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鸟在歌唱
2016-05-14李美艳
李美艳
喜鹊
如果把它的黑羽毛想象成漫漫长夜,那些白色斑点就是初露的曙光;如果把它的白羽毛想象成晶亮残雪,那些黑色条块就是解冻后翻耕的土地。
总之,在世事不尽人意的时候,它的出现似乎预兆某种转机。一直以来人们都习惯于这样认为。
你听,它在叫了。站在村头白杨树一根有韧性的枝条上,头扬一扬,尾巴就摆一摆,俨然一位胸藏远见的大演说家,“喳喳喳”的声音,恰似一条狭长温软的舌头,一直深入到人们的心窍,作某种使人愉快得颤栗的舔吻。
似乎该翘首以待或举手加额庆幸什么了。
高高兴兴飞来的却是它的一只同类,以同样的风姿,同样的调门嚷嚷了一通后,它们在杨树枝头大大咧咧地交尾,无视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桩心事。
世界顿时恢复了原有的宁静。一切依旧,假如阳光下的树影没有悄悄地发生些许偏移。飘落下一两片生锈的树叶了,从那上下晃动的枝头,如人生无可奈何的叹息……
麻雀
筑巢于瓦隙墙缝,喜欢把它的村庄搭建于人类的居所,就像木耳总是附生于树木。
飞,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从院心到房檐,从田地到树林。凌乱的单边括弧,亚麻色的弧线,在低空一跃而过。哗啦,翅膀扇动的声响,像被压紧又放开的弹簧,向人们的耳朵弹射。
更多的时候,在更多的地方,它都在蹦蹦跳跳,或者双脚并拢,或者翅膀微张。偶尔也鼓起带白翎的双翅作离地的飞掠,略略收缩脚爪,仿佛一把被掷出的圆规,又仿佛一滴溅起的水珠瞬间跌落,回归群体。
如果两翼僵直下垂仿佛立正,尾巴张开仿佛鞠躬,并且围绕另一只跳舞,那是在求爱。
如果被追求者飞开了,就偏偏头,磨两下深黑色的嘴,耸耸双肩,跟踪着飞去。雄雀绅士风度十足。
它们不停地啄食。虽然会有汗水结成的籽粒被它享用,但同时也吞噬害虫。它们消费得更多的还有人们嘴边的遗落。
叽叽喳喳口无遮拦地为世界营造生动活泼的气氛,飞动着跳跃着用生命在人们的视野增添斑斓和动感。是天上的老鼠吗?是民众口中飞出的议论吗?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但可以肯定,没有麻雀,这个世界会更加寂寞。
黄鹂
“两个黄鹂鸣翠柳”……杜甫把这只玲珑小鸟喂养在自己的诗句里,是因为它的颜色和声音。
那是新榨的芒果汁满斟在一只琥珀杯里展现出的灿黄!那是水晶的碎块在金臼里冲春进溅出的脆亮!
被垂柳的绿捧起,被春晨的静含着,那颜色就在一行方块字里恒久地鲜亮着;那声音就在一卷线装书中不倦地鸣唱着,从唐代到中华。
但眼前,黄鹂却变得难逢难遇了。
是因为寥落柳叶上落满了飞尘,还是干燥春晨里翻滚着轰鸣?我们 的蓝天,早就被一支不会撒谎的蜡笔,于一幅儿童画中被写真为紫黑色的迷蒙轻烟!
但我还是听到了它的歌声:一腔细长、浑圆的晶液曲折跌宕地流淌,仿佛欲说还休的衷婉乡愁。
可是在离我17层的单元房不远,没有池塘和绿荫,只有三堵窗孔密布的墙,在左,在右,在前。
说是邻家穿黄裙的小女孩在临窗吹奏怀想的长笛。莫非一只黄鹂已驾着笛声从唐诗里振翅飞来,在它梦寐以求的枝头亮嗓?且在那种衷婉里感悟,且在那份乡愁里祈祷。
曾经,它仿佛一把短戟,被一道强劲的力投掷而出,深深地扎进树干。
锐利的趾爪在暗中抓拿,硬实的尾翼在从容支撑,笔挺于参天的大树。
头顶缀着一绺红缨,被树干皴裂的、沟壑纵横的褐色映衬着,绿宝石般的光泽穿透了森林的幽密。
用强直如凿的嘴在这里敲敲,那里敲敲,发现有虫,就将树皮啄破,然后伸出长长的、带有短钩的舌头,钩取那些深藏的天牛幼虫、蛴螬、白蚁……
沿树干螺旋似上下坐诊,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把害虫歼灭,是它的天职。
翻涌的绿涛因有它而不会浪尖泛黄,高挺的树木因有它而总能勃发生机。
但年岁无情,时光渐渐磨秃了它角质的嘴,脱落了它有力的趾爪,稀疏了它强劲的尾羽。
以生命的疲惫,它目睹了大小蠹虫的征欢。
森林在呻吟,树木在啜泣。一阵来自海洋的风里,裹挟着热烈而焦灼的隐约呼唤。
那是催它涅槃的火焰吗?它是否能重振青春已逝的双翼,赢取一次激越的新生?
一只似曾相识的啄木鸟在我遥远的梦里咯咯地叫了,略带鼻音,尾音不衰,广袤的沉寂被它錾开了一串透明的洞……
在鸟类演奏的音乐中,布谷鸟的声音带有更多的泥土气息。伴随着春天,它像破土的竹笋,东一丛西一簇,鹅黄嫩绿的从晨曦中冒出来,长长短短,顶端尖尖,戳破瓦屋里热被寓中的睡梦,提醒人们“正是披蓑叱牦时”。但也许它更像飞翔的阳光,从树林飞向田野,亮亮闪闪,绽放在戴箬笠的老哥准备深深插下的犁刀上,栖落于在秧田边播撒稻种的小姑的肩头。
这里那里,油菜花黄得热烈,蚕豆花白成一片,新翻犁的黑色土块冒着热气,镶嵌其中的秧田镜子般映照蓝天。布谷鸟打破田野岑寂的叫声,此起彼伏在记忆中的春天。
但如今,我只能到挪威作曲家约纳森的手风琴演奏曲《杜鹃圆舞曲》里去听取它了。那碟片里的风箱拉动了原野的风,把青草和春天的味道吹送进城市的窗口;那音响中的键钮推移着森林的光影,用枝叶上滴落的阳光和飘下的云絮驱赶着高楼的飞尘。布谷布谷,杜鹃声声。听着听着,有时我竟也像古人一样,把杜鹃的啼鸣听成了“不如归去”的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