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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树

2016-05-14肖龙

民族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舅爷阿勒姨夫

肖龙

面粉厂

姨夫乌恩其在镇上是出了名的老实人。老实到见小姨陶格斯就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地步。以至于有一段时间,一种感觉引导着我,把他们当成了我亲生爸妈。

姨夫乌恩其和小姨陶格斯都在面粉厂工作。姨夫乌恩其是面粉搬运工,而小姨陶格斯是挂面加工车间的和面师傅。面粉厂盖在我们榆树镇东山坡上。大舅爷阿勒图说,那里过去是牧业队的马圈。牧业队散伙,几百匹壮硕的马被送到屠宰场宰杀。马圈倒了,马棚拆了,山坡卖给南方来的马文忠建面粉加工厂……我无忧无虑,自由得像片树叶。没事的时候我就镇里镇外、漫山遍野地到处跑。我把自己当成寻找爸妈的蝌蚪。我躺在锡伯河岸边黑色的卧牛石头上,牙齿咬着大拇指的指甲盖想事情。当我的手掌触摸到脖后那个碗大的肉球时,我就会看见一群白马从面粉厂的院子里涌出来,咴咴嘶鸣着,铁蹄嗒嗒,一溜烟地朝黑山沟梁岗奔去,消失在南楼山的云彩里。我知道那是被宰杀的马匹不散的灵魂——面粉厂是用马的尸骨堆砌起来的呢!

下雨天是面粉厂搬运工最逍遥自在的时光。几辆挂着拖斗的运输大卡车停在车库里。司机都到镇上我叔叔特希格的“百泉洞天大酒店”喝酒,找婶婶莎林娜聊天。姨夫乌恩其到车棚里脱下沾满面粉的工装,穿上星期天上集赶店才穿的西装,坐在挂面车间门前的花墙上闭目养神。听见小姨陶格斯从挂面车间里走出来的脚步声,姨夫乌恩其赶紧把鼻子伸进空气里嗅。

“闻啥么?”小姨陶格斯说。

“香味儿。”他说。

“我咋么闻不到?”小姨陶格斯说。

“你过来……”他说。

姨夫乌恩其在他身边的花墙,给小姨陶格斯腾出一块地方。

“你吃饱撑的吧!”小姨陶格斯瞪了姨夫乌恩其一眼。“没事干你去挠墙根,看蚂蚁上树去。”

小姨陶格斯腰上扎着围裙,满手是面。小姨陶格斯不再搭理姨夫乌恩其。小姨陶格斯是去质检室验面样。她脚上的平底布鞋踩在水泥地上擦出踏实的声音。姨夫乌恩其眼看着小姨陶格斯从眼前路过,嘟噜着嘴唇,有话要说,却欲说又止。这时候他听见小舅拉克申没好气地在喇叭里喊起来:“乌恩其,乌恩其马上回五号面粉仓库装车。马上回五号面粉仓库装车……”

小舅拉克申细胳膊细腿,尖嘴猴腮,六亲不认,因为他是面粉厂老板马文忠最信任的仓管员。没来面粉厂之前小舅拉克申是肉鸡厂的屠宰工。他到肉鸡厂没干半个月,就发明了一种既省力又省工、抓脖子一扭就让鸡脑袋搬家的宰杀方法。因此在镇上得了个“活阎王”的雅号。鬼机灵的面粉厂老板马文忠看中小舅拉克申做事情这股狠劲儿,高薪把他挖去当仓管员。

姨夫乌恩其赶到五号面粉仓库时,小舅拉克申手里攥着对讲机盯着他,满脸不痛快的样子。

面粉仓库输送机这时已经转动起来。搬运工立刻完成了人到机器的转变:搬运面粉时他们都穿着同样的满是面粉的衣服,伸展着胳膊,两只手张合着像两只铁铸的钳子,抓住五十斤重印着“黑山沟”牌商标的面粉袋,猛地抡到自己的肩膀上,跟着队伍鱼贯而行,细碎地小跑几步赶到输送机前,低头猫腰扭胯,肩上的面粉袋便准确无误地甩到输送机上,宽大的输送带便将面粉袋送上大卡车的车厢里。两个搬运工在车厢里接应,他们把运上去的面粉袋整齐地码放起来。这期间搬运工只有几秒钟的往返时间。搬运工们憋着气低着头,都不说话,整齐划一,前后有序。远远看他们不像是人在做工,倒像是灯光打过飞驰的汽车轮辐投到地上的阴影……

几辆满载着面粉的运输大卡车开走了。搬运工们都抽筋扒骨,无精打采。他们用防尘帽敲打着身上的面粉——这是徒劳的,细如尘灰的面粉已经透进衣服,与汗水和在一起泥巴样糊在身上,轻易是打扫不掉的,都等着回家让老婆清理呢。然而姨夫乌恩其却不急着回家,他在车棚里磨蹭着。他脱去工装重新换上西服,没啥么事情干,想这时候有泡尿该多好,尿就来了。姨夫乌恩其借着找厕所的由头,顺着挂面车间的窗玻璃往里看——白天和黑夜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隐秘。白天屋里人能看见屋外人,屋外人却看不见屋里人;黑夜却正好相反,屋外人能看见屋里人,屋里人却看不见屋外人。但这些现在都没有用。挂面车间里机器隆隆,人影绰绰,但却分不出谁是谁。都穿着白大褂,都戴着白卫生帽白手套,脸都被白色大口罩遮蔽得严严实实。只有眼睛是黑的,但睫毛也像秋天的茅草一样挂满白色的面粉。

穿过月亮门,姨夫乌恩其看见镇长旭日干那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在众多豪车里受气包一样停在贵宾楼下。镇长旭日干来面粉厂不奇怪。镇长旭日干是面粉厂的常客,和老板马文忠既是酒友又是牌友。奇怪的是这么晚他在面粉厂干啥么?姨夫乌恩其心想。他专拣树的阴影走,但还是被心眼憨直的保安浩吉格日看见了。保安浩吉格日是三舅爷阿木尔的儿子,小姨陶格斯的堂弟。来面粉厂当保安是小舅拉克申介绍的。人长得五大三粗,站在地上像黑煞神,瞪着的眼像是悬吊着的两只牛铃。

“你在找啥么?”他说

“厕、厕所。”姨夫乌恩其说。

“这有厕所?”他说。

“瞧您说的。”姨夫乌恩其说。

“下班不赶紧回家?”保安浩吉格日说。他扬着鼻孔,神气得不行,“别到处瞎转。今晚厂里可有重要会议……”

“啥么会?”姨夫乌恩其说。

“瞎打听!”他说。

“也是,一个保安知道啥么。”姨夫乌恩其说。

“小瞧我。啥么人进出厂子不打我眼皮底下路过?厂里大事小情我啥么不知道?你说。”保安浩吉格日瞪起牛眼珠子,来劲儿了。“咱们面粉厂要和香港老板合伙,在河东投资建开发区。”

“那河道?”姨夫乌恩其说。

“改呗!”他说。

“那棵老榆树?”姨夫乌恩其说。

“砍呗!”他说。

姨夫乌恩其不是啰嗦的人。特别是对像保安浩吉格日这种心智不全的人,更是无语。今天话多只是想为眼睛创造时间。保安的话让他打个愣怔,眼睛立刻就锈住了。

姨夫乌恩其再没心思转悠。他推着自行车从面粉厂走出来。坐在山坡上,本来打算歇会儿去黑山沟把这件事说给大舅爷阿勒图听,路上却遇上大姨索布德,一打岔就把这事情给忘了。

大姨索布德从山坡上来。披散着头发,光着脚,打着手电筒,边走边猫着腰在石缝草棵里寻找着啥么东西。姨夫乌恩其知道她又犯病了。

大姨索布德拿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姨夫。

“你看见我的簪子吗?”她说。

“啥么簪子。跟我回家!”姨夫乌恩其说。

“我的簪子丢了。我得找到它。”她说。

“听见没有。赶紧跟我回家!”姨夫乌恩其说。

榆 树

我们榆树镇榆树很多,镇里镇外,坡上坡下全是。但河东那棵榆树却与众不同,它在那里到底立了多少年没人说得清。但它确实是棵年代久远的老榆树。它的树干苍老成古铜色,树杈上挂的冬青和老鸹窝比打谷场的草垛还大。大舅爷阿勒图听老人传说这棵树的树种来自漠北草原,蒙古大军征讨居庸关时曾在黑山沟安营扎寨,榆树的种子就在将士们的马匹粪便里留下来,之后分解脱落生根,长成这棵敦实厚重的榆树。老榆树在黑山沟口生长繁衍,既是黑山沟榆树林的老祖宗也是镇上人的老祖宗。大舅爷阿勒图说这是棵神树,谁家有大事小情,只要在老榆树下烧张纸许个愿就会平安无事;谁家孩子生病长灾,只要来树下认个干亲也会病去疾消。榆树镇过去叫榆树营子(村子)——营子因老榆树而得名,老榆树因营子而挺立。老榆树曾经多次救过营子人的命。大舅爷阿勒图说清朝咸丰年间曾发生过著名的“水淹榆树营子”事件,没有任何预兆的大水深夜从后山翻梁呼啸而来,离山近的都上了山,离山远的就被大水围困在营子里。大舅爷阿勒图的爷爷巴特尔抱着刚三岁的儿子苏日勒和克(大舅爷阿勒图的爹)爬上老榆树才保住命;大跃进那年闹饥荒,粮食吃光了,人们和牲口争食,用树皮草根填肚子。树和草都死了,只有老榆树挺立不倒,榆树钱儿和榆树叶一嘟噜一嘟噜挂着,摘了这茬有那茬;榆树皮也剥了一层又生一层。榆树营子人看上去尽管面黄肌瘦,却没有饿死过一个人……

就是这样一棵老榆树,在这种情形下,镇上的人都敬而远之,而我却不管这些,老榆树下是我常来常往的地方。有时我还脱下鞋子爬到树上摘冬青掏鸟蛋。我养的那只伤鸟“扭扭脖子”就是在老榆树下的草地上捉到的。我这样做并不是胆大,也并非特立独行,而是因为镇上与我同龄的孩子们都躲着不和我玩儿。我相貌丑陋,又瘦又小,还带着兔唇,脖子后面鼓凸出的碗大肉球像是军士背着的钢盔,让我永远也直不起腰来。除了这些,更主要的原因是都说我缺爹少娘是个野种,和他们不是同类。

年龄小的时候我不管这些。你们这帮无聊至极的家伙就瞎说吧,想方设法糟蹋我吧。埋汰别人的人最终也埋汰了自己。木匠特日格是我爹,善良的吉尔格勒是我娘,他家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我随着他们的口叫。我有爹有娘就不是野种!……娘吉尔格勒身体不好,总是病病歪歪,躺在炕上的时间比站在院子里的时间多。爹特日格经常用做木匠活赚的钱到镇西头白嘎拉家的“百姓蒙药铺”里抓草药给她煎着吃。每天屋里屋外满是一种奇异的草药香气。后来我大了,懂了些事情,玩耍时无意中听镇上的大人说我是爹特日格和娘吉尔格勒抱养的孩子。

我心里的这个影子赶也赶不走。想起来就没心思出去玩儿。

夏天伏雨是热的。下透雨的菜园子雾气蒸腾,土地松软得像刚出锅的馒头。娘吉尔格勒坐在阶前的板凳上,看爹特日格在屋檐下给她煎草药。她的脸黄黄的,像蒙着塑料膜一样透着里面的筋骨血脉。爹特日格抓把刨木花添进土炉里,一股浓烟腾起来,把娘吉尔格勒缭绕成一张薄纸。我在园子的墙根给“扭扭脖子”找“大米饭”(蚂蚁卵)吃。我用小铲子翻开水渠里的一块石头,一堆“大米饭”暴露出来。我刚想去拣,几只大蚂蚁不顾一切地将它们拖回洞里。我被黄鼻涕堵住鼻孔,坐在湿地上哭起来。

爹特日格放下手中拨火的铁筷子,跳进园子抱起我。

“咋么啦?”爹特日格说。

我不说话,撇着嘴吭哧吭哧地哭。

“马蜂蜇着手啦?”娘吉尔格勒说。

我停止哭声,睁开眼,用手背把泪珠子抹掉。但嘴依然撇着,给人一种随时爆发出大哭一场的感觉。

“朝鲁骂我野种!”我说。

“别听他胡吣!”爹特日格说。

“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吉尔格勒说。

我不再说话。也没有想哭的意思。我麻耷着眼皮瞅屋檐下土炉煎药的锅子。刨木花呼呼地烧着。锅开了,枝枝梗梗的草药从掀起的锅盖处漫溢出来。娘吉尔格勒瞅瞅爹特日格,爹特日格瞅瞅娘吉尔格勒。娘吉尔格勒咳嗽起来。

“你是爹……”爹特日格说。

“从河套捡、捡来的!”娘吉尔格勒说。

我半信半疑。因为镇上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都遇到过这种情况:当他们被自己的出处疑惑时,回家问爸妈,爸妈百分百都会这样回答:“你是从河套捡来的”。

我想我真要是爹特日格从河套捡来的话,就说明我是石头生的。镇上只有一条叫锡伯河的河。河水缓慢流淌,安静得像吃饱奶水睡觉的马驹儿。河里除了水就是石头。河水冲刷着河岸,把石头涤荡得又光滑又干净。我在河套里游荡,寻找着能生出我的那块石头。我蹲在一块长得和我差不多丑陋的石头前大声问:石头石头我问你个事情,你要说实话不许骗我。你是我妈么?是你把我生下来的么?石头抿着嘴乐,不说话。她把呵呵的笑声隐没在漩涡里。一只小生物从石缝里蹦出来,我抓住它和我比对,觉得它不会成为我,我也不会成为它。我们之间差距太大,我是长着两条腿的人,它是四条腿的蝌蚪。

“我到底是谁生的呢?”我挠着头皮想。

我躺在河套黑色的卧牛石上,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子午卯酉。也就在这期间,我惊奇地发现存在我身体上的奇特本领:我有事想不开时,只要躺在锡伯河岸边这块黑色卧牛石上,用手摩挲脖后那个碗大的肉球,立刻觉得茅塞顿开,心明眼亮,一种神奇的潜能在我的身体里打开一条通往外界的通道,使一切事物触手可及;模糊的变得清晰,冥冥的变得可信。我能在万籁俱寂时听懂蚊虫嘈切中的对话,能听见花朵在雨后的泥土里唱歌,能在蝴蝶翅膀的花纹中读出它所隐含的不被人知的信息。

锡伯河水静静地流淌。河岸一声猿鸣似的长啸后,一只马蜂擦我鼻尖飞过,带我走进黑山沟……

大舅爷阿勒图住在黑山沟后坡的山神庙里。他是镇上年龄最长的老人。十岁时跟太姥爷苏日勒和克进山打猎。公爷府被小日本占领时,他又参军打仗,在当时闻名遐迩的草原骑兵团当排头兵。光复前夕,带兵冲进鬼子设在桥头镇的实验室,他看见木架上的瓶瓶罐罐以为是酒具醋坛,不由分说甩枪托一顿猛砸,致使鼠疫在当地大面积流行。解放后政府追查下来丢了公干,辞官回家重操祖业当猎人。封山止猎时为保住那杆祖传的猎枪,他自荐当了护林员。他从冬至夏都穿着皮德勒(过去猎人穿的一种大襟皮袄),脚蹬猪皮靴,打着绑腿,一身猎装,拎着猎枪沟沟岔岔地巡视。早晚站在黑山沟后坡梁岗的黑石砬子上敞开嗓门吆喝一声,声浪一波波荡开,旋风般从黑山沟苍茫的林海梢头滚过,吓得盗木贼胆颤心寒,拖着斧头和兔子野鸡赛跑。

山神庙

姨夫乌恩其走在黑山沟的山路上。这时候已经傍晚好一会儿了,但还没到深夜的时候。姨夫乌恩其推着他的那辆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只望远镜。自行车的链条在链盒里啃咬着齿轮。从大黑山下来的猫头鹰无声无息地从空中滑过,像掷过的石头。猫头鹰在小镇上空盘旋一周,然后落在山坡下的那棵老榆树上。老榆树静默着,它给小镇撑起一把伞。老榆树上的猫头鹰睁着一只眼,月亮也睁着一只眼。山黑黑,地黑黑,只有山坡上的路是白的。姨夫乌恩其在黑白间走着,显得犹犹豫豫,信心不足。

姨夫乌恩其懒得在家待着。面粉厂的搬运工下班后都急着回家,因为家里有孩子候着,有老婆体贴着,有桌上喷香的饭菜等着。姨夫乌恩其下班回家等着他的只是冰房冷灶。大学毕业的女儿(也就是我表姐乌云)在旗医院实习,住在医院不回来,在家里的大姨索布德既不生火也不做饭,整天翻箱倒柜地找她丢掉的簪子。其实姨夫乌恩其心里清楚,大姨索布德根本没有啥么簪子坠子的。一件子虚乌有的东西却被她描绘得活灵活现,就跟真的似的。甚至比真的还真。

“你看见我的簪子吗?”大姨索布德说。

大姨索布德在刚进屋的姨夫乌恩其面前比划着。

“这么长。”她说。

“有这么宽。”她说。

“纯银打造的。”她说。

“簪头挂玛瑙坠。”她说。

“那是娘家给我的嫁妆。”她说。

呜呜呜……啊啊啊……呜呜呜……

弄得姨夫乌恩其嗔怪不得,只有推门出去,躲在楼下找清净。他看见自行车把上挂着的望远镜,想起昨晚面粉厂保安浩吉格日说的那话,也没顾得早晚,推着自行车走出小区。

姨夫乌恩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黑山沟看大舅爷阿勒图了。他从心里对这个老岳父打怵。姨夫乌恩其觉得大舅爷阿勒图眼睛里带着针尖儿。在他跟前,心里一点小刺儿都藏不住,都被他一针一针地挑出来。大舅爷阿勒图性情孤僻,戎马生涯,却娶了个能生会养的漂亮女人。这女人长着两条母马一样壮硕的腿,胯骨也母马一样宽大。这就是我大舅奶哈斯其其格。大舅奶哈斯其其格的勤快在营子里是著名的。手勤快,肚子也勤快,接二连三地给大舅爷阿勒图生了七个子女,但大部分都夭折了,只留下两女一男活下来(大姨索布德,小舅拉克申,小姨陶格斯)。合乡并镇时政府引资开发,营子拆迁挪地。开发商在镇上盖起了一排排的简易楼房,分给营子里的拆迁户住。大舅奶哈斯其其格整天惦记着老院子里的那几畦菜地,身体大不如前,一下垮下来。那年秋天大舅奶哈斯其其格背着旁人,偷偷地潜回老院子摘菜畦里的豆角,被拆了一半、摇摇欲坠的土墙上落下的石头砸中头部死去。

大舅奶哈斯其其格死后,大舅爷阿勒图更加孤僻,倔脾气有增无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大舅爷阿勒图谁也不依靠,从楼房里搬出来,独自住到黑山沟的山神庙里。

“这里住着敞亮。”他说。

“看山守林也方便。”他说。

山神庙坐落在黑山沟后坡的山坳里,面东背西,后山紧挨着高大的老虎崖。石砌的墙壁上的苔藓一次次绿了又一次次地黄,经年累月地轮回成了天然的胶合剂,使石墙更加敦实坚固,密不透风。我听大舅爷说他小时候山神庙里香火很盛,每逢年节或猎人上山打猎时都来烧香磕头,祈求山神保护。衰落是近些年的事。山神庙里泥塑的山神像没有了,拿得动的东西都被镇上的人拿回去私用。但供奉山神的石桌石凳还在,这些就成了大舅爷阿勒图可心称手的卧床家具。

啊嗬嚇——啊嗬嚇——

大舅爷阿勒图裂开大嘴岔乐。

往石桌上盘腿大坐,他就是山神!

姨夫乌恩其去见大舅爷阿勒图的那天晚上,我正好从大舅爷那里出来。我俩擦肩而过却谁也没看见谁。我走出黑山沟,快走到锡伯河边的时候,听到大舅爷阿勒图发怒叫骂的声音,还啪啪地拍打石桌子。一只跟了他大半辈子的搪瓷缸也被他从庙里扔出去,叮叮当当地在石头上蹦跳着,然后栽到沟底的小溪里。那可是大舅爷的心肝宝贝——当年政府慰问军属时发的纪念品,上面还清楚地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漆大字呢!

我不知道姨夫乌恩其咋么惹了大舅爷阿勒图生气。我想返回去,但天太晚,怕草丛里趟出蛇来。

锡伯河边的柳树静默地立着,垂着又细又长的手臂。她们在编织。她们把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织进河里。我蹲下身去,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来掖进背后的裤带里,准备趟河。几只青蛙扑腾扑腾跳进河水里。我没想到这天晚上会在河边遇到奶奶阿娜日。我太姥爷苏日勒和克有四个子女:大舅爷阿勒图,二舅爷阿古拉,三舅爷阿木尔,还有奶奶阿娜日。奶奶阿娜日在世时还没有我,我当然不认识她。当时我看见岸边那块黑色卧牛石头上坐着个老奶奶。我想天这么晚她在河边干啥么?我把脱下的鞋又套在脚上,猫着腰走过去。老奶奶端端正正地坐在卧牛石头上。她头发熨帖,慈眉善目,双手拘谨地扶着膝盖。身上穿着带蒜疙瘩(一种用布绳做的盘扣)的古装衣服。这种衣服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穿了,只有格根的丧葬铺里才能见得到。

当初我以为她想过河。我说老奶奶你过河吗我背你。她扭过头来瞅着我,说:“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的俄日敦呀,我不过河。”我当时愣住了。我想老奶奶咋么知道我叫俄日敦呢?榆树镇除了几个和我亲近的人叫我这名字外,多数人见我都“格杜格杜”(蒙语凸枕骨的意思)地喊。我盯着老奶奶瞅半天。我说我不认识你。你是榆树镇人吗?

老奶奶点点头。

她说:“我开始是榆树镇人。后来不是了。我过了一条和锡伯河差不多的河,就不再是榆树镇的人了,就成了那一边的人了。”老奶奶叹口气。把一缕被夜风吹乱的黑发抿到耳后,接着说,“现在榆树营子啥么都变了。变得我啥么都不认识了。但我认识你是我儿子木匠特日格的孩子,我的孙子。”

我这才明白,面前这个老奶奶是爹特日格死去多年的老娘阿娜日。因为有这层亲属关系,我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我借着西斜的月光打量着面前的奶奶阿娜日,发现她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老,只是说话声音听着有些混浊。我不明白老阿娜日死这么多年咋么还是去世时的样子(我家的相框里有奶奶阿娜日去世前的照片)。

我坐在卧牛石上和奶奶阿娜日聊起来。

“人就像一盏灯。”奶奶阿娜日说,“人死了这盏灯就灭了,一了百了。有的灯捻还挂着灯花,那是对活着的人的牵挂……”

“我有件事想问你。”我说。

“说吧。”奶奶阿娜日说。

“我的亲生爸妈是谁?”我说。

“我是哪来的?”我说。

“噢!噢!噢!”奶奶阿娜日把嘴嘬起来。看样子有些紧张。她用手摩挲一把脸,岔开话题说,“这锡伯河水比过去缓慢多了,河套也瘦多了。记得那时候坐着的这块大石头还没在水里,只有到了冬天枯水时才露出水面。”

多天后我和表姐乌云在黑山沟后坡的梁岗上玩扔石片的游戏时,我把见我奶奶的事说给她听,念过大学的表姐乌云沉吟片刻后对我说:“这也许是你的幻觉。”

铃 铛

听镇上人说我爷爷阿日斯兰是个猎人,早年气盛,和大黑山上的黑熊斗狠时被黑熊舔了,只剩下骨架。奶奶阿娜日年轻时就守了寡。奶奶阿娜日没有女儿,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两个秃小子拉扯大。两个儿子各有所成。大儿子特日格学木匠,他是我现在的爸爸;小儿子特希格学经商,他是我现在的叔叔。

奶奶阿娜日死了,留哥俩在镇上打拼。

离镇东头那棵老榆树最近的是叔叔特希格家。老榆树的树冠正对着他家的窗户。春天里,老榆树挂籽时就不断有榆钱儿光临他家的阳台;秋雨之夜,湿漉漉的老榆树的落叶也会不停地敲打他家的窗玻璃。叔叔特希格的家的窗子是铝合金的,不怕敲打。但他家的窗玻璃却是脆的,就经不住打了。

于是叔叔特希格在窗外罩了层铁丝网。

后来叔叔特希格又把他家的玻璃换成淡蓝色的墨玻璃。他家住在拆迁楼的底层,从街上过往的人容易看进屋里。叔叔特希格不想让人看见屋里的事情,因为他家有很多不愿告人的秘密。叔叔特希格家的墙壁上挂着一只铃铛,铃铛后衬着锡纸。锡纸一角的图钉脱落了,风掀动着它。该响的铃铛不响,不该响的心形锡纸反倒响个不停,像只不断在原地奔跑的小兽。锡纸衬托着的是件象征物。铃铛是黄铜的摇铃,尺巴长的榆木手柄,它不响是因为失去了里面的铃锤。当年这只铃铛完好无缺时,叔叔特希格摇着它骑着一辆吱吱嘎嘎乱响的平板车走乡串户收羊毛。叔叔特希格一只手拎着秤砣上加了铅芯的铁秤,一只手指头夹着纸卷的旱烟,嘴里不住歇地吆喝:

羊毛的卖——

羊毛换钱——

叔叔特希格琢磨出神奇的办法。死羊毛收上来,到他手里的秤上一过就活了,一斤变成了二斤,二斤变成四斤,四斤变成八斤。等叔叔特希格把这些羊毛拉回家,从板车上卸下来,羊毛翻番打滚地就长成了一群羊。这些羊不吃草料只喝水,啃他家地板上的泥沙和白石灰。长到膘肥体壮时到收购站卖个好价钱。

叔叔特希格还卖过电子表、老鼠药,做过皮衣翻新生意,贩卖过锦州的海鲜(所谓的锦州海鲜,其实只是从赤峰英金河里拿笊篱捞的葵花子大小的河虾),倒运过煤炭等等。

但这些都是十五年前的事情。

现在叔叔特希格不再做这些生意了,这些零散的生意他瞧不起。现在叔叔特希格是酒店的大老板。

叔叔特希格的酒店离他家住的居民楼不远,也紧把镇东头。规规整整四四方方的一个院落,前面两层门房是酒楼,后面一排红砖大瓦房是住宿的客店。门前的牌匾上写着个天大的名字:“百泉洞天大酒店”。门边的一幅对联也气势磅礴得吓人,上联:上炒三山五岳野味;下联:下炸五湖四海时鲜,横批:别有洞天。当年酒店开张时这匾额往外一挂,立马引起镇上人的喝彩。有文化的欣赏对联的承接对仗,啧啧称奇。没文化的看着字体顺眼舒服。中年发福的叔叔特希格短粗肥胖,凿头凿脑,面饼脸上轱辘着一对绿豆眼,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他自然没有这文采——后来我听说对联出自我二舅爷阿古拉之手。二舅爷阿古拉念过私塾,满肚子的经史子集却一事无成,一辈子没婚娶,是个鳏夫。这倒落得个逍遥自在,屋里一床被子一副碗筷,一条板凳,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二舅爷阿古拉长年穿着件大舅爷阿勒图给他的破得麻花的军大衣(当年大舅爷阿勒图给他时那可是崭新的),腰里系条带着铜钩的麻绳,铜钩上挂着只用生牛皮做的酒葫芦。

二舅爷阿古拉有家不回,整天四处游荡。困了,菜地、山坡、桥洞、墙角、沟渠,把破军大衣往地上一铺就是他的温床。饿了,到镇上看谁家店铺开张或娶妻嫁女,就念个喜;谁家老人走了发丧出殡,就唱个丧,赚口饭吃讨碗酒喝。叔叔特希格家的酒店开张时求二舅爷阿古拉写对联,答应给他一百块钱酬劳。二舅爷阿古拉写完那幅举世闻名的对联后,叔叔特希格却皱着眉头不满意,鸡蛋里找骨头,横挑鼻子竖挑眼,价钱折半。但最后付款时又扣了二十块的纸墨钱。二舅爷倒也不在乎,他擤了把鼻涕,用脏兮兮的指头拈出一张五元的票子留给这个外甥。

叔叔特希格假装推辞。

“你这是干啥么嘛。”他说。

“算是长辈的一点心意。”二舅爷阿古拉说。

“谢谢啊二舅。”他说。

“恭喜发财。”二舅爷阿古拉说。

二舅爷阿古拉朝叔叔特希格抱抱拳,从腰间麻绳的铜挂钩上摘下牛皮酒葫芦,扬脖抿一口,抹抹嘴巴,扬长而去。二舅爷阿古拉真是高人!二舅爷阿古拉写的这幅对联在叔叔特希格酒店门前挂了十年,过往行人读了十年,成了榆树镇的一道风景。但谁也没读懂横批的另一层含义!

面粉厂老板马文忠读懂了。

那时南蛮子马文忠刚到榆树镇不久。独身一人住在叔叔特希格的酒店里,还没把家属接过来。

老榆树的叶子在老阳儿(太阳)下缩卷着。老榆树的枝叶使叔叔特希格家的墨玻璃更黑。天已经过午,就要接近傍晚了。风开始鼓起腮帮把我爹特日格抡斧子锯木头的声音吹进阳台。这声音把醉酒而卧的叔叔特希格吵醒了。叔叔特希格一时忘记时间,错把过午当成清早。他眼睛闭着,伸手在宽大的双人床的另一头摸。没有摸到他想要的东西。婶婶莎林娜在酒店里没回来。中午客店有生意。客店有生意时婶婶莎林娜不管早晚都住在酒店里不回来。叔叔特希格感觉头有些钝痛。他想不起中午在酒店招待过谁,和啥么人喝了啥么酒。他只记得酒在肚子里翻腾,蓄势待发。酒必定是水做的,可以四处流通。叔叔特希格躺在床上的时候酒就把他脖子当成渠道,涌进脑袋,把那里冲刷成荒芜的田地。

一个电话才让叔叔特希格头脑清醒过来。

叔叔特希格趴在床上看看手表。他下了地,到洗手间把着马桶吐了一气。他快速地漱口刷牙,走出楼去。此时午后已过傍晚还没开始,正是饭口的空当。酒店人影稀少,只有几个服务员在打扫卫生。酒店后面客房的门也关着,婶婶莎林娜午睡还没有起床。叔叔蹑起脚步到窗前听了一会儿,举起指头敲窗子。

“林娜,醒了吗?”他说。

“敲。敲你个头哇!”婶婶莎林娜说。

“林娜,”他说,“面粉厂马老板打来电话,说晚上招待几位贵客。让准备一下。你看……”

“这还用我告诉,去割肉哇!”婶婶莎林娜说。

叔叔特希格给三轮车充足气,骑着去肉铺买肉了。婶婶莎林娜才是“百泉洞天大酒店”的真正老板。叔叔特希格走过有一会儿,婶婶莎林娜才磨蹭着起床。她穿件露着半截大腿和后背的吊带裙走出屋子,披头散发地站在台阶上,用拳头捶两下腰眼儿,打个哈欠,慵懒地听着我爹特日格锯木头的声音。

马鞍

天刚摩挲亮。

镇上第一声开门声从我家院子里响起。

爹特日格从低矮的土屋里走出来。他个子不高,肩膀宽阔,脊背微微驼着。胳膊长及膝盖,两只手由于长年累月干木匠活变得粗糙宽大,手指弯曲变形。眼睛也细眯着,一只大一只小,总像是在木板上取直吊线似的。爹特日格穿着膝盖上打着补丁的帆布工装裤,站在院子里系褂子扣儿。他咳口痰,清清嗓子,拿眼睛在院子里撒目一圈,然后扬起脖子看天上的云彩。爹特日格是在判断天气好坏,以便安排这一天的木匠活计。天上的云彩棉花样白白的一层一层堆着,穿梭的燕雀就成了漫撒的棉籽儿。嗯这天不错!爹特日格在心里说,感觉这是个适合晾晒鞍板胶的好天气。于是他赶紧去厕所倒尿桶。回来路过门洞时,听见嘈切声,那是放在仓房里躲避夜露的家具们醒了。爹特日格拿扫帚把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打开仓库的门。爹特日格站在木匠家具们面前立刻找到感觉,挺起胸脯,自信得像个将军。

家具们都竖起耳朵听爹特日格唠叨。

“伙计。”他说。

“你们好吗?”他说。

“新的一天又开始啦。”他说。

“都打起精神,该干活喽。”他说。

仓库里锛子、刨子、凿子、斧子、锯,皮尺、木钻、墨斗、吊坠、绳……这些木匠家具还是昨晚摆放的样子。不同的是它们都伸出胳膊。它们没有翅膀但会飞;没有腿但会走路。它们排列整齐,先后有序地跟着爹特日格的手脚一件一件地从仓库里挤出来,在干净的院子里寻找自己的位置。

通常情况下,爹特日格在开始做木匠活时都要先抽透一颗烟——那种手卷的蛤蟆火烟。喝透一碗茶——那种阔叶的粗枝大梗的砖茶。把外面的褂子脱下来,挂在院子中间的杏树上,身上只剩下贴身的汗褡。然后将一根修好的粗芯铅笔夹在耳朵上,搓热手掌,噗噗地朝掌心吹口湿气,才开始动手干活——多年固定不变的程序,坚持下来就成了一种仪式,一种对冥冥中的神灵的祭奠。活动开筋骨,爹特日格抡斧子锯木头,活计干得顺手,渐入佳境,此时天高地远,人已经进入忘我的境界之中……斧子砍出的声音是一波一波的,而锯木头的声音却是流动的,它们顺着窝瓜秧爬上土墙,飞到墙外带着瓜花的清香水纹一样由近及远,由小到大在小镇的上空回响着。

克哧克哧

克哧克哧克哧

克哧克哧克哧克哧

狭窄的院落是爹特日格的制作室,院中的长腰板凳和木架是爹特日格的工作台。爹把一块选好的榆木料去皮烘干,量好尺寸,放在长腰板凳上用夹板固定好,弯起一条腿踩在木料上,用锯准确无误地沿着铅笔线裁截,然后从头到尾细致地用锛子刨一阵,吹去凌乱的刨花,一块榆木原料呈显出鞍鞒板的雏形。爹的背后,院子偏屋的木架横档里,整齐地摆放着已经做好的梢绳、马镫、肚带、鞍花、泡钉、鞍翅、扯肚,把这些零散的部件加工后组装在一起,一副精致的马鞍韂便出世了。

在木匠活中,爹特日格制作马鞍韂是最拿手的。

爹特日格跟我说过,他制作马鞍韂的手艺是跟师傅吉日木图学的。吉日木图是蝴蝶沟的木匠。那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儿,瞪着一只玻璃花眼(白内障),头发撅撅着像屋檐被风掀起的挂了霜的茅草。生起气来鼻孔张得老大,能吹倒一头牛,整天背着手在作坊里溜达,监督徒弟们干活。哪个怠惓了,哪个偷了懒,所有的徒弟们都惹了他,跟带着倒霉。他挥舞拳头嘶哑着嗓子在徒弟们头顶上吼叫:“懒虫和混屎棍们!懒虫和混屎棍们!你们这辈子也别想看到自己的后脑勺儿,你们这辈子也别想讨到老婆!”唾沫星子像砂轮下的铁沫子一样四处飞溅。

老头儿细木工手艺棒,眼睛也不拙。他看中个烟不出火不进、老实得像榆木疙瘩似的徒弟,临走前把结实漂亮得像枣木样的独女嫁给他,同时也把制作马鞍韂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给了他。

那人就是我爹特日格。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时榆树镇还叫榆树营子,坡高林大,人们出行主要还靠骑马,马鞍韂是稀缺品,抢手货,供不应求。老木匠吉日木图走了三十年。老木匠吉日木图陪送娘吉尔格勒的吊钟在墙壁上滴滴答答走了三十年。吊钟旁老木匠吉日木图的遗像也已经褪色变黄。可墙还是土夯的墙,墙壁上还一层层地糊着报纸。硬的东西没有变,变化的是墙壁以外的东西——榆树营子变成了榆树镇,两个胶皮轱辘的自行车和摩托车取代了四条腿的马。马鞍韂成了滞销品,爹特日格也成了被时代遗弃的老木匠。

入伏的热雨下得土地返潮气。仓房屋顶蛛网上挂着水珠,墙角冒出草芽和蘑菇。爹特日格将锛子刨出的鞍桥板用砂纸打磨光滑,上完头层腻子,放在墙根阴干。歇着的时候,爹特日格把囤积在仓房里的马鞍韂搬出来,放在院子里晾晒。一溜溜精工细作的马鞍韂从石阶摆到大门口,看着即壮观又让人心堵。爹特日格弓着腰蹲在木板凳上,蛤蟆火烟抽得嘴发麻。每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总有亲戚或街坊邻居来我家串门,问候躺在炕上的娘吉尔格勒的病情有没有好转。他们除了给娘吉尔格勒带榛子蜂蜜这些山货滋补品外,还带来些道听途说的偏方。啥么杏仁泡醋啦,啥么蜂蜜腌双黄鸡蛋啦,啥么白糖水煮玉米须啦等等。他们推开我家的大门走进院子,都要像过河一样提着裤腿,挑着摆在地上的马鞍韂的空隙走。他们都替爹特日格犯愁得嘬牙花子。

“不然,你做橱柜试试。”姨夫乌恩其说。

“打药屉,白嘎拉的药铺会用。”小姨陶格斯说。

“做麻将桌。麻将桌这玩意儿……”叔叔特希格说。

“老板台可是……”婶婶莎林娜说。

“干脆就别做木匠活,跟着你三舅、我家阿木尔去山上寻宝。等到发了财,嘿嘿……”三舅奶塔娜说。

大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呛呛。出于好心的主意爹特日格也会采纳。由亲戚牵头,跟镇西白嘎拉签协议,给“百姓蒙药铺”打一对装草药的立屉。白嘎拉把散发着松油香味儿的松木料拉来,爹特日格画好图纸,开始动工。本来脑子想的是立屉的一条横橙,做出来的却是马鞍韂的前鞒边;本来想着做一块立屉的挡板,用刨子刨出来却成了马鞍韂的后梢尾……反复几次,只好停工,毁了木料又赔钱。又试着给镇上托娅的春天幼儿园餐厅打一批小木椅。爹特日格日夜赶工。活做出来了,那物件不像是给孩子们吃饭坐的小椅子,倒像是在园子里骑的矮木马。

以后再有人撺掇,爹特日格坐在板凳上抱着脑袋。

“不行啊。”他说。

“别的做不好。”他说。

“咱脑子只有马鞍韂。”他说。

“咱只是能做马鞍韂的命!”他说。

榆 树

爹特日格不会跟着三舅爷阿木尔上山寻宝。三舅奶塔娜跟爹特日格说那话时,我正在菜园子里,有高高的豆角架和柿子秧掩护着,我能听见院子里人说话,院子里的人却看不见我。我一只手拿着剜菜的小铲子,一只手端着个矿泉水瓶盖,正在水渠里翻石头给“扭扭脖子”找“大米饭”。白花花的“大米饭”在蓝色的矿泉水瓶盖蠕动着,我为“扭扭脖子”将有一顿美餐而兴奋。三舅奶塔娜对爹特日格说的话被我听在耳里,记在心上。

我要跟三舅爷阿木尔上山并不真的是为寻宝。我从小没见过多少钱,自然对钱财不感兴趣。钱财对我来说就是一棵野菜,一片树叶,甚至是泡臭狗屎。我有我自己的打算:一是在镇子里整天跑东跑西,玩腻了,出来图个新奇。二是我还一直惦记着找我亲生的爸妈的事。在镇上和我亲近的这个家族里,年纪最长的就数大舅爷阿勒图、二舅爷阿古拉、三舅爷阿木尔了。大舅爷阿勒图整天嘟噜着脸,心里想的眼睛盯的全是和山林有关的事,跟他说话总是答非所问。二舅爷阿古拉东游西逛,整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活神仙,问他事情更是白扯,还不如问自己的膝盖。最后只剩下三舅爷阿木尔了。三舅爷阿木尔总在山上寻宝,几十年不变,在街上都很少碰见他。我想有三舅奶塔娜这句话,跟着三舅爷阿木尔在山上跑几天,嘴甜多说好听话,热了替他找阴凉,渴了替他端水杯。这样话赶话间,说不定就能套出我一直在苦心积虑寻找的东西来呢。

早晨我早早地起床,吃了饭。把昨天找的“大米饭”放进窗台的木笼里。“扭扭脖子”站在横棍上,它扭扭脖子看看“大米饭”,又扭扭脖子瞅瞅我,并不急着吃东西。

“宝贝好好吃饭。”我说。

“我出趟门就回来。”我说。

“扭扭脖子”瞪着绿豆似的小眼睛,唧唧地叫了几声,蛇样的脖子抻得笔直,然后一缩,剧烈地扭动起来。

我在裤兜里塞了两个馒头。趁爹特日格低头给木料打线的时候,溜出院子,朝镇东老榆树那儿跑去。

老榆树远远地立着,树干和枝头上挂满各式各样的布条或纸符:有祈求平安的,有祈求吉祥的,有祝福新婚百年好合的,有期盼仕途顺遂升官发财的,有祝愿孩子考上名牌大学的……只有我傻冒一个,啥么奢望也没有。我走过去坐在老榆树底下,等着上山寻宝的三舅爷阿木尔。不远处的平地上新盖的楼房接近竣工,吊车长长的手臂上吊着楼板,在哨声里缓慢地移动着。我感到无聊,把鞋子脱下来,光脚在老榆树底下仰面躺着,脊背贴着热乎乎的土地。我发现仰面看老榆树和平行看老榆树不一样。平行看老榆树只是棵高大的老榆树,尽管人为的神话给它增添了神秘,但在直观上它还是棵树。但躺在地上仰视就不同了,老榆树立刻就自化为神了——它高高的树干直插天空,我仿佛听到云朵在树叶间滑动的声音。老阳儿从老榆树树冠的枝叶间隙洒下来,一晃一晃地在我的眼皮上跳动。我闭上眼睛,透过薄薄的眼皮,看见了老榆树内部蕴藏的东西——它那流淌着的鲜红的血液和那蛛网般细密的搏动的脉络……

一辆敞着玻璃的班车停在不远处的路旁。车底下的排气管子秃噜秃噜地响着。手攥着纸票的中年女服务员拉开折叠门,尖着声音朝后面喊:“榆树镇到了。榆树镇到了。有下车的没有?”从后排的座位上站起个二十五六岁模样的女孩,她前胸吊着个大挎包,身后拖着个更大的拉杆行李箱费力地挤下车来。

女孩在站牌下站着,用手扇着班车开走后留下的尾气。女孩用手朝后拢拢披散在肩膀上的长发。风被她俘虏了,成了尽职尽责的裁缝。风尽心尽力地施展巧手,用剪刀给女孩裁剪出称身合体的长裙,让她的身体曲线恰到好处地呈现出来。

“过来过来。”女孩说。

女孩朝老榆树下招手。我以为她在喊别人。我从草地上坐起来,用手挖着鼻孔,傻乎乎地拿眼睛看着她。

“就喊你呢。没听见吗?”女孩说。

我赶紧穿上鞋子跑过去。女孩笑着数落我。“在学校里老师没教你学雷锋做好事么,这点眼神也没有?你是表叔特日格家的俄日敦吧?我是你姨夫乌恩其家的丫头乌云,你还得管我叫姐呢。来,给我拖拉杆箱。都快把我累死啦……”

我不是个坏孩子,也不是任谁都能摆弄的软蛋。但在表姐乌云面前我却像小绵羊一样听话。我这是头次和她见面,却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她使我忘记由于身体上缺陷所产生的自卑自弃,和健康的人一样在街上行走。表姐乌云在前面,我拖着拉杆箱跟在她后面。镇上妇女还保留着过去榆树营子人的习惯,有眼生的人来时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站在门口看,还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表姐不管这些,也不搭理她们,只昂着头走自己的路。

走进小区,表姐乌云帮我把拉杆箱抬到三楼。打开门,嫌屋里空气憋闷,赶紧打开窗子通风。

“妈,看你把屋子弄的!”她说。

“这哪还像人住的地方!”她说。

大姨索布德披头散发的脑袋从储物间的破烂堆里钻出来。她揉揉挂着墙灰的眼睛,看着表姐乌云。

“是闺女?”她说。

“难道还是妖怪?”表姐乌云逗她。

“闺女,你看见妈的簪子了吗?”大姨索布德说。大姨索布德开始用手在表姐乌云面前比划。“那簪子这么长,这么宽,纯银打造的,簪头挂着玛瑙坠。那是你姥姥和你姥爷给我的嫁妆。咱们搬家时我还看到它放在抽屉的荷包袋里,搬到楼上咋么眼睁睁的就不见啦!不是长翅膀飞了吧!不是长犄角钻进地缝里了吧!呜呜呜……啊啊啊……呜呜呜……”

表姐乌云放下肩上的大包,伸手把大姨索布德从储物间里拽出来,拉她到洗手间洗了手洗了脸,又拉她到卧室里,按她坐在床上。表姐乌云蹲在大姨索布德的面前,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表姐乌云握着大姨索布德的手说:“妈你醒醒好吗?你醒醒吧!求求你!你说的那支簪子压根儿就不存在。也不会存在。这一切都是你想象的,都是虚幻的,都是一场梦。你要正视现实,不要像现在这样自己欺骗自己了,好吗?……”

大姨索布德直勾勾地看着表姐乌云,像从来不认识自己的闺女似的。大姨索布德突然眨了眨眼睛。

“我去做饭。”大姨索布德说。

表姐乌云站起来,长舒一口气。

“这就对了。”她说。

“这才是我的好妈。”她说。

表姐乌云把大包和拉杆箱拖到她的卧室里,边和我说着话边收拾东西。我给表姐乌云显摆着说了我家里养着一只伤腿鸟的事。她说哪天我去你家看看。我这才想起表姐乌云是医学院的毕业生,即将成为医生了。我正想跟表姐乌云详细描述“扭扭脖子”的事情,大姨索布德戴着围裙拎着菜刀走进来。

“闺女,帮我找找簪子。”她说。

斑 鸠

榆树镇出了两个大人物。一个是在市建委当主任的胡勒根,一个是在市林业局当局长的乌扬嘎。两个人年龄差不多,在营子里光屁股一块长大。既是玩伴又是冤家对头。胡勒根黑瘦矮小,个子总长不高。营子里的人都说他个子不长是被心眼拽住了。乌扬嘎个子倒是长起来了,细杆高挑,但是个扁头,就像电视里的动画片小头爸爸。营子里的人说他的头扁是被心眼支撑的。一张石槽上拴不住两头骡子,两个心眼都够用的孩子在一起玩免不了互掐。当时营子烧柴稀缺,孩子放假时就上山薅蒿草背回家来,搭在墙头上晒干后烧火,或是捡牛粪充柴。在山上薅蒿草时,胡勒根看见沟底长着一丛茁壮的哈拉海(一种枝叶带刺的野菜),站着不动,朝后面的乌扬嘎喊:“这蓬蒿子真好,谁薅谁要。”后面的乌扬嘎冲过去就拔,结果抓了一手毛刺,疼得满地打滚。在草地上捡牛粪时,乌扬嘎看见草窠里有盘马蜂窝,装不认识,朝旁边的胡勒根挥手吆喝:“快过来捡,这里有干货。”胡勒根伸手去抓,结果被马蜂蜇得鼻青脸肿。

直到现在镇里上岁数的人都清楚地记着这样的场面:两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孩子站在草地上。一个小手被哈拉海扎得像包子,一个小脸被马蜂蜇得像馒头。各有所伤,谁也不亏谁——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抻着脖子,抱着胳膊,端着肩膀,像两只站在电线上的斑鸠。开始是怒目而视,随后又相视而笑。

就这样两个人在打打闹闹中长大,一起高中毕业,又一起考上大学。毕业分配时又一起回到市里,一个在市建委一个在林业局。多年后又都提拔到正局级领导岗位。

市建委是城镇建设的重要管理部门,接触的多是搞建筑的地产开发商。市建委主任胡勒根和面粉厂老板马文忠两个人,一黑一白,一南一北,不知咋么就交上了朋友。面粉厂老板马文忠要和香港地产商合股在榆树镇河东建开发区,少不了请胡勒根做参谋。

面粉厂老板马文忠到市里悄悄地把胡勒根接回榆树镇。说着鸟语的香港老板朱春和马文忠陪着胡勒根到他祖坟烧了纸,又去镇上的剧院看了场“东路二人台”(一种蒙汉杂居区的民间说唱戏剧)。闲事办完后,三个人正式坐在办公室里商讨河东开发的事情。商讨河东开发区就绕不开那棵老榆树,就绕不开那个倔强的护林员阿勒图老头。人倒好说,人毕竟是肉长的,肉是柔软的,他们有太多的对付人的办法。可那棵老榆树就不同了,那棵老榆树有国家法令保护着,国家法令是铁的,铁是生硬的,谁抓谁烫手。商量来商量去都拿不出好办法,都愁眉不展,都拿眼睛看着胡勒根。胡勒根掏出苹果手机拨打。

“乌局啊,有人骂你数典忘祖呢。”胡勒根说。

“你小子还说我!”乌扬嘎的声音。

“别看我官没你当得好。但这方面我可比你强。”胡勒根说。

“你在哪?”乌扬嘎说。

“榆树镇呀。”胡勒根说。

“你跑那儿干啥去了?”乌扬嘎说。

“体察民情呀。”胡勒根说。

“别装!”乌扬嘎说。

“说真的。回来看看呗,榆树镇变化挺大。回来走走转转,找找小时候的足迹,感觉挺好的。”胡勒根说。

“可是有个会……”乌扬嘎说。

“会总也开不完。出来也就出来了。这么定了,我在这等你。你明天中午过来,我晚上请你吃家乡的野味。”胡勒根说。

第二天市林业局长乌扬嘎如期而至。傍晚,一群鸽子在面粉厂的门前啄食。鸽子突然飞起来,在镇子上空盘旋。

饭店是人开的。饭店和人一样白天活跃晚上歇息。但饭店前面加个“酒”字就不同了。“酒”的里面有太多可告人和不可告人的内容。酒店白天歇着晚上活跃。夜幕下的“百泉洞天大酒店”醒了。它伸伸懒腰,开始炫耀墙壁挂起来的霓虹灯:两个天女飞过去,洒下五彩的花朵;一只黄牛走出来,牧童在牛背上吹出悠扬的竹笛曲;一对天鹅在池塘里嬉戏,翅膀拍打得水花四处飞溅……老板娘莎林娜用化妆品盖住脸上细密的皱纹和疲倦,腰肢轻展,笑语嫣然。车队刚在门前停稳,老板娘莎林娜就紧着从酒店里赶出来。一股香风飘荡而过。

老板娘莎林娜握完胡勒根的手,却把手背在后面拿弯弯的眼睛瞅着林业局长乌扬嘎抿着嘴笑。

“这是?——”乌扬嘎说。

“不认识她?”胡勒根说。

“想——不起来。”乌扬嘎挠挠头。

“忘本啦不是!”胡勒根数落他,“这不是铁匠哈日陶高家的二丫头毛伊罕吗?咱们小学同学呢!”

“啊唷!啊唷!”乌扬嘎说。

“不怪我眼拙,怪你变化太大!”乌扬嘎握住老板娘莎林娜的手不放。“一晃三十年。一晃三十年啊!”

一行人来到里面贵宾间落座,吃菜喝酒叙旧。老板娘莎林娜脱了外罩只剩小衫,隐隐约约的东西像熟透的桃子在树叶里晃悠。三巡酒过后,老板娘莎林娜拿着酒瓶给胡勒根敬酒。胡勒根捂住酒杯说你只管把乌局陪好,人家是主客。老板娘莎林娜又返回去陪乌扬嘎喝酒。半瓶酒下去,乌扬嘎要去厕所,老板娘莎林娜说我带你去后面的厕所,这里的厕所憋屈。两人一去不回。胡勒根说乌局自小就有便秘的毛病,别等他,喝咱们的。

乌扬嘎从厕所回来老板娘莎林娜没有陪他,一个人半躺在椅子上,很疲倦的样子。伸手从搭在椅背的上衣口袋里掏手机时,感觉口袋底部长出个砖头样沉重的东西。他没有声张,也没有大惊小怪。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拿起桌上的烟盒弹出支香烟叼在嘴上,点燃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

“咱们出去转转。”乌扬嘎说。

“乌局有这雅兴,我奉陪。”胡勒根说。

灯光在墙壁上倾斜,屋子空了。人都散落在院子里仰着脖子看天。面粉厂老板马文忠看星星,香港老板朱春和看月亮,镇长旭日干咳嗓子吐痰,镇派出所所长苏合举着胳膊抻筋骨。胡勒根和乌扬嘎在院中间站着都不说话。个子一高一低,身材一瘦一胖,两个身影叠交在一起就组成条又宽又长的暗河。

“那是棵老榆树?”乌扬嘎说。

“我只看到一堵墙。”胡勒根说。

“不错的墙。”乌扬嘎说。

“你得把这堵墙给我拆喽。”胡勒根说。

“说也不难。墙活着站着看它是堵墙,墙死了塌了就是一堆砖头。砖头挪了就是道路。”乌扬嘎说。

两个人握握手。

“就到这。天不早了,都回面粉厂说话。乌局累了也该休息了。”胡勒根朝院子里的人招呼。大伙都回酒店拿上自己的东西,钻进各自的小轿车。面粉厂老板马文忠的黑色奔驰打头,开出酒店,驶向马路。拐过路口时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户外装束的老头儿。老头儿也不让路,直挺挺地站在路中心。点刹车已经来不及了,好在司机是个训练有素的部队转业军人,反应快。司机紧打几把方向盘,奔驰车擦着老头儿的身边“嗖”地开过去。

车上的人吓出一身冷汗。

老头儿并不惊骇。

“娘的腿!”老头儿说。老头儿用手掸了掸袖子上的刮痕。“等我发财把整个镇子买下来,看谁还敢这么开野车!”

这老头儿就是我三舅爷阿木尔。

风油精

我到底跟着三舅爷阿木尔上山寻了次宝。

那天我从表姐乌云家跑出来,又回到镇东头的老榆树底下等三舅爷阿木尔。一直等到天快到半晌时候,还不见三舅爷阿木尔的影子。我想说不定在我送表姐乌云回家这这段时间里,赶巧三舅爷阿木尔已经过去了呢?我有些沮丧,感到口渴。我从裤兜里抠出一个钢币,拿着钢币朝马路对面的小卖铺走去。

小卖铺是乌日娜开的,一个掉了皮但勉强看出点蓝色的铁皮活动房,既买冷饮也卖书报,还代销些日用品和油盐酱醋茶啥么的。乌日娜和小姨陶格斯是闺蜜又是同学,还曾经是亲戚,过去我管她叫小舅妈,后来改了口叫小姨了。乌日娜常去面粉厂找小姨陶格斯,两个独身女人总有几箩筐的话要说。乌日娜和小姨陶格斯不一样。小姨陶格斯一直没有结婚,死守着单身,眼睛里只有面粉厂的挂面车间和和面机,心无旁骛。乌日娜结婚后来又离了。因为生肖属鸡的她总怕看见小舅拉克申那双手,怕那双手哪天落在自己的脖子上。乌日娜离婚后还是生活在这可怕的阴影里。她说等开小卖铺挣足路费就离开榆树镇,去南方城市谋生,但是直到现在也未能成行。乌日娜和一只家养的名叫宝力德的老猫相依为伴,形影不离。我过去买雪糕的时候,乌日娜正在给她的那只老猫织毛坎肩。乌日娜坐着凳子,把灰色的羊毛线缠在小手指上。地上放在纸箱里的线团在她的扯动下不停地打转。老猫伸爪子捞出线团,在地上抱着啃咬蹬踹。乌日娜随手把我递过去的钢币一丢,钢币砸在钱柜的铁壁上,“嘭”的一声脆响,吓得老猫撇下线团钻进乌日娜的怀里。

“这是咋么说的!”乌日娜说。她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拍着老猫的头哄它,“吓着我们宝力德喽!”

我接过乌日娜递过来的雪糕,撕开包装纸,放在嘴上大口咬。一股冰凉冲上来扎得我脑仁疼痛眼睛发花。我站着不动。等我恢复过来后,我看见三舅奶塔娜从小巷里走出来。三舅奶塔娜胳膊上挎着只毛了边的榆树毛(榆树的细微枝条)编的篮子,打着补丁的黑条绒裤子走起路来嗞嘎嗞嘎地响,像梦呓中小孩嘬奶嘴。乌日娜低头摩挲着老猫脊背上的毛,装着看不见。

“侄媳妇,有风油精吗?”她说。

“我这没有风油精。”乌日娜说。乌日娜耷拉着眼皮,让老猫舔她的手指头。“我这里只卖酱油和醋。”

“那就来瓶酱油。”三舅奶塔娜说。

乌日娜拿瓶酱油放在柜台上,等着收钱。三舅奶塔娜没有掏钱的意思,把酱油瓶放进篮子里就走。

“还记账啊,都已经……”乌日娜说。

“欠不下你们的侄媳妇。”三舅奶塔娜说。“一分钱也欠不下你的。等我家你三叔发了大财,这点钱算啥么!”

乌日娜撅着嘴,但只能给自己看了。嗞嘎声走出小卖铺走到街上去。我这才醒过腔来。我跑过去撵上三舅奶塔娜,接过她臂弯里的篮子帮她挎着。三舅奶塔娜拍拍我的后脑勺儿,夸我懂事有眼神。我跟着三舅奶塔娜朝她家里走。我从来没去过他们家,因为太偏僻,既没好玩的也没好吃的。一个破败的院落,土墙坍塌得豁牙露齿。三间低矮的小土房伸手能够到屋檐。房顶盖着已经绝迹的灰色鱼鳞小瓦。茅草从瓦楞钻出来,任意传宗接代。窗子也是那种下半扇玻璃上半扇纸糊的木棂窗。一串蘑菇不知在墙上挂了多少年,已经干缩成木疙瘩。

三舅爷阿木尔刚刚起床的样子。刷了一半牙停下来,满是白沫的嘴里插着牙刷。他歪着头端详着手里的一块石头。看着三舅奶塔娜和我走进院子。三舅爷阿木尔也不说话,放下石头继续刷牙。三舅奶塔娜和他说了我要跟着上山寻宝的事,三舅爷阿木尔眉头紧皱几下,然后松开。他上下打量着我说:“看这孩子倒是灵透,有些福相。会不会写字啊?”

“会。”我说。

我用木根在地上写:一二三。

他点点头。

“会算数吗?”三舅爷阿木尔说。

“会。”我说。

我又用木根在地上写:1+2=3。

他点点头。

“不赖。”三舅爷阿木尔说。他挺满意。“你先跟着我当助手。等我发了财把榆树镇买下来,让你当管家。”

就这样我经过三舅爷阿木尔的严格考核,顺利地进入这个寻梦家庭。三舅奶塔娜在屋子里忙乎着给我们收拾上山的行装,三舅爷阿木尔带我去他家的仓房里看他收藏的宝贝。仓房里狭窄逼仄,阴暗潮湿。三舅爷阿木尔打手电照着用砖块和木棍垒起的架子。手电亮光下我看到他所谓的宝贝,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些锈迹斑斑的马蹄铁,掉了下巴的火钳子,缺了鼻子的木水桶,河套里随处可见的麻蛋石……但三舅爷阿木尔却如数家珍,激动得胡子眉毛一起颤抖。

接近晌午时,三舅奶塔娜给我们打点好行装。

我们终于出发了。

三舅爷阿木尔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屁颠屁颠地紧跟。我后背本来驼,又背上和我差不多高矮的沉重的旅行包,走起路来就像电视里在沙漠中跋涉的鸵鸟。三舅爷阿木尔呢,他也不轻松。三舅爷阿木尔身上宽大的迷彩户外服的所有口袋里都被烟嘴、风油精、花露水、酒瓶、小镜子、指甲刀、刮胡器、润肤油、掏耳勺、剔牙签、手纸、放大镜、小锤子、手电筒、痔疮膏、感冒灵、甘草片、氟哌酸、止咳糖浆、肤轻松软膏、藿香正气水、牛黄解毒丸这些东西塞得满满登登,脖子上又挂着个大舅爷阿勒图给他的带着红五星的绿色军用大水壶,从后面看上去,整个人就像只春天未脱净冬毛、瘦骨嶙峋不堪负载的老骆驼。

这样我们刚到黑山沟的前坡就走不动了。

三舅爷阿木尔在一片榆树林里找块石头坐下。他解开上衣的襟扣,手拿着草帽扇风。我背着旅行包倒在旁边的草地上喘气。三舅爷阿木尔让我把背上的旅行包卸下来给他。我背上的汗被山风吹干了。榆树林里挺肃静,能看见树枝的影子在地上晃。我想这倒是向三舅爷阿木尔打听事情的好机会。我说三舅爷问你个事情,你告诉我行吗?我爸妈是谁?我是谁生的?三舅爷阿木尔瞪起眼睛说,你小孩子问这个干啥么?然后就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不理我,开始忙乎自己的事情。他拉开旅行包,找出一根五香灌肠和一只用报纸包着的水煮羊头。他把五香灌肠递给我,自己从户外裤子的侧兜里抽出瓶六十度的“套马杆”,就着羊头吃喝起来。边吃喝边跟我说话。

“别急。”他说。

“寻宝这玩意儿。”他说。

“心急吃不得热粘粥。”他说。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抢不去。”他说。

“没听电视上说,有个小子该发财,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扑通砸在他家的炕上。”三舅爷阿木尔咬口羊头,喝口酒。“那可是陨石啊!啥么叫陨石你知道吗?”见我摇头,他瞪着眼睛比划,“那可是比金子还贵的石头哇。”

三舅爷阿木尔仰着脖子喝酒,像朝天吹喇叭。脖子越仰越高,一瓶“套马杆”酒瓶见了底。水煮羊头也只剩下骷髅眼。三舅爷阿木尔说娘的这酒真带劲儿,躺在石头上睡着了。看着三舅爷醉成这样子,就是三头牛也别想拉回来。我的心凉了半截——要问事情没戏了!我想三舅爷你就在这儿做发财梦吧!我去对面山坡山神庙找我大舅爷。

抓香头

大舅爷阿勒图不在山神庙里。

才几天的工夫,黑山沟后坡梁岗的黑石砬子上凭空生出一只大蘑菇。

那不是蘑菇,只不过是它的形状像蘑菇而已。我站在过晌的时间里,所处的位置是逆光,从山神庙往西面的梁岗上看啥么都是白色的,亮闪闪的晃眼。好奇心驱动着我,朝黑山沟后坡的梁岗爬去(我上梁爬坡是个能手,因为脖子后那个碗大的肉球总让我猫着腰,即使走在平坦的街上也像上梁爬坡)。地上的野草和榛柴是我最好的抓手。快接近梁岗时,打眼罩望去,我才看清黑石砬子上的东西不是蘑菇,而是座新搭起的窝棚。

窝棚是大舅爷阿勒图搭建的。

大舅爷阿勒图管它叫“瞭望塔”。

在这么高的石砬子上搭建瞭望塔,肯定是个艰难的工程。树枝和茅草都是从山坡运上来的。四根碗口粗的树桩牢牢地固定在黑石砬子的缝隙里,支撑着用木板铺地、树枝围墙、茅草敷顶的塔室。站在黑石砬子下仰头望着瞭望塔,山风吹过来,白云飘过去,我突然感觉裤裆里的东西发麻,头重脚轻,脚下的山岗和黑石砬子上的瞭望塔快速朝山谷倾斜过去。我吓得紧闭双眼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连声惊叫着:“大舅爷!大舅爷!”我听见大舅爷阿勒图跑过来时那石夯似的脚步声。等睁开眼睛,我已经在大舅爷阿勒图的怀抱中,山岗还在,黑石砬子和瞭望塔还在,飞进山谷的只是蓝天上的朵朵白云。

大舅爷阿勒图撅着山羊胡子,咧着大嘴岔呵呵呵地笑。

“怂种!”他说。

“软蛋家伙!”他说。

在大舅爷阿勒图再三鼓动下,我才敢提心吊胆地跟着他爬上黑石砬子,顺着一张木梯蹬上瞭望塔。其实在瞭望塔里要比在外面看着感觉踏实得多。用粗大的树干支撑着的木板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干草,一滴水一粒沙也漏不下去。瞭望塔三面墙壁上都留着窗口,窗口不大,没有玻璃,只用草捆塞着。站在瞭望室里,打开任意一个窗口都能把当面沟谷里的山林尽收眼底,一览无余。靠北面的那眼窗口没有塞草捆。窗前架着个像酒瓶子一样粗细但比酒瓶长两倍的东西。大舅爷阿勒图示意我过去,我试探着往前挪动脚步。大舅爷阿勒图示范着教我咋么看。我照着他的样子把眼睛贴近那东西后面的胶皮圈上,吓我一跳,这东西竟然将山下五里之外镇子前的老榆树整个儿拉到面前——连树上的飞鸟,树下的行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大舅爷阿勒图得意地抱着胳膊,瞅着我乐。

“这叫‘千里眼。”他说。

“这家伙在眼前站着。”他说。

“一切妖魔鬼怪都会现形。”他说。

“有这家伙,看哪个兔崽子还敢打老榆树的歪主意!”他说。

我想起来了,这东西就是那晚姨夫乌恩其进黑山沟时自行车把上挂的那只单筒望远镜。前些天在镇上发生的几件让我摸不着头脑的事情这才对上号,找到了答案——镇东有栋楼房竣工,开翻斗车的司机清垃圾时偷懒,把一车厢的碎砖烂瓦倾倒在老榆树下。司机以为做事机密没人看见。午后司机正在车底阴凉里睡觉,做着摸鱼吃烧饼的美梦,突然被人踹醒了。司机扑棱坐起来,以为是工头或是老板。睁开眼睛看是个穿着古怪衣装、撅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司机恼了,张嘴想骂,耳朵却被那老头儿钳子似的大手揪住,拎小鸡一样把他掼在地上。

“我教你咋么做人!”老头儿说。

“你这窝里吃窝里拉的东西!”老头儿说。

司机被老头儿手上的劲道给镇住了。司机揉着耳朵嘟囔着。他从地上爬起来,叫上几个在工地上歇息的装卸工,乖乖地把倒在老榆树下的垃圾装上翻斗车拉走了。

还有几个从旗里测绘局来的年轻测绘员。他们穿着马甲,戴着太阳帽,扛着架子拎着设备围着老榆树折腾一天。晚上住在镇上“百泉洞天大酒店”里。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离开老婆束缚的年轻人想在小镇上玩点刺激。他们让老板娘找小姐陪着喝酒。喝完酒又去包间唱歌。几个年轻测绘员胳膊搂着小姐,手攥话筒,哥啊妹啊正唱得欢,门被“嘭”地撞开。开始他们以为是派出所的警察查房,都绷着脸,装出一本正经地坐着。细看是个手里拎着猎枪的老头儿,都害怕了,他们错把这老头儿当成寻找失足孙女回家的爷爷。但小姐们谁都不认识他。

“别害怕。”老头儿说。

“我不管闲事。”老头儿说。

“你们愿打愿挨是你们的事。”老头儿说。

“但要是敢动老榆树,哼!”老头儿说。老头儿拿手中的猎枪往茶几上一墩,玻璃茶几就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几个年轻测绘员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面面相觑。谁也没心思再玩,付小费把小姐们打发走。天还没亮就去设在面粉厂的“镇东开发区建筑指挥部”辞工,收拾设备返回旗里……

我在瞭望塔里呆过一段时间后,胆子渐渐壮起来,敢随意走动了,还坐在地上敲地板玩。大舅爷阿勒图因为我是第一个来瞭望塔拜访的人显得比往日热情,不断从他那件皮德勒的兜里往外掏好吃的东西:长把的山丁子啦、带斑点的山楂啦、裹着外皮的榛果啦……我吃得肚子鼓起来,老是放屁。快近傍晚时,我猛然想起还在榆树林里睡觉的三舅爷阿木尔。我抓几把野果塞进怀里,退着爬出瞭望塔和黑石砬子。

我撒腿朝对面山坡跑去。

榆树林里没有了三舅爷阿木尔的踪影。我找到他刚才躺着的那块石头。人走了石头还热着。地上横七竖八地丢着空酒瓶罐头盒,羊头骨等。我看看天就要黑了,不敢再朝沟里走,只好往回返。

在面粉厂通往榆树镇的山坡路上,我碰到了姨夫乌恩其。姨夫乌恩其好像在等啥么人(我想肯定是小姨陶格斯)。姨夫乌恩其穿着笔挺的西服在田埂上坐着,自行车立在路旁。他用棵撸了叶子的玉米秸有一下无一下地敲打着自行车的轮辐。自行车不吭声。自行车把身子缩进自己的阴影里。

我悄悄绕过姨夫乌恩其,从他背后走过去。

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爹特日格收工了。他把木匠家具和做好的马鞍韂零件分门别类地一件件收到仓房里,开始给娘吉尔格勒熬草药。以往这个时候娘吉尔格勒会围着被子在窗前坐着,隔着窗玻璃和爹特日格慢悠悠说话,提醒还没从木匠活里完全回神的丈夫药吊子里该加多少水,土炉子该填多少刨木花。可今天娘吉尔格勒却有些反常。一向被疾病缠身柔弱的她突然变得强壮无比,她腾地跳下地,在院子里背着手,用孔武的男人脚步走路,用孔武的男人声音说话。她仰面朝天,嘭嘭嘭地用男人的拳头捶着自己瘦小的胸脯,用男人的嗓子大声叹息。

“呔!”她说。

“灾星们!”她说。

“败家的东西!”她说。

“不争气的布口袋!”她说。

爹特日格和我都被吓傻了。我俩咋么也劝不住。左邻右舍和亲戚们都闻讯赶来,都挤在院子里。年轻人不知就里,面面相觑。上岁数的人从娘吉尔格勒的举动中看出熟悉的身影,从她的咒骂和叹息声中听出了熟悉的声音。

太姥爷苏日勒和克已经死去多年。

娘吉尔格勒是抓了“香头”!

坑 道

政令在会议上是舌头。舌头人人都有。舌头是软的。政令一旦形成红头文件,那就是谕旨。是谕旨就坚如钢硬如铁,就如狼似虎,就有不可抗拒的神力——谕旨在石头上画个圈圈,石头就眉开眼笑,唱出动听的歌来;谕旨在枯木上画个点点,枯木就生出枝叶,开出鲜艳的花朵。

可是政令也有行不通的时候。

大舅爷阿勒图在黑石砬子上搭建起瞭望塔后,第一个去拜访他的是我,第二个去拜访他的不是我们家族里的人,也不是镇上牧羊人或捡蘑菇的人,而是镇长旭日干和镇派出所所长苏合。这是两个带着官身子的人,体形都很肥大,满身赘肉。镇长旭日干带着部新买的智能手机,边走边打电话。派出所所长苏合腰上别着手铐,还带着协警斯热。斯热是刚刚招来的年轻人,鼻梁高耸,眼睛鼓凸着,两条腿和两只胳膊又细又长,像螳螂一样不成比例。协警斯热紧跟在苏合的屁股后面,一副唯命是从肝脑涂地的样子。镇长旭日干和派出所所长苏合爬到黑山沟后梁的半坡,就走不动了,虚脱了。两个人坐在石头上用纸巾擦汗,望着山顶呼哧呼哧地喘气。派出所所长苏合朝后面的协警斯热招招手,协警斯热端着胳膊正步跑过来。

“去。把老东西叫下来。”苏合说。

“是。”协警斯热说。

协警斯热端起胳膊,用训练时教导员教的姿势朝山上跑去。新发的大盖帽怕被山风吹走,帽带从耳朵背后拉过去,紧紧地匝着下巴。警服有些肥大,裤管在他腿杆上晃荡着。

镇长旭日干叫住他。

“注意方式。”镇长旭日干说。

“让他到山神庙。”苏合说。

“是。”协警斯热说。

山神庙在黑山沟的山坳里。虽然是下坡,但这段斜坡路对镇长旭日干和派出所所长苏合来说也不轻松:这个不小心制服的衣襟被树枝刮住了,那个不留神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跤,摔个大腚墩;走着走着,突然从草窠里蹿起一只傻半鸡,呱呱惊叫着飞到下面的沟涧里去,吓得两个人都出了一身冷汗。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把一段好好的山路走成艰难的长征。等镇长旭日干和派出所所长苏合走到山坳时,大舅爷阿勒图已经跟着协警斯热从梁岗上走下来,坐在山神庙的石凳上等他们了。

协警斯热没坐。他瞪着眼睛戒备地瞅着大舅爷阿勒图。大舅爷阿勒图也不管他——在大舅爷阿勒图的眼睛里,所有从榆树镇出来的人都是乳臭未干的毛孩子。

派出所所长苏合先走进山神庙来了。派出所所长苏合迅速把山神庙扫视一圈,他看到大舅爷阿勒图戳在身旁的那杆猎枪。他跺跺脚,猫腰去摘粘在警服裤脚上的赖茅草。

镇长旭日干随后走进山神庙。他适应了一下庙里暗淡的光线,伸着手走过去和大舅爷阿勒图握手。

“大叔您好哇?”他说。

大舅爷阿勒图拿眼睛看着镇长旭日干,似曾相识。大舅爷阿勒图的记忆搭起一座桥,一座跨过岁月河流的桥。他站在这座桥梁上瞬间看到过去的两个场景:一个场景是他家老院子里的那堵短墙上,一个头上留着“狐保头”(小孩子脑后留一绺头发,预示狐狸尾巴,这样能得到狐仙保佑长命百岁)穿着开裆裤的男孩正被一伙野孩子托举着,用竹竿敲打墙里杏树上的杏子。整个夏天下来,一树黄澄澄的杏子除了高端枝条上稀稀落落挂着的几个外,下面够得着的地方都所剩无几。大舅奶哈斯其其格在墙头插上秫秸栅栏也于事无补,照丢不误;另一场景是那年他脑子被“封山禁猎”的事搅得糊涂了,进营子打酒时把猪皮做的火药钵丢在路上。对猎人来说猎枪和火药钵都是两个重要的物件:猎枪没有火药就成了哑巴,成了摆设;火药没有猎枪就是捧散沙。大舅爷阿勒图回到山神庙时才发现火药钵没了,正急得打磨儿,一个男孩抱着火药钵气喘吁吁地追上山来,扑通趴在地上,汗水和泥土已经把小胖脸涂抹得一塌糊涂,不成样子……

在大舅爷阿勒图现在的眼睛里,镇长旭日干的面相跟举止都和这两个孩子有点相似。

“坐。”大舅爷阿勒图说。

镇长旭日干盘腿坐在大舅爷阿勒图对面的石凳上。他拉拉裤腿,挽挽袖子,拿出副拉家常的架势。镇长旭日干说我管你叫叔,那可不是瞎叫的。论起来,咱们是挂带着点儿亲戚的。你三弟阿木尔家的塔娜,那可是我的表姑呢。大舅爷阿勒图说噢。镇长旭日干说大叔啊,这么多年你独身住在这荒山野岭里头,兢兢业业地守护着这片林子,不容易啊。这大家都能看在眼里,有目共睹。我在这里代表镇政府和镇上全体居民感谢您。大舅爷阿勒图说嗨。镇长旭日干说大叔您是老革命,又是老党员。思想觉悟这么高,让人佩服。那个啥么,这次我和派出所所长苏合上山来,一是看望您老人家,向您致敬。二是来向您了解一件事情——听说您前几天拿着猎枪吓唬旗里的测绘员来着……

“是。”大舅爷阿勒图说。

在旁边一直溜达的派出所所长苏合停住脚步。

“你这叫妨碍公务。”派出所长苏合说。

“活该!谁叫他们……”大舅爷阿勒图说。

“活该?妨碍公务是犯法行为,你知道吗?”派出所所长苏合说。他用手指敲敲石桌,但石桌没有发出他想要的声音。“我现在宣布撤销你护林员的职务,没收你的猎枪!”

协警斯热跃跃欲试。

“你敢!”大舅爷阿勒图把戳在身旁的猎枪紧紧地抓在手里。脑袋上的青筋像老榆树裸露的树根一样一条条地绷起来。眼睛瞪得铜铃大,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张大的鼻孔像黑山沟山口一样呼哧呼哧地往外吹风。“想收猎枪,先要我的命!”

就这样,一件事先预谋好的事情被行伍出身、经验不足的派出所所长苏合和协警斯热的鲁莽给毁了。

下午,镇长旭日干给面粉厂老板马文忠打的电话里,没有埋怨派出所所长苏合和协警斯热的内容,镇长旭日干把所有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面粉厂老板马文忠迎合着。他挂了电话。他的手覆在电话机上,用指头一下一下地磕打着话筒。指头停下来。面粉厂老板马文忠走出办公室,走下楼梯,走进门口的仓管员办公室里。小舅拉克申坐在办公桌前,正琢磨着他刚在一张白纸上用铅笔画的树。树是棵快死的树,叶子卷曲着,因为树干隐秘部位被掏了个大洞。树的旁边本应该躺着一只电钻,但因为小舅拉克申拙劣的画技却涂抹成了一把尖镐。面粉厂老板马文忠在仓管员办公室没说一句话,他只用手从背后拍拍小舅拉克申的肩膀就出去了。

夜里小舅拉克申带着三舅浩吉格日在黑山沟后坡的羊肠小路上挖坑道。坑道挖好了。小舅拉克申提着马灯不停地趴在洞口朝下面铺稻草的三舅浩吉格日喊话。

“石头捡干净。”他说。

“吃的喝的都放好。”他说

“尽可能让他舒服些。”他说。

“那可是你大爷我老爹噢。”他说。

还是榆树

八月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也是我最悲伤的日子。

八月里老榆树死了。

在那棵老榆树死去之前,榆树镇下了场大雨。那是从我记事以来未见过的一场瓢泼大雨。一声霹雳把天地撕开一条巨大的口子,雨水就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整个榆树镇、包括榆树镇周围的山谷丛林瞬间被淹没在雨水中……

电视上说,这是不可预测的强对流气象。

早晨老阳儿冒红之际,尽管有小鸟歌唱公鸡打鸣,但对我来说都是单调的。我刚吃了早饭,坐在短墙上,正为去哪玩和玩啥么犯着愁。也为我这些天找亲爹亲妈的努力一无所获而苦闷。听见大门笃笃响,我以为又是来找娘吉尔格勒“看香”治病的。自从娘吉尔格勒“抓香头”的事情在镇上传开后,每天都有人来找她“看香”治病。爹特日格不管这些。爹特日格只管埋头在木凳上又刨又锯地忙活制作他的马鞍韂。我只好赌着气,磨磨蹭蹭地装着腿肚子抽筋,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开门。

门前站着的却是表姐乌云。

我的腿立刻好了。

“表姐!”我说。

“不欢迎吗?”表姐乌云说。

“乐不得呢!”我说。

表姐乌云身上穿着牛仔休闲装,脚上是粉红色运动鞋。手上拎着刚从超市买的用购物袋装着的苹果和香蕉。表姐乌云走进院子,摸了摸我的脑袋,小声说你等着,我一会儿再跟你说话。她走过去和正在做木匠活的她表叔我爹特日格打了招呼,又进屋去看了在炕上偎着被子坐着的她表婶我娘吉尔格勒,把给她买的苹果和香蕉放在柜上,简单地问答几句话,然后表姐乌云就走出来,让我给她看我的“扭扭脖子”。我踩着梯子从屋檐把木笼子取下来递给她。表姐乌云看了半天也不认识。她从包里掏出手机,用手机从不同角度给小鸟拍了几张照片发到微信群里。网友立刻有了反应。表姐乌云用指头扒拉着手机屏幕逐条念给我听:

“蚁?,?形目,啄木鸟科,亦称歪脖鸟。栖息于低山丘陵和山脚平原的阔叶林或混交林的树木上。喜欢单独活动,取食蚂蚁或昆虫,舌长,钩端有黏液,可伸入树洞或蚁巢中取食。营巢于树洞中,繁殖于华中、华北及东北;在西藏东南部、华南、华东、海南及台湾越冬。该物种已被列入《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

我对网上的话不甚明白,但听懂了“扭扭脖子”是种益鸟。

我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转圈。

“看它怪可怜的。”表姐乌云说。

“它的腿受伤,当时……”我说。

“你打算咋么办?”表姐乌云说。

我摇摇头。我抠着指甲。

“不知道……”我说。

“那咱们把它放回山林去吧?”小姨乌云说。

我点点头。

表姐乌云让我把“扭扭脖子”从木笼里抓出来,捧在手上。她蹲着翻开羽毛检查“扭扭脖子”的腿伤。腿伤基本好了。表姐乌云又去隔壁的“百泉洞天大酒店”借婶婶莎林娜的电动摩托车回家取来药水和纱布给“扭扭脖子”包扎。我们拎着木笼去黑山沟后坡的榆树林里给“扭扭脖子”放生。

那激动人心的场面,多日后我还清楚地记着。我和表姐乌云把木笼挂在一棵榆树的树杈上,轻轻地打开笼门。“扭扭脖子”开始还犹豫着,不相信这是真的。它瞪着带着金圈的小眼睛,脖子伸缩两下,然后蛇一样剧烈扭动起来。我对它说:“去吧,回家去找你爸你妈吧。”它才一跳一跳地走到木笼门口,用长嘴梳理一下胸前褐色的羽毛,拍拍翅膀飞出笼子,在空中围着我们绕了一圈后飞向远方。我仰着脖子恋恋不舍地目送着“扭扭脖子”消失在山林里,泪水在眼眶里滚动。

表姐乌云倚着树干,胳膊环抱着我。在表姐乌云馥郁的体香里,我的头脑从未有过的清晰明智。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表姐乌云说。

“但我是个残缺的孩子!”我说。

“别担心俄日敦,这不要紧。”表姐乌云说。她把下颏搭在我的头顶上,收紧胳膊。我感觉到她鼻子呼出的温热气息。“你外表虽然是丑陋的,但你的内心却是健康的。这比那些外表看着健全但内心病态的人强得多。再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外表的残缺不是啥么问题,是完全可以医治的。”

“真的?”我说。

“相信我。”表姐乌云说。“我是学医的。等我参加了工作,成为一名正式的医生后,我就接你去医院治疗。”

我相信表姐乌云的话。我有些犹豫只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这话对我太意外了。我想象不出没有了嘴上的兔唇和脖子后的肉球的我是个啥么样子,还是不是我。那也许是很遥远的事情。今天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又难得和表姐乌云单独在一起,我要带着表姐乌云痛痛快快地在山上玩一玩。

别看念过大学的表姐乌云读得书多,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但是山里的知识却远不如我。我教她在石崖上找铃兰花,教她如何采摘灯笼果,教她咋样辨别山丁子成熟不成熟,教她如何判断沙棘的甜酸,教她如何采摘酸姑奶(一种麦粒大小的野果)而不被枝上的尖刺扎到手,教她咋样站在山岗上把小石片扔得翻飞如燕子……我在表姐乌云面前上蹿下跳,使出浑身解数显摆表现——时而娇小活泼得像只小松鼠,时而高大孔武得像护花使者。我带着表姐乌云蹬上黑石砬子,爬进大舅爷阿勒图的瞭望塔。大舅爷阿勒图不在,我以为他去巡山了。表姐乌云跑累了,她脱下鞋光着脚坐在地板上歇息。我到北面的窗口看架在那里的望远镜。我发现黑山沟后坡的羊肠小道上有股紫气浮动。紫气慢慢爬升起来,在空中聚成个球状的光环。一群由各式各色山鸟组成的鸟群围着光环上下翻飞,盘旋鸣叫。

我摸摸脖子后的肉球,知道这是个预兆。

但判断不出这预兆是好是坏。

我想跟歇着的表姐乌云说,但一时不知用语言咋么描绘。等我再次转过身去,那光环不见了,鸟群也散得无影无踪。一阵山风吹过,一片马头样的黑云从大黑山的后面冒出来。黑云迅速向这边天空铺展过来。我隐隐听见黑云里滚动着马拉空石礳的轰隆声音。我说表姐不好,要下雨。表姐乌云赶紧穿上鞋。我们从大舅爷阿勒图的瞭望塔爬下来,手拉着手朝山下快跑。等我们跑进镇子,刚跑回家里,紧跟脚瓢泼大雨就倾泻下来。

大雨过后,镇东那棵老榆树的叶子翻卷起来。

开始镇上的人们以为是雨水过多使榆树老根生锈的原因,都说等天晴老阳儿晒晒就好了。可天晴后老榆树不但没有返青过来,反而更加黄瘦。轻风一吹,榆树叶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镇上大街小巷都积满了落叶,累得打扫街道的环卫工人拄着扫帚抱怨。没几天老榆树大部分叶子都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骨头样裸露在阳光下。挂在树枝上的冬青也枯死了。老鸹窝的大老鸹带着小老鸹不停地呱呱叫,几天后也搬走了。

恐惧像拉蔓的草一样迅速在小镇上传播。谣言是恐惧产生的根源。时间围绕着大雨前后。镇西夫伊热的小孙子闹夜,老婆诺敏夜深人静时去老榆树贴黄符,远远看到老榆树下有鬼火晃动,吓得她跑回家去浑身筛糠,说不出话来。镇东电管所的收费员査日斯晚上值班,楼上厕所的抽水马桶坏了,他下楼到院子旮旯里撒尿。正尿到酣畅处,老榆树下猛然响起声杀猪般的嚎叫让他打个激灵,他提起裤子,欲罢不能,一泡热尿全部撒在裤裆里。还有那天雨夜里镇上有很多人都隐约听见黑山沟山谷里有人呼叫,细听时,却被滚滚雷雨声隐没……

一种谣言是一块石头,许多石头堆积起来就是一座山。人们被这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这种时候,镇上需要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站出来,咳嗽两声,说句垫底的话,让人们惶恐不安的心里有个主心骨。大家都想到我大舅爷阿勒图。

有几天没听到他喊山的声音了!

夕 阳

浩尼沁夫从黑山沟后坡往下走着。他手上牵着他的那几只瘦骨嶙峋的奶羊。老阳儿卡在西边大黑山山顶待下不下,霞光把山谷涂染得黄里透红。浩尼沁夫的脊背向一边歪扭着,使那条不太灵便的腿看上去僵硬得像根木桩。浩尼沁夫过去是镇子里的牧羊人,现在不是了,现在封山禁牧已经没有牧羊人了。无所事事的浩尼沁夫整天和酒瓶子摔跤,喝酒喝成脑血栓。家里人怕他再出事就给他买了几只奶羊让他放。浩尼沁夫把过去的牧羊鞭扛在现在的肩膀上,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吆喝,把几只奶羊想象成涌动的羊群。腿脚不听使唤撵不上羊,他就想出一个既聪明又拙劣的办法——把羊脖子上的牵绳系在腰间。这样被羊拽得趔趔趄趄地在山上走,竟让人一时弄不清是人在放羊还是羊在放人了。

走到黑山沟门的羊肠小路时羊炸群了,转过身朝山坡上跑。

浩尼沁夫抓紧腰间的牵羊绳。

“回回、回来!”他说。

“都都、都回来!”他说。

“还还、还愿的东西们!”他说。

奶羊们被浩尼沁夫吆喝住,却围着他打响鼻刨蹄子,不肯往前走。许是遇到猍歹(狼)了?浩尼沁夫心想。他挥起鞭子抽出几个脆响。他拖着条脑血栓后遗症的腿趔趄着走过去看,前面是个被洪水冲塌的垂直的坑道。坑道旁有树枝遮掩的痕迹,里还有混浊的积水。浩尼沁夫捡起块石头扔进去,石头扑通一声落进水里,翻半天花才到底,说明坑道很深。浩尼沁夫把牧羊鞭探进去,搅几下,捞出一个猪皮做的装火药的药钵。再搅搅,又捞出只猎人穿的轧着云勾纹的猪皮登山靴。这些物件浩尼沁夫都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费力地在半残废的大脑里搜索着。

他想起来了!

一屁墩坐在地上。

他的嘴抽搐着。他擦了把嘴角流出的涎水,蹦起来,像拖着一捆柴禾似地拖拉着一条腿向镇子跑去……

闪着警灯的警车开进山坡上的面粉厂。当面粉厂老板马文忠带着两个警察走进仓管员办公室里时,拉克申正坐在凳子上喝酒。他穿着跨栏背心,一只脚搭在写字台上。拉克申用喝得通红的眼睛看着警察,抓起一瓶啤酒,用手若无其事地拧着瓶盖。但是啤酒瓶毕竟不是鸡脖子,他拧了半天也没有拧开。警察把锃亮的手铐套在他的手腕上时,拉克申扑通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喊:“爹啊,我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想害死你……我怕你碍事,只是想让你在里面消停地待几天,等我弄完……谁知下起那么大的雨,该死的洪水又……”拉克申被警察带出仓管员办公室时,抬头看着在天上打旋的鸽子,他笑一笑;又回头看一眼面粉厂的院子,他哭一声,然后毅然决然地向警车走去。

镇上人对拉克申被抓的事没有任何反应。因为这些天太多的事情让他们无暇顾及其他。老榆树死了,枝上的树叶落得光溜溜一片不剩。老榆树活着是一道风景,一道屏障。老榆树死了就成了一个障碍。在清除这个障碍时镇政府和“河东开发区项目委员会”颇费了番心思,做好了应付各种突发事件的准备。但事实证明他们多虑了。一切比预想要好得多、也轻松得多。

镇政府给镇上全体公民发了个红头文件,征询对死去的老榆树的处理意见。他们还从旗电视台请来著名女主持人,每天新闻联播节目后增加“榆树镇新闻节目”。既伶牙俐齿又端庄漂亮的女主持站在覆着红布的桌子后面,字正腔圆地用标准普通话说:“无论它的历史多么悠久,无论它在我们心中是多么根深蒂固,但它毕竟死去了。死去的东西不能复活。一位伟人说过:一个抱残守缺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随后镇政府联合“河东开发区项目委员会”在文化广场举行有奖意见征集活动。无论对老榆树的处理意见赞成与否,只要交上签字的意见征询表就能免费领取一桶食用油、一个智能电饭煲和一把炒勺。效果相当令人满意。像商场年末搞促销活动时一样,镇上的人们早早在广场上排成长龙:老人拄着拐棍,妇女抱着孩子,男人手臂挎着摩托车头盔;年轻人扒拉手机屏幕,半大小子血气方刚,为抢位置不断发生争执,你推我搡,甚至大打出手。

当晚电视插播的“榆树镇新闻”节目上,女主持换了身橘红的无领上装。桌上多了瓶紫色的插花。女主持人用平静的声音宣布收集上来的征询意见表统计结果——镇上居民除了1%投票反对,3%票弃权外,其余96%都投了赞成票。

“镇政府对老榆树的处理意见生效。”女主持人说。

放树的那天,老榆树在几把电锯轮流切割下轰然倒地,激起的灰尘遮住半个镇子。人们蜂拥着围过去,都想从老榆树身上得到点东西:有的想弄块树根给孩子做项坠或耳环,有的想弄根树枝回去做刀把或顶门棍,有的想弄截树干做切菜板……镇长旭日干大声喝骂,人们才退回去。镇长旭日干当场宣布镇政府的决定:老榆树的树根和枝叶镇民可以随便拿取,但主干部分谁也不能动,由镇政府出面处理,所得资金全部用于老猎人阿勒图的葬礼开销费用。这也算是镇政府的一点心意,是全镇人民对老人家多年辛苦守护山林的奖励和交代。

在老榆树处理意见上,爹特日格是投弃权票者之一。那几天爹特日格除了早晨去趟厕所,没踏出家门半步。旁的事一概不管。(就连来找娘吉尔格勒“看香”治病的人与日俱增,他也不闻不问。叔叔特希格惋惜得直捶大腿:那可是坐收渔利的一桩大买卖啊!)爹特日格麻搭着眼皮,耳朵上夹着铅笔,整天在长腰板凳上又刨又锯。连我这个置身事外的孩子都替他着急。那几天我走马灯似的家里街上来回跑,不断把外面的信息带给他。

“他们在开会。”我说

“他们在放树。”我说。

“他们把树放倒了。”我说。

“他们在哄抢树根树杈。”我说。

爹特日格嘴里噢噢噢答应着,手上却不耽误干活。他看我一眼,拿起一块鞍桥板,用嘴吹掉上面的刨花碎屑,然后放在颧骨上单眼吊线。半天爹特日格对我说:“别管别人俄日敦,那跟咱们没啥么关系。咱们就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行吗?”

表姐乌云要走了。

表姐乌云接到市医院的录用通知,她即将成为一名正式医生。走的那天早晨,姨夫乌恩其和小姨陶格斯上班时顺路给她送站。表姐乌云还拖着那只大拉杆箱,大包里装着大姨索布德塞给她的零碎。我没去送她,是因为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鼻子抹泪让人看见笑话。那天早晨我躲在黑山沟山坡上的榆树林里,看着表姐乌云在晨曦里行走,看着她在站牌下等车,看着她和小姨陶格斯说话,看着班车停下来等她上车,看着班车启动然后渐渐消失。我用指甲一下一下地挖着树皮。树疼,我更疼。树憋着不吭声,但我的眼泪却不争气地哗哗啦啦淌下来。

表姐乌云走的那天夜里,我睡不着觉,就一个人来到锡伯河边。刚在黑色卧牛石上坐下,就听到奶奶阿娜日发出的叹息声。叹息声像河水一样响亮,却不见奶奶阿娜日的身影。奶奶阿娜日喃喃自语着说,这块黑石头要长翅膀飞走了。她没有落脚的地方,石头没了,营子没了,一切都陌生了,以后也不会来了……

老的老了,殁的殁了,一切尘埃落定后都成为过去。生活还将继续。大姨索布德还在苦苦寻找着她臆想中的那枚簪子。二舅爷阿古拉还过着神仙般超脱流浪的生活。三舅爷阿木尔和三舅奶塔娜继续做着发财后收购小镇的梦,等待着陨石砸破他家屋顶的那天早日到来。叔叔特希格和婶婶莎林娜用他们自己的理念、自己的方式经营着“百泉洞天大酒店”,寄希望生意越来越好,把分店开到大城市去……河东经济开发区项目正式开工了。机器轰鸣和脚架上的指挥哨子声盖过锡伯河水的喧嚣和岸边草丛里的虫鸣蝉噪。那里将建起一座水上公园。河套里原来的石头都清理干净,竖起人工制作的假山和半裸的雕塑。

没有了庇护眼界更开阔、更明亮;没有榜样耳根子更清净、更自由。榆树镇即将脱胎换骨成为现代化城镇。但我置身在这种火热的变革之中却觉得越来越少了点啥么,为此而惶恐不安。我常独自在锡伯河边转悠——没有河套那块黑色卧牛石我脖后的肉球失去灵性,只是块赘肉,甚至有癌变的危险。

我盼望着成为医生的表姐乌云早日回来。

我不是蝌蚪。

我得找到亲生的爸妈。

我不会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

责任编辑 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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