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吕新,有点难
2016-05-14楚风
楚风
去年《长江文艺·好小说》选了吕新一篇旧作。我听老曹说和吕新有联系,马上请他约稿,心情微微迫切。
吕新并不是众刊追逐的对象,虽然当年名列“当代著名先锋小说家”。他们的作品读者不多,我自己也读得少,主要是因为阅读体验感觉累,费劲读完常常不知所云,求助评论,收获寥寥无几。“好读”是近年来我们很容易接受的选稿标准,一向执行得理直气壮。但是往深里想一想,“好读”决不是评价作品优劣的主要标准。读不懂,有时是懒 ,不肯用功,有时是素养不够,读小说想深入理解是要求很多技巧的。
我关注先锋作家,是喜欢他们写作的姿态。对这些作家的印象和喜爱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继承下来的。我理解的先锋艺术一定要有批判的精神和反抗的姿态,并且很强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事实上没有多少先锋永远能保持先锋。许巍说:“他们不知道那种苦。”一旦泯然众人,便光彩不再。
吕新有点不一样。当年以先锋著名至今红旗不倒的作家已经不多了,就是还在写作,像吕新这样比较坚决地与读者隔绝的少而又少,你去搜一下,2009年以后就没什么新作品。偶尔我也看对他的评介,好像 (我对采访者和评论者的转述总是觉得靠不住,姑妄听之)他接受采访时说自己大概十年前感觉突然洞彻了,我理解就是明白自己要写什么并怎么写。但有意思的是,正是这十年他很少作品问世。他本来就不和这个世界用小说以外的语言交流,现在就更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我也不敢妄加揣测,想起钱钟书说的“不读书之黠子作伪,而多读书之痴汉为圆谎焉”,觉得还是多看少说不丢人。我真的很期待他的新作。
他同意了,过了一些时,我会催下老曹,得到吕新的消息,说在写,很慢。
我读这个小说还是感到困难。
第一遍读是一种混沌的印象:天总在下雨,阴郁,黑暗。村庄的房舍仿佛都没有屋顶,人们说什么做什么一览无余。我倒是像个隐身人,在村庄里飘来飘去,偷听偷窥。但又听不清看不清说不清。我找不到一个完整的故事主线。如果没有准备,对作者及作品从前一点儿不了解,也难得去联想。当然,肯定的,文字本身不难读,自然而然就读完了。先锋小说家们最标榜的是对语言的认识及运用能力。没有好的语言就没有好的小说,记住,他们说的是语言而不是文字。我也请同事读,第一印象也是“头绪繁多”,很难深入,甚至问这是不是一个长篇的开头。但老曹说吕新表示这是专门为我们杂志创作的。
这时我读到了吕新的一些访谈和随笔,发现他直抒胸臆时表述漂亮极了,很隐秘很复杂的感觉都能清晰简洁地传达给读者,甚至可以说非常动人。如果他想迎合一般读者的阅读习惯,所谓“愉快阅读”、“书香世界”,以他的能力应该是手到擒来。我在想,作者一定是隐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在作品里。
老曹对我说(他本人写小说,有技术,所以我比较信他说的),你不要把他当作一个先锋作家,就当作一个作家,不要把他的作品当作先锋小说,就当作小说。说得有理。于是我在看一校时又认真地读了一遍,放下包袱,直面文字,好像看到了一些路径。
小说名为“雨下了七八天”,写的就是七八天中的事情,村里正进行着激烈的阶级斗争。主要的斗争对象是会计,他当了十几年的会计,居然贪污了四百元钱,这在当时是好大一笔钱呢。虽然只是会计被揪出来了,但村里睡不着觉的人多着呢。村主任海龙“擦亮眼睛,提高警惕”,配合工作组在村里的工作。小说一开始落笔在海龙,写他在做事,说话,我把他当作主人公,当然也预期跟着他走向故事的深处。可是作者不这样做,下一节,主人公变成了会计的老婆和儿子,再下一节,又换成了另一个村主任杨跃海。对了,作者的视角是不断地变化的。我要适应的其实是这种跳跃的节奏。跟上了这个节奏,作者到哪儿我到哪儿,我就发现每个人物都是一条线索,每一条线索都长满枝枝蔓蔓。枝枝蔓蔓遮蔽了许多东西。又显示了很多东西。作者细致而深沉。我们要有耐心细读。
海龙这一条线相对比较清楚,察言观色,我觉得自己发现了这个人物的底色——人的底色就是他的童年和故乡。在小说里,有好多段落带出了海龙的童年和故乡,凡是这些文字都特别的明媚,和现实的阴沉形成鲜明对比:
他说,我记得,二姐两口子打架,水缸里忽然蹦出好几个绿莹莹的蛤蟆。院子里水汪汪的,门口盘着蛇,舌头柳叶一样,粉白粉白的,小眼睛黑亮黑亮的,像玫瑰花的籽。
没有人告诉他,亲戚们也全都不理他,各做着各的事情。四个舅舅已把行李捆好,马在门外咴咴地叫着,嘴里喷着热气。他们当中的老四已去世多年,他的那一双平时总是清洗得干净雪白的网球鞋时常在暗夜里疾走如飞,上面是一张年轻的朝气勃发的脸,星星在头顶上面跟着他走。青石板上钉银钉,他们把黑夜里的天比喻成洁净辽阔的青石板。黑暗中,他笑了,嘴里的白牙一闪一闪的。老一辈人其实也很有他们的意思。
听见他这样说,小四用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望着他,小四的那种眼神多像是一条清亮的小溪啊,一下就弯弯曲曲地领着他回到了从前。有树荫,有狗,黄艳艳的金针箭一样长在园子里,深红色的玫瑰花从来都是以垄论,以片计,没听说过以一枝两枝,十枝八枝来计算。
这个人物的底色就这样一点点一点点地,在那沉沉的沉沉的雨水中,渐渐地显露出来。我多有一点领悟,有一点伤感,我多多少少可以联想他的命运。
我感觉会计一家要简单一点,但是杨跃海用笔更加复杂甚至是晦涩。想搞清楚得费好多精力。这个年代,还有多少人能静下心来这样读作品,我如果不是责编,我会看吗?我真不敢打包票。我大概能理解作者在作品之外长时间的缄默。
其实,读不读,懂没懂,懂了多少,喜不喜欢,都没什么要紧。先锋小说不是必修书目,它从来没有进入主流,非正统,无权威,当然也没有话语强权。不过,我想和读者共勉的是,有时候不妨让自己读得困难一点,让自己保持一点探索的欲望,哪怕最后你只是在心里恨恨地说一句: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