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伤害的空气
2016-05-14许多余
许多余
过去,在我的家乡,对于男人来说,女人和孩子就像空气一样,无足轻重。他们整日围绕着他旋转,他是他们命中注定的中心。他可以随意糟践他们,伤害他们……又离不开他们。正如今天的人们,对待真实的空气一样。
记得那年,临近春节之时,爸爸拎着大包小包疲惫不堪地回来了。破衣服,破鞋子,破被子,几斤便宜水果,十几斤冻肉……什么破烂东西都有,就是没有钱。
为什么别人在外面打工都能挣到钱,可爸爸每年都挣不到钱回来?他每次写信回来,都会跟我说,在外面干活多辛苦多辛苦,并以此勉励、要求我务必好好学习……以至于我每次读到信后都热泪盈眶,并在心里立下誓言,一定要努力,要不然对不起在外面辛苦工作赚钱养活我们一家的爸爸。
眼看着别人家男人在外面打工,家里的日子都越过越好,小孩也越吃越好越穿越好,家里陆续都翻新了房子,我家却还是像以前一样家徒四壁穷困潦倒。我和妹妹有时一个月都吃不上一顿肉,妈妈一两年都舍不得买上一件新衣服,更别说盖新房子了。我时常为此懊恼,又百思不得其解。
可我还是没有怪罪过爸爸,没能担负起基本的责任,没能让自己的妻子儿女过上一天好日子。我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爸爸运气不好,爸爸身体不好,不是爸爸不努力,是他还没有找到好的机会……总有一天,爸爸会交到好运气的,他会赚多多的钱回来,给我和妹妹买很多很多好看的书、好吃的东西、好玩儿的玩具,给妈妈买很多漂亮的衣服和鞋子,给我家盖几间漂亮的青砖大瓦房——我要一间单独的小房间,里面摆满各种我想看的书……
好多年过去了,这些美好的憧憬无一得以实现。并且随着那一天的到来,所有的希望瞬间土崩瓦解,全部破灭。
那年春节,爸爸只带了50块钱回来。我记得那年大概是1993年吧,50块钱能干什么呢?在当时,大概只能买8斤半肥半瘦的猪肉,或7.5斤冰冻猪油,或40斤劣质大米……连我们母子三人一人买一件丝绵袄子,或一人买一双人造革大头皮鞋,都不够。
这年还怎么过啊?妈妈哭着将爸爸臭骂了一顿,他们打了起来。妹妹上去就咬爸爸,被爸爸刷了一耳巴子。我拉了好半天,都没能拉开……
那时正值冬天,特别寒冷,我们一家围着一个旧洋瓷盆改造的小火炉烤火取暖。妈妈愤怒之极,从水井里端来一塑料盆凉水,一把将火给浇灭了。她冲着爸爸破口大骂,烤你的尸渣子!带这点钱,你回来干吗?你出门都一年了,你晓得我们母子在屋里受的是什么罪吗?吃没吃的喝没喝的,小丫头又小松不开手,我背着她一起上山摘茶叶、打猪菜,连砍柴禾我有时都要背着她!你爸你妈又一点都不管我们,连田埂都是我一个女人补,插秧时我给人家摘茶叶,换功夫让人家男人来帮我家栽秧……亮亮过年连一件新衣服一双新鞋子都没有买,他穿的还是前年买的那件破袄子,你看看!你睁眼看看,褂袖子都齐手弯子了,他还穿得穿不得了?!你看他现在脚上穿的破皮鞋,还能不能穿了?冬天那么冷,他穿着破劳保鞋走那么远路去上学,袜子里有时进水都结冰了……鸿雁天天盼着你回来,就想让你带她到街上去买件新衣服……你这做老子的,你好好睁眼看看,这日子还有没有办法过?妈妈说着就哭了,哭得很伤心。
妹妹哭得更厉害。一边哭一边喊,妈妈,你别哭了……妈妈你别哭了,我穿这件旧衣服照(没事),我不要买新衣服了。
爸爸没理妈妈,只身往外走去。走出门后他冲屋里大吼一声,你这人真是好玩儿,我没赚到钱,怎么办呢?我没用,你把我杀掉?!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爸爸就是那样,连基本的道歉都不会,他好像一直就是那样。即使自己做的再不好,也不愿意承认,明明是自己不对,也绝不认错,开口致歉。遇到稍有权势之人,他唯唯诺诺,却又把握不住机会,在家人面前,他总是理直气壮,从不愿意低头……
那些年,爸爸有时在家的时候,也很少一个人去干一件事情,或者一个人主动把一件事情干好。比如,挖地时,他会拉上妈妈,与他一起;砍柴时,他会拉上妈妈或我一起。他几乎从来不做家务,不烧饭,不洗碗,不洗衣服,不扫地……他唯一的理由是,不会。即使妈妈再忙,或身体再不舒服,他也不会洗衣做饭;即使妈妈跟他干一样的活儿,回来后他往床上一躺,从来不帮妈妈搭一把手。
有时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情,他都没法一个人独立完成,他总是喜欢拉上一个帮手,好像要是他一个人把事情干完了,那就亏大了……他好像根本就不是一个愿意默默为家庭付出的男人。这一点,我与妈妈都与爸爸截然相反,他好像总是觉得别人活干的少了,而我们总是怕把别人累着——自己能一个人干完的事情,决不拉别人帮忙。
直到前些年,爸爸才有些转变,有时妈妈忙的时候,他也帮着洗碗洗衣服了。妈妈也时常开心地调侃,你爸爸这几年,进步太大啦!
可那天,当时我并不觉得爸爸有什么错需要道歉,相反的,我觉得是妈妈实在太过分了。爸爸在外面辛辛苦苦打了一年工,虽然没有赚到钱,但没有功劳有苦劳,妈妈那样责备他骂他,实在是不好,也不对,要说道歉,也是应该让妈妈跟爸爸道歉才是。爸爸好不容易赶到过年之前才回来,这才第二天呢,不管怎么说,不应该这样对他……
但我又不能直接批评妈妈,尽管我觉得她不对,但她主要还是因为我们操心,也是为了这个家好。我只有站在妈妈和妹妹中间,安慰她,妈,搞什么呢?算了吧!我爸也不是故意不赚钱回来的……没新衣服新鞋子,我又不是非要要,鸿雁不也说没钱就不要买了嘛,好大事吗?算了吧……马上都要过年了。
奶奶在我家里站着,劝了半天架,爸爸妈妈都没有理她。看着爸爸走了,她对妈妈说,你也是的,这都快过年了,还吵什么呢?亮亮说的对,他没赚到钱回来是不错,可他又不是故意不赚钱的,还不是因为运气不好嘛,他又不嫌钱扎手,你说是不是?没多少钱,省着点用就是了。过年,全家人都健健康康的,不比什么都好嘛!你想开点,以后日子还长呢,有的是挣钱的机会……
他就是故意的!你问问他,是不是故意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出去一年就带五十大块钱回来……一个大男人,一年就混了五十块钱?鬼相信!谁知道他在外面怎么搞的呢!你让他走!有多远滚多远!滚远些子利朗系(滚的越远越好)!真不是东西!敢回来过年?!妈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忿忿地说。
气氛紧张的要死,正如勒韦尔迪所写的那样,“要冻住这些话,寒冷还真有些困难。如果鸟儿们沉默,如果女人们沉默……”很快,可怕的爆破音又再次响起。
奶奶又安慰了妈妈几句,就回去了。
我知道妈妈是在说气话,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让她说几句,也就算了。我赶紧端起那个刚刚泼了水的破火盆往外走,我想端到外面,把洋瓷盆里面潮湿的柴禾和碳煤子倒掉。外面都结冰了,妈妈和妹妹在家里没火烤怎么行?快过年了,不能冻坏了。妈妈忽地站起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破洋瓷盆,谁让你搞,我来烧!
看来她这回确实是气狠了,连跟她儿子我说话都气呼呼的。我知道她并不是真冲我发火,就没跟她争执什么。
我走出门去,站在道场上的雪地上。外面,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爸爸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朝道场边走去,边走边东张西望,我在找爸爸,他一定是跑到对面马路上去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在岭包子附近的马路上找到了他。
漫天的雪花飞舞,寒风呼呼作响,他吹着一首流行歌曲的曲子(他喜欢唱歌),低着头走在雪地上,若有所思。
爸爸孤独无助的样子,让我感到心疼。我走过去说,爸,我们回家吧。
没事。我在路上玩一会儿。看见我来了,爸爸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地说。
越是看到他这样,我越是感到难受。我说,爸,没事的,我今年数学又考了100分,但我不要你买大头皮鞋了。大头皮鞋暖和是暖和,但质量不怎么行,不耐穿。你去年给我买的,我平时还没怎么舍得穿呢,就破掉了。你看——说着我伸出脚,露出两个脚趾头。
爸爸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过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问我,我要是跟你妈离婚,你是跟我,还是跟你妈呢?
这个问题,我可从来没想过,我根本就没想过他们会离婚。我都没想过,你让我怎么选择呢?这个问题问得太突然了,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还是跟我吧。你妈又不会挣钱,跟她只能一辈子受苦。跟我,保证你有吃有喝有穿的。
我以为他说着玩儿的,就没当回事。只随口说,你瞎说吧?我们回去。
日子真过不下去,那就不过了!我明年就去帮你找个新妈妈……你要不要?爸爸严肃地问我。
我不要。我跟妈妈和妹妹一起过。我也严肃地说……
那个春节当然过得非常不愉快。我和妹妹虽然口头上说的好,我们什么都不要买,但真到什么都没有给我们买的时候,我们又很难过。小孩子嘛,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过年,盼着爸爸妈妈回到身边,一家团圆虽好,但什么礼物都没有,一件衣服一双鞋子甚至一双袜子都没买,那着实让人失望。我倒还好点,从很小起就习惯了,不轻易把悲伤表露在外,也不喜形于色;妹妹就不同了,直到过年那天早上,还嘀嘀咕咕,没有新衣服……但到了晚上,我带她到处玩耍,堆雪人,放鞭炮,玩得开心后,她就又忘记了那些不快。
那年爸爸走得特别早,春节过后没几天,他就独自一人出门去了。往年,他都是等过了正月十五之后才走的。
妈妈也已经早就不再生爸爸的气了,我们一起送他坐车,临走时,妈妈眼泪汪汪地,左叮咛右嘱咐,要他在外面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注意身体,千万别太累着了……
爸爸走后的第二天下午,妈妈带着妹妹去上面走亲戚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写寒假作业,奶奶突然喊我到她屋里去一下。我不知道她这次喊我去干什么,是不是又要给我吃什么好吃的东西呢?
奶奶总是这样,说实话她有些重男轻女,有时候经常偷偷地给我东西,什么糖果啦饼干啦什么的,她偷偷地给我也就罢了,还叫我马上吃掉……有时候她家里杀鸡了或是烧肉了,她也会趁我妹妹不注意时喊我到她家里去,夹几块肉给我,让我立马吃掉。有时我装着吃完了,其实偷偷地留下一点,带给妹妹。有时我有心想拿给妹妹吃,也没有办法,比如她烧肉的时候,叫我当着她面吃掉,我就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尽管她看得那样紧,我有时还会在嘴里含着块肉,跑出她家大门后,又从嘴里抠出来,送给妹妹吃。妹妹倒也从不会嫌我恶心,她那时最喜欢吃的,就是我快吃完饭时剩下的那点饭菜——剩碗底子。别以为她傻,妹妹特别喜欢菜汤泡饭,剩下的碗底子里的那口饭,显然是菜汤最多的。
但是,那次奶奶把我叫进她家里,并不是要给我吃的。
她很神秘地带着我,顺着她家那个木头楼梯,爬进她家黑洞洞的阁楼里。
奶奶家的阁楼,我是熟悉的,我自四年级以后,就不跟妈妈睡一起了。晚上就一个人睡在那上面,一直睡到初中二年级。后来,我家又在原来的那间土坯房子边上,加盖了半间又低又矮,每遇到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的小土坯房子。
奶奶拿着钥匙,打开了那个放在我床铺边上神秘的大木头箱子,从里面找出一张照片来。
你看看。奶奶笑着递给我。
我拿在手中一看,是爸爸和一个陌生女人的合影!那个女人搂着爸爸的脖子,比妈妈跟他显得还亲密。
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下子将我击中,我大吃一惊,只死死地盯着照片看。
照片中的爸爸笑容灿烂,他穿着一件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看上去很体面的衣服,脚蹬一双白色回力鞋,显得非常讲究,好似特别幸福。那个女人个头很高,差不多齐爸爸眉毛,身材略胖,没有我妈妈年轻,也没有她漂亮(当然,这都是我想当然地认为,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看,你爸爸给你找的新妈妈,怎么样?比你妈妈长得好看吧?(她也这样认为?)你爸爸说,你妈妈不贤惠,赚不了钱还不会过日子,更重要的是,不愿意再给你生个弟弟了……他说要你这个新妈妈给你生个弟弟……奶奶眉飞色舞地说。
天啦!不会吧?我爸爸他……真在外面有情况啊!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事实就在眼前,铁证如山。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奶奶刚刚一句一句,说的清清楚楚!爸爸怎么会是这种人?我差点没当场崩溃掉。
你不要跟你妈妈说啊!奶奶还是微笑着。
我轻轻地“噢”了一下。奶奶那得意洋洋乐滋滋的笑容,让我觉得恶心。你儿子犯了这么大错,你竟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竟然不批评教育他,还暗中鼓励……想到这儿,我感到一阵窒息。我以要回去写作业为由,赶紧下了楼梯,逃难一般地逃离了奶奶家的阁楼。
我知道爸爸有外遇那年,外遇这个词还没有流行。那时候流行一首叫《十三不亲》的歌,乡村的青年男女们动不动就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朋友们啊要听真,听我唱段十三亲,句句说的是大实话我的朋友啊,听在耳里记在心哪暧嗨哟……丈夫亲不一定亲,看见野花起外心,他和女人去跳舞我的哥们呀,回到家里闹离婚哪暧嗨哟。老婆亲也不一定亲,背着丈夫跟了别人,整天到晚不回家我的哥们呀,忘了夫妻结发恩哪暧嗨哟……
偶有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别有用心地在我面前唱起,我当时还深不以为然,只觉得像村里的道士唱道那样难听。唱者有心,听者无意,我哪里了解他们的一片良苦用心呢?他们当中有许多都是跟爸爸一起在外面打工的,爸爸在外面有女人的事情,他们大概都知道,不知道的应该也通过乡亲们平日里闲聊或道听途说早就知道了,只有我和妈妈还蒙在鼓里啊!
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尽管还没有摊牌),对我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从奶奶家楼上下来的时候,我感觉眼前一片昏暗。我摇摇欲坠地走到道场上,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感到无比的愤怒和沮丧,我害怕我会崩溃,会哭出声来……
爸爸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立马就全部坍塌了。我对他仅有的那么一点好感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尽的仇恨。我对他寄予的所有希望一瞬间完全破灭。正如后来的民谣歌手马頔所唱的那样,“你说,我们的未来,被装进棺材,染不上尘埃;你说,你没有未来,被年岁掩埋,染不上尘埃……”那一刹那,我已经看不见我们家的未来了。
爸爸,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你一直在欺骗我,在欺骗妈妈,在欺骗妹妹!我一直觉得你在外面辛苦,没挣到钱那都是你运气不好。我们现在虽然穷虽然苦,但不可能一辈子穷一辈子苦。我一直相信你呀,相信你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努力,我们家总有一天也会慢慢幸福起来,我们也会住上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不,哪怕是小房子!总有一天,妈妈不再为了我们一家四处奔走,到处求人借钱讨生活,穿得破破烂烂像个乞丐,我和妹妹也能穿上好看的新衣服……我们一家四口手拉着手,快快乐乐地一起生活。即便是没有钱,穷一点也无所谓,我们也从来没有怪罪过你,只要我们在一起,再大的困难也终将过去。
可你为什么这样不负责任呢?你怎么对得起妈妈啊?你当年生病没钱动手术,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是谁跑了一百多里路,四处奔走哭爹喊娘为你筹救命钱啊?你当年一无所有(现在除了我们,也还是一无所有)家徒四壁(现在也是),是谁不嫌弃你穷,鼓起那么大的勇气跟你私奔,后来才有了我,有了妹妹,有了我们一家啊?妈妈为了我们为了这个家忍受了多少屈辱?她没有怨言地付出了所有,为的是什么啊?
爸爸呀,你不是人啊!你一点良心都没有啊!你赚了钱给别的女人花,不顾我们娘儿仨的死活,还在我们面前装穷,你怎么好意思啊?你还是个男人吗?你在外面有女人也就罢了,可你为什么不把妈妈、妹妹和我照顾好?害得我们住没住的吃没吃的穿没穿的......我每年连学费都交不起,从上半年拖到下半年,不知道被老师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羞辱过多少次!亏了我去年还在妈妈面前帮你说好话,还去雪地里找你,叫你跟我一起回家,还跟妈妈一起送你上车,还要你注意保重身体早点回来……爸爸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惭愧吗?
爸爸你还不知羞耻地问我,要是你跟妈妈离婚,我是跟你还是跟她,我告诉你,我不可能跟你,就算跟妈妈穷死饿死,我都不会跟你!等下妈妈一回来我就告诉她!让她跟你离婚,要你这个爸爸有什么屁用?你永远都别回来了!你去跟那个女人一起过吧……爸爸我永远都不会相信你了,你自己在外面风流潇洒快活,对我们母子三人不管不问,不给我们钱也不给我们买衣服鞋子……你这个大骗子,你欺骗了我们,你欺骗了我……
无数个问题从我的内心深处窜出来,无数的以往的生活场景在我面前一一铺开,无数的愤怒和仇恨摊开在我面前。我咬牙切齿地跑进屋里,把藏在床底下爸爸带给我的那包饼干一把拽出来,我跑到小路上,愤怒地撕开塑料包装袋,把饼干一块块捏得稀碎,扔进小河里。
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稍微平静了一些,慢慢地冷静下来。
光恨他有什么用呢?爸爸就是那样不负责任的人,一直都是那样,现在,错误已经犯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我真的现在就跟妈妈说,让她跟爸爸摊牌,提出离婚吗?那我以后的生活不就更惨了吗?我家现在穷的叮当响,一分钱存款都没有,现在要他们离婚,妈妈什么财产都分不到,最多也就是那点种不出几斤粮食的山地,那妈妈不就更辛苦了吗?现在爸爸虽然不太负责任,但毕竟偶尔还良心发现寄点钱回来,妈妈若跟他离婚了,他一分钱也不会往家里寄了,这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呢?
想到这儿,我就不再那么恨他了,我们一家还是要依靠他啊,恨他又能怎么办呢?我只能恨那个女人不要脸。可恨她有什么用呢?她又不一定知道爸爸还有我们,知道了又怎样呢,她要是真喜欢爸爸——那也不算犯罪呀......但我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她,想这么容易就把我爸爸抢走,没门儿!我们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多少风风雨雨都过来了,你算什么?你跟爸爸才认识几天?你怎么能跟我妈妈相比?
挣扎了一番之后,我在心里暗下决心,绝不跟妈妈说!我就装着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啥也没看过……就算她问我,我也不能跟她说。
我明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替爸爸保守这个秘密。我不能听到风就是雨,不能添油加醋,更不能火上加油。我要对爸爸更好,让妈妈对爸爸更好,让妹妹对爸爸更好——让他舍不得离开我们,让他自己感到惭愧,让我们有一个完整的家。
我不能把那个台阶过早地拆除了,我要给爸爸一次机会,让他回来……
事过多年,爸爸也从没有提起跟妈妈离婚的事情。不知道是因为他自己幡然醒悟,还是心怀愧疚没有勇气。我也从没有跟妈妈说过爸爸在外面有女人的事情,更没有去当面质问过爸爸。
我也不知道,妈妈是否早已经知道,只是不愿意捅破那层纸,而是选择默默地承受和宽容,以避免对立激化矛盾家庭破碎,并最终得以挽回他们的情感。
直到现在,我们的家,还是一个完整的家。一家人安静地生活在一起。
我们母子三人像一团被伤害过的空气,只偶尔在闲散的时光里回忆起过去,轻轻地叹息,夹杂着几句说不上愤怒的无足轻重的抱怨。
空气就是空气,即便被伤害得再深,也流不出一滴血,落不下一个疤痕。时间一长,就连曾经因被污染而淤积的凝滞感都会消失殆尽。
他们依然围绕着一个宿命的中心拼命旋转,尽管处于中心的他——爸爸,已不知何时开始变得苍老,在日常的劳作或夜晚的睡梦中,我不止一次忧伤地发现,他会突然像窒息了一般,充满惊恐地喘着粗气——他的呼吸越来越吃力。他越来越离不开我们。
在一团团空气的对流中,我和妹妹逐渐溢出,这两小团空气打着漩涡向遥远的地方流动,又主动或被动地融进到新鲜的或污浊的空气中。这些年,妈妈和爸爸虽偶有小摩擦,但都没有擦出什么致命的火花,更没有什么巨大的变故。我欣慰地看到,爸爸和妈妈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变成了彼此的空气,相互挤兑,相互依存,相依为命。他们常常会有意或无意地在我面前说彼此的好话。大多数时候,一家人尚且和睦,每个人都在付出,努力营造一种空气清新的亲密氛围。团聚之时,彼此点燃微笑,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