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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者狂想曲

2016-05-14铁穆尔

民族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祁连山族群部落

铁穆尔

“我们从塞吉哈吉①逃亡到祁连山后不知过去了多少年?究竟有多少年了?”双眼发红的车凌敦多布一边问我一边紧盯着面前那张已经破旧的《亚欧大草原》地图。不知道多少次了,今天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眼睛从兴安岭扫到黑海、多瑙河和伏尔加河。又从西伯利亚冻土带看到吐蕃特高原和万里长城。那目光好像要点燃整个亚欧大草原。

车凌敦多布和我一样都是祁连山中这个逃亡族群的一员。在梦中,我们就像骑着传说中的宇宙之马——乃曼块勒图乃日拉合②纵横世界。辽阔的大地让我们心醉神迷,但传说中的那个善良温情的人道世界却又是那么遥不可及。

我和车凌敦多布的这个小小族群,在吐蕃特高原东北边缘的群山中,具体说就是祁连山的群山草原以及山下的戈壁沙漠。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小小的族群就是亚欧大草原游牧民族的一个缩影。草原游牧民族的包容多元从这个小小族群复杂的族源谱系中一目了然——它浓缩了突厥系和蒙古系的几大主要氏族。从历史中了解到,铁猴年③(公元840)的回鹘汗国,战场上一败涂地,接着又是大雪灾,很多人都从蒙古高原绝命逃亡。数百年之后,又在无人知晓的塞吉哈吉九死一生,到祁连山下的三个巴彦巴斯图④山川之间绝处逢生……

水猴年(1992)春天,尧熬尔⑤人乃曼部落安江氏族的洛布桑的老人,在红湾寺小镇那个红色山崖下的小砖房里,坐在沙发上给车凌敦多布诵说了尧熬尔创世史诗《沙特》。

在久远的往昔

天地还没有形成

后来在一个茫茫大海中形成了天地

最初天地在一个金蛙身上

金蛙降临宇宙

……

这是史诗《沙特》的开头几段,《沙特》说到了天地宇宙的形成,人类的起源,对文明和信仰的追求。同样内容的史诗,在药罗葛和呼朗格部落的尧熬尔人中,史诗名字叫做《尤达觉克》。《沙特》和《尤达觉克》是两部尧熬尔人的精神瑰宝。住在夏日塔拉草原的林木措奶奶,她家的冬窝子在斡尔朵河东岸。她给车凌敦多布讲述的是另一个版本的《沙特》片断。

当天地一片混沌时,人们生活在一只巨大的金蛙头顶。

金蛙眨眨眼便要大地震动翻江倒海。

汗腾格里向大地洒下黄金白银和铁,但禁止人们因挖这些金属而让大地母亲于都斤·额客受伤。

但是人们仍然挖金属,这样伤害了大地母亲于都斤·额客的身体。

于是在一片洪水的惩罚中人类灭亡了,天地间只剩下了一匹白马,一个孤儿和一只白鸟。

孤儿吃着白马的奶和白鸟衔来的食物长大了。

白马后来老死了,孤儿用白马的骨头、马尾和木头制作了茂日英胡尔琴,琴声就是模仿白马的嘶鸣声……

林木措奶奶说大洪水后,天地在大海中形成,人类从南瞻部洲形成后就在逃亡,为了逃出灾难逃出死亡。大洪水之后,人类只剩下一个善良的男孩。这个善良的男孩逃亡到一个四周都是汪洋大海的小岛上,从此又繁衍了人类……

我和车凌敦多布认为,人类在大洪水中逃亡的历史说得很清楚,人类的毁灭不是因为技术和知识,而是因为精神生活的缺位和道德的沦丧,所以人类在宇宙生存竞争中远不仅仅需要技术和知识,更为重要的是精神和思想。

车凌敦多布的书信、日记和笔记中也常说到大洪水和逃亡等。下面是他的书信摘录:

从传说中的大洪水时代的逃亡,到尧熬尔人的祖先匈奴人从南西伯利亚的泰加林中逃亡到了蒙古草原上,然后在神圣的鄂尔浑河和于都斤山麓发祥,建立了匈奴、突厥、柔然和尧熬尔兀鲁斯——回鹘汗国,铁猴年(公元840)汗国崩溃,尧熬尔人从蒙古高原逃亡,几百年后,他们和内亚所有的游牧人一样经历了游牧人达到顶峰时的历史——“蒙古和平”时代(13世纪)。又过了几百年,一支尧熬尔人又从赛吉哈吉逃亡到了眼前的祁连山……

逃亡的路上共同的命运让这些使用不同语言的人们都自称为尧熬尔。逃亡者们说“尧熬尔”一词的意义就是“天下一家”,就是“大地上的逃亡者联合起来”。

逃亡的确会让人们在精神上联合起来吗?我不知道。

尧熬尔人逃亡了多少年?生存和死亡,尊严和自由,希望不灭,逃亡不止。自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我就在牦牛毛织成的黑帐篷里,在牦牛奶做成的酥油和酸奶美妙的味道中,品咂到了一种逃亡者令人心碎的哀伤,同时更有无限的幻想、希望和憧憬。这种哀伤和憧憬也在歌谣《阿尔泰杭盖》和史诗《沙特》中弥漫着……我在逃亡者的这种凄迷的憧憬和幻想中长大,伴随着我的还有逃亡者的孤独、身份认同的困惑,和逃亡者丧失习俗礼仪和历史记忆的悲哀。

当年我们的祖先匈奴人,那些失败的英雄在逃亡时有一个绝唱,就是后来有人译成汉文留传下来的《匈奴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这真是我们的祖先匈奴人的歌吗?翻译的准确吗?这些都是无法破解的谜。但在我内心里觉得这首歌确实是典型的游牧人思维,我相信这首歌是匈奴人或是月氏人乌孙人的歌。歌里说的仍然是那个永恒的问题——生存还是死亡。那么在歌里面没有说的还有什么呢?那是离开祁连山或焉支山的逃亡者们不灭的希望,他们要逃亡到遥远的地方,去寻找让六畜(尧熬尔人认为是五畜)能蕃息,让女人们更加美丽的草原。没有时间犹豫彷徨和流泪哭泣,一声长啸绝尘而去。逃亡就是这个苦难大地上的生存状态或策略,逃亡就是战略转移。只有逃亡才能让人类产生无穷无尽的能量源。

在亚欧大草原上,从神圣的鄂尔浑河和于都斤山麓一直向西或向南的有匈奴人、柔然人、突厥人、尧熬尔人(回鹘人)、蒙古人。在欧洲有自诩为文明人的罗马人所说的“蛮族大逃亡”,就是从东方来的匈奴人导致了日耳曼游牧部落的西迁或者说逃亡。在非洲和西亚,还有伟大的摩西带领希伯来人从埃及进行的那场伟大的逃亡,为了尊严和自由,劈开红海越过沙漠,摩西充满了无限的希望。逃亡就是希望。逃亡就是地球深处的呼唤。

逃亡让我联想到了撤退、转移、妥协,这一切都和进攻、占领是一样伟大的生存方式,为了最终取得胜利或变得强大。游牧人的逃亡或撤退不是消失或灭亡,而是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再次攻击,取得最终的胜利。这是游牧文化的精髓之一。在逃亡、毁灭和妥协中重新复活。当然那是另一种方式的复活,复活之后也许和从前的面貌迥然相异。但那是一个新的生命。匈奴人在东方失败后,又在欧洲的土地上崛起,在西方失败后,过了一个漫长的时间他们又成为伟大的匈牙利民族……

人在逃亡中那些渺小而猥琐的东西往往会消失的干干净净,多余的想法和多余的语言只会让人们倒霉甚至带来噩运,而自私自利、斤斤计较和互相倾轧会毁掉整个逃亡者们。逃亡者们需要最好的内心素质,就是勇敢、智慧和善良,就是远大的眼光、开阔的胸襟和坚定果断,逃亡路上如果没有这些必不可少的品质就去等待死亡吧。

人类历史因美妙而凄惨的逃亡而风生水起,满怀憧憬的逃亡使人类的精神强大和美丽。逃亡令人懂得,生存不仅需要技术和知识,精神更为重要。逃亡是对于未知世界的探索,只有无尽的未知,才能让人类更新已有的知识,更换旧的精神结构,逃亡是为了对抗毁灭。逃亡是不甘心于子孙被毁灭,不甘心于平庸和死亡。

人类在精神上也在不停地逃亡,没有人能摆脱这份永恒的漂泊。世界像一条大路,世人都在那里逃亡,步行、骑马、汽车、火车、轮船或飞机,匆匆又匆匆。迎面走过,擦肩而过,点头招手,拥抱亲吻,盛宴聚会,死亡出生,杀戮压迫……不知道逃向哪里?所有活着的人都在逃亡,直到末日之后,重建那个人道或爱的大宇宙。宇宙最大的能量是爱。宇宙从爱生,最终也将归入爱。

尧熬尔人曾经使用过自己的先辈创造的古代突厥文、古代回鹘文,后来又使用过八思巴文和吐蕃特文,在不断游牧、迁徙或逃亡的历史中,他们渐渐成为一个小小的边缘族群,随着逃亡的历史不断转换着自己使用的文字。自从他们逃亡到了吐蕃特高原的东北边缘——祁连山的阴坡和阳坡,那一度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和山下的戈壁沙漠上,他们仿佛又返回了远古时代,对世界的认知甚至缩小或模糊了。大游牧民族英雄时代那些考究完美的礼节和华丽浪漫的语言已经淡忘了太多,他们又像在泰加原始森林中的远古祖辈一样,靠着慢慢变成俚俗方言的突厥语和蒙古语,靠着直白简单的歌唱、颂词和神话与这个世界交流,而远离了他们先辈们的那些文字和文献。我认为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了土狗年(1958)的斗争和运动,在有些人中甚至延续到了今天。

刻在岩石上的文字大多都没有能保持下来,如今呵!只有祁连山之巅才是见证,只有贝加尔湖,只有阿尔泰山,只有昆仑山脉,只有内亚地区形形色色的牧人兄弟姐妹们是见证……

在鄂金尼部落里,不少人是我的亲属,我有机会和时间听他们慢慢回忆,不断地询问、补充和质疑。逃亡部落的历史没有太多识字者制造的文献,凭借车凌敦多布的部落笔记,对照其他人的一些回忆以及部分档案和史料,已经湮没的幽暗的部落历史脉络在我面前又渐渐清晰了起来,我依稀看到了这个族群从前的文化和精神的结构。从过去模糊而离奇的历史中,那些逃亡者们不时地进入我们现在的生活中。

在我去过的尧熬尔人中间,在我的部落里,人们是用自己族群的语言给我讲述那些往事,而我又用汉文来转述出来。汉语不是我的母语,美妙的汉语对我来说仍然是他者的语言,严格地说我自己使用汉语的程度仍然只能算是粗通。

那天晚上睡下后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怪异的人边走边弹着一把吉他,看不出他是年轻人还是老人。当他走到我身边时掉头朝我笑着说:“喂……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车凌敦多布这个人……那些传说和那些歌,还有……那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心中积累了太多太多没有能消解的东西……那一切都是动荡岁月中产生的神话……你们是二元一体……”

接下来又是一个梦,梦中风雨大作,我看见鄂金尼部落最后一个头目那奄乔治,他身材高大魁梧穿着紫红色氆氇长袍和黑色高筒靴子,他从自己的那匹漂亮的红色枣骝马上跳了下来。只见他牵着马朝我走了几步,一只手提着缰绳,一只手遮在前额上微弯着腰朝我喊着:

“孩子……我们……部落的一部分人已经逃亡到了天堂,但是没有找到扎帐篷和放牧牲畜的草原……”

我说:“什么?呵!您说的是天堂?是天——堂——吗?您是在开玩笑吧?”

我诧异好半天又大声说:“您不是还给西北局的负责人写信反映草原日益缩小的事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水蛇年的冬天,也就是公历的1953年11月6日,是您和瓦科,还有昂什克,你们用吐蕃特文字写了信,信是写给当时西北局领导的,您忘了吗?后来他们回复了没有?”

我又迫不及待地大声说:“现在,我们在这里也没有多少草原,近几十年里草原上到处都拉上了铁丝围栏,我们也没有办法骑马驰骋,那些黑帐篷也很快就没有了,人们基本上是定居放牧,草原上还有很多矿山和水电站……我们鄂金尼部落里没有多少人说尧熬尔话了……”

那奄乔治擦掉额头上的雨水和汗水后,奇怪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正在下的大雨渐渐变成了大雪。我忽然想起他早在土狗年秋天被捕后就没有能活着回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多世纪。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稀奇古怪的梦接连不断。它们让我想到了如今祁连山下纵横的铁丝围栏,圈在铁丝围栏里的畜群。牧人们的确是有空闲时间了,但一系列头痛的问题接踵而来。他们贷款买了楼房,牲畜价格下跌,难以还贷,贷款利息一年年增加,牧民们只能拼命挣钱。黄羊和獐子已经绝迹了,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也开始有旅游者丢下的各种垃圾……

在夏日塔拉草原的小屋里,我翻看着车凌敦多布的信件、笔记和日记。

如今,在这个亚欧大草原的三个亚区之一——吐蕃特高原,时间又过去了许多年,这个察汗萨日节我再一次回到自己的鄂金尼部落时,我一次又一次目瞪口呆。在一次同部落的人们的宴席中,当有一位通晓尧熬尔语的牧女唱起自己族群的古歌时,我看见宴席上的年轻人和中年人都是一脸的麻木和冷漠……后来我已经司空见惯。

难道他们的智慧和灵魂被魔鬼抢走了吗?是什么桎梏了他们的头脑吗?是什么强大的力量摧毁了他们的记忆和根基吗?如果一个人对美好、善良和高贵麻木,那么丑陋和庸俗就会应运而生。

我的足迹遍及亚欧大草原,在蒙古高原,在南西伯利亚,在中亚细亚腹地,在东欧伏尔加河畔……回忆着大草原腹地的人们那近乎完美的礼仪,美奂美仑的歌舞和大海般深厚的诗文,再看看我的逃亡小族群在亚欧大草原的边缘地区礼崩乐坏的状况。我并不伤感,但这一切逼着我思考诸多严峻的命题,逼着我冷静理性,逼着我挤出心中残存的狂热和偏执。

如今,我看见当年那个古老语词弥漫的鄂金尼部落的的确确已经面目全非,不仅仅是会说自己语言的人已经寥若晨星,不仅仅是人们不再谈论部落、阿鲁骨骏马、那个失败的英雄,不仅仅是没有人在乎史诗和古歌的含义。而是他们在变成另一种人,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和他们对话。

我想到甚至整个祁连山地区的尧熬尔,他们也可能已经和我曾经看到的完全不同时,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我是这个非凡族群和部落改头换面或曰“转型”时期的见证者,目睹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我是传说中的艾勒奇。我是鄂金尼。我是部落的墓志铭。我是最后的问候和致意。

我明白逃亡的族群从来就是这样。战争与和平,联合与分裂,破坏与建设,毁灭与新生,失忆和记忆……

我的眼前不时地晃动着车凌敦多布的身影,背景仍然是吐蕃特高原的秋天,在祁连山的群山草原,他在长满了金色哈日嘎纳花的原野上踽踽独行,风吹入他长袍的前襟,羽毛草拂着他的黑色靴筒。

傍晚,太阳在西边的巴彦哈喇山顶鄂博那边消失了,山顶上空是渐渐淡下去的暗红色。我坐在山岗上,在长久的寂静中,那熟悉的“嗡……嗡……”声又在我的耳畔响起,有时候那个声音由远及近,滚滚而来,浩浩荡荡。接着又渐渐远去了,不知消失在什么地方。有时候那声音若有若无,虚无缥缈,又像牧羊女手中纺锤捻出的纤细洁白的羊毛线,牵牵绊绊,缠缠绕绕,永不停歇,也没有尽头。起初我以为那是风的声音,但用心听又不像是风。我询问过许多牧民,他们大多都很熟悉这种声音。许多年后,车凌敦多布的父亲告诉我那就是极强悍的神灵“赞”的呼啸声。

我整理车凌敦多布笔记的工作将告一段落了。他的笔记、日记和书信都令我感到不安,他那奇崛的语词背后隐约闪现着某种令人惊讶的东西,那是颠狂、异端或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越来越觉得车凌敦多布的笔记对我来说是性命攸关的。有时候我感觉我和车凌敦多布,还有这本没有写完的手记融合成为一体,成了一个长翅膀的人,在幽暗的天地间飞翔,在逃亡……

太阳落山,静悄悄的山岗下是那条泥泞的路,对面是草甸上的灌木丛和沼泽地。秋夜幽蓝的天空已经繁星闪烁,接着夜幕降临了。夜空中不时传来南飞大雁的鸣叫声。吐蕃特高原的东北屏障祁连山,仿佛是世界的尽头。阿米冈克尔神峰像是一个巨大的蓝色篝火在燃烧,山下长满哈日嘎纳的群山和原野凝重而幽暗。

注释:

①塞吉哈吉:尧熬尔语,传说中尧熬尔人东迁祁连山地区之前的原乡地名,专家考证在今昆仑山、阿尔金山和柴达木一带。

②乃曼块勒图乃日拉合:尧熬尔语,意为八条腿的宇宙神骥;裕固族传说中的神马。

③本文采用的纪年法系尧熬尔人的十二生肖纪年法。基本相同于藏族历法纪年法。

④巴彦巴斯图:尧熬尔语,意为富饶的悬崖之地。位于祁连山南麓黑河上游,也写为八字墩,今名野牛沟。

⑤尧熬尔:突厥蒙古语,意为黏合,联合之意。裕固人自称尧熬尔。

选自作者即将出版的长篇非虚构作品《逃亡者手记》的最后一章。

责任编辑 孙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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