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寻梦
2016-05-14李洪奎
李洪奎
1
裴成俊坐在爷爷的坟前,无神地望着正在下山的老人们。老人们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远远的,像几只慢慢蠕动的蚂蚁。这些老人也会像爷爷一样,不定哪天嘎嘣一下倒下来,成为另一个世界的人吧……而我要像他们那样,还要活好多好多年吧……唉!
你个兔崽子,怎么会有这等念头……好没出息啊!
有人在他的耳边这样大声叱骂他。成俊惊慌地回头看,却不见人影,只有一座刚刚隆起的黑黑的坟头映入眼帘。
是爷爷在骂我吧!成俊想到。他也觉得自己太不像话,便转身向爷爷再三磕头跪拜,然后离开墓地下山了。
有两个老人坐在山脚下岔路口在等他。
成俊啊,你以后怎么打算?
裴爷爷问他。因为都姓裴,爷爷生前跟裴爷爷关系特好,听说裴爷爷现在还是村里老人协会会长呢。他却不知道怎么回答裴爷爷的问话。
这小子可能因为不会说朝鲜话,所以才不能回答你的问话吧。另一个老人崔爷爷说道。你不会说但能听懂朝鲜话吧,像我家承敏?崔爷爷转向他问道。承敏是他的小学同学,是崔爷爷的孙子。
也(是的),成俊用朝鲜语回答道。他小学三年级才开始去汉族学校念书,他能听懂朝鲜语,也能说简单的几句,但是要表达稍微复杂一点的意思,还是很费劲。
那么,我们用朝鲜话说,你用汉语回答吧。裴爷爷说道。
好的,成俊开始用汉语回答了。
你到底怎么打算呢?还要继续念书吧?
我也……不知道。成俊回答说。
不知道?唉,裴爷爷用跑了味儿的汉语重复了一句他的话,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哎呀,你小子也可怜啊,崔爷爷说道。你爷爷要是没走,种种地也能供你念书呢。
你妈你爸一直没有消息吗?裴爷爷问道。
没有。成俊回答说。
真是的,对父母不能尽孝倒也罢了,可是自己的娃崽儿怎么也该管管吧?裴爷爷在说成俊他爸他妈呢。唉!裴爷爷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你爸当初为了去偷渡不卖掉责任田那该多好,现在这土地承包费涨了好几倍呢,你家两三垧地要是没卖掉,就足够供你念书了啊!
我知道我该怎么办!成俊对裴爷爷说道,声音不大,语气却有些生硬。
嘿,你看这小子……崔爷爷在旁边笑了,这小子随他爷爷,骨子很硬哩。
那当然,是我们老裴家的么!裴爷爷也呵呵笑了,笑完了对成俊说,既然这样,你给我们说说你的打算吧。
我要去哈尔滨打工挣钱!成俊说道。
那么,你在县里那个什么来着……噢对,那个职业高中学着的画画儿,就拉倒了?裴爷爷问道。
不是,暂时不学了……先挣钱再学!
第二天,成俊离开高丽砬子来到哈尔滨。他跟着来接站的初中同学王晓明,打车去了他干活的地方,是一个洗浴中心,在一座三层独栋楼里。在晓明的介绍下,他也当了一个服务生,吃住在楼里,从早到晚一整天都要面对光身子的男人们。
他在这里见得多的另一个人群,便是小姐们,她们也就比他大个两三岁或四五岁吧。当他知道她们是干那个的,是过了十几天以后,他真是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个看起来那么纯真无邪,怎么会呢?更让他困惑不已的是,根本看不出她们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因而痛苦或悲伤,倒是整天嘻嘻哈哈的,看起来都很快乐。
她们呢,天生就是卖的!晓明对他说。只要来个嫖的,她们一个个都争抢着进包房,他妈的!晓明大成俊两岁,说话总要带一句“他妈的”。
又过了十几天,大领班让成俊从一楼洗浴区到二楼休息区做事。休息区比洗浴区环境好,还安静。只是他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给进到休息区的男宾客推介小姐。
我们这儿的小妹们可靓啦,服务又是超一流的……先生要不要进包房?
晓明这样给他做示范。他还说必须要小心谨慎,可不能只要来个男的就贸然上去推介,有些客人心里想着嘴上却不说,就等你把他悄悄地引到三楼包房呢,他妈的!看来晓明已经是二楼休息区的老手了。
成俊却说自己做不来,他说我可干不了这等下流的勾当。
他妈的,也不是让你去卖,下流个屁!晓明白了他一眼。你还不知道吧……晓明凑近他的耳边说,你只要介绍成了,你也能从中捞一把,这收入比工资多得多!
那我也做不来,成俊说道。
他妈的,你做不来就做不来吧……晓明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他说,其实为了让你到二楼来,我跟大领班好顿说情来着,不然凭啥让你这么快到二楼?一楼的那帮小子们一个个都想到二楼来呢,就你隔路!对,在初中的时候你就跟人不一样。
我怎么跟人不一样了?成俊笑着问道。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不太一样嘛。晓明也笑道。
成俊回到一楼洗浴区,干满一个月,领了工资就要离开洗浴中心。可是到哪儿去呢?晓明说现在大学生都不好找工作呢,像他们这样连高中都没毕业的,只能在服务行业卖力气了。真的……只能这样么?成俊很不甘心,然而,也只能这样,至少目前只能这样。
还是晓明联系了他哥哥的朋友当厨师长助理的一家饭店,并打车把成俊送了过去。饭店叫“北方饺子王”,在一二层楼摆了几十张桌子,中午和晚上客人爆满。成俊在二楼负责点菜传菜,忙得团团转,没干几天,他的小腿就肿了起来。他咬牙坚持了七八天,腿消肿了,步子也变轻快了。
成俊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了,要不是那天晚上,他也许在那个地方会干得长久一些吧。那天,他被从邻床传出来的奇怪的声音弄醒了。饭店顶层七楼的几间屋子是服务员宿舍,他跟另外三人同寝,其中有一个比他大四五岁叫张宝林的,就是这家伙可能领来了女人。
他的动静越来越大,后来女人弄出来的声音比他还高……
成俊蒙上了被子,但声音直钻进他的耳朵里来。他觉得自己的血在倒流,喘不上来气,快要窒息了。他一把掀掉被子,猛地坐了起来。旁边的声音戛然而止,屋子里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寂静下来,只有窗外路灯的光亮透过薄薄的窗帘照射进来。成俊套上放在床头的衣服,下了床。
他妈的,畜生不如!
说完,他离开了宿舍。
2
我说,学生,马头在叫成俊,你现在跟鹿鞭去一趟建材市场,顺便逛逛街吧。
马头姓马,是这家装修公司木工班的工头。他领着干活的人都有好玩的外号,什么鹿鞭啦,皮蛋啦,大饼子啦等等。那天晚上成俊离开宿舍后,第二天就来到这家公司了,也算是有点儿运气。那天夜里,他在大街上瞎逛了很久,后来随便找一家小旅店住了一宿,早晨出来一看,离旅店不远处就是劳务市场。在那里成俊见到了来招人的冯老板,听他说会画画,冯老板开车拉着他回饭店拿行李,然后就把他领到马头这里。他说让他先跟马头干一段时间,然后再去设计室学设计。冯老板刚走,马头就说看你白白净净的,就叫学生吧,于是他们都叫他学生。
成俊跟鹿鞭来到大街上,来往的车辆比人还多,喧闹得很。
小心车!鹿鞭把他拽到人行道里头。
来到附近公交车站台,等了不一会儿,就来了一辆公交车,成俊就跟着鹿鞭上车,在靠后门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午后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车窗照进来,照得成俊很晒很热,他不得不收回望向窗外风景的目光,并侧过身打量起车内不多的乘客。有一个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就坐在过道斜对面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像是高中女生也许是大学女生,反正是个女生吧。
好像很面熟。是他念职高时的哪个女生吗?不像,他摇了摇头。女生梳着短发,侧影凹凸有致,很线条,很气质,透出一股说不上来的劲儿,根本不像他的那些职高女同学。
不对呀,上职高时我何曾注意过她们?成俊想。那时候他只知道画画,从早到晚画呀画的。倒是女生们,因为他跟韩星裴勇俊长得很像,又是朝鲜族人,而且连名字也只差一个字,就叫他裴勇俊第二,向他暗送秋波,他却无动于衷。不知从何时起,他对女人既渴望又厌恶,尤其讨厌女人对他的亲近。可是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啦,他突然很想亲近这个女生。他觉得这个女生很特别也很亲切。女生的座位离他也就二三米远。女生如果转过身向他伸出手,而他也向她伸出手,那么两个人的手就能握到一起……那该多好啊!
成俊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为自己毫无来由的躁动而难为情,更为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沮丧。于是他坐正了身体,尽力不去看那女生。可是不行,身体坐正了但头还是执拗地向左边转过去,就好像女生是太阳而他自己是向日葵似的。成俊于是索性再次侧过身去看女生,他想反正她也不知道我在看她。
六月的阳光轻柔地裹住了女生,使她看上去柔柔美美,成俊就觉得自己的心头也升起一股密密实实的柔情来。这时公交车停下了,又上来几个乘客,有一个男人站在女生旁边挡住了他的视线。该死的,后面有空座呢,站那儿干嘛呀!成俊心里嘟囔着,闭上了眼睛。待他睁开眼睛时,那个人没了,他蓦然注意到女生身体前倾,露出了白白的纤腰。他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又慌忙闭紧了,但还是忍不住慢慢睁开眼睛看。原来女生穿了紧身的T恤衫,而她穿的牛仔裤的立裆似乎很短。于是,在短衫和裤腰之间,展露出足有一拃宽的腰部。成俊又发现那上面密密地附着一层金灿灿的绒毛,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如水草一样闪亮,波动,跳跃。天哪!他的心也剧烈地跳动,呼吸便也急促起来。
女生也好像感觉到了他身心的变化,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猛然站了起来。成俊看到她前后座的乘客也都站了起来。他这才注意到公交车正徐徐进入一个站台,哐当一声停住,同时门呼一下开了。成俊愣愣地看着女生下了车,头也不回混入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里,他这才猛然醒悟过来,慌忙站起来也要下车。可是这时车已经开了,驶出了站台。
你干嘛呀,学生?还没到建材城呢。鹿鞭在后面喊。成俊回头看了他一眼,坐回原来的位子上。
下班后,成俊坐上马头开的夏利车回到他们租住的宿舍。车子很破,马头却开得很来劲儿。他们说这地儿叫田家烧锅,周围大部分是平房,偶尔有二三层高楼房。租屋有个做饭的女人,她已经做好饭摆上了桌。
吃完饭,成俊从背包里翻出了素描本和画笔到院子里,坐在墙角放着的一张长条凳上,画了起来。一个女人在素描本上慢慢显身而出,她侧身而坐,脸却转过来,脉脉含情注视着成俊。成俊也出神地与女人对望了一会儿,合上素描本站了起来。这时,夜幕开始降临,成俊发现一片火烧云在西天边熊熊燃烧。成俊急忙打开素描本,小心撕下刚才画的那一张,向着天边红云高高地举了起来。于是,成俊又看见了女生,看见了女生那柔曼的纤腰,看见了纤腰上水草一样舞动的绒毛。在满天红云的照拂下,那些舞动的水草,突然疯长起来,缠绕着成俊,一圈又一圈,柔情似水,激情如火。
成俊满心欢喜,又满怀伤感,久久站着,直到与女生一起随着云霞慢慢消隐到沉沉暮霭之中。
第二天,临近下午三点,成俊干活有些心不在焉,显得六神无主。是不是想那个女生了呢?成俊想到。昨天就是在这个时候在公交车上见到她的呀。成俊又想了想,也不尽然。下午三点,其实正是成俊在职高时上绘画课的时间。在职高的近两年,他每天都是在等待和准备这一时刻的到来而度过的。可是这些日子他竟然忘了这一时间,也几近忘了绘画这码事儿,正是昨天见到的那个女生,让他重新拿起了画笔。今天,那个女生会不会在下午三点这一时刻,再次出现在公交车上?成俊思忖道。
你今天咋回事儿?马头已经盯了他一会儿,问道。这几天干得挺好的,今儿个咋就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呀……嘻嘻,鹿鞭在旁边笑了,他说这小子昨天在公交车上见到一个小妞,一见钟情,魂儿都给勾走啦!
真的吗……马头将信将疑,问成俊,而成俊红着脸不说一句。
看来是真的,呵呵。马头笑了,露出了满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他说这几天反正活儿也不忙,下午三点以后你愿干啥就干啥吧,记住,到星期五为止。听了马头的话,成俊一时愣住,随即又开心地笑了,他向马头弯腰致谢,转身下楼奔向公交站台。
成俊赶上一辆刚要开走的公交车。上车后成俊站在投币箱旁边,一边投钱一边扫视车内,就在离他三四米远的座位上发现了女生。看到女生的眼睛似乎也亮了一下,成俊的脸腾一下红了。成俊往前迈了两步,左手抓住旁边座椅上面的扶手站住,稍一低头就看见女生高而直的鼻梁。成俊很想就这样站在女生的面前,好好端详她,但慌乱中他还是艰难地往前又挪动了几步。这时,公交车突然拐进辅道,剧烈摇晃了几下,成俊便也跟着摇晃,踉跄,触碰了一下女生。女生侧脸看了他一眼,翘翘的鼻尖直指他。成俊急忙抓住她身后的扶手,说,对不起。女生没说什么,却莞尔一笑。成俊怔住了,这一笑实在是意味深长,让他再也迈不动步,便侧转身用右手把着扶手站在了女生的左后边。成俊不敢太靠近女生,他怕再次碰到她。他觉得女生像一团火,再靠近了就会烧着他,但他也不想走开,尽量往外站着。于是,成俊在触手可及的绝佳位置上得以欣赏女生魅人的身影,他又看见了闪闪发光的那一层金色的绒毛。随着公交车轻轻摇晃,那些细密的绒毛似乎也轻轻跃动。女生的后颈窝上也有绒毛,但那上面的绒毛有些稀疏,而且后颈有点黑,没有腰部细致、艺术,还有性感。是啊,很性感,非常非常性感……成俊惊讶自己怎么想到“性感”这个词儿,他可是从来没想到过这个词汇。一想到性感这个词,成俊顿时心慌意乱,身上有个地方骤然膨胀起来,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后来他浑身变得难受起来,很难受,非常非常难受,要想吐……成俊强忍着,终于忍到公交车进了站台。
等车门一开,成俊急忙冲下车,奔向路边草坪,蹲下身干呕,却什么也呕吐不出来。于是他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脚下的草坪像早春时节的麦田,绿油油的,就又蹲下来看。草坪好像刚浇过水,草尖上还沾着露珠一样的水滴,在午后的阳光下玲珑闪耀。成俊伸出手,抚了一下,又一下,他觉得这细细的,密密的,软软的小草,就像女生腰肢上那一层金光闪闪的水草。成俊无限爱怜地抚了又抚,他的心也变得无限温柔,刚才膨胀难受的身体也随之松弛下来,成俊感受到了一丝莫名的喜悦……
晚上,成俊又在素描本上画了起来。画面比昨天丰富了一些,一个女人在广袤的田野上弯腰播种。画完,跟昨晚一样,成俊把画举向天边。他看见女生脚下以及身后的田野上,马上长出了生机勃勃的麦苗,很快与女生腰肢上茂密的水草缠绕在一起,难解难分。
3
临近下午三时天上飘起了细雨,成俊拿一张报纸顶在头上,匆匆赶到公交站台。站台上有十多个人在等车。成俊等了十几分钟,才等来了车,却是两辆,车上都挤满了乘客。成俊站在前面一辆车的旁边往车里搜寻,没发现女生。他又跑到后面一辆车旁边,还没等他寻完,车却要开走,他就急忙挤上了车。
成俊站在投币箱旁边往车里面望去,只见过道上站满了人,他便转身往投币箱投了一元纸币,抬头就看见前一辆公交车隔着四五米的距离行驶着,透过玻璃还能看清坐在前车最后一排人的后脑勺。就在这一排后脑勺的上方,有一张脸往车后面张望着,成俊发现那就是女生。成俊急忙向女生挥了一下手,见女生没反应又挥了几下,女生这才注意到他,害羞似的掩口而笑。成俊见状一阵激动,双手乱舞,忘乎所以。司机连忙制止他,说你别在这儿手舞足蹈的,往里去。成俊把手放下了,但身子却不动,眼睛依然盯住前车的女生不放。
两辆公交车就这样一前一后行驶了一段后,他乘坐的公交车掉转车头拐进了右边的街道。成俊忙问司机,怎么拐弯了呢,不跟着前面的车?司机瞥他一眼,不屑回答。倒是旁边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告诉他说,这辆车跟刚才前面跑的车是两条公交线路,她问他是不是坐错车了。
原来是这样。成俊想自己跟了女生两天却不知道女生坐的是几路车呢。他红着脸问穿着入时的女人,刚才前面跑的车是几路车啊?女人回答说她也没注意,好像是五十几路吧。谢谢大姐,成俊向女人致谢。谢啥呀,这孩子。女人说着,微微一笑,两颊上出现两个好看的酒窝。成俊猛然觉得这一张笑脸有些面熟。不会啊,他又想,在这个城市并没有他认识的女人,除了女生。可是女生,我跟她算认识吗?想到女生他既甜蜜又惆怅。我跟她会有故事发生吗?
成俊正想着,公交车嘎的一声停住,进站了。成俊打算从前门下车,司机却冲他冷冷地扔过来一句:你要下车从后门下!成俊只好转过身去,往里挪动。他想反正已经跟丢了女生,不着急下车,从哪儿下都一样。后门已开,乘客鱼贯而下,车里松动了不少。成俊向前走了几步却停住了,他不想下车了,他想坐到终点,一路好好观光一下这城市。
公交车又装满了乘客,在雨中奔跑。成俊前后左右都被人紧紧围住,动弹不得,挤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还从来没有让这么多人这样亲密无间地拥挤过,这种感觉很陌生也很奇妙。但这种感觉没有维持多久。随着公交车的摇晃,人群也跟着一齐晃过来荡过去的,像筛子里的谷粒一样,车里渐渐地就有些松动起来。这一松动,就有一些人往车厢后面挤过去,他这才发现后面其实并不挤,刚才人们都挤在前面这一块儿了。这时有两个人从他身边急急忙忙挤过去,又越过了几个人后,在靠门边站着的一个女人后面站住了。成俊注意到这女人就是刚才跟他说话,笑得很好看的女人。他想这女人和刚挤过去的两个年轻人可能都要下车了吧。可是,这两个人为啥这么紧紧地贴着女人站着呢?正想着呢,他蓦然发现两人当中一个人很迅速地把手伸向了女人的背包里。成俊不容多想冲女人喊了一声:大姐,注意你的背包!听到他的喊声,女人骇然把斜挎着的背包移到前面并回头看了他一眼。就在这时,公交车进站了,他稀里糊涂地被一群乘客裹挟着下了车。他刚一下车,有人在他身后袭来重重一拳,他眼前一黑,一下蹲在地上,紧接着一帮人对他一阵拳打脚踢。这拳脚来得太突然,太狠毒,把成俊打蒙了,打昏了……
当他醒过来时,见到一些人正围着他看。他知道这些人并不是那帮暴徒,他们早跑了吧。他打量了一下这些围着他的人,他们有的表情漠然,也有鄙夷的,似乎把他也看成街头流氓了。可我不是啊,他在心里喊道,你们怎么是非不分呢,那个大姐可以为我作证的。成俊于是想起了那个笑得很好看的女人,她在哪儿?难道她也跑了吗?当他确信那个他叫她大姐的女人真的不见踪影时,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雨还在下着,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艰难地从泥地里爬了起来,环顾四周,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这时路对面站台驶进一辆公交车,他就踉踉跄跄横穿马路,上车了。
回到工地,马头他们问他出什么事了?他就谎称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到了吃晚饭时,他却怎么也咽不下饭,便放下碗筷,闷闷地走出屋子,在院子里长凳上坐了很久。后来他进屋翻出了素描本,走到外面想画画,然而天有些暗了,没法画。于是他又进屋,坐在床上画了起来。就这样,女生又回来了,站在宽大的玻璃窗后面冲他掩口而笑。他拿着素描走出屋子,向天边举起了他的女生,举了好久,望了好久。天仍然阴着,没有夕阳,更没有彩云。在灰蒙蒙的天空里,女生的笑容有些模糊,又有些神秘。她是谁?成俊突然想。她只是一个被他称为女生的女孩吗?她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为什么如此为她心醉神迷,为她神魂颠倒呢?
在越来越沉重的暮色里,成俊黯然神伤。
4
连着几天,成俊下午三点准时来到公交站台等候,可是他再也没有见到女生。一周时间就这样缓慢地过去了。尽管没见到女生,每天晚上他依然画女生,画完了还要把她高高地举向天空。这期间马头的木工组搬到新的工地,好在离原来的地方不远。
这天成俊又跟马头请了假,说今天最后一次再出去一趟。他在站台等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等来了女生乘坐的公交车,便第一个跳上了车。女生端坐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座位上,而靠门边的那个座位也正好空着,成俊于是走过去坐下了。温煦的阳光也像那天一样轻柔地裹住了女生,只是他看不到她白白的细腰和细腰上那一层金光闪闪的绒毛。因为今天女生穿了件无袖连衣裙。成俊有些怅然,但他的目光依然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这时车停下了,上来一些乘客,其中有一个白发老人。女生赶忙站起来,向老人招呼说大爷您坐这儿吧。老人说声谢谢,慢慢挪过来坐下了。
女生把着扶手,就在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背对着他站着。只见随着车的摇晃,她的身体也轻轻摆动,那杨柳轻舞一般的窈窕身姿令成俊心旌摇荡。在这之前,他从来都没有注视过女人的背影。他突然觉得,女人的背影简直就是女人的另一张脸。而女生这另一张脸,好像完全背离了女孩的端庄和矜持,招摇魅惑,风情万种。公交车就这样载着他俩走走停停,不知经过了多少个站。后来他见女生忽然转过身走到门边,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就知道她要下车了,也急忙从座位上起身,站在她的身后。刚一站到她的身后,他就闻到了从来不曾闻到过的一股香味。他微微低头嗅了嗅,这才闻出那香味从女生后颈窝深处丝丝缕缕散发出来,淡淡的,幽幽的,却足以让他晕眩……就在这时,只听咣当一声,公交车突然一停,女生猛然后靠,撞到了成俊的身上,而他则猝不及防地扶住了女生光裸的肩头。
对不起!她红着脸说道,而他慌忙放下手,也脸红了,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这时门开了,女生匆忙下车,回头看了也相跟着下车的他一眼,便匆匆走入街边人流里。成俊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突然醒悟一样,远远地跟着女生走。女生左拐右拐,走到一个封闭小区,刷卡进去了。成俊急急忙忙奔过去,推了推,那铁花角门纹丝不动。他从镂空的铁门往里看,刚好看见女生穿过小区中心地带花园。她在一栋造型别致的二层楼洋房前好像按了门铃,然后开门进去了。成俊注意到这栋楼的左手边是一片白桦树林,洁白的树干下面是绿油油的草坪。
原来……女生是个富家小姐啊!成俊心里顿时空落落的有些难过。他想,自己真是痴心妄想了。他凭什么呀?即便女生不是富家小姐,他一个只念过几天职高的乡下孩子,难道还能跟大城市里的娇女孩发生什么故事吗?他摇头,既沮丧,又愤怒,却不知道这愤然之情缘何而来,更不知道向谁发泄。他抬脚狠狠踹了一下铁花门,转身离去。
他来到大街上,茫然望着熙来攘往的人流,不知该往哪里去。于是,他信步往前走,走啊走,走过了一座又一座高楼大厦,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红绿灯,还走过了一所中学。
那所中学的大理石门柱很豪华,门柱之间横着带轱辘的不锈钢拉门,而操场尽头的主楼比县政府大楼还要气派。他想这所中学可能就是省重点吧,要不然就是市重点。他站在齐肩高的拉门边往里看。也许是刚放学吧,他看到好多好多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生女生在操场欢闹追逐。他注意到距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三四个女生围住一个男生热烈交谈着什么,不时传来欢快的笑声。他忽然想自己如果有机会在这样的地方念书,他也许能考上自己向往已久的美术院校。可是,他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机会呢?他想起自己在镇中学的时候,初一时的三十多个同学到初三毕业时只剩下十几个,而这十几个当中只有两个人考上了县里唯一的重点高中。
他重又走在大街上,心情愈加沉闷,胸中积满愤恨。他妈的!他骂着,飞脚踢了一下人行道边的树。真他妈的……真想找个人打上一架,打他个头破血流!
他环顾四周,没有人注意他。大街上人们一个个行色匆匆,神情漠然,你想找碴儿打架似乎也很难。就是刚才自己像疯子一样骂骂咧咧飞脚踢树也没有人来制止他,好像他真是一个疯子,要躲着他走才行,他妈的。他兀自往前走,走啊走,走得腿酸脚痛,这路还是走不到头。这大街好长啊……他喃喃自语起来,长得就像我成俊的人生之路啊!说完了,他觉得不对,自己简直胡说八道呢!自己的人生之路真要像这宽广的马路就好了,坦途无边,任你驰骋!而实际上,他问自己,你还有前途可言吗?我……不知道,他回答自己说不知道。他不想回答说没有前途可言,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甘心,并不想放弃。你不放弃什么呢?他又问自己。我不知道,他还是回答说不知道。反正我不想放弃啊,我才十八岁呀。那你怎么老说不知道不知道?他又一次问自己。我就是不知道啊!他大声喊了出来,不知道现在怎么办将来怎么办,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还能说知道吗,只能说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成俊突然站住了,他想我这是要魔怔了吧?这么绕来绕去,没完没了,不魔怔才怪呢!赶紧打住吧,呵呵……他自嘲,呵呵笑出了声。这一声笑,他觉得心里好像畅快了些。于是,他学着古装剧里身陷绝境却并不灰心绝望的武侠,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
他这一笑,人们纷纷驻足看望。呵,总算有人关注我了,他想。他听到站在离他不远处的一男一女两个人在议论自己:是不是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可能是吧……多帅气的小伙子,真白瞎了!
嘿嘿,他们真把我当成疯子了!
成俊走到那两个人面前,故意冲他们龇牙咧嘴,然后嘻嘻笑着,急忙奔跑拐进了前面一条街道。
这条街道不怎么宽,街两边全是饭店旅店药店什么的,一家挨着一家。除了店铺,街边人行道上隔个十米二十米还有摆小摊的。卖水果卖蔬菜卖小百货,烤冷面烤鸡骨烤羊肉串,应有尽有。他感觉这地方自己好像来过,看着很亲切,仿佛置身家乡县城。可不是嘛,这街道很像他念职高时学校旁边的那条街,热闹且不张扬。他继续闲逛着来到一个丁字街口,又拐进了一条小街。
这条小街也就五六米宽吧,右边人行道上沿着长长的铁栅栏种了一排杨树,栅栏里面是宽敞的院子,院子尽头是一栋又一栋高层住宅楼,一看便知是一个高档小区。相比之下,小街左边一排七层高L型住宅楼和连接这些楼的三层小楼就显得有些破旧。好在沿街的一楼全改成门市房,门面装饰得都还过得去,这小街看起来也就像点儿样了。成俊看到走进小街的人大都直奔沿街某个美发店、洗浴中心或足疗店什么的,因而小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偶尔开进来的小车也都不声不响,于是整条小街更显出闹市中难得的一片清静来。
这时,从前面一家小超市里走出一个年轻女子,袅袅婷婷迎面走过来,就在成俊面前转身,慢慢走上一家美发店的台阶。成俊看了一眼女子的背影,便木然呆立。他看见这女子露着的丰腰上,也如女生一样覆着一层金色的绒毛,在西斜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这女子慢悠悠迈了三四个台阶后便站住,忽然转过头俯视成俊,就好像刚刚发现了他似的,冲他嫣然一笑。这一笑,让他更加不知所措,木呆呆也冲女子笑了笑。
你要剪头吗?女子问成俊,问完也不等回答,就进屋了。成俊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头,也上了台阶,掀起门帘走进去。
屋里靠门边摆了三张理发椅,一个穿白大褂的胖女孩正给客人剪发。而女子站在门口等他进来,对他说,先洗洗吧,然后领他来到左手边隔断出的屋角,那里水槽下放着一张宽大的洗头床。女子在墙上的小衣橱里拿出一条干净毛巾围在他的脖子上,说躺下吧,成俊就乖乖地躺下了。女子先试了试水温,用温水把他的头发弄湿了,然后抹上洗发香波洗了起来。女子的十个手指在成俊的头上刚抓挠时,他觉得满头奇痒,但随着女子轻轻柔柔深深浅浅的一阵抓挠,他觉得舒坦极了。女子抓挠完了用水仔细冲洗……这时,他听见有个女孩的声音,她说,玉姐,我有个约会,我现在提前下班行不行?他想是那个胖女孩吧。去吧,女子说。胖女孩走了,他的头也洗完了。女子用力一只手托住他的头,扶他坐起来,一只手给他擦头擦脸。擦完头发擦完眼睛,成俊才睁开了眼,一睁眼他便看见女子的肚脐眼儿正好悬在他面前。那肚脐眼儿跟一般人不一样,大而圆,看起来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成俊忍不住用手轻轻触了一下那花骨朵儿。只那一下,那花骨朵儿便受了惊吓一般一颤,似乎要掉落。
干什么?女子轻轻推开他的手。
好看……成俊说,像花骨朵儿一样!
花骨朵儿一样?女子扑哧笑了。你说,像什么花骨朵儿?
刺玫果花骨朵儿。他答。
刺玫果?那是什么果?女子问。
没见过吧?他有些得意。是我们老家亮珠河边斜坡上野生的一种浆果树,夏天时开粉红的小花,很好看的,就是刺儿多,像玫瑰一样。
你说的是野蔷薇吧?女子说道。
是属于蔷薇科的,但是跟野蔷薇还不一样,成俊说。这是我上初中时生物老师告诉我们的,老师说刺玫果的药用价值很高。
噢,是吗?那你老家在什么地方啊?女子问。在张广财岭一个叫高丽砬子的地方。他答。那你跑到哈尔滨干什么?打工呗。我还以为你是学生呢,为什么不念书啊?没钱呗。
女子噢一声,然后问成俊,那个刺玫果长什么样,好不好吃?
比樱桃大点儿,红红的,亮亮的,很诱人,他答。其实呢,他又说,没啥吃头,肉薄籽儿多。
中看不中用!女子说。
怎么不中用啊,我不是说了么,它的药用价值很高的。成俊辩白道。
女子却说,你不是又说了没啥吃头嘛。要我看,女子顿了一下,说,果子好看不好吃,那就是典型的中看不中用,就像有些男人……说完女子咯咯笑了。
成俊一时不明白女子在说什么,但他想起了鹿鞭他们经常唠起的荤嗑,这才顿时明白女子在说什么了,于是脸就红了。
女子见他脸红,又哧哧笑了,她说你脸红什么呀?你现在还不能算是男人吧,还不知道做男人是怎么回事吧,我看你顶多是个大男孩而已,连个小男人都算不上啊,你个小毛孩儿,哈哈。
什么大男孩小男人,你瞎嘞嘞什么呀?成俊瞪了女子一眼,说,云山雾罩的!
女子愣了一下,却也不恼。她拽过身旁的椅子在他面前坐了下来,亲昵地摸了一下他的脸,说,你个小毛孩儿,还有点脾气呢,好玩!
好玩?成俊真有些生气了。一口一个小毛孩儿,还没完了呢!成俊有些生气地想。不行!他对自己说,我不能让她这么戏弄,我要反击她。于是他突然问道:那你多大呀,小姐?
小姐?女子脸色果然变了,她说,我不是什么小姐,我是你大姐姐!
我看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啊,正是当小姐的好时候,小姐。成俊说道。他听鹿鞭讲,这年头说一个年轻女人是小姐,那就等于骂她是婊子一样。女子却说,你行啊,小毛孩儿,你拐个弯儿骂我。
女子说完,突然拧了一下成俊挺直的鼻子,继续说,我要是真当了那……小姐,你还敢跟我玩一把不成?你那玩意儿长硬了没有啊?
成俊的脸刷一下红了。他想这个女人的嘴巴真他妈骚……他不敢再惹她了。
怎么不说了?女子问他。见他不吭声,她独自咯咯笑着,又捏了一下成俊的鼻子,她说,哎呀,你的鼻梁这么高,鼻子又这么挺直,你的家伙肯定长得也不错吧……可惜呀,就是还没长硬吧?说完又哧哧笑。
成俊的脸更加红了,他一把拿开女子的手,想站起来,但女子俯身伸开双臂压住他的肩膀不让他站起来,那姿势跟搂住他脖子没两样,成俊的脸便几乎埋在女子的双乳间了。成俊慌忙伸手推她,却没能推开,双手反而不得不夹住她柔软的腰,也几近抱住她了。而当女子再往前压过来时,成俊也不得不搂住她,不然他就要倒下去了。成俊的手就这样触到了女子光裸的腰,他想起刚才在台阶下面,看见女子丰腴的腰上也如女生一样覆着金光闪闪的绒毛,于是不由轻轻抚摸了一下。然而,他的手却感觉不到那一层绒毛的存在。怎么回事?他顿时有些失望。
你的绒毛呢……我想看看你的绒毛……他喃喃着,声音很轻,耳语一般,却让女子捕捉到了。
你说什么?想看看我的……毛?女子嘻嘻笑了。她在他耳边说,你个小毛孩儿,竟然想看大姐姐的毛?你混蛋啊你……还是让我先看看你的毛,你的小弟弟吧……嘻嘻。女子笑着,动手解开成俊的腰带,又拉下牛仔裤的拉链。成俊没想到女子真的动手,他慌忙拉住女子的手,她却挣开他,一只手倏地伸了进来。他又急忙摁住她纤细的手腕,那手却已伸到肚脐下面,那里刚长了一层稀疏的绒毛。成俊又气又急又害臊,使劲儿推开了女子。
女子站了起来,俯视着成俊,眼里漾出了嘲弄。她又把双手放在成俊的肩头,怎么着,不让姐姐看啦?她问。是不是你小弟弟真的没长硬,不好意思给姐姐看哪?哈哈哈。
随着女子放肆大笑,他的脸顿时变得紫红,嘴角可怕地抽搐……他忽地站了起来,裤子滑到脚边了也不去提,对女子说:我让你看看到底硬不硬!说完拦腰抱住女子转身扔到洗头床上,骑了上去。
女子简直吓坏了,都忘了反抗,她怯生生地问,你想干……干什么?
干什么?给你看看到底硬不硬,有多硬!成俊说着,一下子撩起女子的超短裙……
就在这时,外屋忽然有了动静,好像有人进来了。有没有人啊?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成俊立刻停止动作,女子借机猛然推开他坐起来,先提上短裤,用手整理了一下弄乱的头发,起身出了屋角。是金姐啊?女子说道。小红有事提前下班了,而我又身体不舒服正躺着呢,金姐你明天再过来吧。好吧,那女人说。慢走,金姐,女子说道。然后女子回到屋角,站在成俊面前。
你差一点就强奸了我!女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满脸羞愤。
是你先羞辱我激怒我的。成俊也一顿一字地回应道。
我那是逗你……玩的,我并没有成心羞辱你啊。
不是成心?那是因为你压根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以为一个从乡下来的小毛孩怎么着都无所谓……还说不是成心,这比成心还要伤人自尊,你知不知道?
你,女子被说中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
但她不肯就此罢休。她说,就算我先招惹你了你也不能想强奸人啊!你这是犯罪,知不知道?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施暴!刚才要不是来了人,我就被你强奸了,那你就闯下大祸了。
成俊颓然坐在洗头床上,双手抱住女子刚给他仔细洗过的头。是啊,不管怎么说他差一点强奸人家了,这叫强奸未遂吧,这与强奸没两样啊,我咋这么糊涂呢?他懊丧极了。与此同时,一股无可名状的痛心又忽然袭击他,深深地攫住了他。他并不清楚这突如其来的痛苦缘自哪里因何而来。他就觉得自己心里好苦,好痛。他想,我到底痛苦什么呢?他又想,这女子也感到痛苦了么?
这时,外屋好像又进来人了,只听一个男人说怎么没人呢?女子又慌忙起身走了出去,她说现在理发师傅不在,您明天再过来吧。男人噢一声。女子说,您慢走,然后回到小屋又坐在椅子上。
哎,女子叫了他一声,他应声抬头。你去把门锁上吧,女子指了指外屋。成俊却一脸不解地望着她。我让你去把外屋的门锁上,听不懂中国话呀?女子不耐烦地说道。
成俊站起来,慢腾腾走到外屋的门口。
门往外敞开着,垂着珠帘,串串水晶珠子在夏日微风中玲玲作响。成俊撩起帘子一步跨到门外台阶上,一手抓住门把儿刚要关门,却看到一辆出租车从左手边驶过来,从他的脚下疾驰而过,转眼间消失在不远处的街道上。
我何不也像那出租车一样消失在大街上?成俊突然想。那样女子就找不到他,也不能向他问罪。什么强奸不强奸,难道不都是她自己先惹起的吗?那么就让她自作自受吧!成俊放下门把儿准备走下台阶。可是一个声音忽然在他的耳边响起,那声音说你如果就这样走了,你从此就是一个……强奸未遂者,你将永远生活在一个龌龊的阴影下。
成俊毅然返身关门并锁上后回到了小屋。
你怎么不走,回来了呢?女子问,那语气像是责怪他。成俊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走掉?成俊问。
你个浑小子,你走就走了呗,你回来了,难道还要让我告发你不成?女子喊了起来。
你告就告吧,成俊说。难道你就没有责任吗?
我知道我也有责任,所以我让你去关门,其实是有意让你自己跑掉的呀!你却不走,回来了,你这浑小子,难道还要让我求你跑掉不成?我为什么要这么犯贱?我差一点被你强奸了啊!女子终于哭了起来。
对不起,小姐,成俊说道。不对,是大姐姐,成俊马上更正。对不起,大姐姐,实在对不起……他真诚地向女子道歉。
听了他的道歉,女子哭得更凶了,而成俊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女子哭了好半天才止住,却恨恨地说,不行,我不能就这样算了,我心里不平衡。
成俊不明白,他说,那怎样……才能让你心理平衡呢?
女子不回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身走向隔断旁边,成俊这才注意到那里还有一道门。女子推开门,回头对成俊说,进来,他就跟着进去了。这是一间十几平米的卧室,房间布置得很温馨。女子转过身向成俊招了招手,他就站在她面前了。女子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忽然举手摩挲起他的前胸,然后动手解开他衬衫的纽扣。
你干什么?成俊慌忙摁住女子的手。我想……要你,女子回答。要我?成俊不解地问。女子哧哧地笑了起来。我想要你……这回是我自愿的。成俊明白女子说什么了,他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愿意,我可不愿意!他突然喊了起来。
傻瓜,哪有男人不愿意的啊,嘻嘻。女子笑盈盈地说着,抽出被他摁住的手,反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丰满的胸脯上面。成俊触电般地拿开手,又被她抓住紧紧摁在那上面。他的头嗡一下,顿时晕晕乎乎的,浑身绵软无力。而女子慢慢倒退着,把迷迷瞪瞪的成俊一步步引向靠墙放着的大床,之后带着他一转身,猛地一推,他就差一点仰躺着倒下去。然而成俊并没有倒下,踉跄一步跌坐在床上,一瞬间反而惊醒了过来。他忽地站起来,一下子拽住女子,使劲儿摇晃,女子的头便像一截木头一般前后剧烈地晃荡起来。
你干什么?女子终于喊了起来,臭小子你弄疼我了!
成俊住了手,但依然怒视着她,问,弄疼你了?你终于也知道疼痛了?
你这么粗暴,哪能不疼?女子也瞪着他,反问道。
那么刚才在外边,在洗头床上……你也疼痛了吗?成俊又问道,问得女子一头雾水。
我吓坏了……哪顾得上别的啊,女子回答道。再说你也没做成,我怎么会痛呢?
我的意思是,你心里没感到痛苦吗?
我?我当然痛恨了,我一想到要遭到你这样……人的强奸,心里就恨不过,当时就痛恨你了呗。
我这样……人的?!他愤然道。那么,如果遭到你们自己城里人的,就不痛恨了呗?
你说什么呢?女子喊道。哪有要遭人强暴了还不痛恨的,不管他是什么人。她又说你钻哪门子牛角尖儿啊?
我不是钻牛角尖儿!他说。我这样人怎么啦?我这样进城打工的乡下人就活该遭受羞辱吗?
你,女子又一次被问住了。但她还是争辩道,我说过了,我并没有要成心羞辱你啊。
你也许不是成心的,成俊说,所以你不觉得你是在伤害人,也不会知道被伤害的人多痛苦,你自己更不会感到痛苦。
唉……女子叹气。她没想到这小毛孩儿这么较真儿。说实在的,她真的不知道他有多痛苦,她自己更是自始至终也没感到什么痛苦。痛苦什么呢?女子茫然摇摇头。
他迅速系上衬衫扣子,头也不回离开了美发店。
成俊来到华灯初上的大街上,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他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才问一个迎面走来的戴眼镜中年男人田家烧锅怎么走。
田家烧锅?眼镜男人很诧异的样子,他说田家烧锅是一百年前哈尔滨不多的几个居民区之一,早就进入历史了,在现实中没这个地方啊!
不对吧?成俊觉得奇怪,他说,我昨晚还住在田家烧锅了呢!
是吗……眼镜男人像见到了外星人一样打量他一番,走了。
他又问了几个行人,都说不知道。后来他问了一个白发老人,他说,你问的是田家烧锅酒坊吧?我也想喝呢,可惜啊,早没了。老人说得比眼镜男人更离谱。
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就在这时骤然响了起来,接着他听到一个男人的高声斥骂:你他妈找死啊?
原来他闯红灯了。他慌忙退回到斑马线外,也回到现实中来。他想不管是在哪儿,他必须寻找女生。可是,他上哪里去找她呢?他只记得自己曾经住在叫田家烧锅的地方,可是人们却说那个地方只在历史不在现实中,而除了田家烧锅,他并不清楚他曾经干活的高层公寓叫什么小区,不知道等候女生的公交站台叫什么站,就连刚才美发店在什么街上都不记得了。后来他想起了晓明和那个洗浴中心以及饺子馆,可是那两个地方也是晓明打车领着去的,他自己找不到那个地方。而记着晓明等不多几个人电话的电话本也没带在身上。这就是说,在这个城市所有跟他有过短暂关系的人和地方,他都找不到,他在这个城市彻底迷路了。
他在这个城市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游游荡荡,直到黎明时分来到一条悠悠东流的大江边。这是松花江吧?没错,就是松花江。因为他知道这个城市只有这一条大河。他还知道家乡的亮珠河,流经蚂蜒河最终汇入到松花江下游。他望着他在这个城市唯一能够确认并叫得出名的这一条河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在江边沙滩上坐了很久。当天边出现鱼肚白时,他才躺下来,沉入香甜的梦乡。
5
喂,你醒醒……有人叫醒了成俊。他强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好像是到江边晨练的老人,他说在这样潮湿的江边睡觉会得病的,赶紧起来吧!他听从老人的话,一骨碌爬了起来,便望见远处的江面已被一片红霞染红了。他谢过老人,离开江边,穿过江畔公园来到市里。
清晨的大街上行人还不多,他信步走着走着,随便拐进一条小街,又走了一会儿,便来到了一个早市。他在市场刚溜达了一会儿,肚子饿了,这才想起昨晚自己没吃饭,就在市场小吃摊儿上喝了两碗粥吃了四个包子。吃完他就拐进不远处另一条街道,走了几十米,迎面看见一幅竖挂着的灯箱牌匾,上书“金牌粥铺”四个描金大字,灯箱周边用霓虹灯装饰着,底部闪烁着“二十四小时营业”字样。他思忖一个粥铺的牌匾弄这么华丽干什么,就走过去,一眼看见一个招聘广告牌立在门边。他想既然一时回不到马头那儿,不如先找个地方安身吧。于是他推门进去了。饭店里面宽敞明亮,装修豪华,食客颇多,超出他的想象。
他对迎宾小姐说自己是来应聘的,小姐便找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说是值班经理。经理先打量了他一番,说,我们需要大堂服务生,活儿比较累,你能干吗?我能干!他毫不犹豫地答道。那好,你跟我来吧。经理领他来到一间办公室,拿出一张表格让他填,并问他带身份证了吗?
成俊摸了一下屁股兜儿,突然想起身份证放在马头那儿了。于是他说,我的身份证在马头那儿呢。
码头?是九站码头吗?离这儿不远啊,去拿来吧。我们必须要确认身份的。
这个……他说,我说的马头是一个工头,可我找不到他了。
找不到工头了?是工头躲债跑了吗?经理问。
不是的,他答道,是我自己找不到曾经干活的地方了。
嗯……女经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们不能招聘不能出示有效身份证的人。说着,她站了起来。
成俊也跟着站了起来。女经理盯着自己看的眼神让他很不自在,就好像他是神经出了毛病的人。他跟着女经理走出那间办公室,径直离开了粥铺。
他想也难怪这女人,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就没记住这几天来他所去过的地方呢?难道这些地方不存在吗?那么马头其人还有美发店女子,他们都是谁呢?我跟他们分明发生过真切的关系,如果他们不存在,我又是谁呢?
于是他又想到自己的身份证。年初刚办的身份证记录着他裴成俊在这个世界的基本信息。但身份证在马头那儿,而他又找不到马头,找不回身份证,他就不能向人们证明他就是叫裴成俊的人。他想自己为什么把身份证放在马头那儿了呢?是马头要的吗?可他想不起来马头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把他的身份证收走的。对了,不是他把身份证放在马头那儿,肯定是让马头收走的。
美发店女子差一点收获了他的男儿身,而这个马头,竟然把他的身份证拿走了,让他没法在这个城市立足。而这个城市还有多少人在等着从他身上获取什么!可我有什么呢?他想。我有什么不是被迫而是心甘情愿地能够为这个城市贡献出来的呢?
好像……没有。不能贡献,你也就不能获得什么吧,你也只能被人夺走吧……他想着,感到悲哀,还感到委屈。委屈什么呢?不知道。反正觉得很委屈,委屈得直想放声大哭……一时间他的头昏沉沉的,脚步变得凌乱。他在充满夏日阳光的大街小巷东游西走,孤苦伶仃。
他走着走着,突然尿急。他迅速扫了一下周围,没有公厕,也没有可以方便的墙角旮旯儿。而尿意来得这么突然这么急促,他紧紧夹住双腿,脸都憋通红了,再憋就要尿裤子了。怎么办,怎么办?他头昏眼花,看不清行人……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在他面前嘎一声停下,吓了他一跳。只见从车上弹出来一样下来一个人,直奔路边铁栅栏撒起了尿,尿完就回到车,那车便眨眼间消失了。看到这情景,成俊得救了一般,迈着小碎步挪腾到铁栅栏边,畅畅快快尿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他刚刚尿完,有人在他身后大声呵斥,他赶紧系上裤带转过身,见到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头儿怒视着他,旁边站着一个也戴红袖章的老太太,她向他直撇嘴。
他的脸刷一下红了,他说对不起,我实在憋不住了,就,就……他结巴着低下头。
憋不住了就随处便溺啊?那这个城市成什么啦?老头依然高声训他。
我……刚才看见有人在这里方便也就,就……他分辩着,觉得难堪极了。
看见有人随意便溺应该制止啊,怎么跟着学了呢?老头说。
我……他无言以对。
你用不着跟他废话,老太太突然对老头说,然后转向他,说,罚款!
罚款?他慌神了,罚……多少?
一百。
啊?一百……
怎么着?老太太的声音一下高了起来。你看看你找的这地儿,啊,你也忒那个了,这里是街道办事处啊,旁边就是派出所。罚你一百算照顾你了,要不然咱们到派出所去!
我……我身上没钱。他小声说道。没钱?你想耍无赖啊?老太太说。
我身上真的没带那么多钱,大娘。他说,我刚进城打工,我昨天……
你是农民工啊,老头插话了,看你不像农民工啊!农民工也不行,老太太却说,农民工更应该吸取教训,不然这城市都让你们这些农民工给糟蹋了!
这时老头又说话了,我看呐,老王太太,咱们就少罚点算了,就罚他五十?
老头征询地问老太太。
我……成俊急了,他想起自己兜里好像只有五十几块钱,给他们五十他这几天就要饿肚子了。于是他说,大爷大娘,你们行行好吧……我连五十也……
连五十都没有?老太太说,看来你是真要耍赖啊!老刘,你说怎么办?
就在这时,从派出所出来一个穿警服的人。老太太一看立刻招呼他。那警察走了过来,问怎么回事?老太太就简短地说了情况。警察凑近他嗅了嗅,说,你也没喝酒啊,大白天的,怎么就不注意影响啊,你就按王姨说的交点儿罚款就赶紧走人吧。说完他先走人。但他走了没几步突然转身,问他你在哪儿干活?
我在一个装修公司,他答。装修公司?在什么地方?警察问。在……他支吾着,心想我要是知道马头他们在的地方就不会遇见你们这帮人啦!
怎么?你是不是蒙我呢?警察问,目光犀利。
我没有,那地方在……湘江路。他一下子说出了一个地名,那地方其实是他等女生的公交车站台。他自己也纳闷怎么就一下子想起来了。
在开发区啊,警察说,那你跑到道里来干什么?
我来……找一个朋友,想换换工作。他开始编了,他不得不编。他怕警察提出要看身份证,那就又说不清楚,麻烦了。
警察还想问什么,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警察接完电话,急急忙忙走了。他也想走,可是老太太抓住他不放。不交罚款你休想走掉!她说。交就交吧,他想,反正已经想起来那个公交站台了,回到那儿就能找到干活的地方,也能回到田家烧锅宿舍呢。于是他拿出五十元钞票,甩给老太太,走人了。
他急急忙忙走到更宽更繁华的一条大街上,问一个行人去开发区湘江路在哪儿坐什么车。行人告诉他前走一百米就有公交站台,你看一下站牌就能知道。他兴冲冲来到百米外的公交站台,在六七个站牌当中仔细寻找,终于在86路里找到湘江路站。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准备零钱,然而,他翻遍身上所有口袋儿,只找出两张纸币一枚硬币,共计两元五角。他这才心里有些发毛,万一找不到马头他们怎么办?不会的!他马上安慰自己。他想只要到了那个公交站台,他一定能够找得到马头他们干活的地方。
等了一会儿,86路来了,他第一个上去,在最后一排找到空位坐下了。刚一坐下困倦立刻袭上来,他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终点站。他只好再花一元钱坐回来,快中午了才到湘江路站台。
他站在站台上左看右看,觉得周围环境很陌生。他找不到这几天来下午三点在这里等候女生时的那种亲切感觉。难道在一夜之间,这地方就改头换面了吗?不管它,他想,还是找马头要紧,找到他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他凭着记忆一路寻找过去,来到一栋高层公寓楼的四单元。他记得好像是四单元,但电子门锁着,他进不去。他等了一会儿,有人出来了就乘机进去,但是三楼的两家防盗门却关着,里面也没传出装修房子时发出的电刨之类的声音。他一层一层上到顶层,但所有楼层都是静悄悄的。我是不是记错了?他想。他寻机又进了其他几个单元,结果整栋楼都没有装修的。
他离开这栋楼,去了旁边一栋高层。他在这里找到好几处正在装修房子的地方,但却不是马头他们在干。他问他们认不认识马头,他们说什么马头牛头的,不认识。他继续在附近和周边几个小区转来转去。他发现这里的住宅楼大同小异,很难辨别。但他还是转,转了多少装修的地方他都记不清了,转得他都走不动步了,肚子也早就饿得不行了,眼睛直冒金星。
他在一家建筑工地的沙堆上坐下来,歇了一会儿。他想,身上还有五毛钱,买个馒头吃吧。就在这时,他的心猛然一紧,有些烦躁不安起来。他看了看西斜的太阳,知道又临近午后三时了。他知道自己早已不再有什么午后三时的功课,但在这个时间里他也许可以见到女生。现在,她是维系他与这个城市的唯一线索了,他想。于是,他着急起来,他想他应该快点儿回到那个站台去,不然就晚了。
他便小跑着直奔湘江路公交站台。他奇怪去公交站的路自己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呢。他到站台不久,就驶进一辆公交车。车上人不多,他没有发现女生。紧接着又来一辆车,车上还是没有女生的身影。他就这样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等来十几趟车也没有见到女生。
他在离站台不远处的马路牙子上坐下来,怅惘地望着来往的车辆。他又环视了一下绿绿的树木和高高的楼群,就跟几个小时前站在这里时一样,他直觉得这周围的环境陌生得很,找不到哪怕一丁点熟稔的感觉。他恍惚地想,自己真的是在这里上车然后邂逅女生了吗?他进而想,昨夜之前他在这个城市所经历的一切,是真的吗?也许自己真的是偶然闯入了这个城市的历史后又逃回现实的吧?这么说来,存留在自己记忆中的公交站台也属于历史,在现实中子虚乌有吗?还有冯老板,马头,鹿鞭,美发店女子也都子虚乌有吧……那么女生呢,她也是吗?所以他等不来她,再也见不到她了吗?想到这里,他心里难过极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如此迷恋女生。
他想起昨天下午,当他意识到女生是富家小姐时,是那样的失落和绝望。然而仅仅过了一天,他似乎全然忘记了那一切。难道他跟女生真有什么缘分吗?不然他为什么如此割舍不下呢……可是她在哪里?茫茫人海,芸芸众生,让我去哪里寻找他呢?我不知道她姓啥叫啥,她只是以女生这样一个我为她起的代称几次出现在我面前而已,我对她一无了解。她是谁?我为什么要如此钟情于她?她对于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他苦苦地想。
后来他站了起来。他知道继续在这里等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他想他应该去找那个高档小区,昨天他明明看见女生走进了那个小区一栋花园洋房里。
这时正好有一辆公交车驶进站台。他急忙奔过去刚要上车,却猛然想起身上只剩下五毛钱了。他只好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公交车离去。
怎么办?他问自己。什么怎么办?他回答自己说,你没钱坐车,但两条腿可以走路,那就走着去寻找吧!
他毅然迈步向前,大步走了起来。可是当走到一个街口时,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了。他不记得昨天女生坐了什么车,也不记得走的路线,更不记得在什么站下的车。他这几天坐车跟着女生,只顾注视女生根本没有注意到车窗外。他想了想,确定大致的方向应该是向北。因为他知道,他现在的位置在这个城市的东南部,从这里一直向北就是松花江,而女生的花园洋房就在这中间的某一个地方。
于是,他沿着南北向大街向北走,开始寻找带花园洋房的高档小区。一开始他还能够在南北向的大街两旁寻来找去,可是到后来,他就回不到原来的大街了。这个城市太大了,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就这样又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不停地走啊走,直到一条东西向的大街横在他的面前。他不能再向北了,因为这条大街在断崖一样的岗子上,岗下是这个城市又一个大城区。他知道他的寻找又失败了。
他在树下面花坛边坐了下来。他透过铁栅栏呆呆地俯瞰脚下的城市,遥望城市尽头的天边,不禁思念起女生来。他思念她的绒毛,她的微笑,她的体香,她的背影。思念在素描本上与他对望时她的忧伤,她的神秘……
他就这样沉浸在思念当中,却突然想,自己更加不能忘怀的是不是他钟情于她并在素描本上与之神交时的激动和柔情以及欢喜和伤感呢?
那么,女生对于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他又想到了这个问题。然而,他想不出所以然来。但他不想放弃寻找。他想着明天午后三时他还要去湘江路公交车站台,每天的那个时间他都要去,直到找到女生为止。他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女生的。
6
他站了起来,几步跨到人行道,沿着向西北方向偏斜的这条大街一直向前走。他走过了一座看起来年代久远的铁桥,桥下正在驶过一列汽笛长鸣的火车,让他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一场凄美的电影故事里。过了桥不久,他在一条岔路右转,沿着向北的缓坡走下去,他就走进了岗下的大城区。当走过了几条街后,他就看见了一座巍峨壮美的建筑物。他问旁边的行人这是什么地方,行人告诉他这是圣索菲亚教堂,是哈尔滨最著名的标志性建筑。
他就走到教堂外面的广场,从各个角度欣赏这座充满异国情调的大教堂。当他走到广场东北角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这里一溜儿坐着十来个给游人画肖像的画家。他就走过去看他们画,一个一个地看。来到尽头的画摊儿时,只见支起来的画板而不见画家。也许有事暂时离开了吧,他想。
我要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会怎样呢?
成俊突然想到。坐在这里,支起自己的画板给游人画像不也可以么?想想没什么不可以。他自信自己跟旁边的画家们一样能画好任何一张肖像。
于是他悄然坐在了面前的椅子上。坐在这里望着眼前支起来的画板,他不由想起了这几天自己画的女生画像,想起那些画像他又思念起女生来了。
如果这个暂时离开的画滩主人就是女生那该多好啊!他又想到。这么想着,他就不免笑自己。世上即使再有巧合的事情,哪会发生这样的巧遇?除非是奇迹!
可是这样的奇迹怎么会发生在我的身上?不会的,因为迄今为止,别说什么奇迹,连小小的幸运也不曾眷顾过我啊!
想到这里,成俊不禁沮丧起来,心头充满莫名的悲伤。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慢步到不远处的木质长椅上。他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画家们画着,就那么坐着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摇醒了他。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他说有个姐姐让哥哥过去呢。他指了指画摊儿。那里现在只剩下一个女画家空对着画板坐着。
当成俊走到女画家身边的时候,他惊呆了,这个人竟然是女生!
怎么会是你?他欣喜若狂,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怎么才来找我?人家等你好久了……女生埋怨他道。
你等我?他似乎不敢相信她的话,他问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她回答说,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啊,原来你也跟我一样啊!他的心头顿时热热的。我也找你找得好苦呢,我去找你家二层小洋楼……
已经很晚了,女生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她说你还是赶紧坐在前面吧,我给你画一张画像,因为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你明天就离开这里?去哪儿?成俊忙问道。
去很远的地方……所以呀你还是赶紧坐下吧。女生又一次催促他道。
如果是这样……他对她说,不如我给你画一张,怎么样?
你会画画?女生问,显然她很吃惊。
会一点儿。他说道。
哦……这我可没想到,她说,这可是突发事件呢,嘻嘻。她笑着站了起来,像一个心慌意乱的少女,脸颊悄然飞起一抹红云。但她还是走过去坐在了对面。好了,她说,你画吧。
成俊坐在刚才女生坐着的椅子上,拿起画笔,凝眸而望。女生也静静地对望他一会儿,忽而嫣然微笑。这一笑,在她新月一样弯起的嘴角下面,浮现出浅浅的酒窝,像两颗若隐若现的星星……
成俊开始画了起来。广场上游人越来越少了,当成俊终于画完站起来时,整个广场就剩下他和女生了。女生也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她看了一眼画板,失声叫了起来:天哪!这是我吗?
那弯弯的嘴角下一对俏丽的酒窝,与好似月色微茫的眼眸相呼应,勾勒出一个少女既多情又羞涩的神态,而那神态下面似乎掩藏着迷茫和焦虑。因而,画板里少女的目光看似柔顺清纯,却隐隐透出执著和深邃,足以摄人心魄。
你在哪儿学的画?女生问道。我……我在老家的职高学了一点儿。职高?她诧异道。职高毕业就画得这么好,真是难以置信!其实……他说,职高还没有念完呢。为什么?她问。念不起了呗,他淡淡地回答。怎么会……连职高都念不起了呢?她喃喃道。你的家人呢?
我的家人?他顿时神色黯然。他不知从何说起,默然无语从画板上拿起女生的画像,举向苍茫的夜空。
她对他有些怪异的举动迷惑不解。她问你在干什么?
我把你举向天空啊!他说。你也许想不到,自从那天在公交车上遇见了你……连着好几个晚上,我回到宿舍就在素描本上画你,画完就把你举向天空来着。
啊!女生叹息一声。至今为止,她说,还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把我举向天空!可是,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说着,女生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侧过脸说,我该回去了。
你是要回到花园洋房那儿吗?他突然问道。
噢,那儿不是我的家,女生说,我要是那样一个人家的富家小姐,还能去挤公交车吗?其实跟你一样,我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这么说来,我们,女生又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她说,咱们俩还真有些共同的地方呢,同样是孤苦伶仃的人,同样是梦想当画家的人……可是你知道走这条路该有多孤独多辛苦么?而且成功的概率又很低很低……不知有多少人半途而废了!说完,女生把画像小心地卷起来拿在手里。
你叫什么名?她问道。
叫裴成俊,他回答。
谢谢你……裴——成——俊!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把这画板画笔,还有这摊位留给你吧,她说。将来,她又说,当我知道有个叫裴成俊的画家,画名斐然,不管他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他!
女生深情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便毅然转身,走了。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他撕心裂肺般地大喊:你别走啊,要走咱们一起走!女生却头也不回径直走去。成俊想追她而去,可是,好像有人在他身后拽住了似的,他的脚怎么也不能往前迈了……
你别走!成俊挥舞双手绝叫一声,就一下子醒过来了。原来他在做梦,只是这梦如此逼真,想想却又不可思议。
他在长椅上坐了起来。偌大的广场上阒无一人,只有广场中央高高的灯柱上,一圈儿橘黄色的灯光孤傲地照耀着,迎接黎明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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