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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圩往事

2016-05-14沙玉蓉

安徽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二婶小姑二叔

沙玉蓉

坤的驾驶技术还不是太熟练,不敢开快车,紧赶慢赶,车到樊圩的时候,已是中午十一点多钟了。好在乡村吃饭迟,并不算太晚。是坤在单位里借的车,一辆半旧的黑色本田,在惠城不显眼,到了这里却熠熠生辉,引得左邻右舍都跑出来观看。一个小青年认出了我,赶快去我大伯家报了信。

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春节的时候,因为我去了坤家里过年,没能跟父母一起来。自从几年前奶奶得了脑溢血半身不遂,父母每年春节都带我回来。去年国庆节我结了婚,按风俗第一个春节应该去婆家过。本来也没什么不妥,我是小辈嘛,有父母来就行了。但我还是决定元宵节回来一趟,一是因为包括奶奶在内的几位亲戚没能参加我的婚礼,想见见坤。二是元宵节正值双休日,我们也有时间。

几个堂兄妹把我和坤迎进院子,后面跟着他们的孩子,几条狗,一群鸡鸭鹅……很是热闹。大娘闻声从厨房出来,微笑地打量了一下坤,声音不高不低地说,来啦?进屋歇会儿吧。又转身进了厨房。堂兄妹们把我们让进客厅休息,喝茶,聊了会儿天,我就带着坤去后院西厢房看奶奶。

一年多不见,奶奶更见苍白虚弱了。她正半躺在床上闭眼休息,腰部以下围垫着棉被。老年人睡眠浅,我们蹑手蹑脚进来,她还是立刻睁开一双昏花的老眼。她定定辨认了我们一会儿,脸上才渐渐洇开欣喜的笑意。她身子往前倾了倾,没牙的嘴使劲嚅动了几下,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在叫我的小名,燕子。

奶奶今年已经83岁,生病后就一直住在大伯家。已当了多年村长的大伯是长子,家里各方面条件也好。当然,在省城工作的大姑家,在惠城的我们家也不错,可奶奶不愿长住我们两家,爷爷活着的时候也一样,说城里住不惯。我父亲姐弟五人都是有名的孝顺,就商定尊重老人的意愿。本想给奶奶雇个护工或保姆,大伯不同意,说农村不兴这个,让人笑话。我父亲他们只好分摊了医药费和生活费,不定期来看望一下。

我上前攥住了奶奶温暖却枯瘦如柴的大手,大声说奶奶,燕子看您来啦——奶奶的听力这两年已经大不如前。接着我把坤介绍给奶奶,说这就是我给您找的孙女婿,丑吧?又懒,又馋,坏蛋得很!奶奶熟悉我没有正经、爱贬损人的说话风格,被我逗得瘪着嘴直乐。要是放在从前一定会数落我几句,可她病后就不会说话了,只能发出一些含混的音节。

应该说我是奶奶带大的。小时候不是奶奶去我家,就是我被送到奶奶这里,断断续续直到上小学,之后虽然见的少了,我对奶奶的感情却一直很深,有机会就会来看她。奶奶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我们祖孙在一起多是我一人不停呱哒,奶奶多是安静地听着,笑着,偶尔附和几句。奶奶喜欢听我说话。

在午饭开始以前,我一直在奶奶这里胡说八道,调侃坤,逗奶奶开心。坤也十分配合,由着我欺负。与此同时,我把奶奶的生存环境也仔细考察了一下。室内还算整洁,被褥厚实干爽,奶奶身上的羽绒袄也干干净净,那是去年我父母给她买的。屋子里生着烤火炉,暖烘烘的。桌上堆满了各种营养品……正如父母所说,大伯家侍候得不孬。

午饭桌上热闹得像办喜宴。除了大伯和二叔不在,能来的亲戚们都来了,还专门打电话叫来了住在镇上的小姑。大伯是县里组织去南方考察了,二叔有生意应酬。二叔这两年做生意发了点财,在村里开了家木材厂,日子过得蛮红火。小姑夫妻俩原在县毛巾厂上班,后来双双下了岗。小姑现在就负责照顾奶奶,因为她目前生活困难,大伯每月发给她一份生活费。小姑夫据说可能要去二叔厂子当会计。刚开席不久,小姑就去厨房拿来碗碟,给奶奶盛了合适的饭菜和元宵,送去了后院。席上我和坤自然成了主角,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坤捧上了天,说他长得好,又懂事体,说话做事活泛,有板眼。翻成普通话,就是成熟、稳重的意思吧。总之,把我交他手里他们完全放心……感受着浓浓的亲情,我心里鼓荡着幸福的暖潮。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然我们这个大家庭也不例外。据我所知,大伯和二叔就有过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龃龉。用我父亲的话说,两人都是村里的能人,虽是同胞兄弟,也脱不开一山二虎的尴尬。两年前竞选村长时,两人就有过一番较量。二叔对自己的落败,一直有几分不服气。但他们都是极爱面子的人,懂得家族荣誉、个人声誉在乡村的重要。再说都这把年纪了,外出闯荡已不现实,只好在家乡这一亩三分地里折腾折腾了,少不得要相互倚仗。所以到底没有公开闹出来,两家相处还算和睦。但我总认为,这其中有奶奶一份功劳,有奶奶活着,他们总得忌惮几分。

这么一说,好像我奶奶是个多么厉害的角色似的。其实正好相反,在我们这个家族里,爷爷奶奶的形象是一恶一善,一黑一白。爷爷没文化,平生性子乖张,脾气火暴,做事常有三分不论理儿,背后人称“七叶子肺”,都有点怕他。我奶奶出身于破落大户,上过两年私塾,也算知书达理,对谁都和颜悦色,不笑不说话,一辈子低眉顺眼,躲在爷爷的影子里,也躲在孩子们的影子里。可是一旦爷爷得罪了人,惹下了事端,都是奶奶明里暗里赔礼道歉,消弭矛盾。有时讲道理,有时用眼泪,有时也送点小恩小惠。甭管用什么,都能让人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真诚、善良,由不得你不同情,一同情也就对爷爷先原谅了几分。爷爷自然也不好意思一条道走到黑,总得吸取一点教训。所以我爷爷虽说犯过几回混,却也没造成太严重的后果。“家有贤妻,男人在外不惹横祸”的俗语,说的就是我奶奶爷爷这样的夫妻吧,我觉得。我父亲姐弟几个能个个成才,我们家能成为樊圩第一家庭,奶奶的为人处事功不可没。小辈们单为这个也会敬她爱她,努力给她一个幸福的晚年的。

饭后女眷们忙着在厨房内外收拾残局。男人和小辈们,包括我和坤都被赶到院子里晒太阳,拉闲呱。院子里一张案板上,已经摆满了瓜子小糖和香烟。大家各取所需,或站或坐,自由组合聊起来。天气好得出奇,大正月里竟然没有一丝风,阳光暖暖的,一点点驱赶着冬日的寒意,一点点往人的肌肤、棉衣里渗透,一会儿就晒得人鼻尖沁出细汗,浑身酥爽,惬意极了。

我回味着刚才的饭桌上,大家对坤的溢美之词,心里甜得灌了蜜一样,没喝多少酒心已经醉了。这时坤凑近我耳边说,咱晚上还得赶回去,单位明天要用车,你还有什么活动抓紧啊。我清醒过来,先拉着他来到后院西厢房。掀起里间门上的棉帘子钻进去,立马眼前一黑,半天才适应了,看清有一个小堂妹在陪着奶奶,见我们进来她笑笑出去了。

我拉过奶奶那只不大随和的手,边轻轻揉捏,边大声问东问西。吃饱了吗,喝水不,冷不冷啊……奶奶笑着点头摇头。我转脸对身后的坤说,哎,咱把奶奶弄外头晒晒太阳吧。坤说行啊,太阳这么好。说着就站起来拉开架势准备行动。以坤那魁梧的身坯子,把瘦小的奶奶抱出去当然不成问题。我无意间一回头,见奶奶正兴奋地盯着我,两只老花眼里闪动着惊喜的光芒,苍白的脸颊上竟漾起淡淡的红晕。她显然听见了我的话,她也想晒太阳呢!我提高了嗓门对奶奶说,奶奶,咱出去晒晒太阳好吗?奶奶使劲点点头,身子同时努力往前倾着,像是等不及了。

平常我就喜欢阳光明媚的晴天,一见太阳出来了就想晒东西。特别是冬季,好太阳不容易见到,只要我在家里,一定晒被褥,洗床单,或抖落出各种棉的单的衣物,把阳台搭挂得满满当当,服装展览似的。这样心里才安定,生怕浪费了这宝贵的自然资源。万物生长靠太阳,阳光是多好的东西!书上说,阳光能消毒杀菌,增加血液循环,促进新陈代谢,强化钙磷吸收,改善骨质疏松以及人的精神状况……看奶奶这间房,可能一年四季也见不了几回阳光。我看坤还愣着,就给了他一巴掌,叫他动作快一点。坤说,你这人就性子急,把奶奶抱出去放哪儿?总得安置个地方吧。

对,要有个躺椅就好了。我四处瞅了瞅,没有发现合适的物件。这时棉帘子被掀开了,大娘走进来。大娘是个性格沉稳的女人,话不多,但句句都能说到点子上。自然也很能干,是我村长大伯坚实的后方支持。这一点似乎颇有奶奶当年的遗风,其实她们有很大不同。奶奶是逆来顺受,忍字当头,夹缝里求生存。大娘却不然,她对大伯施加影响是主动有力的。听亲戚们说起来,简直是垂帘听政。哈,这肯定是夸张了,但也说明,大娘是个有心机的女人。如果说奶奶是春风化雨,让人感觉可亲,那大娘就是不怒自威,叫人不由自主敬而远之。

大娘脸上带着不温不火的微笑,扫了我和坤一眼,轻声说,在这儿陪奶奶?说着就上前给奶奶掖了掖被子。我忙说,大娘,家里有躺椅吗?我们想把奶奶抱出去晒晒太阳。

大娘一听皱了下眉头,依旧轻声说,那哪行,别冻病了。我一愣,万没想到她会反对,还这么斩钉截铁。我又不甘心地说,今天暖和,没事的。大娘没接我的茬儿,先给烤火炉换了块煤球,才接着说,腊月天,还是冷。又回头对坤笑笑,说坤今儿个没喝好吧。坤忙说,喝多了,喝多了。大娘就这么不咸不淡的,和坤聊了一会儿,再没提奶奶晒太阳的事。然后就拎着一桶烧过的煤渣,掀帘子走了。

我和坤面面相觑。坤说算了吧。我看看奶奶,奶奶正眼巴巴看着我,她大概没听清大娘的话,等我带她出去晒太阳呢。外面的阳光正当浓烈之时,棉帘子的边儿都染上了一道金黄。我看着,心里痒痒的。大娘刚才说别冻着,给奶奶弄暖和点不就行了。我对坤说。

忽听外面有人叫“燕子”,我伸手掀帘子,差点和二婶撞上,她先把头伸进来,大眼睛忽闪了一会儿,才看清屋里的人。然后就亮开她清脆的嗓门,说你俩躲这儿呢,咋不出去晒太阳。

我趁机说,就是,多好的太阳,我和坤正准备把奶奶弄出去晒晒呢!二婶闪身进来,把手里拎的一袋香瓜子倒给我一把,又给坤,坤摆摆手。二婶就把瓜子放柜上,把奶奶的保温杯拿过来,倒掉一半茶水,再续上热的,递给奶奶。嘴上说,能晒,天好,春天似的。坤说大娘说不行,怕冻着。二婶一听立刻改口说,哦,也是啊,到底是腊月天。我一边嗑瓜子一边嘟囔,没事的,一点风都没有……二婶弯腰把几只暖瓶晃了晃,拎起两只空的就往外走,又回头对我挤挤眼,说燕子你来一下。

在我们家这些女眷里,我最喜欢二婶。她开朗时尚,长得漂亮,尤其是直率的个性,与我颇有些类似。我们年龄虽差了足足一轮,但处起来却姐妹似的,可以无话不谈。她站在外间对我小声说,还是别让你奶奶出去了——既然她都反对了,她那人憨脸刁心,还不是怕你奶万一有点差错,她男人回来没法交代!说着把我拉到门口太阳地里,用她的细长手指拨拉着我的头发,夸我的发型好看。夸了几句,话题又忍不住拐回去,说别看她整天闷头鹅似的,当你大伯一半的家——没心机能行?

站在阳光的包围里,身上迅速暖起来,甚至开始有点燥热。我知道,腊月里这样的好天气比黄金还稀有,可奶奶却还待在昏暗憋闷的房间里。又想起奶奶一听晒太阳眼里的喜悦,那急于出门的前倾的姿势,我无心再听二婶的唠叨,打断她说,二婶,我还是想把奶奶抱出来——给她盖厚点。

二婶沉默了一会儿,搂住我的肩,涂了唇膏的薄唇贴着我耳朵说,燕子,她要不知道啥事都没有,她都反对了,我可不想得罪她。你二叔的生意还得仗你大伯罩着呢,我们风风雨雨不容易,我怕给她的枕头风吹翻了船。我说奶奶冻不着的,她吹啥枕头风!

万一呢?二婶的杏眼射出两束逼人的光芒,硬生生戳到我脸上,但只一瞬又柔软下来。她叹口气说,反正我是不能出这个头,你们要做我也不反对。燕子,理解你二婶吧,啊?我得去打麻将了,他们正缺人手呢……我一把拽住她,失望和烦躁已把我的笑容腐蚀殆尽,我表情冷漠地说,那你就帮我找只椅子吧。二婶说好好,我帮你找找去……也不敢直视我,目光溜着墙根跑掉了。

我茫然站在阳光里,头皮被晒得发烫。我两手十指相扣捂在头上,像要捂住阳光,捂住这些随时间的逝去缓缓流淌着,终将消失在寒夜里的黄金。我转过身,见坤站在门口,两臂抱在胸前,一脸同情地看着我。我一走近,他就伸手环住我的腰,悄声说,丫头,在这个世界上,也就你哥我能对你百依百顺,别人都不行,清醒点吧!我甩掉他的手,说那好,现在我命令你,立刻把奶奶抱出去晒太阳……

话还没落音,一个人急匆匆小跑着进了院子,直奔厢房而来。是小姑。小姑肤色黝黑,体型矮胖,看上去很健康。她穿着件枣红色碎花丝绒棉袄,阳光下红扑扑的圆脸更红了。她捋着袖子,挓挲着两只胖手,显然刚从厨房里出来。她巴巴结结地望着我,粗声大气地问,燕子,你找我?

小姑曾是个弃婴,四十年前奶奶在村口捡来的。那时候奶奶已有了好几个儿女,生活已相当艰难,但还是留下了小姑。小姑长大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对奶奶爷爷充满了感激,也一直很孝顺。不过,村里人都说,她一点不像我们这个家族的,从长相到个性,都与父亲姐弟四个有很大不同,完全没有他们特有的那种灵气,她明显迟钝得多。我总感觉在这个家里,她就像一颗溶不进清水的油星,有一种尴尬的漂浮感。但她又那么善良朴实,所以年龄越大越谦卑。家里谁都比她混得好,她就对谁都一副巴结相,我每每看她那样,心里总有几分不舒服。

我啥时候找你了?我看着她乱蓬蓬的短发,还有油乎乎的手,奇怪地问。

不是……二婶说你找我有事……小姑疑疑惑惑地说。

我明白了,二婶的金蝉脱壳之计。我只好将计就计地点点头,装作刚想起来的样子,打量了她一下,问道,小姑,你怎么穿个小薄袄,别受凉。小姑忙笑笑,说受不着凉的,今儿个天暖和,我就这还冒汗呢。

我看看天,说今天是怪暖和啊,我想把奶奶抱出来晒晒太阳。小姑点头说,管,这就抱?

她以为让她来抱奶奶呢。我笑了,说得先找个椅子,躺椅或带扶手的最好。小姑立刻说,我去找。我忙叫住她,说你不要去问大娘啊,她那么忙,就恼人拿小事烦她。你问谁都行,就别问她,也别叫她看见。

小姑的塌鼻头皱了皱,两只小圆眼眨了眨,疑惑地问,她……不让?我忙轻描淡写地说,也不是不让,就是怕奶奶受凉,你看这天哪能……

小姑呆了呆,低头搓起手指来。她显然已窥见这件事里隐隐约约的沟沟坎坎,刚才巴巴结结的神情木了下来。她垂下眼皮,少顷又抬起头看看我,说了声“我妈该解手了”就往奶奶屋里走。我拉住她,十二分诚恳地望着她说,小姑,是奶奶自己想晒晒太阳。你看她天天待小黑屋子里,坐牢似的,多可怜。我觉得自己眼泪都快出来了。

小姑看看我,脸上依旧木着,半天才下定了决心似的缓缓说,上回太阳也好,我说背我妈出去晒太阳,大姐都不让,说冬天不管,要等开春天暖。说完就掀帘子进去了。

她说的大姐就是在省城当校长的大姑,她可是我们家的权威人士,又是奶奶的亲闺女。小姑的意思很明显,亲闺女都不让,哪显了我了?何况还要冒着得罪大娘、二婶的危险——她和小姑夫还得端他们的饭碗呢。都说她迟钝,她可是一点都不傻!

算了吧,丫头。一直在旁边溜达着冷眼旁观的坤,过来拉起我的手,说咱老呆这儿不好吧。我当然知道,亲戚们都在前院玩麻将扑克呢,他们可都是为我和坤才聚过来的。今天又是元宵节,我无论如何该过去和他们聊聊天。可是,奶奶怎么办?她多么希望出去享受一下阳光!我可是她最信任的人……犹豫中坤已不容分说拉着我来到了前院。

午后的阳光依然艳光四射,把它的一腔热情慷慨地洒在每个人身上。我周身浸透了它的温暖和明亮,心里却一片阴郁。院子里已摆上两张方桌,一桌麻将,一桌扑克。二婶看见我,马上从扑克桌上站起来,把我按在她的位置上,说让他们教我一个新的玩法。她当然看出来我不高兴,但假装没看见,咋咋呼呼又去了麻将桌,站在二叔身后……咦,二叔来了?二叔也看见了我,挥手打了个招呼,又埋头于手里的麻将。

我心不在焉地玩着扑克,仿佛听见阳光悄悄溜走的脚步。最好的时光在一点点流逝,太阳一偏西,天气就会慢慢转凉,说不定还会起风……我的心猫抓似的。我又想起午饭饭桌上,那叫人沉醉的甜蜜感受,大娘、二婶、小姑的热情亲切。我记得除了夸奖坤,她们还说起奶奶。二婶说,你们只管放心,咱樊圩虽说是农村,条件跟你们城里没法比,可你奶奶受不着罪。我忙说,我都看见了,你们照顾得很好,在惠城也不一定做得到。二婶又扬着声儿,唱歌似的说道,她那么好一个老太太,谁忍心让她受罪啊!

大家都笑了,显然是发自内心的笑。小姑说,我妈心善,一辈子不知帮过多少人。那年一个要饭的,倒咱家门口了,我妈把他搀家里过了好几天,病好了才叫走。大娘说,我这年纪的媳妇,有几个不受婆婆的气?咱家媳妇就不受气,我都觉着婆婆跟亲娘没两样。二婶赶紧表示认同,进一步补充说,我这个人性子直,说话没轻没重的,咱妈没计较过一回。她低头喝口汤又说,还有啊,咱妈这辈子多大的贡献,单说孙子辈的,哪个她没帮着带过?

一桌子又都纷纷称是。一个小堂妹插话,我爷爷活着的时候脾气不好,奶奶可受他气了!二婶忙说,大过节的,别说你爷爷坏话啊,知道你奶奶好,多孝顺你奶奶就行。

我听得心里热乎乎的。坤也受了感染,站起身举杯提议,咱共同干一杯吧,祝奶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和了!”那边二叔一声喊,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远远看着二叔发了福的胖脸,心里一动。这个家表面上是女人风光,实际上当家的是男人。大伯不在二叔就是主心骨。我四处瞅瞅,发现大娘正好不在院子里。于是我高声说,我二叔难怪总发财,手气好啊,人都越活越年轻,大冬天穿西服打领带,多精神……

二叔一听笑了,说燕子就是会说话,我穿西服可是为应酬,不过今天也暖和,春天似的,全球真变暖了啊……

我可不想在这儿浪费时间,和他讨论全球变暖的事。我说二叔……坤觉察了我的意图,暗暗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不理他,自顾自说下去。我说二叔,天这么好,把奶奶抱出来晒晒太阳吧。

二叔说,可以呀。这时我看见他身后的二婶做了个小动作,踢了他一脚或拧了他一把。二叔吃惊地回头看看她,二婶低头说了句什么,二叔立马改口说,不过毕竟是冬天,空气凉呢,还是等几天吧。说完就埋头整理麻将,再不看我。

我心里一阵绝望,鼻子发酸,眼眶泛潮,真想哭出来。但我得使劲儿忍着,否则事情会闹得不可收拾,大家都尴尬。一个堂姐提醒我,你又出错牌了!我趁机站起来,勉强挤出笑容,说这玩法不好学,不打了。坐我身边的坤掏出手机看了看,悄悄对我说,咱还有几个小时的路呢,得早走会儿啊。

坤的话让我一个激灵,快该回去了?我看看天,阳光依旧灿烂。一股子悲壮的情绪,突然从我心底窜出来,我拉起坤就往后院走。一进院子我就急切地说,咱不找椅子了,外间不有张席子吗,咱铺地上,再放几个沙发垫子,我扶着奶奶。快,还能晒个把钟头呢……

坤站住了,不认识似的看着我。他的眼神冷冷的,脸上的线条冻僵了一般梗着。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困惑地问他什么意思。他意识到自己过于严肃,苦笑了一下,说,燕子同志,你不觉得自己太一根筋了吗?咱是来干吗的?惹所有的人不高兴来了?多大的事儿?你何必呢?在甩出这一串问号的过程中,坤刚刚舒缓的表情又僵硬起来。

我怔住了。结婚这几个月以来,我已经习惯了他无条件的宠爱,习惯了他的百依百顺。他怎么可以这种态度对我,他怎么可以和别人一道,站在我的对立面?况且,我觉得自己没有错!我的泪水终于决了堤似的,涌出眼眶。坤一下子慌了,赶紧掏出纸巾给我擦眼泪。搂着我的肩低声说,好了好了,别哭了,等来人看见多不好啊。我当然理解你对奶奶的感情,可是,作为一个成年人,仅有感情是不够的,还要有理智,要学会换位思考,理解别人……

我慢慢平静下来,不服气地哽咽说,天这么好,我让奶奶晒太阳错了吗?

“你没错,但别人也自有道理。”

“什么道理,还不是只为自己着想……”

“那也是道理。就说你大娘吧,你大伯出差在外,责任都在她肩上担着呢。毕竟是老年人,万一有个差池,她首先脱不了干系。你大姑春节的时候为啥一样不出这个头?人家一年半载回来一趟,干嘛要惹这个麻烦?现在奶奶是大娘他们服侍的,该怎么做当然人家说了算。咱一个小辈,更没必要横插一杠子。”

这时小姑从奶奶屋里走出来,看见抹眼泪的我有点尴尬,又不好退回去,就硬着头皮走过来。她努力不看我的脸,讪讪地说了句,我妈睡着了,我去看看厨房里水开了没有。

望着小姑急急离去的背影,又看看一脸“语重心长”的坤,一种被什么东西生生阻隔了的孤独感袭上心头,我心里有些麻丝丝地发凉。

临走的时候,奶奶醒了。我拉着奶奶的手大声说笑着,像演戏一样,声音假得可怕。我始终没敢提起晒太阳的事,坤专门为我准备了说辞,什么起风了,空气凉之类,我也没能说出口,我不想欺骗奶奶。好在奶奶很平静,脸上的微笑依然那么慈爱,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怨气,好像压根就没有发生过晒太阳这回事。

其实奶奶可能比你还明白。坤在车上分析说,她什么都清楚,所以不会怪你。或许吧,奶奶一辈子为别人着想。但我仍然不能释怀,心里始终有一块抹不去的阴影。我久久无言,坤却一路都在侃侃而谈,尤其在人情世故方面,对我进一步开导启发着……听上去他每句话都那么正确,像教科书里的句子,不容反驳,所以我只好沉默。等他说累了告一段落,我突然问他,假如,给你这样一个选择题——得罪所有的人,放弃所有的一切,成全我,或者相反。你怎么选?

他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笑了。说我的选择题就像那个“老娘和媳妇同时掉水里”一样可笑,是在钻牛角尖。但他还是回答我:选前者,因为爱——满意了吧?他问。我未置可否。其实根本不需要他回答,我心里已经有了结论——他是对的,我根本就不该抛出这样的选择题。如他所说,生活绝不是非黑即白,不是。

我们并排坐在驾驶室里。与来时相比,我觉得我和坤之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说不清变在哪里,总之有些怪怪的,让人不安。天色渐渐暗下来,坤开了车灯,路面在有限的光亮里飞速掠过,变幻莫测又仿佛亘古如一。坤不再说话,专心开车。他的侧面轮廓英俊,表情坚毅,让我瞬间想起无数过往,属于我们俩的。感情的潮水阵阵向我袭来,冲刷着我心中的块垒。

我爱他,我明确告诉自己,他也爱我。在今天之前我们水乳交融,我们应该有一个坚实的未来。为此,我要努力忘掉今天的不愉快。

好在樊圩和樊圩的阳光,已被远远甩在了身后,越来越远。

两年后奶奶去世了。那时我适逢公派去了法国进修,坤在我们的定期越洋电话里告诉我时,我手捧电话听筒久久无语,两行热泪静静流出眼眶。窗外异国的晴朗天气又让我想起了樊圩的阳光,想起奶奶眼里的渴望和失望,想起好多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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