始。
估计每个甫入他工作室的人都会被那些浩若烟海的瓶瓶罐罐所震撼。现今人们还刚刚分清生茶与熟茶的区别,或者正在往古树茶与纯料茶的鉴赏之路上踟蹰前进,俞建文却早已走得很远。
他自言藏茶20年,一开始收藏时起点就很高,他的主要关注点就在陈年普洱老茶,近10年来的注意力更只是放在如福元昌、同庆号、亿兆丰这样些名号的古董茶以及茶膏上。
关于茶膏,大多数人都会非常陌生,更少知道茶膏被誉为茶中黄金,始于唐、成于宋、兴于清、盛于当代,是选用千年古木、乔木茶叶原料,通过100多道秘制工艺、历时72天将茶叶有益成分提炼、浓缩而成的膏状固体。100斤只能熬制出1斤至2斤,能够速溶于水。早在南唐闽康宗通文二年(公元937年),就有贡品茶膏进献的记载,即“贡建州茶膏,制以异味,胶以金缕,名曰耐重儿,凡八枚”。
2004年,在广东大厦的场拍卖中,鲁迅收藏的宫廷茶膏拍出3克12000元的天价。就连当时92岁的茶学名宿,研究茶道60年的中山大学教授张宏达也称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如此精致的茶膏。估计受此事件刺激,2005年,普洱产地的研究机构才开始恢复这一古老工艺,现代茶膏的历史才开始书写。
俞建文说,现今流通的古董茶膏真正能够到宫廷级别的极少极少,多是云南土司私府秘制,而且不少流转来自藏地,因为这个嗜好一度在藏地的老贵族问很是流行。
在这场春日特别茶事上,茶席并不考究,都是日常的样子,但是珍罕的古董茶和茶膏做了真正的主角。以清代的绿玉膏开局,进入正式程序的第道是距今75年的民国30年普洱茶,已经被岁月淬炼出天然糯米香;第二道是光绪年问福元昌老号茶,清润厚重,距今已有150年的历史让茶性内化,算是一个小高潮;第三道开茶已经是在晚餐后的深夜,乾隆年间同庆老号茶带出200年前的时空,这已经再无人间见惯的烟火气,按俞建文的话讲,“万物有灵,万物有情。这茶,反而能助深度睡眠”。
对俞建文而言,茶或者茶膏,不过是一种载体。之所以喜欢古董茶和茶膏,并不仅仅是因为所谓的价值,更多于繁复的工艺是匠心的灵魂附着,能够存世,正是感恩天地的造化。
他说,“3年是陈茶,10年是药,20年以上是宝。所以每一款古董茶都是一位睿智的老人,品这些茶时,就是在穿越时空和这些老人对话”。因此他旅行时总喜欢把茶膏带上,就如带着一个多年的老友,遇见性情相投的就请出两粒老茶来对话。他认为真正的藏家不仅仅是懂得藏,而且要懂得和知音知己一起分享。
一人
俞建文的眼里,茶如老人,老人也如茶。
他的母亲是位智慧而又有风骨的大家闺秀,从小教育他要如魏晋年间的士大夫,要刚正不阿,要有所担当,要大气……就算在“文革”里走一段艰难岁月,母亲也总是微笑着说:“来了就来了,过去就过去了。”从不抱怨,也不执着。所以也把他培养成了一个乐天派,有时候会故意在母亲面前犯个小锚,来激发她的活力,他说,很喜欢听母亲那些睿智的建议。
记得30年前,当他初见沪上老画家柴祖舜时,他也在老先生的灵魂里看到母亲人生态度的影子。柴祖舜也出身于杭州的一个绘画之家,甚至连命运的起伏也和俞家有某些类似。
俞建文说,真正的艺术家要为天地代言,我只收藏这样艺术家的作品。
在那么多的画家和藏家中,他们互相选中了对方,而且一走就是如影随形的30年。俞建文说:“遇到他,我的团队便找到了目标。因为我们了解这个时代需要什么,社会在转型,在发展,在浮躁与茫然中,我们需要‘和的理念,有了‘和,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甚至整个世界,都平衡了。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和。”
因为这个原因,他和柴祖舜注定结下不解之缘。
那时,俞建文的童心斋画廊是改革开放后上海出现的第一批画廊,主推当代艺术家。这一生认识的艺术家多如过江之鲫,俞建文说历年来童心斋画廊推过不下百名画家,但如今,他只专注一人,把推广柴祖舜当成自己毕生的事业。
柴祖舜,师从刘海粟、关良、马承镰、周锡宝、俞成辉、陈大羽、汪声远等先生,系统学习过素描、工商美术、油画、中国画;深造时又随苏天赐、陆国英、陈志华、颜文棵等先生学习油画、色彩、中国画,后又师从金石篆刻名家方去疾学习书法篆刻。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他的作品《毛主席视察上海钢铁厂》成为家喻户晓的幅宣传画,把他推上大红大紫的人生巅峰。但同样也是这幅画,把他打入了漫漫人生苦旅和磨难中。
俞建文说,年届八句的柴祖舜用命运多舛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文革”中遭遇了那么多不公平待遇,让一名教师失去了教书的权利,一位艺术家失去了被承认的权力;而在生活上又经历了两次不幸的婚姻,遭遇了中年丧子之痛,这些,他都一一承受下来,用宽博的胸怀化解了,并以顽强的毅力把心灵之痛升华为艺术的大美境界。
正如毕加索样,一个心智圆熟的艺术家从来不惧怕在某些生命节点上作出改变。俞建文最敬慕柴老在七十古稀之年仍然勇于给自己熟悉甚至大有市场的艺术语言来做一个巨大的颠覆,即使是患上帕金森症也绝不停下手里的画笔,显示出了惊人的生命力和顽强的意志力,以及永远对美的喜悦和憧憬。
俞建文将柴祖舜的艺术创作总结为三个阶段。第
阶段,以《毛主席视察上海钢铁厂》为代表的写实油画,这时期的作品结构严谨、时代感强烈,并通过对一批伟人形象的刻画表达了一个赤子的爱国情怀。第二阶段,“文革”结束后的动物国画,尤以各种形态、体貌的龙虎最为突出,以笔墨铸筋骨,借民族图腾寄托强国之梦。第三阶段,为近年来打破传统具象与抽象的框架,以探索和创新精神独创的心象艺术,以绚丽的色彩和肆意的挥洒超越了传统材料和体裁的限制,在民族基因的基础上实现了真正的中西融合。
俞建文说,柴祖舜的作品给予欣赏者更多的是启发,他的画不仅仅是自己的自由创作和表达,同时也给观者带去联想的自由,启发观者展开自己的想象,与观者自己的内心拥抱,而不是强行地灌输——直接告诉你他画的是什么。这是“对观者自由思考和体验的尊重”。
这30年的情谊里,俞建文都自称学生,和柴祖舜亦师亦友,早就超越一般人眼里的画廊主、艺术赞助人、藏家与艺术家之间的关系。热爱就是种显而易见的情感,他对柴祖舜的每一张作品,介绍起来都是如数家珍。这些作品绝大部分并未出世,他说,暂时不会把柴先生的作品投向市场,如果去拍卖,可能会制造一时的广告效应,但是,那只是短暂的商业行为,绝不是正确的艺术推动手段。他不舍得卖掉柴先生的作品,希望为柴先生建一座心象美术馆,让更多的人能够欣赏到柴先生的心象艺术。因为这些作品集中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艺术家完整的艺术进化、思想发展的链条,如果把其中一个环节打断了,无论从学术研究层面还是对艺术家或者收藏家本身,都是不负责的。如果是真心热爱收藏,此艺术品就一定物有所值。
在俞建文的研究里,柴祖舜的艺术属于东西融合。这位艺术家从涉足绘画之始就中西兼修,不排斥任何画种和任何题材,能中国画,也能油画、水彩水粉画,中国画里又兼能花鸟、山水、人物,各个阶段的艺术观念始终都处于一个开放型状态。几十年的中西兼修让柴祖舜在中西对比中对中华传统文化有了更深的了解,并最终回归到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在传统的泥金纸上,创化出的泼彩泼墨。
在研究柴祖舜绘画艺术中,俞建文自己也形成和逐渐发展出套审美理念的系统理论——心象美学。
一象
在俞建文的心象美学理论体系里,关于绘画,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认知:从具象到抽象,再到意象,最后通达心象,这是一个热爱绘画的艺术家应该经历的四个阶段,在这个链条中,心象,最圆融。个真正意义上的画家在经过前三段的历练后,最终必然返回自己的内心,走向心象艺术。从历史沿革的意义上看,东西方艺术大师都必然走过这样的个通路。而柴祖舜与他的这套理论已经到琴瑟和谐般的共鸣。
他再强调,心象艺术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情绪宣泄,而是带着宇宙宏观维度的哲学思辨。
他认为判断心象艺术最直观的感受是:无论你身居哪个国度、怀着怎样的心情,都可以收获与自己的情绪相对应的感受——热烈的、宁静的、古典的、浪漫的……但是,这些感受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和美,在一切的感受中,都有一个“和”的潜在美感在里面。这恰恰是中华文化的最根本的基因,也是人类文明的共同价值所在。
2013年,俞建文和他的团队带着柴祖舜的作品赴海内外巡回展出,去了香港、澳门、台湾等地区,也去了美国和欧洲的一些国家,不同宗教信仰的观者对柴先生的作品给出的评判空前一致:震撼!俞建文说,有的观众竟然面对作品流下了热泪,因为在无象与有象之间,他们看到了一种精神,平和而不失炽热、不屈而不失安详,那是一种人类共性的追求——浪漫,温情,成熟、坚定。俞建文认为这种精神可以聚同化异,达到一种心灵的契合,令人感同身受。正是这种心灵的契合将东西方不同文化、不同肤色的审美经验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共同的认知。
所以俞建文会说,“心象艺术就是当代艺术”。
关于当代艺术,俞建文有自己的见解——所谓心象,即心生于灵府,象显在圆融。
他认为,当下这个现实世界是失衡的,到处是冲突、矛盾,充满利益纠结。而国人的价值观尤其混乱,要找准一个正确的方向来引导大家,很不容易。目前中国有很多的当代艺术是学西方的、日本的,中国的艺术家有一部分正在失去文化上的自信。
而心象艺术是完全站在中国文化的立场,以中国文化为背景的。中国的当代艺术不应跟着西方走,我们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艺术形式来塑造中国当代艺术的评判标准。柴祖舜作品体现的和而不同、合而共生的理念,正是中华文化“和”的理念。这要求我们有新的艺术来承载这样的理念——聚同化异、契合心灵。因为“和”是人类共同的向往,也是共同拥有的财富,应该在各领域、各方面发出“和”的声音。柴祖舜的艺术也因为体现了“和”的理念而具有了当代价值和普世意义。
俞建文说,任何一个民族的艺术,都是人类共同的文明成果,东西方文化的相融相和是大势所趋,而不应该以狭隘的民族主义观点来束缚这种融合,好像你用了西方的色彩,民族的特色就失去了,这是幼稚、封闭的思维。但是,融合不是替代,不是用西方的大脑思考我们的艺术和我们的生活。真正意义上的东西方文化交流,必须是在传播中华文化和与其对应的西方思想中寻找到共同价值和整套可持续对话的共享,相互激励,共同改进。心象美学理论体系的归纳就是为东西方二者兼备的艺术语汇架起座沟通的文化桥梁。
著名的宗教研究学者,布朗大学教授,复旦大学高级顾问教授罗文思(HenryRosemont,Jr)研习中国古代哲学多年。他透过柴祖舜艺术的研究,从西方学者的视角,对心象艺术进行了阐释。他认为对于变化的理解是中国古代诸子百家学说的核心所在,从中可以懂得和欣赏中国画,一点也不比欣赏中国哲学来得少。一旦人们开始理解哲学家关于人类应该怎样生活的讨论——不是像西方那样寻找和思考永恒的真理,而是过一种适应“变化”的生活。孔子也好,庄子也好,他们的目标都是与无为的理念和谐相处,学会随时随地“顺势而为”。
所以发现俞建文直使用“创化”一词,他说,创化不等于创新,创新是物理概念,而创化是思维模式与技术甚至与东西方文化艺术语境高度融合的结果。为此,他投身到天津美术学院做心象艺术研究的特聘教授,还在农工党中央设立了心象美学课题组。
“我现在就想通过心象美学的传播,让中国人在我们的文化基因里找到自信。”俞建文如是说的时候,两眼弯弯,有顽皮的光芒一闪。
想来,世俗名利在他看来都是浮云,而他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在这颗蓝色星球上划下一道印记。他们,乐在其中。
(编辑/黄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