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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

2016-05-14曹潇

安徽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小林麦子竹子

曹潇

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在北京待过一段时间,知道了暖气的好处,就很难适应家里的清冷了。晚上熬夜,总觉得手脚冰冷,取暖器开到最大档也无济于事。冻得受不了了,正考虑关了电脑上床睡觉,手机突然响了。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拿手机,而且跳到了一边——真是被吓到了。自打从北京回来之后,手机就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它终日沉默,唯一的变化就是垃圾短信一天天增加。当我都快忘了它的存在时,手机又自己蹦了出来。

“喂,你知道现在都几点了吗?这个时间打电话不怕我睡了吗?”

“现在是北京时间一点半,我知道你肯定没睡!”

电话是麦子打来的。

“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了?”

“大半夜的,打骚扰电话?拉出去斩了!”

麦子轻声笑着,一恍惚,好像还在学校一样。熟悉的玩笑穿越时空的隧道,传递到电话那端。心里有只毛绒绒的爪子在挠啊挠,痒痒的,暖暖的。

“过两天我去淮南看你。”

“什么?”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说我要去淮南看你。”

“……”

放下电话后,眼眶干涩,心底湿润,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这是毕业两年来,麦子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

现在还保持联系的同学,只有固定的两三个人。我可以和竹子煲电话粥,可以和Lea半夜互发短信,唯有麦子,心里时常记挂着,却很少联系。偶尔在网上遇到了,打个招呼,问候一下,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我知道麦子身边不缺少可以说话的朋友。我不主动联系麦子,麦子从来不会给我打电话。有时候,想听听朋友的声音,翻开通讯录,看到麦子的电话,总是有意无意地跳过去。两年间,我和麦子通话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每一个电话都在提醒着我,我心里对麦子还残留着难以抹去的依赖感。

毕业后,我并没有在家里待多久,就直接去了北京。每天游走在出租房和附近学校的自修室之间,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做着消极的准备。二次考研的压力和心里的迷茫持续了整整4个月。临考前,我拨通了麦子的电话。半年来的第一次联络,只是为了获得她的一句鼓励。考研分数下来之后,我又给麦子打了电话,只是为了听到她的一声安慰。今年是我第三次考研,我再次想到了麦子。电话接通,麦子的祝福送到,我安心走进考场。

再没有人能够取代麦子在我心里的位置。只要听到她的声音,我就能瞬间安定下来,觉得不再孤单。

方才的情绪还没有平复下来,手机又响了。这一次打电话的人是竹子。

“喂,今天是怎么了,都在半夜给我打电话啊?”

“听说麦子要去淮南看你呢!”

“你怎么知道?”

“她晚上也给我打了电话。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那你来吗?”

“嗯,再说吧。我明天上网查查,能买到火车票就去。”

“好。”

放下电话,我就知道竹子不会来了。竹子遇事喜欢自己在心里踌躇,不会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全部倒出来,总是说一半藏一半。看上去还有缓和的余地,其实是已经明明白白地拒绝了。而麦子则不同,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心里有一杆衡量的秤。她是典型的行动派,今天想到要去哪儿,明天拖上旅行箱就直奔车站了,从来不会瞻前顾后。只要是她认准的事,就一定要做成。在这一点上,麦子有时候就像个任性的孩子。

躺在床上,忍不住找出以前的短信,一条条翻看着。和麦子的聊天也夹杂在其中。都是些很琐碎的话:“吃饭去”“老师点名了,还不快点来上课”“我在校门口等你,你快过来”“我们周末去西湖,你也来吧”。我的回复基本都是一个字——“好”。这个字,在不同的情境,传递的情绪也是不同的。不过归结起来,就只有一点:我从来没有拒绝过麦子。无论是什么要求。只要是她提出来的,我的回答都是一个字——“好”。仿佛是为了应验这一点似的,我不甘心地把存下来的短信全都翻了一通,最后在傻笑中关上了手机。

我知道自己一直都在期盼着能够见到麦子。我曾经在心里勾画过各种和麦子相见的场景。麦子真的要来了,我的心里又一片茫然。我想麦子。想得很。我想要见到麦子。不过不是在淮南,而是在杭州。

晚上七点半,我在火车站等候麦子。我眼睛一直不敢离开出站口,生怕看漏了。春运刚结束,天气冷得很。厚厚的羽绒服也挡不住呼啸而来的风。我抱着胳膊,心里有些按耐不住的焦虑。

“傻瓜,让你站在出站口左边,怎么跑右边站着了?害我找了你半天。”

麦子拖着箱子冲着我跑过来。我连忙迎上去。

“怎么见到我都不会笑了?”

“哪有啊,我不是笑得很开心吗?”

我撩起围巾的一角,盖住自己的脸。挡去寒风的同时,也是挡去自己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的表情。

一路上麦子都紧跟在我的身旁。酒店的房间是父亲一早就预订好的。麦子一进房间就兴奋得不得了:“哇,有两张床呢,你晚上留下来陪我吧。我们好好聊聊。”

“今天晚上你好好休息,坐火车一定很辛苦,美美地睡上一觉。要聊天有的是时间。”

开了空调,被冻得发麻的脚总算暖了过来。我和麦子面对面坐下,目光在彼此的身上飞快地扫视着,不放过一丝细微的改变。两年没见,麦子胖了不少,脸圆润了,身上也有了肉。她脱了羽绒服,单穿着一件衬衫。从款式和尺寸很容易就能看出这是一件男式衬衫。麦子的穿着一向很男性化,现在更是从头到脚都找不出一点女生的东西。

“你还是以前的样子,没什么变化。”

“那当然,我离开了学校后,一直都处于学习的状态,并没有正式走向社会嘛。”

“那我有什么变化吗?”

“你还是老样子,就是胖了。”

“没办法,管不住自己的嘴啊。平时工作又清闲,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窝在房间里,久了就成这样了。”

麦子从对面床铺挪到了我的身边,我有点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亲密。

“在火车站找你的时候,还想着,见到了你,一定要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结果找你找了半天,就忘了。”

“那现在补上也来得及。”

我站起来,麦子拉住我:“等临走的时候再补上。”我借势往旁边坐了坐。麦子盯着我,目光里面有我琢磨不透的东西。

半晌,麦子活络了一下脸上有些发僵的表情,突然笑了起来:“好奇怪。在车上的时候,我还在想,见到你会不会觉得陌生了,毕竟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结果在车站一看到你,我突然就有种感觉,好像我们一直在一起的,从来没有分开过。”

“我也觉得很熟悉,并不生分。”

这么近距离地互相看着,想要掩饰什么几乎不可能。麦子的眼神让我很不自在。一丝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具体是什么,我又抓不出头绪。好在,麦子很快就起身去泡茶,我也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你带烟了吧?”

“你怎么知道?”

麦子一脸诧异。我弯了弯嘴角,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我和麦子是在大学三年级才真正成为朋友的。那时候我们都在经历着最复杂的感情纠葛,不同的是,她的是爱情,我的是友情。麦子拉着我去宿舍楼的天台上聊天,我们一起抽烟,一起喝酒,我靠在她的肩膀上倾诉烦恼……

思绪就此打住,刚冒了个小火苗,就被我自己狠狠地掐灭了。我提到烟,其实就是想要找回以前在学校时,和麦子相处的感觉。可真正回忆起来,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麦子递给我一杯茶,然后打开了电脑,她是个闲不住的人。麦子一边玩着电脑游戏一边和我聊着天,有点心不在焉,好在气氛热和了不少。

“麦子,还有多少同学留在杭州?”

“没几个了。都回家了。我也想回去。唉。”

“我现在想回杭州都没机会呢。真是后悔当初毕业的时候,没留在那儿。”

“你都不回杭州来看我。”

“没有机会啊。”

“所以我就来看你了啊。我想着今年一定要和你见一面的。我不主动过来的话,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咱们才能见面。”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真的很温暖。心里一暖,就不由得想关心麦子。

“你在杭州怎么样?工作忙吗?”

“工作还好。工资涨上去了,也清闲。不过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回家。留在杭州的同学越来越少,自己待着挺没意思的。回家的话,至少还有我以前的朋友和同学。”

我很理解麦子。即便同学之间不可能像在学校时那样,整天腻在一起,知道自己所在的城市还有自己熟悉的人,总是个安慰吧。

“不过,我又不太想回家。因为……我今年回家的时候被催婚了。你知道的,就算父母不提,家里的长辈也会操心。”

我知道麦子总要去面对这个问题,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那你会跟他们挑明说嘛?”

“我父母会接受吗?”

麦子苦笑了一下,点了根烟。手胖了,夹烟的姿态就没有以前好看了。麦子把烟盒递过来,还好,不是麦子家乡产的那个呛死人的牌子。我犹豫了一下,拒绝了。

“这两年你在杭州有没有固定的伴儿?”

“刚跟我的女朋友分手。”

女朋友这个词让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该追问下去。

麦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们在一起8个月,前几天刚分手。我还以为能和她一起过情人节呢。其实也没有提出分手的事,只不过我们心里都明白,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本来也没明确说是在一起,分开也不算意外。”

我的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我真心希望麦子能够找到喜欢的人,慢慢安定下来。不过我隐约感觉到,麦子口中的女朋友和我想的并不是一回事。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转着,眼看着就过了10点。我犹豫要不要回家。来接麦子的时候,就和父母说好的,要回家过夜。真正到了麦子面前,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麦子开了口:“这么晚了,你准备留下来吗?”

“我跟父母说过了,要回去过夜。”

我有些为难地说了实话。麦子倒不是很介意:“没关系。不过明天晚上,你留下陪陪我吧。我们好好聊聊天。这么久没有见面了,一定有好多话想说。”

“好。”

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习惯性的那个字,只想着赶快起身离开。麦子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说道:“你还记得你在杭州跟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

我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就是……你还记得,有天晚上……你曾经跟我说过的……话。”

“什么晚上?我真不记得了。”

“你真的不记得了?就是……有一天晚上,你说过的话。当时我还挺意外的。后来第二天我还问过你的。”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你记得的话,就说出来嘛。你说出来的话,我应该能想起来。”

“呃……我觉得……算了,今天可能不适合。等明天晚上,我们再谈这个话题吧。”

“有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吧。要不,我心里还老惦记着。”

“不要。说出来就不好玩了。就明天晚上。你过来。我一定能让你想起来。”

麦子把我送到酒店门口。夜色掩盖住了彼此的表情,也掩盖住了内心翻滚的情绪。其实麦子吞吞吐吐地说出第一句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她在暗示什么。我当然不会忘记自己说过什么。只是我没有想到,麦子也没有忘记。更没有想到,时隔两年,她还会提起当初我说过的话。

淮南是个生活节奏不太快的城市。早上八点半,走在去酒店的路上,丝毫感觉不到行人和车辆的忙碌。整个城市还没有完全睁开惺忪的睡眼,迎面吹来的风里,带着慵懒的味道,我好像被传染了似的,不停地打着哈欠。昨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满脑子想的,都是昨天晚上麦子跟我说的话。其实从麦子说她要来的时候,我就有点隐隐的不安。我的心从来没有落到实处过。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不想见任何以前的同学。

离开学校后,我并没有走上社会,而是一头扎进了英语政治和专业课的书里,继续着学习生活,过得浑浑噩噩,全然不知道日期和时间。在北京的半年,是头脑最混沌的时期。现在回想起来,只有一个印象:干。在屋里坐着,感觉身体里的水在滋滋地往外面挥发,往肚子里灌再多的茶也压不住心里的火气。不到一个月,脸上长满了痘痘。两个月后,竹子来北京,我就是顶着一脸还没平复的痘印去见她的。

竹子毕业后选择留在了杭州。每次和她通电话,不是找工作,就是在找房子,总是稳定不下来。或许是厌倦了这种生活,又或许是心里的那份梦想还没有放下,竹子决定再考一次研,考自己最喜欢的专业,最喜欢的学校。她这次来北京就是去中央戏剧学院报名的。我来北京也是为了考研,考自己不喜欢的专业,不喜欢的学校。

那次见面真是出了很多状况。我和竹子在地铁口转悠了差不多40分钟才见到对方。来北京之前竹子有打电话问我天气,我说不冷。竹子来了,当天就降到了零下。造成的后果就是,我只穿了两件线衫,竹子只穿了薄棉袄,冻得手脚冰凉,头脑发麻,被迫跑进路边的服装店。出来的时候,我买了一顶帽子,竹子买了几双袜子。一个光顾着头,一个光顾着脚,最该保暖的地方却忘了。

竹子带我去了798。在这之前,我完全不知道798是什么地方,竹子说我们去798吧。我说好。竹子热爱美食,我们在杭州的时候,每次出去,都是她选吃饭的地方。按照惯性思维,我问了一句798好吃吗?竹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嚷着要把QQ签名改成这句话。我一头雾水,问她798到底是什么地方,竹子打死都不肯说。等到了目的地,我才反应过来。我和竹子站在798的门口,迎着呼啸的寒风,愣是笑出了眼泪。

那是我在北京笑得最开心的一天。我和竹子在798转悠了整整一天。我们走了一路,看了一路,聊了一路。聊的话题只有两个:杭州还有麦子。聊杭州是因为我的执念,聊麦子是因为竹子在麦子的公司打工。

所有关于麦子的事情都是竹子告诉我的。我知道麦子会过得很好,她不是那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人。知道是一回事,从竹子的口中证实是另一回事。听竹子说起麦子,心里默默地勾画她现在的样子,情绪的起伏明明白白地摊开在脸上,自然收罗进竹子的眼睛里。而竹子的情绪也被我全部捕捉到。关于麦子,我们有太多想说又无法明说的东西。

那天我开玩笑地问竹子会不会爱上麦子,竹子不假思索地一口否决,而我却不能。竹子说,麦子说我可能是双性,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我的感情世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人。我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事情,麦子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不可否认的是,麦子的话确实让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些波动。遇到麦子之后,我很认真地回忆过那些在我生命中留下过深刻印象的女孩。我会偷偷地看她们,会被她们美丽的外表所吸引,但也仅此而已,再无其他的想法。麦子则不同,她不漂亮,从外貌上根本不会引起我的注意,可是麦子带给我的触动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以至于会闪过一些奇怪的念头,作出一些出格的举动。

麦子在大学期间公开追过两个女生。一个是她同宿舍的小林,另一个是班花。她在小林身上守候了三年,最终也没有获得一个明确的承诺。麦子心灰意冷,和班花走到了一起。当时班花身边还有个正在交往的男友,麦子夹在中间,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就这么一直纠结到了大四下学期,班花拍完毕业照就离开了学校,麦子知道的时候,班花已经上了火车。麦子立刻坐上后面一班火车追到了班花的家。三天后,麦子独自一人回到了学校。无论是谁问到这件事,麦子都是轻描淡写地一笑而过,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知道麦子去追班花的时候,是非常震惊的。我没有想到麦子会为一段没有任何可能的感情,做到这个地步。不知为何,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嫉妒吧。嫉妒有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不求回报地付出,嫉妒另一个人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付出。

麦子从班花家回到杭州的那天晚上,也就是麦子想要问我说了什么的那天晚上,她是和我还有竹子在一起的。我们三个人吃过晚饭,在操场上边散步边闲聊。麦子不知怎地突然聊到了小林,言语中流露出恋恋不舍的感觉。

“小林在市区租了房子,过两天,我们去看看她吧。”

小林是麦子心目中的“天使”,不管麦子嘴上有多么抱怨小林的反复无常,小林都是她心里最在意的人。

放在以前,我会自动屏蔽掉麦子的自言自语,可那天,我被内心的嫉妒所牵引,麦子的话被我全盘收到,心底的炸弹随时都会被引爆。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竹子又离开了——她包上的挂饰不见了。竹子沿着跑道一路找过去,很快就到了操场的另一边。空落落的操场这边只留下我和麦子两个人。

我知道我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可是麦子看不到。操场上没有灯,就算是有光线,她也一样看不到。麦子已经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喃喃地继续絮叨着小林。

“小林说她的工作特别忙。她应该继续学习的,不该这么早就去工作。”

“小林在市区已经换了好几个地方了,总是找不到满意的出租房。市区的房价太贵了,比下沙贵一倍呢。”

“小林好像是兼了两份工作。老总对她倒是挺好的。”

“小林……”

“够了!”

我停下来,麦子回过头很奇怪地看着我。我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为什么你只能看到小林?她有哪一点值得你去这么为她付出?她只能一次次践踏你的感情。为什么到了现在,你还不能放下心里的这份执念呢?为什么不去看看你身边的其他人呢?”

我的咄咄质问,让麦子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黑色的夜幕掩盖不住麦子的惊讶。

“如果,如果我说,我们可以……”

我一狠心,闭上眼睛,艰难而又决绝地想要把心里的话全都倒出来。就在我的情绪积压到最顶峰的时候,就在我要说出最关键的话的时候,竹子出现了。她穿过操场冲着我和麦子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嚷嚷着,告诉我们,她找到了挂饰。我只能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咽下去。麦子迟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竹子,转身朝竹子走去。我们的目光再没有任何交集。

如果那天竹子一直待在我们身边,我一定能克制住自己不会说出那些话。如果这次竹子和麦子一起来淮南,麦子也一定会克制住不会问我说过什么话。

快走到酒店的时候,我给妈妈打了电话,告诉她,晚上我留在酒店陪麦子。生活中不存在什么如果,该面对的,必须要我自己去面对。

我到房间门口的时候,麦子还没起床。一天的计划全被打乱了。早饭中饭一顿解决之后,其他时间全都窝在了房间里。我提议去商业区转转,麦子回了我一句:“我到淮南又不是来玩的,是来看你的啊。”只这一句话,我便乖乖地缴械投降了。

麦子实在太了解我。她知道我全部的软肋。

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一次我为了电影社团筹划电影讲座的事,和社团的策划争得不可开交。我很少和别人吵架,能忍的就忍在心里了,这次是真的触到了我的底线。麦子正好从我们身边经过,她问清楚了事情的来由之后,把策划拉到了一边。

“她的脑袋里只能装下这么多的东西,你把这么一大摊子的事情,一古脑儿全塞给她,她怎么可能做得了?别着急,一件一件处理,给她点时间,她一定能处理好的。”

争了半天没解决的问题,被麦子这么一比划,就搞定了。当时我只顾着感激麦子,并没有多想什么。后来偶尔回想起来,才觉出惊讶:在我和麦子还没有成为朋友之前,她竟已经把我看得那么透了!

之后发生的一件件事,都应验了我的直觉。麦子了解我的每一分心思。她总是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给我必要的帮助。时间和分寸都恰到好处,好像是算准了一样。我心里原本的那一丝清明也被这份温暖模糊了。麦子纵容着我去依赖她,信任她。我越来越依恋麦子,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

对麦子的依恋一直延续到两年后的今天。即便我对麦子已经有了些许陌生,只要看到她带着宠溺的目光,听到她含着笑意的声音,那份熟悉的感觉就又会浮现出来。就像此刻,麦子懒懒地躺在我的目光里,我的心也不觉变得柔软了许多。

麦子打开电脑,给我看她照的照片。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包括照片上的麦子都是陌生的。麦子兴致勃勃地给我介绍着她的朋友,我在一旁机械地听着,心里有些苦涩,又有些好笑。麦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热闹,喜欢呼朋唤友,喜欢……追逐形形色色的女孩。

“看,这是你的照片!”

不知什么时候,电脑里的照片变成了毕业时候的合影。吃散伙饭的那天,班上的同学好像一下子变得热络起来,不管以前有没有打过交道,在那个晚上都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有说不完的话,有拍不完的照片。我拒绝了所有的合影要求,一个人坐在一旁,冷冷地打量着这场闹剧。却不知道,这样的自己被麦子收进了相机里。

“来拍个照片吧。我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一定要留个纪念。”

“不要。你知道我害怕照相。”

“那你唱歌给我听。”

“不要。你知道我唱歌很难听。”

“这张照片不是照得很自然嘛。你上次在KTV里不是唱得很开心嘛。”

“那不一样。”

麦子歪着头看着我,嘴角慢慢地勾起一个弧度:“如果我非要你和我照相,非要你唱歌给我听呢?”

无辜的眼神,任性的话语,这个招数放在以前屡试不爽,每一次我都会在麦子的注视下,说出不情不愿的“好”字。就好像是被催眠了一样。不过今天,再看到扮出这样表情的麦子,我却有一种反胃的感觉。就好像是许久看不清东西的人,突然间眼前一片清晰,这种巨大的反差是很难适应的。

“怎么没有你女朋友的照片啊?”

“什么?”

我突然的发问,打破了刚才的气场。

“怎么没有你女朋友的照片啊?”

我又问了一遍。麦子有些犹豫:“这个……因为她是你认识的人。”

“她是谁?”

“……你跟她不熟,就是认识而已。”

“那你和她是怎么开始交往的呢?”

我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换了一个话题。

麦子点了根烟,慢悠悠地吐着烟圈:“刚毕业那会儿,留在杭州的同学很多,大家还能经常聚聚。这一年来,陆续有人回家,还继续留在杭州的已经很少了。你也知道我是个喜欢朋友围在身边的人,耐不住寂寞。我跟她就是通过电话慢慢热络起来的。她住的地方离我住的地方隔得挺远的,要坐两个小时的车。平时都是我去看她。有一次,玩得太晚了,我就住在她租的房子里了。然后……”

“然后……”

“就……发生了关系呗。”

我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拿烟盒的时候,手都微微有些颤抖。这是我见到麦子后,抽的第一根烟。

“那天我们都喝了酒,所以……你知道的,就很自然地……做了。我跟她说我会负责的。她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我也搞不清楚她的意思。反正我理解的,就是开始交往了嘛。就这么在一起差不多8个月吧。过完年回来,她就跟我说,她想要回家。她家人给她找了份工作。虽然没有明说,但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我们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

“你就没有挽留过她吗?”

“我是希望她留下啊,她非要走。本来开始的时候,就不明不白的,我们之间又没有什么承诺,也没有明确过关系。所以……连我自己都没搞明白的情况下,就莫名其妙地失恋了。”

麦子的语气里流露出来的是丝毫不加修饰的冷漠。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这完全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麦子。两年的空白骤然摆放在我的面前,我的内心涌升起一丝莫名的恐惧。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盲目地留下来或许是个错误。

麦子漫不经心地抽着烟,微微侧过脸看着窗外,神情有些落寞。时光好像倒流回到了三年前。那时候的麦子就是以这样一个失恋者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的。在我最寂寞无助的时候,麦子给了我温暖。而她表现出来的那种对小林毫无保留的爱,也让我深受触动。麦子就这么住进了我的心里,一住就是三年。

我以为我和麦子都只有彼此这一个朋友,我排斥一切出现在我们之间的人和事,包括竹子、小林还有之后的班花。不过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我控制不了麦子。她不可能只有我这一个朋友。随着和麦子交往的深入,我见到了她身边各种各样的女孩。她们都是麦子的朋友,我只是这众多朋友中的一个。我渐渐地接受这个事实,默默地退到了后面。不再去强求麦子留在我的身边,只要我需要她的时候,她出现在我面前,就足够了。

大四那年,麦子过生日。说好我和竹子帮她庆祝,没想到生日那天,她还带来了三个小学妹。我心里很不舒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让我感到很不适应。我跟着麦子一起去了KTV。进了包厢,封闭的空间,晦暗的灯光,压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这是我第二次踏进KTV,第一次是因为宿舍的同学过生日,我不会唱歌,也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就呆呆地在里面听别人闹哄哄地唱了一个下午。这一次,我本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的,无奈,麦子执意要让我唱歌。犹豫地接过话筒的那一刻,我看到麦子脸上有些许得意的表情——她知道我没办法拒绝她。

我确实没有办法拒绝麦子。既然你想听,那我便唱给你听。我就抱着这样的心态,破天荒地当众唱了歌。我不知道麦子有没有认真地听我唱歌,我只知道,那些歌我是唱给她一个人听的。

“不聊这些了。你不是带电影来了吗?我们看电影吧!”

麦子笑嘻嘻地说道。

我掏出移动硬盘,插在房间的电脑上。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我喜欢一个人看电影,也喜欢和别人一起看电影。一个人看电影的感觉是私密的、安全的;和别人,尤其是和亲密的人一起看电影,是温暖的、愉悦的。我已经两年没有认真看过一部电影。曾经那么疯狂的迷恋,现在都已归为平静,变成了一潭再荡不起一丝波澜的死水。离开校园后,很多东西都从我的生命里抽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执念一点点流走,却无力伸手去阻拦。

唯一舍不得的只剩下杭州了。杭州对于我来说,就是四年大学回忆的承载体。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个字也变得越发陌生和模糊,慢慢地蜕变成一个抽象的符号。每当饱受干燥天气折磨的时候,杭州就带着雾蒙蒙的水汽浮现在脑海里,让我回忆起在这个城市里,经历过的种种往事。

在北京,最常联系的人是竹子。和竹子通话是我在北京这个陌生城市里的慰藉。临考前,我想给竹子打个电话,却发现她停机了。我意识到出了状况。果然,等我从北京回到家后,接到了竹子的电话。她没有进考场,而是进了手术室。

分数出来后,带着一丝遗憾和不甘,我进了一家报社做实习记者。上午三个小时,下午两个半小时,如果有采访任务,就不用按时坐班了,采访结束就可以直接回家。下了班,还能悠哉游哉地站在路边,看看归巢的鸟儿,瞅瞅散步的猫狗。时间过得很慢,慢得心里发慌。总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是空的,怎么都填不满。

竹子的心里同样空落落的,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得到。又到了研究生报名的时间,竹子问我要不要再考一次,我问她要不要再考一次。这已经是第三次面对选择了,我和竹子都不能轻易地作出决定。我一直拖到截止日期的最后一天,竹子比我更晚,她一直拖到了最后一秒钟,才艰难地作出决定。两个半月后,我准时进了考场,竹子又一次错过了考试。没有任何理由,只有一声叹息。

我掐灭了手中的烟。嗓子已经开始不舒服了。烟灰缸里堆积的烟头和散落在床边的烟灰泄露了我内心的不安。房间里开着空调,窗户一整天都没有打开,空气中混合着烟味、头油味以及雨季没有消散去的霉味,浑浊得几乎令人窒息。我的背后沁出一层黏腻的汗,毛衣贴在皮肤上,又痒又刺痛。我小心地变换着坐姿,借此来转移自己注意力。从麦子坐到我身边的那一刻起,我的心里就没有停止过恐惧。我知道我在害怕,也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无力去阻止恐惧的事情发生,只能默默地等待着。

我感觉到麦子在慢慢地靠近我,感觉到麦子的气息贴在我的耳边,感觉到麦子的手触到了我的肩膀……

“麦子!”

“怎么了?”

麦子的身体随意地往旁边一斜,拉开了一点距离。

“没什么。”

我往旁边坐了点,把距离拉得更大。

“你不太对劲。”

麦子又靠了过来,我索性把床都让给她,整个人都贴在了墙上。

“我又没把你怎么样。”

“对不起,我害怕。”

“怕什么?”

“……”

麦子坐到了另一张床上。我闭上眼睛,头抵着墙,紧攥着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你一进到这个房间,就有些不对劲。到底怎么了?”

“抱歉。我一进到陌生的环境,就会觉得压抑恐慌。比如旅馆,比如火车的卧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是会很害怕。”

我说的是实话。突然进入到陌生的环境,或者见到陌生的人,都会让我无所适从。在旅馆总是要熬到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才能入睡。坐火车卧铺,不敢爬到铺上,只能在靠窗的座位上坐到天亮。不过我并没有说出心里的真正恐惧,从内心深处一点一点释放出来的恐惧。

麦子默默地点了根烟,开启了暂停很久的电影。

我放的是土耳其电影《寂寞芳心》。银幕上的分分合合,看得太多,都有些麻木了。唯有此片的结尾一幕留在了心上。其实这个片子更适合一个人在晚上静静地观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那么尴尬的场合,那么尴尬的气氛,心不在焉地瞄上几眼。眼睛盯在屏幕上,思绪则飞到了杭州。此刻,我最希望的就是竹子在我的身边。我需要有个人能够帮到我。我渴望回到以前,和竹子还有麦子一起,肆意而单纯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夹杂着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画面定格在最后徘徊不定的身影上。电影结束了,真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已经到了午夜时分,关上灯,周围的一切都沉入黑暗中。仰躺在床上,明明什么都看不到,还拼命地睁大眼睛。我在等待,等待麦子问出那个暗示。不过麦子好像并不着急。她聊了在杭州的生活,聊了在杭州的同学,最后,话题又绕到了她的女朋友身上。

“是你追她的吗?”

“算不上追吧。就是会给她打电话啊,去找她玩啊。本来就是朋友嘛。那时候也没多想什么。”

麦子一直都是主动的一方。她在我最难过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给我过生日,和我彻夜长谈。又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冷冷地推开我,把目光转向其他的女生。当她在别的女生那里感到厌倦的时候,她又会笑眯眯地回到我的身边。我没有办法去拒绝麦子。不只是我,面对麦子,竹子也和我有着同样的感觉。竹子在我面前不止一次地倾诉过麦子对她的冷漠,话音刚落,麦子就出现了,带着让我们无法拒绝的温暖笑容。

遇到事了,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麦子;拿起电话,习惯性拨通的号码也是麦子。纵然知道麦子有种种的不好,心里能记住的还是她的那一份好。不多不少,正好戳中心窝。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被催眠了一样。

据说催眠的时候,催眠师会给被催眠的人的心里种下一个暗示,这个暗示不解除的话,就会一直起作用。或许麦子从接近我的第一刻起,就给我种下了催眠暗示吧。

“你真的就打算放弃这一段感情吗?”

“放弃?明明就是她先提出来的好吧。她要回家,我又不可能拦着她。”

麦子的语气听上去就像是玩游戏时,某个关卡怎么都通不过去,就索性放弃的感觉。她喜欢玩电脑游戏,玩起来很凶,但算不上高明,也没有耐心。往往等不到通关就直接跳到下一个游戏了。

“可是麦子你有没有想过,你能不能给你的另一半带来安全感?你可以给她一个承诺吗?你可以用心去经营一段稳定的感情吗?”

麦子沉默了。许久才吐出一句:“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还真没有想过。”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还没等这段感情结束,麦子就来淮南找我,实在是太明显了。我苦笑了一下。心里有一块地方一直在疼。我选择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麦子再次开了口。这一次她说的是小林。

“你知道小林在杭州买了房子吗?她妈妈给她买的。好大的房子。我还去玩过。”

“你和小林还有来往?”

“当然,我们是朋友嘛。”

“这话说得太虚伪了。”

麦子干笑一声:“我和她那点事儿你不是都知道吗?”

准确地说,是认识麦子的人都知道,麦子追了小林三年。痴情的,执着的,无怨无悔的,不求回报的——这就是麦子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形象。即便在这三年间,她还和其他的女孩有过交往,包括公开追求聪明漂亮的班花,可我依然相信,她对小林是真心的,小林是她最放不下的那一个。

“以前的事就不用提了。说说你们现在如何?”

“还能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嘛。你也知道的,不拒绝也不回应。我就这么傻傻地一直等待着。我有时候也会想,算了,这样折腾实在太累,可是在我失望想要放弃的时候,她又会给我点希望。每次都是这样。她就一直这么吊着我,我也没有办法。

“不过,她要是真的答应我了,或许我又没有感觉了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喜欢想尽办法去追一个人,真正追到手了,很快就会厌倦。

“我就是喜欢玩嘛,我知道这样不太好,但改不了。就是爱玩,没办法。”

我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心冷得像在冰窖一样。我以前真的很恨小林。我讨厌她那么吊着麦子,讨厌她尽情地使唤麦子。讨厌她虚伪又做作的态度。可是,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小林。舍不得麦子的好,又深知麦子是怎样的人,没有办法去回应她的感情,只能抱着一线希望地祈祷,就保持现在这样的感觉:不是友情,不是爱情,只是一份亲密的关系。这对麦子来说,无疑是残忍的。可是,麦子的游戏心态,对我们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抱歉,麦子。我不能。如果那天,我说出那个暗示的时候,你回应了我,我会为你留在杭州的,我会去努力尝试一次。但是现在我不能。过了那个时间点,一切都变了。尤其是现在,你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没有办法接受。真的没有办法接受。”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近在咫尺的麦子说出这番话,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有好几次我都想从床上坐起来,因为控制不了心里翻腾的情绪。我心里在挣扎,麦子的心里也在挣扎。最终打破沉寂的还是麦子。

“睡吧。”

麦子翻了个身。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很闷。直到最后,她也没有问出那个暗示。

我松开了一直紧攥着床单的手。耳畔传来的麦子的呼吸声是那么不真实,有一刹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沉重的脱力感又把我拉进了更加混沌空虚的梦境。

淮南的冬天干燥寒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这样的天气在马路边上走,简直就是自己找罪受。这是麦子三天来第一次走出酒店,我想带她看看淮南。

淮南是一座煤城,生活粗糙单调、节奏缓慢。我家住在市中心,相对繁华一些,也不过是多修了几条路,多盖了些饭店和娱乐场所。我的童年是在距离这里半小时车程的市西度过的。那里十年来看不到任何变化,时间好像是停滞了一样,循着童年的脚步,还可以看到记忆中的景象。只不过魔法消失了,一切都显出了本来的样子:居民区旁边的铁路依然存在,偶尔还有运煤的火车通过。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煤渣,落在衣服上就是一层黑色。马路对面就是父亲曾经工作过的陶瓷厂,厂子已经倒闭了,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厂房。居民区里到处都是等待拆迁的老房子。走在路上,有些长辈会拉住我,问我还记不记得她,我只能尴尬地笑笑。年轻人都出去打拼了,留下的都是步履蹒跚的老年人和坐在路边等待变老的中年人。我很少回来,因为看到这里的一切,会心酸。

我带着麦子朝火车站走去,告诉她这边是我读高中的学校,那边是我常去的小店。麦子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一一看过去,有些机械地点着头:“很好。我喜欢这样的城市。”麦子表现出来很认真在看,很认真在听的样子。实际上,她没有在看,也没有在听。她只是想着赶快回到杭州。

果然,离火车站还有一站路程的时候,麦子提出打车过去。

“只剩一站路了,直接走过去吧。时间还早,能来得及。”

“你确定你不会迷路?别忘了,我们上次在杭州市区转悠了两个小时才找到车站。”

“这里是淮南,不是杭州。”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我们都是路盲,万一误了火车怎么办?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我累了,走不动了。”

麦子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跟着上了车。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我又默默地付了钱,跟着下了车。

“你看,我说的对吧。来早点肯定没错。”

站在车站前的广场上,风没有遮挡地吹打在身上,比刚才在马路边更冷。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不好看,我也没想过要去掩饰。是麦子主动提出来步行去火车站的,也是她一再坚持不肯坐车的。我真的很不理解麦子为什么会突然这么任性。

“进候车室吧,外面太冷了。”

“里面空气不好,就在外面等吧。”

我本来算好的时间,麦子临时变卦,意味着我们要在寒风中站上整整40分钟,只因为她的自私。我知道麦子是个自私的人。麦子身上的种种缺点我心里一清二楚。可是处于催眠状态的我,唯一能记住的就是:麦子对我的好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我曾经和麦子玩过一个游戏,那是我去北京的前一天。我在网上遇到了麦子。我告诉麦子,我要去北京,在一个陌生的出租房里,和一个陌生的同住者,一起为考研做复习准备。我很害怕,面对未知的一切感到恐惧。离开学校之后,我才知道,我已经无法习惯孤独了。麦子简单地安慰了我几句,我心里平复了很多。就在麦子断网前,突然一个念头在我的心里闪过,我赶紧敲出了几个字:“麦子。我有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

“当然是有关你的话。不过我现在不打算告诉你。一个月后是我的生日,如果你还记得住的话,给我发一条祝福短信,我就告诉你。”

“好。就这么说定了。”

麦子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知道她会答应的。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游戏的机会。

一个月后,麦子的祝福短信真的到了,我却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打发她。最后只能编出了一句玩笑。麦子没有回短信。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很失落,我很愧疚,但当时的我真的很需要这个祝福。那天我一个人在出租房里,忍受着水土不服带来的煎熬,过完了22岁生日。这是那天我收到的唯一一条祝福短信。即便这个祝福是用这样的方式换来的,依然让我在北京黯然的生活有了一丝光亮。

昨天晚上,我回忆起这个片段的时候,后悔不已。我知道自己做错了。麦子说小林一次次给她希望,给她暗示,其实我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为了让自己能够继续沉浸在一些美好的幻想当中,为了让自己在冰冷没有一丝人情味的城市里面有一丝慰藉,我也给麦子种下了催眠暗示。

“时间到了,我该进站了。”

麦子把烟头踩在脚下,有些无聊地碾压着。

“嗯,也该进站了。”

“对了,有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什么事。”

“就是竹子怀孕的事嘛。”

“什么?竹子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

麦子不再折腾烟头,开始折腾我的神经。

“看来她没告诉你嘛。她去年不是说要考研吗,大概12月份的时候,我接到她的电话,说是不打算考了。语气平静得很,听着就不对劲。后来一直聊到很晚,竹子才告诉我,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刚查出来。她打算把孩子生下来,所以就放弃考研了。我以为她也告诉你了呢。”

“我是真的不知道。那……竹子的孩子是谁的?是不是她男朋友的?”

“这很重要吗?”

麦子反问了我一句。我沉默了。

在我决定在麦子的房间留宿前,我曾给竹子打过电话。我要求她把她知道的,有关麦子和麦子女朋友的事情,统统告诉我。竹子说的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是我不知道的。最后,我问竹子,麦子的女朋友是谁。竹子反问了我同样的话——“这很重要吗?”

是的。一点都不重要。我听到心底深处固守的执念在一点点破碎瓦解,有些自嘲,有些无奈,更多的是一种彻底的释然。

“还记得吗,第一天在这里见面的时候,我欠你一个拥抱。现在补上吧。”

“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

说完,麦子就在进站口抱住了我。

车站的广场上,有很多人用拥抱来迎接或者送别亲友,我们只是其中并不起眼的一对。我和麦子拥抱,不是因为相逢,也不是因为离别,只是为了完成拥抱这个动作。

我就站在那里,任凭麦子紧紧抱着,一动不动。直到有些窒息的时候,我把手搭在了麦子的腰上。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很轻很轻地贴着。麦子却突然地松开我,我趔趄了一下,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麦子已经朝着候车室走去了。

我就这么站在原地,保持着刚才拥抱的姿势,眼睛则紧紧抓住麦子的背影,固执地追随着她,跟着她一起进站,候车、检票,直到被风吹得生疼,几乎流泪了,才敢眨一下眼睛。我要把离别的这一幕全部记录下来,不想放过一个细节。

我的心里隐隐地怀揣着一份期待,期待麦子能够回头看我一眼。不过麦子没有回头。我知道她不会。我已经彻底失去这个人了。我和麦子施与对方的催眠暗示已经解除了。彻彻底底解除了。我蹲下来,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脸。有眼泪从指缝间滑过,为我和麦子的故事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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