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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之南

2016-05-14陈应松

长江文艺 2016年7期
关键词:坎儿井木卡姆哈密

陈应松

从敦煌到哈密的路上,五百多公里,经过一个叫苦水的地方。水一定是苦的,才狠心取下这个名字。看见了大漠落日,而天山雪峰巍峨壮丽,渐入云深处。我们走在天山之南。这令人晕眩和无望的戈壁,一路上没有任何变化。有一点点山冈,小得像一座坟或一个古代的烽火台遗址。云像是堆积上去的,并在暮色四合中开始安睡。低洼处,是白花花的盐碱沟,会有些低矮的芨芨草和芦苇,要死不活地活着,它们的一生是悲惨的一生,作为植物,它们没有看见过雨水,也不知道荫凉何为。

天空的蓝色是一种遥远的荒芜。草籽是什么时候埋下并不再做梦?它们是否还在灼热的砂砾中等待,在某个未来的一天,从雨水里钻出来,重获生命?

风从远古奔袭而来,即便带来战马的嘶鸣,但明显地,这只是一种历史的伤风咳嗽和千百次沙漠噩梦的翻身辗转。风抽打着故城断墙,残缺烽燧,就像失败的入侵者再一次的反扑。风摇曳着灵幡开路,而英魂们在后。那些长相怪异的芦苇、芨芨草、红柳、骆驼刺、罗布麻,是那些战死的士兵,它们溃散在戈壁上,至今,还在孤独地、忍饥耐渴地活着,在这无边无际的荒野。高大的草木都是那些远逝的英雄,他们打马而去,留下风沙漫漫的背影。砾石伪装成这块土地的历史,让人们无奈、沮丧和绝望。

鹰也离开了,天空因此显得格外悲伤和孤独。大海和季风离它们太远,如果让暴风雨猛烈地践踏和蹂躏一次,那将是它们生命的狂欢,让惊喜和欲望在新婚般的期待中复活,但这只是一万年的梦。绿洲是有可能的,但那些随处可见的草木的葱茏,那带着河流光芒的枝叶,仿佛被天空吞噬,收走了。还有那些壮怀激烈的灵魂,也被天空吞噬。他们曾经折柳西去,送别故人,马背踟躅,但从不回头,在没有人烟的地方,默然前行。

雪山完整无缺,像巨大的晶体守护着这千里驿道,千里顽强存在的绿洲。多少人也曾经让一路花朵相随,这是多么欣喜的旅程。但干旱从何时开始,成为常态?它诅咒着战争和烽火,还有这吝啬的雨水。雪山在退却,只剩下褴褛的外衣。水躲在深深的地底,在石头和沟壑里哭泣。

道路被各种遗弃的河流和风痕取代,戈壁迷失了方向。它知道再也不能走到哪里,干脆不要道路,让风沙泛滥,天空成为假想的河道,夕阳西下,红水四溢。

沿着这条通往西域的道路行走,似能在戈壁的雪山下听到战马咴咴,征夫夜泣。那些寺庙,那些坟墓,那些陪葬的物品,都萦缠着那个时代远去的烽烟。

城墙在戈壁的冷月下叹息,衰草在夜半摇曳哀伤。风是这儿唯一的倾诉者,独言独语。河流是风暴的形状,四处泛滥,但早已干涸,像一具大蛇的死尸。秋风会把大地收拾得干干净净,包括那些战场上的箭镞、车縠、马鞍、刀戟,把它们埋住,像埋一堆垃圾。一座座残存的箭楼和烽墩,是一座座即将抹去的历史墓碑。

在英雄出没的时代,黄沙退却,不会如此荒凉。战马的嘶鸣涨满了夜空,那个历史因此被放大。沙漠的生命是要用英雄气质浇灌的。

我们穿越河西走廊之后,又将穿行南疆,也就是从新疆的东大门哈密一直驱车向最西的喀什。

哈密是唯一一个地跨天山南北的地区。翻过天山就到了北疆,到了乌鲁木齐。但它又与蒙古有漫长的边境线,达五百八十多公里。因此,看起来这里也是与南疆一样的太阳和戈壁,但在天山以北有广大的森林和草原,有雪山和冰川。而且,哈密这块大盆地是一个巨大的绿洲。在南疆,万里戈壁中最大的绿洲就是哈密了。哈密的天山国家森林公园几乎不可能出现在哈密,但却是事实。这里高山冰川、浩瀚林海,茫茫草原,牛羊遍地,与沙漠戈壁扯不上一点关系。哈密瓜、哈密大枣,都是它的赫赫名片。但也有吐鲁番的朋友说,当年哈密回王献给朝廷的瓜产自吐鲁番,只有吐鲁番的香瓜才是最甜的。可是在南疆吃到的瓜果,都非常好。甜瓜、西瓜、葡萄、大枣,肯定是全国最好最甜的。因为南疆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适合糖分聚积储存。

哈密地区主要经天山雪水作为生活和耕种的水源,有冰川二百二十六条,所以,虽然干旱少雨,但作为沙漠绿洲,它又有得天独厚的条件。维吾尔人以面食为主,到达哈密后,吃到了地道的维吾尔大餐,有馕、油塔子、抓饭、凉皮、曲曲儿(馄饨)、萨木萨(烤包子)、皮特尔曼塔(薄皮包子)。皮特尔曼塔很大,里面是南瓜。还有焖饼子、油炸馓子、手抓肉、灌面肺子。特别有味道的是大串的红柳烤羊肉,两三串也吃饱了。肥瘦相间,味道鲜嫩,是用沙漠中的红柳枝串上羊肉烤的。主人不停地给我们的薄荷茶加蜂蜜,在如此炎热的地区,加上夏天吃羊肉会让人发躁,薄荷茶正好清热解暑。

哈密是西域与中原文化的交汇地,历史上是汉朝与匈奴激烈争夺以制西域的战略要地,交通要冲。城市的风格有维吾尔和汉族的元素,也有回族、蒙古族的元素。像回王府和回王墓,将几种建筑风格统一在一个建筑之中。

回王府在市区,因上世纪30年代农民暴动被毁,重建于80年代。清朝哈密回王因与朝廷关系很好,平叛有功,是被清廷任命的,世袭九代。在回王府展览馆里,我们看到,1697年一代回王额贝都拉助清廷平定噶尔丹叛乱,被册封为“一等扎萨克达尔汗”,其部被编为蒙古镶红旗。回王为维吾尔人。当地朋友告诉我们,仔细观察,这里的维吾尔人与往西走的维吾尔人长相不同,接近汉人。越往喀什走,维吾尔特征越明显。这证明,哈密的民族融合是数千年的结果,而且维、汉、哈、回各民族比较亲密,没有矛盾,语言也没有障碍,都能用汉语说话。再者,这里因靠近内地,教育发达,农业也发达,与内地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回王墓在城郊的回城乡阿勒屯村。“阿勒屯勒克”意为“黄金之地”,这是回王家族的墓地。七世回王伯锡尔陵墓穹顶高矗,四周墙壁镶嵌绿琉璃砖,初看是阿拉伯风格,但又有中式八角攒尖顶及蒙古式盔顶的木质结构建筑形式,这也表明,这些文化在这儿和谐相存相融,已经分不出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穹窿顶覆以苍绿色琉璃砖。整个建筑雄伟高大,素雅庄严,是新疆伊斯兰建筑中的佼佼者。

回王墓附属的清真寺名为“艾提卡尔”,相传为四世回王优素福所建,占地2280平方米,寺内有大红柱108根支撑开阔的平顶。有的梁柱因陈旧被换掉,但大多是三百多年前的原件,因空气干燥,少有风化和腐朽。寺顶彩绘花草图案,并开有天窗。寺内四壁书古兰经文。这个外观并不高大的朴素的清真寺,却是哈密穆斯林肉孜节和古尔邦节欢聚的场所。寺内可容纳五千人礼拜,而寺外可容纳一万人礼拜。其场面一定相当壮观。它居哈密清真寺之首,也是中国第三大清真寺。

“艾提卡尔”是节日的意思。

虽然,在哈密近五十万人口中维吾尔人只有八万人,但维吾尔人在这儿创造的音乐却是令人震惊的。这里有一座漂亮的木卡姆博物馆,我们也观看了一场让人感动的木卡姆表演。音乐虽然热烈,我却听出了伤感。这些木卡姆也是一个民族的心声吧。想一想,作为丝绸之路上的重镇,西域的门户,华夏文明、印度文明、古希腊文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都在这儿冲撞过,留存过。而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交错影响这里。三大语系阿尔泰——乌拉尔语系、印欧语系、汉藏语系都在这儿留下过深深的印痕。这里的音乐曾经让唐代诗人们高适、岑参、王建等沉醉并讴歌。

木卡姆是阿拉伯语,是位置、地位、等级的意思,也是曲调、歌曲、乐曲的意思,现在也有古典乐曲的含义。成套的大型乐章才能称之为木卡姆。在这里展出介绍的十二木卡姆,其实是新疆音乐的总称。木卡姆虽然是阿拉伯语,但并非来自阿拉伯,依然是维吾尔人的音乐。在天山南北,在叶尔羌河谷、塔里木盆地、吐鲁番和哈密流行,是维吾尔人生活的一部分,是他们心灵的歌声。尔后的几天,我们不仅看到了哈密木卡姆,还在喀什麦盖提县的刀郎地区看到了刀郎木卡姆。

哈密木卡姆是流传在新疆东部哈密市的陶家宫乡和伊吾的淖毛湖绿洲一带。是一种有着悠久历史传承、篇幅结构宏大完整的大型维吾尔音乐套曲。说到它的源头,与“伊州乐”有关。伊州是哈密的古称,与龟兹乐一样传入中原深受民间喜爱。从历史上看,正如当地朋友所说,“伊州乐”相当于汉族李白、杜甫的诗。而《乐府诗集》中的伊州乐竟收入的是王维的一些诗。如“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这首题目就叫《伊州歌》。还有“三秋大漠冷溪山,八月严霜变草颜。 卷旆风行宵渡碛,衔枚电扫晓应还。”我在想,是否当时的哈密人都能传唱汉人王维们的诗?还仅仅是王维用了伊州的曲调?但不管怎样,木卡姆现在是属于民间的,是维吾尔人过节、婚礼、割礼、宴会的表演,这表演不仅有弹唱,还有大量模仿鸟兽如骆驼、鸡、鹰、魔鬼的舞蹈。

恕我不引用这本书里面的歌词。那些幽人思念的,那些贬客倾吐的,情真意切,无不打动人心。

也许一把热瓦甫,一把都塔尔就可以倾诉内心的苦乐怀念,但木卡姆有多种乐器伴奏。我们在哈密看到的除了热瓦甫和都塔尔,还有弹布尔、萨塔尔、卡龙、达普(手鼓)、艾捷克、沙巴依、阔捂子、巴拉曼、乃依、胡西塔尔、塔布拉、冬不拉等。我们一般在内地见到的达普是羊皮的,但在哈密,也有马皮和驴皮。鼓框是用葡萄木或胡杨木制成,但大部分鼓面是蟒皮。纳格拉是用双槌敲击的大鼓,苏尔奈有点像汉族的唢呐。羌则像汉族的扬琴。

木卡姆是一个民族历史和情感的记忆,也是生生不息的情感的发泄和对生活的的赞美。它有口头叙述的特征,也有民族的神话、英雄、饮食习俗、劳动生产。一个民族活生生的历史尽在其中。

我们观看了约一个小时的木卡姆表演,这些演员全是地道的农民,有诙谐的老人,有个子高挑的维吾尔姑娘,他们漂亮的彩裙,头上的多条辫子,旋转起来像一道道流光溢彩的河流,伴舞的小伙子矫健灵活。边弹边唱的歌手唱道:“杜鹃在山上唱歌,歌声是那样悲伤,愿咱俩交个朋友,你我都无家可归……”有一首这样唱:“我趁着夜色而来,沿着水渠里走过来,小伙子的手已被束缚,被少妇的头发缠起来。美丽美丽真美丽,你的美丽让我爱你,美丽的少妇啊,阿亚莱。”

木卡姆的音乐热情洋溢,节奏欢快,但我真的听出了深处的伤感,禁不住眼湿。我听出了一个民族在大漠之中的不停迁徙和艰难生存。虽然多有幽默逗趣,但内容大多还是对生活的抗争和感叹,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对黑暗和不公的诅咒。木卡姆浓郁的西域色彩,一定会把我们带向远方,而我们正在这个“远方”陶醉。任何一个民族都是伟大的,你看他们的自信,他们肢体的舒展,服饰的艳丽,乐曲的动人,过目难忘。闭上眼睛,全是那些旋转的光影,五彩斑斓,像一道道彩虹。

哈密木卡姆另一个与南疆其他木卡姆迥异的特征是:它与内地西北的秦腔和花儿等音乐十分相近。仿佛有着黄土高原的部分血统。这真是神奇的音乐。

从哈密到吐鲁番四百公里。经过一个叫哑口的地方。风大,全是发电的大风车。这凛冽的大风吹得人哑口无言。司机的方向盘都快握不住,风把汽车吹得摇摇晃晃,司机就像是与风拔河,嘴里不住地嘟囔。吐鲁番是中国海拔最低的地方,海拔负150米。所以,翻过哑口,往前方的火焰山去有几十公里的下坡路,两边全是赭红色的石头,像是被火焰烧过的。山势奇特,与我们心中的火焰山几乎一样,非常险峻。

我们下到了吐鲁番盆地的最低处,盆地的中心。这里是中国最低的地方,是世界第二低的地方,仅次于约旦死海。火焰山是一个景点。虽然我们要求师傅停车在最震撼的地方照一张火焰山,但前方已经有吐鲁番的朋友接待我们,只得与他们会合。但山的气势已经慢慢不如所经过的地方。其实火焰山不是一座山,是一条山脉。维吾尔语称“克孜勒塔格”,意为“红山”,古书称之为“赤石山”。它东起鄯善县兰干流沙河,西至吐鲁番桃儿沟,是一条横卧在盆地中的赤色巨龙,全长九十八公里。果然,在最低的盆底,靠近公路边,有一个景点,有简易的大门。里面有不少游人。有火焰山石碑,有孙悟空、牛魔王、铁扇公主的雕像,还有一根金箍棒式的巨大温度计。这天,听说我们遇上了千载难逢的下雨。因为这儿基本无雨。雨虽然只有不大的几点,但乌云让天阴了。这里的人说,乌云也是难见的,是我们带来了喜雨。这里的年降雨量只有十六毫米,估计也就南方五分钟的降雨量。这天加上风大,阴天,气温只有四十度。所以他们才说:今天才四十度,你们来的是时候啊。因为吐鲁番历史上最高温度是五十一度。气温是越来越高了。而地表温度在火焰山会达到八十多度,这是沙地上烤鸡蛋的温度一点不假。

火焰山自然是《西游记》为它做了几百年的广告。想象的玄奘西天取经当然是要经过这里的,《西游记》写道:“西方路上有个斯哈哩国,乃日落之处,俗呼‘天尽头。这里有座火焰山,无春无秋,四季皆热,那火焰山有八百里火焰,四周寸草不生。若过得山,就是铜脑袋、铁身躯,也要化成汁哩!”所以孙悟空三借芭蕉扇才将火扑灭,师徒四人才得以继续上路。

少雨,极度干旱,山头上自然光秃秃的。加上是赤褐色的山体,就像被火烧灼过的,太阳毒烈,红砂岩灼灼闪光,炽热的气流腾腾上升,就像烈焰熊熊,火舌燎天。而且这盆地四周是山,有限的水气又被天山阻隔。地势太低,山地与盆地在短距离内高差超过5600米,就成为了一个日夜烘烤的大火炉,当地人戏称这儿是个大馕坑。气流下沉增温产生“焚风”效应,人行其中,就如焚烤一般,自古这里就称为“火洲”。好直截了当的名字!它还是“风库”,有记载的2008年8月5日的大风达到十四级。因此这儿戈壁上到处可见巨大的风力发电风车。

我看玄奘取经的经历,比这其实更惨。他在一个人进入沙漠之后,两个水囊落地,没有了水,在如此炎热的沙漠,竟然有四五天滴水未进,他必死无疑,他的马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但奇迹发生,他的马驮着进入半昏迷的他往一条陌生的路去,竟然找到了一处水源,还找到了青草。后来的小说把他的马神话,也是有根据的。对炎热的火焰山的恐惧,简直扑面而来。在古代,每个书写过这儿的诗和游记中,都充满了莫名的惊悚。

可是,到了吐鲁番,才知瀚海沙漠中还有如此甜蜜和葱茏的世界。吐鲁番城区因太过古老而略显陈旧。但是它们掩映在一片片不见阳光的葡萄藤下。我们住宿的葡京酒店就在吐鲁番最著名的葡萄大街边。从楼上望去,看不见大街。但大街很宽畅,藏在葡萄架下。机动车道是大葡萄架,两边的人行道是小架。但都是非常粗壮的葡萄藤,有了些年头。此刻,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了,一串串葡萄挂满了头顶,密密麻麻,有大的、小的、长形的、圆形的。当地朋友自豪地介绍说,这条大街在全世界也是独一无二的,一条街上的葡萄有几十个品种。有吐鲁番最多的无核白葡萄、有红葡萄、黑葡萄、玫瑰香、白布瑞克、马奶子、喀什哈尔、梭梭葡萄等。在吐鲁番,葡萄品种达五百个,当之无愧“世界葡萄植物园”的称号。而无核白葡萄的含糖量可高达22%-24%。它生长力强,结果多。因其无籽,适宜晾制葡萄干。制干后,果粒色泽仍碧绿鲜艳,果肉柔软,色香味俱佳,为国内干果中之珍品,称之为“中国绿珍珠”。因为吐鲁番日照时间长,不仅葡萄甜,西瓜、甜瓜也特别甜。所以当地在争哈密瓜的起源。他们认为,哈密瓜的故乡是在吐鲁番。不仅瓜果,就是棉花也含糖。这里的棉花加工时,还要有一道脱糖工序,太奇怪了。

满街的葡萄,硕果累累,触手可及,但没有任何人采摘。一是市民素质好,二是在吐鲁番,葡萄太多。我还是摘了一串,差不多成熟了。有的好像因成熟未摘还腐烂在枝头。8月20日,是吐鲁番一年一度的葡萄节,我们早来了八天,多遗憾啊。

吐鲁番,维吾尔语意为富庶丰饶的地方。也有说是回语“蓄水”之意。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通名大辞典》释为维吾尔语“都会”之意。也有学者说“吐鲁番”系“吐蕃”的谐音。

这里是西域三十六国之车师国的旧址,但古称“姑师”,在古丝绸之路上,这里战火纷飞,你来我往,汉朝与匈奴进行过漫长的战争。

我们的第一站就是寻访交河故城。交河,就是两河相交之意。它位于吐鲁番市郊的亚尔乡。它曾经是一个城市,而且是一个多么巨大多么辉煌的城市。但现在它是世界上最大的生土城遗址。一片苍凉,断壁残垣,就像是被时间扔弃的城市的骨头化石。你根本无法相信这里曾是有着十万人口的大城市,怀疑这只是一些大漠上的黄土堆,被风化的土山,毫无人类活动的痕迹,是一个传说中的魔鬼城。但事实上,却有标着的中央大街、官署、生活区、集贸市场、寺庙。可是中央大街那么曲折,还是一条爬坡的山道。整个遗址在河岸高地上,气势雄浑,苍茫一片,静默死寂。那些所谓的街道纵横交错,黄得让人晕眩,令人揪心,令人绝望。这座城是由上往下修建的,也即由山顶往下挖。挖成地窨子,盖上土屋顶,于是冬暖夏凉。反正这儿也没有雨水,不担心屋顶漏雨,一些低低的屋顶盖,有的是用芦苇糊泥往上苫的,还有的在顶上开天窗以透气。在这只有黄土的高地上,木材是稀缺之物,几乎没有什么建筑材料,就挖洞吧。于是各种精巧的洞窟,互相连接,结构玄妙。长长的台阶往下延伸,感觉真是怪怪的,走下去豁然开朗,有一个个四合院,里面有各种洞窟,各种用处。生活设施齐全,包括打有深井。这个古怪的城市,看似简陋,其实充满了古人的生存智慧。

这座城市有记载的是,西汉时,是“车师前国”的都城。唐代是驻西域的最高军政机构“安西都护府”办公之地。最早是由车师人建造的。交河故城又称为东方庞贝城。也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废墟。故城南北长约1650米,东西最宽处约三百米,四周有高达三十余米的壁立如削的崖岸,完全不怕敌军偷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选这里筑城,应该是天赐宝地。当年崖下一定是河水翻滚,现在只剩下干涸的河床,叫雅儿乃孜沟。当地维吾尔人把交河故城称为“雅尔和图”,就是“崖儿城”的意思。《汉书·西域传》记载:“车师前国,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号交河。”

如果说这是城的话,这就是活生生的鬼城,已经有几千年见不到一个人了,最后一个人离开的时候他会多么匆忙,简直是逃离。人们是如何要遗弃这座曾经繁华的城池?

历史记载,1383年,蒙古人攻破了高昌和交河两座丝路上最繁华的城市,这两座佛教之城,被蒙古人强迫改信伊斯兰教,不从者杀头。寺庙一一被毁,它的衰落是一个文明的衰落。在考古时,三十多口古井里,全是人的骸骨,全是头朝下,这表明,这个城市进行了残酷的杀戮,血雨腥风。战争是破坏力最大的,比自然灾难和岁月风化更为惨烈。

在所谓的中央大道,地面气温常常超过八十摄氏度,行人的鞋底会黏在地砖上。这样的气候好像只能掏地窝子,不然是没法生存的。我们一路往上,故城全貌尽在眼底,一片一望无际的废墟,一些用黄土筑就的所谓建筑。街道两边有介绍,有什么纺织、酿酒、制鞋等各种手工作坊,也有军营。坡路杂乱无章,建筑是干打垒,挖的一些洞窟就是人居住的吗?洞窟还小,钻进去不知如何生存,这个城市不是太原始吗?这不是穴居人吗?但事实确凿,佛寺的佛龛里还有比较完整的佛像,藏兵的堑壕里,有开阔的演兵场,有保存完好的佛塔,依然宏伟,它肯定不是大自然的杰作,是人类活动和信仰的证明。何况这里还出土了许多国宝级文物,如唐代的瓦当、经卷,还有车师国的墓葬。但有一个地方有几百个小长方形墓,全是婴儿墓,这又是为何呢?是专为夭折的婴儿准备的?这里,诡异的废墟里有许多诡异的事情。整个城市都充满了不解,让人一头雾水。因为远离我们的时代,这样直接地面对一个遥远的朝代和历史,如此直观,让所有人都成为白痴,而且是一段终止的历史。故城不是古城,故城是没有人烟的,是曾经的城,古城是有人居住的城,有今天。交河故城没有今天,它是一具庞大的死尸。至今,它的悲壮依然触目惊心。

交河在我们的古诗中经常出现。唐李硕的“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文琵琶幽怨多”。李世玉的“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都是很有名的。

但交河还有水,另一条小河筑了些涝坝,还有几只鸭子。有葡萄,有晾晒葡萄干的土屋,有高高的钻天杨,唯独城里不再有水有人,也不再有屠城。阳光激烈,但天空安静,一只鹰在故城和祁连山雪峰之间飞翔。如果在夜晚,穿行在这千年废弃的城市里,你会听到什么声音?哭号?悲咽?欢笑?琴声?鬼嚎?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回到人类和新的生活中去吧。

吐鲁番还有一种伟大的东西:坎儿井。

我们见到的坎儿井是在吐鲁番亚尔乡新城西门村,这里的坎儿井有四百多年的历史。可崭新的水却在欢快地、汩汩地流着,声音清澈,流在古老的渠道里。

也许是因为有坎儿井,我们来到这个村,已成浓荫的葡萄在我们头顶,还有一种药用葡萄,是世界上最小的葡萄,叫索索,晒干后用来治风湿的。坎儿井是在地下,我们进村就听到了地下传来的流水声。因为坎儿井是有竖井的,可以看到水在地下流。而我们脚踏的地上,该炎热的依然炎热,大地依然看不到一滴水的影子,还是年降雨量十六毫米的地方。但叮咚的来自雪山上的水,却穿越地下一路欢歌。这的确是一项伟大的发明,是新疆人民在沙漠中生存的奇迹。我第一次听说这么一句话:坎儿井与我国的万里长城、京杭大运河并称为中国古代三大工程。哈,这评价简直太高了。这种暗渠能跟长城和大运河相媲美吗?人家那是举一国之力修建的,而这些坎儿井是一些农民自己挖掘的。但有这种说法,我们表示尊重。当地人介绍说:仅在吐鲁番,坎儿井总数就达一千一百多条(其实现在因为生态破坏,已经没有这么多,资料上说还有六百多条),全长约五千公里。是不是指全疆的总和?不得而知。但如果细细了解这项工程,还是得佩服它的伟大,它的艰难。生活的奇迹无处不在,人们战胜大自然,利用大自然也算是绞尽脑汁了。

坎儿井并非新疆独有,内地也有,各省叫法不一,陕西叫作“井渠”,山西叫作”水巷”,甘肃叫作“百眼串井”。但据说是维吾尔人去麦加朝圣后看到中东有这种井,并引进到新疆。但事实上在西汉就有了。在这样的极度干旱地区,水的蒸发量太大,也许雪山上的水还没有流到村里,早就被太阳和沙漠吸得一干二净。

在新疆,没有坎儿井也许没有人烟,也就没有那么好的葡萄、甜瓜和西瓜。水是人类的生命之源。在这里生活,说白了,就是怎么得到水源和保护水源的问题。“坎儿”就是井的意思。不过维吾尔的“井”更加复杂。是由竖井、暗渠、明渠和“涝坝”(小型蓄水池)四部分组成。我们走进西门村,就看见了竖井,而深处在流淌的水渠就是暗渠。走过一段,又有明渠。明渠为什么需要?不是让其蒸发掉了吗?一是为人们的生活饮用水,二是,这些水是从雪山上下来,非常冰凉,直接浇庄稼会冻坏幼苗,致使减产,在太阳下晒后增温才可以浇地。另外,明渠蓄水就是涝坝,涝坝可大可小,可以改善干燥的气候。

我们被引入地下看坎儿井暗渠。完全是抗战时冀中平原的地道战,而且比地道更加宽畅。下到地下深处,就看到了坎儿井在地底行走的真面目。那确实不简单,如果这样挖几千公里,可真是要命的奇迹。在地表的沙漠之下,土质是砂砾和粘土的胶结,质地坚实,井壁及暗渠不易坍塌,水也不容易渗漏。但暗渠实在太小,在竖井处大点,往里看,就容一个人匍匐。这是怎么挖的?当初挖它的人怎么操作?的确是一个人挖的,跪着挖掘,天山雪水冰凉刺骨,工人掏挖暗渠只能跪在冰水中挖土,也因此,那些从事暗渠掏挖的工人,寿命没有超过三十岁的。可是,为了生存,不得不这样干。这连绵五千公里的吐鲁番坎儿井——这壮观的“地下长城”,是用多少人的短暂生命换来的。如今有人说因为农业的现代化,灌溉不再需要这坎儿井,巴不得废除掉。这真是无知和无耻。尊重祖先的非凡的创造和智慧,这是起码的做人道德,何况,它现在依然以最简单的方式,浇灌着我们的葡萄园、棉花和其他庄稼。而且是一劳永逸的,是子子孙孙受惠无穷的。说白了,我们至今都在喝着祖辈的水。我喝了几口暗渠里的水,非常冰凉,但很清甜。这水在地底没有任何污染,经过长距离沙石过滤,带有大量矿物质,完全可以直饮。现在这里就有一种坎儿井瓶装水,几元钱一瓶。而且,我竟然看到水里有小鱼儿游动。这些鱼是冷水鱼,钻进深深的地底,逆流而上,悠然自得,太有趣了。

在坎儿井博物馆,我们了解了这井是如何挖的,解开了不少疑惑。暗渠的掏挖有的在地底达九十米深,先打竖井,再往下游挖。竖井相隔距离相等,为了不让方向歪斜弯曲,在指南针未传入西域之前,吐鲁番人创造了木棍定向法。即相邻两个竖井的正中间,在井口之上,各悬挂一条井绳,井绳上绑上一头削尖的横木棍,两个棍尖互指的方向,就是直线。然后再按相同方法在竖井之下定向,地下的人按木棍所指的方向挖掘就八九不离十了。其实这是根据平行四边形的原理。另外,还有油灯定向法。依据两点成一线的原理,用两盏旁边带嘴的油灯确定暗渠挖掘的方位,这样也可以检验洞内的氧气,如果油灯熄灭了,人就得尽快爬上竖井。在地下的油灯定位也很简单,就是挖掘时,掏挖者背对油灯,始终掏挖自己的影子,就可以不偏离方向,而渠的掏挖深浅,则是以泉流能淹没筐沿为标准就行了。

据说坎儿井在伊朗、俄罗斯等地的发音都是一样的。如今在伊朗、哈萨克斯坦都存在。在吐鲁番,每条坎儿井都是有名字的,有的以挖井人命名,有的以动植物命名,有的以地理方位、水的味道命名。我们参观的这条坎儿井叫米依木·阿吉坎儿井。米依木·阿吉就是开挖这条坎儿井的主持人。这条坎儿井在吐鲁番最著名,已有八百多年历史,全长二十五公里,日水量可浇地七十多亩。

吐鲁番另一有名的地方就是葡萄沟。这条沟就是一个峡谷,在火焰山西侧。沟谷西岸,山势柱柱直立,也许是远古火山爆发形成的。沟内有一条布依鲁克河,如今正是雪山融水的季节,水流湍急,哗哗作响。因为有水,孕育了这条葡萄沟。

近十公里的葡萄沟全是葡萄,现在正是葡萄成熟的时候,空气中甜味弥漫。各种颜色,各种品种的葡萄在这里汇集,招摇过市。头顶上全是葡萄长廊,遮天蔽日。这里与我们住的葡萄大街一样,有无核白葡萄、马奶子、红葡萄、喀什哈尔、日加干、琐琐(或名梭梭)等,简直让人晕眩。而村路两边,除了新摘的葡萄,更多是葡萄干,有做药的索索王,有绿宝石、野葡萄干,有什么葡萄爷爷,葡萄奶奶,有女人香、黑加仑、白巨王、也有桑葚干、乌梅、大枣、野西瓜干、全球红。葡萄奶奶就是红妃。葡萄摊有百多家,有维吾尔老人,也有孩子,都能讲汉语,拉你去买,维吾尔小女孩们很会做生意,说词一套一套的。我们边走边尝,甜在葡萄沟。在新疆,有一首民谣说: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库尔勒的香梨人人夸。

带我们去的宣传部朋友告诉我,不要买那些颜色黄黄的,是熏出来的,颜色漂亮。风干的葡萄颜色深暗,虽不好看,但吃得放心。我于是买了几大包红妃,其价格只有武汉的四分之一。

在葡萄长廊下散步,旁边是奔腾的涝坝,坐在那儿,手上一串葡萄,嘴里甜蜜蜜的。维吾尔老人们也在那儿闲坐聊天。生活如此甜蜜悠闲,哪儿有沙漠和骄阳的影子?

葡萄沟的“农家乐”也十分火爆,家家是手抓饭,是烤羊肉,是手抓羊肉,是馕、拉条子,更有西瓜、甜瓜,葡萄。手抓饭里的羊肉、胡萝卜、土豆条,颜色缤纷,引人馋虫。

葡萄沟真是袖珍小江南。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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