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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作嫁几时休

2016-05-14王连侠

安徽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紫鹃主子香菱

王连侠

《红楼梦》是值得一读再读的书,每一次读来都有新感受、新发现。近来再读《红楼梦》,其中几个丫鬟形象特别打动我。

丫鬟是封建社会的家庭女奴。丫鬟作为“人”的形象是在叙事文学、尤其是古典小说中渐趋完善的。早期史传文学《列女传》《汉书》《东汉观记》中都有关于丫鬟生活的记载。皇甫谧《列女后传》最早记载了有名字的丫鬟“青”的故事。汉魏六朝时志怪小说中丫鬟的形象则带上了一层怪异色彩,《搜神记》《搜神后记》《异苑》等都写了丫鬟起死复生的奇事。刘义庆《世说新语》中石崇之婢女绿珠、翔风已是后来流传较广的丫鬟形象。唐宋后,由于市民文学的兴起,唐传奇、宋元话本将家庭生活引入文学领域,丫鬟形象较前期已极大地丰富,《莺莺传》中的红娘,《绿珠传》中的绿珠,《简帖和尚》中的迎儿,《碾玉观音》中的秀秀,她们或是陪衬人物,或直接充当主角,都开始散发特有的光泽。到《红楼梦》,丫鬟形象蔚为大观:桀骜不驯的晴雯,温柔贤淑的袭人,刚烈耿直的鸳鸯,命途多舛的香菱……都成为文学史长廊中不朽的丫鬟典型。

中国古典小说“自有《红楼梦》以来,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这种打破最突出体现在人物安排和塑造上。丫鬟是主子内围的陪衬人物,如何写好这些陪衬人物,《红楼梦》为我们提供了很成功的范例。

慧紫鹃:有一种“闺蜜”叫紫鹃

紫鹃是为宝黛爱情穿针引线的“红娘”。

“红娘”最早源于唐传奇《莺莺传》中的丫鬟,元杂剧《西厢记》强化了这一形象的鲜明个性,红娘以她的大胆和略带世俗性的智慧使“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形象一经产生,几乎成为一个原型,对中国古典小说丫鬟形象塑造产生很大影响,以至成为才子佳人小说模式的一个重要特征。《珍珠塔》中的采苹,《白蛇传》中小青,《再生缘》中映雪,《翡翠轩》中楚莲,《双玉镯》中舜英,《钗钏记》中云香,《樱桃红》中瓶儿,《凤求凰》中春喜等,都是这种必不可少的陪衬人物,反映了宋元时期市民阶层的价值观和愿望。她们一方面受闺阁墨香的熏陶,另一方面又天然地带有下层劳动人民的淳朴;她们聪明善良,热诚地为小姐的爱情奔忙,出谋划策,以伶俐和智慧自如应对内外关系;她们没有自己的故事,小姐的升落浮沉便是她们的升落浮沉。

《红楼梦》中对紫鹃着墨不多,太虚幻境中,没有属于她的册子,也没有判词,她的生活大多围绕着黛玉的生活而展开。这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丫鬟,一进潇湘馆就染上了黛玉小姐的忧郁。不过,紫鹃的忧郁不同于黛玉的为情痴、为情感,紫鹃是清醒的、理智的,她忧郁着黛玉的现在和将来。对贾府礼教的森严,紫鹃比宝黛二人都要清醒。紫鹃之“慧”,不仅有红娘、采苹等的聪明和机智,更重要的在于她对贾府利害关系及宝黛处境的清醒认识上,在于她把握时机为宝黛爱情开辟道路上:

(宝玉)一面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薄棉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看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红楼梦》第57回)

紫鹃明白,只有恪守封建礼教,才能博得上层主子们的欢心,宝黛爱情才能有望。而黛玉偏偏不是上层主子们所要求的人,紫鹃只好祈望于那“嫡亲的外祖母”,希望利用贾母举足轻重的地位和作用,“在老太太明白硬朗的时节”,早定了大事。对宝玉的试探在大观园引起轩然大波,等于公开宣布了宝黛真诚的爱情,留待王夫人等斟酌裁定。在紫鹃看来,这多少是增添了一份希望的。紫鹃之慧,宝玉视为“傻”,认为是毫无必要的担心。宝玉相信真挚爱情的力量,他没有预测到封建势力压制之强,而紫鹃则在他之前就敏锐地感到了阻挠宝黛爱情那种不可抵御的威力。

黛玉的孤标傲世不为世人所容,而黛玉偏与紫鹃极好,“比她苏州来的那个要好十倍,一时一刻也离不开”。黛玉平等地对待紫鹃,情如姊妹,紫鹃则以纯洁和善良,一片真心地感戴着她的主人。她以少女聪慧的心去体会另一颗寄人篱下之心的孤苦敏感,以心换心。在大观园的丫鬟中紫鹃是迥异于别人的,她仿佛始终把自己锁闭在潇湘馆里,替黛玉照顾翠竹和鹦鹉,她的性格孤洁而娴静,即使贾母和宝玉的屋里也很少见到她的踪迹。黛玉一心一意地爱着宝玉,紫鹃是清清楚楚的。紫鹃不仅在生活上对黛玉体贴细心,尽显聪慧可人的本质,在精神上更是黛玉的忠实支持者。在大观园里,只有她真正理解宝黛之间的爱情。

紫鹃就像深夜里的一盏孤灯,温暖着黛玉孤苦忧虑的心。

黛玉也是她的希望,她的全部。当黛玉之死泯灭了希望时,她更为清醒地看到周遭世界的污浊和封建势力的强大,这位曾嘲笑宝玉念佛为“新闻”的丫鬟,自己也入了佛门,以求逃脱现世生活了。高鹗续书写紫鹃最终遁世出家,是符合紫鹃性格发展的。她绝了希望,由宝黛爱情的历程中悟出人生命运的难以把握。对于她,除了出家,还有什么更明智的选择呢?紫鹃的形象和结局已不具有红娘那种喜剧性的光彩,而是散发着浓郁的悲剧色彩。

黛玉的平等思想成全了紫鹃的一片温婉高尚之心,而紫鹃对黛玉的情深义重也照亮了黛玉凄凉的一生,名为主仆,情同知己、闺蜜,演绎一段人间佳话。

有这样一种闺蜜,黛玉亦当欣慰。

呆香菱:命运的“起承转合”

读到香菱,禁不住掬一捧热泪。

香菱向黛玉拜师学诗,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诗有起承转合,生命亦有起承转合。曹雪芹即倾注了满腔的同情和怜悯来写“呆香菱”这位薄命女命运的起承转合和梦幻情缘的破灭: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香菱的遭遇以及她深层的悲剧意识弹出了一曲凄婉欲绝的生命悲歌。

香菱也是有“贵族血统”的,她是姑苏城乡宦甄士隐的独生女,孩提时就长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被父亲视为掌上明珠,娇生惯养;然而命运不测,热闹凌乱的元宵灯会上家人霍启没好生看管,不幸为拐子所骗,自此辗转他乡,过着非人的生活。多情公子冯渊的出现增添了她一丝微茫的希望,她原以为“罪孽可满”,却不料希望又成泡沫;阴险贪婪的人贩子,不但拐走她,还把她连许两家,结果产生命案。她遇上一个见死不救的旧识葫芦僧,虽然知道她的不幸,却为了谄谀贾雨村,帮贾雨村出坏主意,草草了结案子;她遇上一个恩将仇报的应天府贾雨村,原来是依附她父亲的辅助起家的,现在却为了谄谀新恩人贾政,故意放走杀人犯薛蟠,使她落进虎口……

如果说卖给冯渊时香菱“不记得小时事”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话,那么,走进贾府的香菱之“不记事”的冷漠摇头背后则多少增添了一份冷静和成熟。身心的累累创伤使她预料到自己未来的黯淡,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她也不再奢求世俗人心的怜悯了。大观园的烂漫春色和自己的坎坷遭遇从不同角度孕育了她的诗情,她感受到了大观园春梦般的芳草气息。

香菱是《红楼梦》整部小说最先出场的女子,而第80回写的正是香菱挨薛蟠的打。曹雪芹的八十回书,起也香菱,终也香菱。香菱有过三个名字,英莲——香菱——秋菱,三个名字,三个阶段,香菱的人生经历和悲剧命运也随之起承转合,小说也因香菱命运的起承转合草蛇灰线地串起全篇结构。我以为这是作者颇具匠心的安排。脂砚斋对此有过精辟的分析:“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致为侧室。且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画再四,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

香菱苦志学诗是她对沉沦命运的小小挣扎。她也是个“异样女子”,善思索,有才情,宝钗说她“呆”、“痴”、“魔”正说明她将全部的梦寄托于诗。香菱咏月的伤感是她生命深处的流淌,从一个侧面折射了她内心的凄苦和梦幻般的渴望。而“呆霸王”薛蟠和金桂、宝蟾主奴再次粉碎了她的梦,香菱再也无力挣扎,只有屈服于命运。紫鹃从别人的苦痛感受着人生的无奈,香菱则切身体验到了人世的炎凉和命运的莫测。

读香菱,遂想到古典小说中许多这样无声无色的丫鬟形象,《简帖和尚》中的迎儿,《金瓶梅》中秋菊,《聊斋志异》中邵女,他们是主子们的玩物和工具,主子们掌握着她们的生杀予夺和一切婚配权利,任意打骂凌辱;她们没有挣扎,没有反抗,也不敢反抗。而正是他们的遭遇逼真地再现了女奴们的痛苦生活,揭露了封建奴婢制度的罪恶。迎儿、秋菊,粗拙愚笨,表现出十足的呆气,而香菱则多了一份聪慧和灵气,她不同于傻大姐之“傻”,也不同于迎儿、秋菊等的“蠢”,香菱的“呆”,已被作者用爱怜之心诗化为一种天真和娇憨。由此可见,中国古典小说中丫鬟形象对内心世界的描绘是逐渐深化的。

勇晴雯:花容月貌为谁妍

晴雯是《红楼梦》中非常特别的一位丫鬟。无论在穿着打扮还是言行举止上,在《红楼梦》众多循规蹈矩、毕恭毕敬的奴婢中都显得与众不同。她位于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的首页,倍受作者青睐。

晴雯长相美艳,伶牙俐齿,爱憎分明。曹雪芹写晴雯的美,没有堆砌绫罗绸缎、珠光宝气或浓妆艳抹的涂饰,而是寥寥几笔水墨的勾勒,就把晴雯的天然美貌,送到读者的眼前:“晴雯水蛇腰,削肩膀,高挑身材,眉眼恰似黛玉。足称贾府丫鬟中的第一美女,用凤姐的话说就是: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真真是: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在《红楼梦》新颖别致的美学境界里,日月山川之灵秀仿佛钟情于丫鬟晴雯,晴雯被赋予了非常别致的美学魅力。

在晴雯被逐出大观园后,宝玉曾哭着对袭人说:“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得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太太是深知这样的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象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自谦“粗笨”的袭人,倒是一下子击中了王夫人的心理。在她们的阶级偏见中,地位卑下的丫头生得太好了,就一定轻佻,这本身就是罪过,更何况美丽又有本事,那就是罪上加罪了。王夫人曾对贾母就晴雯的事说过:“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她一一检示过大观园的丫头,凡不顺眼的都赶了出去。

专制制度从来是“顺民性格”的制造者,对于被他们奴役的人来说,就只能顺从、安分、规规矩矩,倘有任何些许反叛,都会被当作大逆不道而加以拒杀。晴雯则是敢于争取人格尊严的最具抗争人格美的女奴。她是曹雪芹唯一敷演了完整故事的丫鬟。作家以欣赏、赞扬的笔调描绘了这位高洁清秀而又野性未驯的丫鬟,并赋予她以婀娜娇好的姿容,尖利爽直的口齿,千灵百巧的心窍,凌霜傲雪的风骨,为她安排了极为美妙的归宿——芙蓉花神。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虽是奴婢,却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俏丫鬟抱屈夭风流”,这些极富表现力的情节充分显示了晴雯的性格和精神美。晴雯自己是不愿意为奴的,大观园里谁都知道她的“要强”:折了扇子遭宝玉斥责,她敢表示不服;她性情爽利,口角锋芒,敢在冷嘲热讽中揭出袭人的奴性。她也容不得别人的奴性,容不得小丫头的半点污秽。大观园里宝玉民主性思想为她性灵的舒展提供了自由的天地。晴雯之留恋怡红院是“大家横竖在一起”,她爱恋宝玉也是建立在人格精神平等的基础上的。以王夫人“端庄沉重”的“贤妻美妾”标准来衡量,晴雯当然是不合格的,也正因为如此,晴雯的人格抗争和舍命酬知己所表现出的“勇”终被冤屈为“狐狸精的风流”。晴雯临死前的那段表白,表明了这位蒙受不白之冤的丫鬟是何等的光明磊落:

晴雯呜咽道:“……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

(晴雯)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

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红楼梦》第17回)

一席肺腑之言,情真意切,晴雯生命最后一息倾吐出的对宝玉真诚的爱,没有一点暧昧和污秽,它突破了主奴的藩篱,升华到了人格尊严和平等的最高境界。

烈鸳鸯:像风像雨又像电

晴雯夭折的悲剧,正如鸳鸯殉主一样,是封建社会强大的等级制度扼杀弱小反抗的必然结果。而同是反抗恶势力,鸳鸯的斗争方式较“高标直烈”的晴雯要迂曲得多,也见效得多。鸳鸯抗婚不同于司棋、晴雯的追求爱情自由和人格平等,而是正义对邪恶、美对丑、人性对兽性的尖锐斗争。贾赦的淫威连邢夫人也畏之三分,鸳鸯却能机智勇敢地运用不同策略和方式来对付。她服侍贾母多年,摸透了这位老太太的脾气性格,在斗争中运用贾母这把“保护伞”,或义正言辞、慷慨激越,或委婉含蓄、沉默不语,柔中有刚,刚中蕴柔,非常灵活地取得了成功。鸳鸯对贾母的忠诚也许为自己蒙上了一层奴性的“外壳”,但是若没有这层“外壳”的保护,鸳鸯抗婚要成功是万万不可能的。贾赦的淫邪断了她以后的出路,其实,又何止一个贾赦!鸳鸯一旦失去了贾母那层“外壳”的保护,便再也没有别的出路的。

“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

(《红楼梦》第46回)

每次读到“鸳鸯明志”这段,内心都无比感慨。这如疾风如暴雨如闪电一般的誓言,蕴藏着多么巨大的能量!我们看到一个丫鬟在反抗屈辱中,表现出来的优秀品格: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这让贾府的男人们显得多么卑劣……这个刚毅、勇敢、美丽、聪慧的女奴,面对追求变成失落,理想成了梦幻,毁灭又算得了什么!

因此,鸳鸯之“殉主登太虚”虽然带有封建纲常下奴隶对主子愚忠的色彩,却终究掩不住她在与摧残人性的权威的战斗过程中放射出的耀眼光芒。鸳鸯最无情的刚烈自尽其实是对自己出路的最清醒选择,不走芳官、龄官等人的路,只有求得这永久的干净。

马克思说:“任何一种解放都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己。”女奴要获得解放,就要从“物”的奴从地位上升到“人的世界”,要把被侮辱和被损害的非人关系转变为相互对等的人的关系。而这种解放,是不能通过紫鹃的纯良和香菱的屈从来实现的,它要女奴们自己去呐喊,去争取人格的独立和尊严。古典小说中最早有名字的婢女青及其后的绿珠,翔风等都是刚烈勇敢的丫鬟形象。

宋话本《碾玉观音》中秀秀就是一个勇于追求自由和理想生活的丫鬟。秀秀本是裱糊匠的女儿,因巧于刺绣被咸安郡王买进王府做了刺绣女奴(称丫鬟养娘)。她不甘心卑下的地位,借王府失火之际,怂恿相爱的碾玉匠崔宁同她结为夫妻,二人逃到千里之外开碾玉作铺,不幸被奸人发现,咸安郡王把秀秀抓回王府,活活打死。秀秀变作鬼魂,又同崔宁逃往他乡,还把被郡王迫害致死的鬼魂父母一并接去,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安排生活。当这个半人半鬼的家庭再次被毁时,秀秀就拉着崔宁到阴间去过自由的夫妻生活。渴望过自食其力的家庭生活的秀秀以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几次三番地抗争着。虽然她身上还带有市民理想化的色彩,但已经初步显示女奴的自我觉醒。

从青、绿珠、秀秀到晴雯、鸳鸯、司棋、金钏等,这类抗争型的丫鬟总是不甘心被奴役被蹂躏的地位,她们为人格尊严、理想爱情和自身解放不断挣扎着,用血泪浇灌最艳丽的自由之花。这些丫鬟们惊心动魄的抗争和呐喊,如划破长空的闪电,给人以振奋和警醒,她们的形象也因此在文学史上独具光芒,影响深远。

贤袭人:我的眼里只有你

对比晴雯、鸳鸯的果敢刚烈,袭人则显得温柔敦厚得多。有人说“袭人是宝钗的影子”,看来不无道理。这位“出了名”的至善至贤的人与识大体的宝钗无论是在做人处事还是生活意向上,都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

袭人之贤淑表现在她对主子的“痴”和自己言行的“顺”上。“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伏侍宝玉,他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在袭人看来,既然自己的职责是服侍主人,那么,主人是谁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履职尽责。没有自我,只有对方。她无微不至地照料宝玉的生活,关爱着宝玉每时每刻的言行,盘算着宝玉的未来。“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她为宝玉忧郁,并不像紫鹃从主人的立场出发,她是从贾政、王夫人指示的封建传统出发的。袭人总是不失一切时机地利用她和宝玉的特殊关系来引导宝玉,她企图笼络宝玉的心,并没有任何恶意,相反倒是一片真心为宝玉好。不过,她的“好”是按照封建传统的标准来衡量的。宝玉“大承笞挞”后,她怜惜宝玉的伤痛,又埋怨宝玉之不听劝告。当王夫人问起缘由时,这个“没嘴的葫芦”竟也有条有理地阐述一大段:

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人,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

(《红楼梦》第34回)

这一段话委婉含蓄,又有份量,既没有越过她丫头的身份,又切合王夫人的口味。可见,袭人之“不善于言辞”实际上是处事的谨小慎微,是对主子的忠顺而已。

袭人温顺谦和,遇事考虑周全,明事理,知进退,贾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对袭人的为人处事是认可的。“贾母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王夫人一口一个‘我的儿,并且含着眼泪说:‘你们哪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凤姐说“是个省事的”;怡红院和宝玉更是离不了她,虽是丫鬟,但是她像姐姐,像妈妈,像妻子,可以说是《红楼梦》中母性最强的一个女性。

袭人是宝玉的贴身丫鬟,宝玉也常对她另眼相看,但袭人并未因此狂妄自大,她对自己的处境和命运有着切合实际的考虑和认识。她以“卖倒的死契”给贾府做奴隶,从进入贾府后,便主动自觉地遵循封建礼教的一切规范和准则。在服侍贾母和宝玉几年后,她已认定贾府是“恩多威少”的“慈善宽厚人家”,使她“吃穿和主子都一样”,又福荫了母兄“家成业就”,因而深以为幸。但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奴隶身份,知道自己虽不是“家生子儿”,仍然是“奴才命”,服侍得好是“分内应当”,“不是什么奇功”,宝玉说将来让她坐“八人轿”时,她说“有那个福气,没那个道理”。她深知封建等级界限的不可逾越。“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她“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在她看来,奴婢给了主子,便是主子的私有物了。袭人没有太多的奢望,她满足于眼前,安分守己又能忍辱负重,是封建传统观念下最正统也最合格的丫鬟。

自《红楼梦》问世以来,对袭人的评价一直褒贬不一。脂砚斋赞其“贤而多智术”“可敬可爱可服”。但指责谩骂更多。俞平伯说:“引诱、包围、挟制宝玉,排挤、陷害同伴,附和、讨好家庭的统治者王夫人,这些都不去一一说它了。她的性格最突出的一点是得新忘旧,甚而至于负心薄幸。”王昆仑《花袭人论》也得出了袭人是一个忠实的封建奴才的结论。

诚然,袭人信守主流道德,或者说“奴隶道德”,但她是安分守己、息事宁人、忠于职守的奴隶,并非奸巧溜滑、搬弄是非、陷害无辜的小人。与《红楼梦》中势利钻营、“主子好她便好,主子坏她更歹”的刁红玉(小红)、泼宝蟾之类,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从历史的观念出发解读袭人,作为颇有心计的宝玉守护人,其良苦用心无可厚非。我们可以鄙弃她的奴性却不能否定她的善良天性,因为在平时的待人接物中,她的温柔和顺并不时时与奴性相干。而袭人性格的发展始终与她对宝玉的爱休戚相关且相互影响,并最终导致其悲剧人生。

俏平儿:任是平凡也动人

平儿是《红楼梦》中我非常喜欢的一位丫鬟。她有晴雯的娇美俏丽,有紫鹃的机智聪慧,有香菱的憨厚善良,有鸳鸯的果敢豁达,更有袭人的贤淑温顺。有人说,她是《红楼梦》中情商最高的女子。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判冤决狱平儿行权”,从这些回目中就可以看出,平儿也是曹雪芹着墨最多的一位丫鬟。平儿之“俏”表现在其容貌之“俏”、为人之“俏”、言辞之“俏”等多方面。

作者把她放在主子与主子、主子与奴仆的矛盾冲突中来展示她的非凡才能。平儿是凤姐陪嫁丫鬟,又是贾琏的侍妾,她和凤姐之间的关系其实是既相互扶持又充满矛盾的。凤姐需要平儿在处理贾府事务上、在获得丈夫欢心上协助自己,可作为贾琏的侍妾,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情敌、对手,凤姐既要笼络、厚待平儿,又时时刻刻提防、打压着平儿。平儿能在此种境况下成为凤姐不可替代的左右手、不可不依仗的心腹,不得不令人叹服。李纨说“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平儿和凤姐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凤姐说是“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平儿是理解自己这种身份的,她逃不脱凤姐,也逃不脱贾琏。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贴”。贾琏是淫荡好色的浊物,凤姐偏偏又醋酸好妒,平儿在这夹缝中,若像香菱那样一味顺受,毫不挣扎,是无法生存的。她必须有清醒的头脑和灵活的手腕才能运筹帷幄。“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这节非常精彩,作者把平儿与好施淫威的主子相对照,充分显示了平儿身处惊涛骇浪之中的伶俐机变和处事的从容自如。她也是管家型的丫头,是凤姐治理家政的得力助手。她以自己的廉洁忠实来求得方方正正的妥帖,瞻前顾后,把事情办得井井有条,为主子们所信赖。

平儿虽是半主子型的丫头(通房丫头),但她从不滥施主子的权威,她以自己的善良公正在奴仆群中树立起特殊的威信,下层奴仆没有不称道其好的。平儿之体恤下人是丫鬟中极少见的,连那个要求平等的晴雯也不能相比。即便是对待怀着来贾府沾光心态的刘姥姥,平儿都能以礼相待。刘姥姥第一次进贾府见到平儿,平儿便向一副寒酸相的刘姥姥问好、让座。刘姥姥再入贾府时,平儿处处帮衬她,“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的。”她并不凭借自己的身份傲视刘姥姥,反而处处给刘姥姥留面子,保细节,明明施舍,还不留痕迹。她甚至处处为奴仆们着想,即使有犯了错误,向她求情,也总能得到宽大处理。对主子的忠诚和对奴仆的同情常使平儿在处事上陷入矛盾。“虽然和奶奶一气,他倒背着奶奶常作些好事”,要调节主奴的关系,没有这些顺时趋势和委曲求全的机俏是不行的。其实,即便求得事事顺利,人人和好,且去充当忠实的封建制度维护者,平儿仍然免不了遭受荼毒。因此,宝玉说,她是“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浊物”,她的薄命“似黛玉尤甚。”

读平儿,还非常喜欢她伶俐机俏的言辞。如探春理家时期,宝钗赞叹道:

“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舌头是什么作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了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儿,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说你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横竖是三姑娘一套话出来,你就有一套进去,总是三姑娘想得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之故。……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和咱们好,听了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好了,不和的也便和了。”

平儿辞令之俏,为人之俏,由宝钗口中可见一斑。

曹雪芹写平儿之“俏”有他更深层的意味。平儿和王熙凤是相互映衬的。平儿之平、之俏是在凤姐的泼、辣、狠的行为中显现出来的,而又以她的平、俏来反衬凤姐的泼、辣、狠。涂瀛《红楼梦论赞·平儿赞》中说:“求全人于石头记,其唯平儿乎。平儿者,有色有才而又有德者也。”但她“俏也不争春”,不和王熙凤争,也不和其他小姐、丫鬟比。更重要的是,平儿有着普通人朴实的情怀。在贾府这个大染缸里,平儿纯净得很“另类”,是非常难得的。

《红楼梦》对人物的描写,“无一处不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无一笔不是真正情理之文。即便是几个“或情或痴,或小才善微的小丫鬟,也写得活实丰富,万般浑涵,彻底克服了以往小说写人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的痼疾。中国古典小说中红娘之于紫鹃,秀秀之于鸳鸯,春梅之于宝蟾等都有一定的传承关系,曹雪芹没有一味地蹈袭前人,而是极大地突破了前代。他从自己家族尊荣富贵到凋零衰败的过程中,亲眼目睹了丫鬟们种种命运遭际,从而娴熟地调拨艺术之弦,摇曳多姿地写出了与社会生活的复杂性相适应的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并将这些复杂性酿成艺术的醇醪,铸成典型形象的鲜活而质实的有机体。同样是丫鬟之“痴”,袭人之“痴”是对主子的忠顺,香菱之“痴”是学诗中的天真和投入,龄官之“痴”是情痴,红玉之“痴”是痴心攀高;晴雯的勇烈、袭人的柔媚、紫鹃的聪颖,香菱的娇憨;正笔反笔,千变万化,在明暗虚实、相互比照中,丫鬟们个性更加鲜明。丫鬟们所受封建制度影响各有深浅,思想品格也各有特点,但在客观上,她们都是处于被奴役被蹂躏的地位,都各有着自己辛酸悲苦的现在和未来,曹雪芹倾听着她们痛苦的呻吟和悲惨的呼号,感受着她们那“为人作嫁”的万般苦楚,和他们作心与心的交流。作家心灵上叠印了种种不同的悲剧情感,使丫鬟形象塑造呈现出浓郁的悲剧色彩。

时代生活的悲剧性,丫鬟们自身遭遇的悲剧性,与作者审美情感相契合,层层深化着作品的悲剧性。二知道人评:“小说之结构,大抵由悲而欢,由离而合,引人入胜,《红楼梦》则由欢而悲也,由合而离也。”红娘、秀秀等丫鬟因大团圆式的结局而表现出喜剧性和理想化的色彩,曹雪芹则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团圆模式,在民主主义审美理想的光照下,第一次写出了“千红一哭(窟),万艳同悲(杯)”的丫鬟们的真实悲剧,在“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氛围中真实地展现了丫鬟们身上“美的东西被毁灭的”历史必然性悲剧。这种陪衬人物的悲剧也因此具有更感人肺腑、更震撼人心的深层美学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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