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以禅喻诗”的巨大影响力
2016-05-14梅璐
内容摘要:作为宋代诗话压卷之作,《沧浪诗话》在当时及后世均有巨大影响,而探究“以禅喻诗”巨大影响力,无疑要兼顾其诗学的创新、内容的体大虑周,以及颇多争议,以求从中找到以禅喻诗巨大影响力的根源。
关键词:严羽 沧浪诗话 以禅喻诗 根源
《沧浪诗话》作为宋代诗话压卷之作,自成一家之言。郭绍虞讲:“《沧浪诗话》之重要,在以禅喻诗,在以悟论诗,然而这两点,都不是沧浪之特见”。[1]他认为禅悟论来源已久,前人早已有相关具体论述,如戴叔伦、范温等人。从中我们不免需思考一个问题,《沧浪诗话》依傍前人所述,何以远超前人之见,又引发后世巨大反响呢?其中之妙处,值得后人深究。
在提到其巨大影响力之前,我们必须注意到《沧浪诗话》内的诗禅思想。从魏晋玄学的禅诗,到唐皎然《诗式》的禅语,最终引向宋代禅诗的融和,禅悟论思想由来已久,并一步步走向成熟。宋代作为中国古代文化的集大成时期,文学发展同样经历诗禅浸染,例如苏轼、黄庭坚都通禅,但严羽脱离了苏轼和黄庭坚重视以理入诗的内核,转而求“悟”。“严羽能在袭用了前人‘以禅喻诗而仍能突围而出,打开后来的格调派与神韵派的局面,正是因为他洞识到‘悟。”[2]
郭绍虞认为,沧浪之诗禅说分为二义:一是以禅论诗,和前人诗禅说相同的“不渉理路,不落言荃”。一是“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以及“入门须正,立志须高”。沧浪的“以禅喻诗”,是对前人思想的优化和重组,并提出特见的。
探讨“以禅喻诗”的巨大影响,需梳理、分清探讨的脉络,主要从三方面进行探讨:“内”看思想内容,关注《沧浪诗话》诗学创新性,发现严羽思想的创见;“外”赏结构形式:聚焦作品整体架构,就其体大虑周的诗话体文论展开论述;“旁”观历代评价,不应遗落后世文论学者对严羽思想的判断。以下内容亦即从这三方面就以禅喻诗的影响试作分析。
一.“内”观思想内容:《沧浪诗话》的诗学创新
严羽《沧浪诗话》的创新之处有以下几点:
第一,严羽推崇盛唐诗歌,认为盛唐诗人“惟在兴趣”,兴趣是严羽评判诗歌高低的审美标准。严羽重兴趣,也体现他尊重作家创作主体性发挥和艺术规律的思想。
严羽所言的诗歌含蓄空灵的境地,用“兴趣”二字来概括。“诗人若善于选取符合诗歌的特殊材料,再加上完全被吸收了的变成了自己的血肉的知识,那么在诗人的感性的艺术的表现中就会有理性的升华,诗人的高翔的翅膀就能飞得更高,诗就能达到理想的境地”[3],这种理想的境地,也正是严羽所说的“兴趣”之美,才是“不渉理路,不落言荃”的优美诗歌。
第二,诗歌的兴趣,需通过“妙悟”而来,抑或《诗辨》所言的“别才”。
“妙悟”应该有两种:“一是指创作,侧重灵感,一指鉴赏,能设身处地、体贴入微地领略古人诗歌意境的,就算是妙悟”[4]。关于“妙悟”,古往今来类似内涵相近的阐述较多,如老子的“涤除玄览”,荡尽内心的尘埃,使内心洁净澄明;刘勰《神思》中也“思表纤旨,文外曲致”“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5]也有相关论述;东晋王彪《水赋》:“寄闲居以远咏,托上善以寄言,诚有无而大观,鉴希微于清泉。泉清恬以夷,体居有而用玄。浑无心以动寂,不凝滞于方圆。”朱良志先生解析道,“这里的谁已不是老子的柔弱胜刚强的上善之水,而成了妙悟心灵的象征物。”[6]为何妙悟有如此功效,熊十力认为“心既不是物质化的,所以是个觉照精明之体而独立无倚的”[7],这也指明了妙悟的真谛。
第三,严羽崇唐贬宋,并认识到唐诗宋诗的整体风貌。在他看来“盛唐诗人无不可观者”,宇文所安则认为,“《沧浪诗话》的流行产生了一个严重后果,那就是把盛唐诗经典化了,盛唐诗从此成为诗歌的永恒标准,其代价是牺牲了中晚唐诗人。虽然盛唐代表诗歌高峰的信念可以一直追溯到盛唐时代,但严羽给盛唐赋予了一种特殊的权威,一种类似禅宗之正统的文学之正统”。[8]相比唐诗,宋诗则是“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趣,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钱钟书在《宋诗选注》序中指出:“宋诗还有一个缺陷。爱讲道理,发议论,道理往往粗浅,议论往往陈旧......宋代五七言诗讲‘性理或‘道学的多得烦厌”。[9]严羽认为词、理、意兴应融为一体,无迹可寻,即达到“入神”的要求。严羽的可贵之处在于将诗歌创作以时代为界,从整体风貌上给予评价,体现出作为诗论家的远见卓识。
二.“外”观结构形式:作品的体大虑周
其次,“以禅喻诗”思想的巨大影响力又来自于严羽作品体系的体大虑周。这里我们有必要注重严羽所带给中国文论的体系性问题。
首先,在立论上,严羽为破除江西诗派“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这种流弊,不断寻找新的出路,并将革新的重点放在“以禅喻诗”,以自然、自由的诗学思想,为后世探究新的路径。同时,《沧浪诗话》又体现出随笔式结构,这里,我们想到《六一诗话》,它在理论化、专门化这方面却不及《沧浪诗话》。《沧浪诗话》全书以《诗辨》为核心,由《诗辩》、《诗体》、《诗法》、《诗评》、《考证》五部分组成,论述诗的本质、体例、流派的发展演变、创作技巧与法则、批评考证诸多问题,体例结构非常完整。从《沧浪诗话》全书看,五章大致可分为三个层次:《诗辨》论述诗学的基本理论问题;《诗体》、《诗法》、《诗评》三章属诗歌批评范畴,是《诗辨》中有关理论的延伸和具体运用;《考证》一章涉及问题众多,有与评论有关者,有与评论无关者,是批评的补充,是理论的延伸。
在钱钟书《读拉奥孔》一文中,明确揭示出随笔式话语表述方式的长处:
“诗、词、随笔里,小说、戏曲里,乃至谣谚和训诂里,往往无意中三言两语,说出了精辟的见解,益人神智;把它们演绎出来,对文艺理论很有贡献……不妨回顾一下思想史罢。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销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时效……往往整个理论系统剩下来的有价值东西只是一些片断思想。脱离了系统而遗留的片段思想和萌发而未构成系统的片断思想,两者同样是零碎的。眼里只有长篇大论,瞧不起片言只语,甚至陶醉于数量,重视废话一吨,轻视微言一克,那是浅薄庸俗的看法。”[10]《沧浪诗话》极具体系性的诗学理论话语,有其极强优越性,理论阐述清晰、直观等。再加上其恢复活泼的整体世界的文学观,进一步使严羽的“以禅论诗”思想从前人论述表达的论禅体系中,突围而出。
三.“旁”观历代评价:对严羽作品的非议
我们无法否认,《沧浪诗话》存在的不完善之处,如严羽的复古倾向,一味推崇盛唐诗歌;过分追求诗歌的艺术性,而忽视诗歌的社会现实性;严羽的心学色彩,即唯心主义观点,又比如在批判江西诗派的同时,也“渐渐地离开了把诗看成文字的艺品的观念,进入把诗看作表现前或表现后便是完整自足的心象的观念”。“我们必须有水有镜,方能看到其中之月与象,况且,诗的表现与传达并非单纯机械地如水与镜的反映。”[11]在理论话语的体系化,保持理论架构前后一致性上,《沧浪诗话》还存在些许不足,也是其局限所在,由于少了许多辩证性、逻辑性语言,在某种程度中也削减了其学术说服力和深刻性。
相比较对严羽作品的批评,我们更应该注重其在审美意识活动中的创新性。此处仅举一例,五代荆浩《笔法记》提到,何为绘画之大法“曰:何以为似,何以为真?叟曰: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盛。凡气传于华,遗于象,象之死也。”作者认为,绘画应画出山水的性情,而非眼中之物。只有形与气相通,方能创造跃然纸上的山水,而这显然需要妙悟的出现。从中可知,诗文与绘画何其相像?与此同时,绘画不落窠臼、不拘一格的审美观照,也正如严羽《沧浪诗话》里“惟悟乃为当行”,其目的是更为自然自在的回归内心体验,从而达到艺术本真境界。进而根据严羽所处的时代背景,我们也便不难理解,严羽极力提倡诗歌艺术性,推崇盛唐,甚而心学色彩的必要性。
严羽《沧浪诗话》思想中所亟待激发的就是对诗美感的追求,对理性严肃的疏离。种种对《沧浪诗话》的非议和批判,理应从其政治背景、时代风貌中寻找更多佐证,并从中发现严羽思想的先进性和进步性,正如叶维廉所言:“严羽从道学/理学目的重于理体(体弊于用)的政治议程里预感到全面人性的亏损,是这样的危机感,使得严羽激情地推出他的灵动神思的诗论,希望诗人们通过不渉理路、玲珑透彻、兴趣洋溢的诗,见框解框地,重新抚触活泼泼的具体的生命世界,来抗拒体弊于用的发展。”[12]
概言之,严羽的“以禅喻诗”思想,在于袭用前人论者,又不依从,借助“妙悟”等论说,将《沧浪诗话》体系化,艺术化,更重要的是,他重新建构起崭新的,鲜活的生命世界,意欲与时代流弊相抗衡的大胆尝试,必将成为学术研究的重点。而作为严羽思想代表的“以禅喻诗”思想,也因担负着宋代诗论变革期的重要使命,而愈加受到学人和史家的关注与钻研。“以禅喻诗”的独特魅力也必将在中国古代文论发展史中持续发热,熠熠生辉。
注 释
[1]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5页
[2]叶维廉:《中国诗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9页。
[3]童庆炳:《童庆炳谈古典诗学》,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60页
[4]吴调公:《读<沧浪诗话>札记》,中华文史论从》,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89页。
[5]刘勰著,李平,桑农注析:《文心雕龙》,凤凰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118页。
[6]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4月版,第352页。
[7]熊十力:《新唯识论》,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3-45页。
[8]宇文所安著,王柏华,陶庆梅译:《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430页。
[9]钱钟书:《宋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76页。
[10]钱钟书:《七缀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3-34页。
[11]叶维廉:《中国诗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8页。
[12]叶维廉:《中国诗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43页。
(作者介绍:梅璐,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