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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认识的李敖先生(下)

2016-05-14李昕

长江文艺 2016年7期
关键词:李敖书名大陆

1992年初,李敖与王小屯在恋爱九年之后结婚。当年年底,他们生下一个男孩,李敖给他取名李戡。这个名字,来自于国民党的熟词“戡乱”。“戡乱”原本是镇压共产党之意。李敖用“戡”为儿取名,乃是反其意而用之,他希望子承父志,反过来“戡”台湾当局所制造的乱象。

李戡自幼聪颖,学习成绩保持优异。十七岁那年,他参加高考,名列前茅,被台湾大学录取。但他认为中国最好的大学是北京大学,他的祖父、大姑、大姑夫和二姑都是北大毕业,他父亲李敖深以未能就读北大为憾。为了不使自己留下遗憾,他又报考了北京大学。

李戡十八岁。

他在入学申请书中说:

“我愿我能超越这六十年的海峡。”

“我愿我的振翅高飞,能给台湾留下片羽,能为祖国闪出吉光,一旦成真,岂不正是我们共同的希望吗?”

2010年6月,李戡来京,到北大接受面试。碰巧李敖的老友陈又亮也在北京,他约我和李戡会面,我们一起在崇文门外一间餐馆吃饭。

我观察李戡很有几分英气逼人,然而少年老成。他举止大方,谈吐庄重,全不像个十七岁的孩子;思维敏捷,善于思考,有乃父风范。席间,我问他在学校课程之外读些什么书,关注什么问题。他说最近用几个月的时间,研究了一下台湾教育,还写了一本书,即将在台湾出版,那是他给自己的成年礼物。

他对我说,他是从自己读书的课本里发现问题的。多年来,学校里每每换新教材,他都会发现课本中有关中国历史文化方面的内容在减少和改变。为了证实自己的看法,他到图书馆去研究了台湾几十年来出版的国文、历史和公民等科目的全部教材,做了大量分析,最终证实,这乃是台湾“去中国化”的具体表现之一,与近些年来“台独”势力抬头相呼应、相契合。同时,他想要揭示各种教科书在知识上的缺陷和盲点,痛批其内容的荒谬。他认为这些教材,是以编者错乱的神智,煽动学生仇视中国,向他们灌输不切合实际的妄想。他把这些想法告诉父亲以后,父亲鼓励他写一本研究性的著作。

这时我早已回到北京,在三联书店负责图书编辑业务。听了他的介绍,对他的著作顿时大感兴趣。我觉得这本书如果能在大陆出版,将不仅有助于国内读者了解台湾教育的现状和内幕,而且可以帮助人们从宏观上认识台湾社会意识形态。于是我对他说,台版新书出版后请第一时间寄给我看。

8月初,李戡将刚刚出炉的新书快递过来。我看到书名叫《李戡戡乱记》,不禁会心一笑。我猜想这个书名一定是李敖帮助取的,他在指导儿子贯彻自己的“戡乱”意图。

我和编辑用最快的速度审读了此书。我们都觉得李戡写得相当好。构思缜密,资料翔实,论述严谨,以理服人,大体上符合研究规范。虽然文笔略显稚嫩,但并不影响观点的表达。总体上判断,这是一本以独特角度批判台湾教育乱象的书,也是一本有思想、有锋芒、有锐气的书。

于是三联同意出版,我们同李戡签订了出版协议。

李敖很重视儿子第一次出书,他亲自为这本书写了两万字的“导读”,舐犊之情溢于言表。当然,这无疑是为儿子做了一个大大的广告。

出版前,我又一遍仔细阅读书稿。我觉得李戡像他父亲一样,整体政治倾向是爱国的,所以书稿中敏感问题极少。我总共提出了十五条修改意见,其中除了对台独分子谢聪敏的评价不当是属于政治问题以外,其他十四条都是行文中的一般表述问题。对此,李戡都配合我们一一进行了修改。

至于李敖的导读,中间有几句话,批评马英九和连战,稍带谈到大陆的两岸政策。他说大陆有关方面跟国民党上层套近乎,拉关系,其实很不明智,因为连战、马英九自己都不是好人,他们很虚伪,靠不住。我看后觉得这样的话,还是不要公开说为好。为了不至于正面冲突,我请陈又亮给李敖打电话,建议他删去这几句。当时李敖问,还有别的吗?陈说暂时没有发现别的。李敖表示,能理解,知道共产党是要搞统战的。删就删吧,但是他强调说,下不为例。

发稿后,我原不打算送审,就直接出书,谁想到,因为李敖要为儿子做宣传,他接受记者采访,说三联要出版他儿子的新书,于是此书引起了新闻出版管理部门的注意。领导机关打电话来,要求我们将此书送审。

书稿送到国台办,他们便聘请了专家审稿。因为我们希望尽快出书,所以要求专家作为急件安排。专家很配合,审稿非常快,大约一个星期,就通知我们去取结果。我一看审稿报告便愣住了。因为专家的标准很严格,不仅对李戡的文章提出了若干修改意见,而且还要求李敖再改三四处,涉及一些批国民党的言论。

我觉得此事有麻烦。李戡的修改倒不成问题,但李敖的事难办。我急找陈又亮商量。陈包揽下来,说没关系,他打电话。可是当天晚上,陈与我联系,以沮丧的口气说,没办法,李敖说不通,两人吵翻了。我问详情,他告诉我,李敖骂我言而无信,早承诺过“下不为例”,怎么又要改?上次修改,是因为涉及了共产党,但是这一次,只是骂国民党,为什么也要改?李敖最不能理解,他在书里说“连战的儿子连胜文何德何能也当国民党中常委”这样的话,竟然也需要删去!李敖说,这一次,李戡的文章改不改他不管,反正他的导读绝对一个字不能动。

陈又亮认为李敖这是犯倔,不通情理。他们是“死党”一级的朋友,平常在一起就常以粗话互开玩笑,这时他便对李敖发脾气,说你还想不想给你的宝贝儿子出书?因为你不肯修改,你儿子的书就出不了,你怎么这样不理智、不明白?李敖说,“三联如果不出书,我就和李昕打官司,反正我手里有合同。”陈又亮一气之下,说李敖你这样不听劝告,你的事我不管了。李敖说,本来也不用你管,你让李昕自己写信给我解释这件事吧。

我问陈又亮,他为什么要我写信?是不是想留下打官司的证据?陈说你够聪明,他大概是这意思。

我才不会写这封信,准备“冷处理”此事,先拖一阵再说。我知道李敖比我着急。果然,几天后国台办就有人主动给我打电话,希望我写一份报告,说明在这本书上李敖本人意见和专家修改意见的分歧。我猜想,这有可能是李敖直接找到国台办某位领导诉苦了。

我的报告送上去,两三天之内,我又接到国台办经办人的电话。他说经过研究,李敖那些骂国民党的话,包括批连战儿子连胜文的话,都可以不必修改了。但是专家意见中只有一个地方,必须得改,改了就可以出书。

他说,李敖有一处说了粗话,应该处理。书中提到台湾人讲的闽南话,是“他妈的话”。这样讲不严肃,会伤害闽南人的感情。

我解释说,这不过是一句调侃,何必当真呢?李敖的用意在于批判台独。现在台湾因为台独意识的影响,一些人把当地语言说成是“台湾话”。但李敖说世上根本没有台湾话一说,台湾话就是闽南人移居台湾以后说的话。闽南人是台湾人的妈,所以闽南话是“他妈的话”。

国台办的经办人说,你不要解释,照改就是了。

但是这可给我出了难题。我预想,这比政治问题更难和李敖商榷。咨询陈又亮,他果然说,你可千万别和李敖提这件事,否则他会觉得你既没有原则又没有水平,居然以这种荒谬的意见找他麻烦。他建议我,不改,硬着头皮出,谁能因为这一个词把三联怎么样?但我觉得那也不是办法,三联毕竟要考虑和管理部门及专家的长期合作。被逼无奈之际,我灵机一动,对陈又亮说:“我干脆加一个字,把‘他妈的话改为‘他妈妈的话,如果李敖问起,我就说是排版错误。”

陈又亮对我的主意拍案叫绝,我们相视哈哈大笑。

改稿问题尘埃落定,出书便一切顺利。为此,我要给大家庆功。图书开印之前,我约了陈又亮和李戡,又召集三联的编辑和相关人员,一起在娃哈哈大酒楼吃饭。席间,陈又亮拨通了李敖通电话,几个人轮流拿着电话对李敖表示祝贺,告诉他可以安心了,儿子的书马上就出。轮到我时,我抱怨说:“这次你可把我整得不轻,我都急火攻心啦。”然而李敖却颇有些得意地说,“如果我不坚持,能有这样的结果吗?”

李敖之所以对《李戡戡乱记》的修改动这么大的肝火,其实还另有原因。那火气,归根到底还是我给惹出来的。

2010年3月,就在我与李戡初次见面约定《李戡戡乱记》书稿之前,我曾给李敖打过一个电话。原本是一般的问候,但电话里,他对我谈及他正在写作的一本新书又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说,他想算算美国人的老账,揭露美国总统的老底。他要把美国建国二百多年以来经历的四十三位总统所做的坏事和丑事都抖搂出来,自己以上帝的名义,给他们来一次“末日审判”。他说,美国是别国的祸害,是人类的噩梦,是世界的狰狞,我们必须觉悟了。他想用这本书,言之凿凿地表达一种不安和愤怒。但是“阉割美国太不幽默了,让我们阳痿它”。意思是让美国牛不起来,让美国认识到自己的色厉内荏。所以他想把书名叫做《阳痿美国》。

我听了哈哈一笑。我觉得他那种老顽童的个性又来劲了。但玩世中有真情,见深刻。这样的题材,以这样的笔法来写,大概这个世界上,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这又将是一本独步天下的奇书。于是我说,你写好交给三联书店吧。至于书名叫《阳痿美国》,我当时没有在意,只觉得写好后改个名,不是什么难事。

就在李戡交稿前夕,李敖的新作也完成了。他与我联系,要寄样书给我,同时提了一个条件:首印十万册。这应该不难做到。但此时我想,需要和他讨论改书名的问题了。于是我说,你这个书名是不是俗了一点?在台湾,读者了解你的性格,用这个书名无所谓,但是在大陆,把“阳痿”做书名,恐怕对你影响不好。我直接建议他改为《审判美国》,对他说,这样改不是很切合题意吗?

谁知这个建议一下就把他惹恼了。他说,你们不要想歪了。“阳痿”是个生物学词语,不是讲男女关系。我用它来做比喻,意思是“治疗”美国在政治上的“强阳不倒”,这是非常准确传神的,怎么能改?何况,我的书把“阳痿”当作动词来用,它贯穿全书,也不是改一个书名就能解决一切的。

我知道问题复杂了。但是我强调,现在全国从中央到地方,都在反“三俗”,这样的书名不严肃,是很难出街的。不仅我们三联书店无法接受,而且我相信国内其他讲格调有文化品位的出版社都会要求他改书名。

那天,我和他在电话里不欢而散。他表示,改书名,他就不出书了。

过了一些日子,我去和陈又亮讨论李戡的作品修改问题,忽然见到陈手里拿着一本台湾版《阳痿美国》。我问,“我怎么没有收到?”陈告诉我,李敖说, “李昕要改我的书名,我的书不寄给他看了。”

我打开李敖赠给陈又亮的新书,只见扉页上题词“又亮兄同仇敌忾,李敖”。就在扉页的左下角,盖着一个鲜红色的印章,上写“因北京三联书店媚美怕事,背诺拒印,迄今无大陆版”。

陈又亮告诉我,近来李敖凡将此书送大陆友人,便加盖此章。连他送给胡锦涛总书记和温家宝总理的书也盖上了。他的意思,是想让国家领导人评评理,他的作品,究竟算不算是“三俗”?

陈又亮还说,最近,李敖因为要送李戡来大陆上学,到了上海。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他手持《阳痿美国》说,“这本书原本三联书店是要出的,但后来不出了,我对三联书店表示抗议。”于是我知道,他为此事动了真怒。

我解释说,我们并没有“背诺拒印”,只要他肯改书名,就可以出书。但陈又亮说,是你们太固执了。李敖一定会和你们较劲,想办法不改书名把书印出来。

我只能拭目以待了。

不久,听说李敖联系到国内一家实力很强的出版社。那出版社认定《阳痿美国》是畅销书,于是抱着志在必得的心情与李敖洽谈版权。李敖心里有一口恶气,他想要证明他的书会有人比三联做得更好。不改书名自然是合作的前提,他同时还大大地提高了合作条件,要对方出版此书的总印数不低于五十万册,而且要先付预付款。那出版社没有犹疑地答应了。同时,他们还和李敖签下了小说新作《第73烈士》的出版协议,条件也非常优惠。我猜想,这家出版社一定以为自己钓到大鱼了。

大约过了半年,我一直留意着有关《阳痿美国》出版的消息。到了2011年4月,我再次见到陈又亮,又问起这本书为什么至今未见出版?

陈又亮叹了口气说,这事情麻烦了。原来那出版社兴冲冲地打造畅销书,急于将《阳痿美国》推向市场,首印十五万册书,已经入库了。正待发行,忽然接到有关管理部门的通知,说是此书要送审。因为书是国际题材,送审的归口管理由外交部负责。外交部请了专家,专家提出了修改意见,实际只是一条:书名要改。而且建议的书名也是《审判美国》。

我问,那他们如何处理?

陈又亮说,可能要全部销毁重印吧。

我猜到了原因。就因为《阳痿美国》是书名,书名通常是要上书眉的,而书眉每一页上都会有。这样,换书名就不仅是换封面和内封,而且要全书重印了。

这样出版社将承受巨大损失。作为出版人,我很能理解他们的处境,对他们抱以深切的同情。但我知道,这是一种无奈。同时我也庆幸自己没有陷入这样难堪的境地。

一两个月后,我看到这本书大批上市了。封面还是原来的,但书名果然改为《审判美国》。

又过了大约半年,2011年11月,我应北京大学传播学院邀请,给该院的硏究生讲一次编辑学课程。在讲座中,我举出大量实例,讨论出版社与作者的合作关系,其中涉及李敖和李戡。没想到在座的同学中,居然有一个女孩认识李戡,她是李戡在北大组织的“文武学社”的成员。她一边听讲,就一边给李戡发微信,告诉他我在北大的消息。散场后,我忽然发现,台下有一个小伙子走上来和我握手,定睛一看,原来是李戡。他说要请我吃晚饭。于是我们一起到中关村附近的一家台湾餐馆坐了下来。

李戡和我介绍了他在北大的情况,我发现他又成熟了许多,不仅学习上进,而且思想活跃,精力旺盛,是学生中的“社会活动家”。现在他正踌躇满志,想把自己主持的“文武学社”搞成北大乃至中国最有影响力的学生社团。

聊天当然少不了聊到他父亲的事情。他发了不少感叹,说《审判美国》这本书,把出版社整惨了。已经印好的第一版十五万册图书,因为改书名,全部化作纸浆,真是可惜。现在上市的书,全部是重印的,但是卖得再多,大概也抵不住销毁图书造成的亏损。这家出版社已经不敢再和他父亲合作了,本来承诺要出版历史小说《第73烈士》,听说也要解约,不打算出了。

说到一半,李戡问我,你和我爸最近有联系吗?

我说,没有呀,自从我要改他的书名,他就不再理我了。

李戡说,要不你们现在通个电话?于是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李敖。

我有些尴尬,但是接过电话,我发现李敖的怒气已经全消,又在电话里和我嘻嘻哈哈地交谈。我说,《阳痿美国》是个意外,都过去了。今后,我还是希望出版他的学术新著。

李敖带着几分丧气地说:"你知道吗,我现在都放弃在大陆出版图书的念头了,因为大陆出版社已经被我得罪光了。”

我说,“不会吧,至少,你还没有得罪我。”

2013年12月,我和三联的两位年轻同事罗少强、张健一同到台北参加祖国大陆图书展览。

行前,我给李敖打了电话,告诉他我的行程,其中有一项是要拜访他。我说,三联书店现在想要恢复生活书店的品牌,可能会与他有新的合作。他很高兴,连说欢迎。

书展过后,同代表团的大陆出版界朋友们都去阿里山旅游了。我对罗少强和张健说,你们第一次来台湾,如果想多看看宝岛风光,就跟着大团一起走。但他们说,愿意跟着我在台北会会朋友。

于是我带他们到敦化南路的金兰大厦访问李敖。

那天,李敖看来是早做了准备,一见面就引领我们参观他的书房。他先把我们引到他的写字台前,让我们看写字台上摊开着的一份《新华日报》的合订本,那是1945年下半年的报纸。他翻着报纸说,你们看,这里面有很多生活书店的广告呢。你们这家书店,那时就是共产党的书店。我想,他是用这种方法告诉我们,他对三联和生活书店是关注的,对它的历史是熟悉的。

接着他又带我们到一个长条书台前。我忽然看到,那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排书,都是他的著作,但同时也都是我编辑出版的版本。包括我在京港两地出版的李敖作品,总共十二三种。这显然是他特地找出来,安排了一个小小的历史回顾展。我一时有些感动,又颇觉满足,转脸对罗、张二人带着一点炫耀地说,我给李先生做过这么多事,你们没有想到吧?

接下来就是海阔天空地聊天。听李敖神侃,我们三人津津有味。这一天他聊得最多的仍然是两岸政治和当代历史,还是从他的感慨说起。

他说,因为他口下不肯留情,现在两岸上层都有些人对他“敬而远之”啦。他并不在乎这一点,该说的话,谁也挡不住他说。但他说自己实际是一个标尺,从对他的态度可以看出官方的立场,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倾向、人品和胆识。普通百姓不了解情况的不论,政界和文化界有些人歪曲、贬低他,有些人疏远他,其实是别有立场,别有倾向。就出版界来说,有些出版人不过是国民党的帮闲文人,他们热衷出版逢迎国民党的作品,自然不会把他李敖放在眼里;而一些中立的出版商,虽然做学术出版很严肃,但在政治上也是很胆小怕事的,通常不会出版被查禁的书。他李敖的书总共被禁了九十六本,这些书没有别人敢出,他就自己成立出版社,自己出。他笑笑说,“所以别人做出版可以赚钱,我赚不到,书还没有卖呢,就被禁了。”

议论起龙应台,李敖态度轻蔑。他说当年自己和一批人搞“党外运动”反国民党专制,龙应台不过是跟着起哄。“她原本是不敢骂人的,看到我们都骂,也觉得不骂几句不行,但最高骂到警察局长,不敢骂更大的人物,她的胆量也就这么大。”他提到龙应台前两年写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说这本书根本就是为国民党脸上贴金的书。他说,“什么‘大江大海,叫做‘残山剩水还差不多。那本书无非是说国民党当年逃亡有理,祸国无罪。”他看不下去,所以才写了《大江大海骗了你》迎头痛击龙应台。

李敖对目前国民党执政者是看不起的,认为北京方面有些人与国民党打得火热,让他这样一辈子反对国民党的人很不舒服,他曾把这种感觉直接对国内的一些高层领导谈及。这时我插话说,他这种心情,可能和香港回归以后老左派们看到香港资本家执政的感觉一样。李敖马上接口说:“我就是老左派。台湾像我这样的老左派不多。”

谈到我和他在《阳痿美国》上的不愉快,大家哈哈一笑,算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他承认,当初我坚持要改书名,是有一点预见性的,算是“老谋深算”。但他仍然不服气,说出版前,还有大陆官员担心影响中美关系,就压着不让出,一定要等胡锦涛主席从美国回来再出。这样使出版耽误了大半年。他说:“我一个人能有那么大作用?而且,不可理解的是,书名虽改了,但封底的内容提要还是讲让美国阳痿。难道大字不可用,小字就可用?”他神情沮丧地说到大陆的舆情管理,一再摇头,说他有一篇评论中共对台政策的文章,有人帮他发到网上后很快消失了。他以为这就是被封杀。可是十天以后此文忽然复活,还到处被转载,又成了热文。这让他对大陆的事情摸不着头脑。说起这些,他似是征询我们的看法,但是我们听了,也无法给出恰当的解释。

一转眼就到了中午,王小屯回来了。李敖和小屯带我们一起去吃饭。大家来到金兰大厦楼下,李敖说,“我今天要请你们吃一顿保证让你们永生不忘的饭。”我不知是什么大餐,进了一间以砂锅鸡闻名的餐馆后,才明白原来就是喝鸡汤,但却是一种罕见的豪华喝法。所谓砂锅鸡,锅是特大号的,鸡是整炖的,汤呈黄色,极浓。汤里有大量火腿、猪蹄、鲜贝、蘑菇等干货。汤油极多,在面上结一层痂,用勺撇去后,立即又结一层。我还从未见过这样浓的鸡汤。李敖说,这汤炖过一天一夜。我一尝,的确美味。有了这汤,其他菜根本吃不下了,剩了一桌子。

吃饭时,李敖问罗、张二位,你们第几次来台湾?他们都说是第一次。李敖又问,去没去过故宫?两人说昨天去过了。于是这个老顽童开起玩笑,说:“你们知道吗?台湾有两件国宝,一件是故宫,另一件就是我。我是中国最后一个旧式知识分子。你们现在都看到了,明天可以回大陆了。”他转过脸对我说:“咱们的合作还没有谈呢。你还得再来一次。”随即又对罗、张二位说:“你们喝了我的鸡汤,不会忘记我了。你们不必再来,我和你们永别了!”说完还把手一挥。

这个快人快语的李敖,他的几句话,说得我们几人哭笑不得。

出了门,罗、张二位和我慨叹,见到了一个真实的李敖,难得;阿里山没有去,值了。

两天以后,我再访李敖。

他开门见山,说今天咱们是谈合作。他强调,之所以和我谈,“是因为你和他们两个年轻人不同,你是经历过磨难的”。他说:“你的性格我看得出来,既大胆又谨慎,所以我们可以合作。但我希望你能更大胆些。”我对他说:“你对大陆今天的情况了解不够,其实你的一些书,在大陆未必适合出版。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我最富有经验的地方在于知道什么书能出,什么书不能出,什么书怎么样才能出。”

李敖说:“我承认你有经验,可是《阳痿美国》改成了《审判美国》,你还是没有出呀?”

我说:“这恐怕是有误会,当初你没有同意改名,所以才请你拿走。如果早点同意改,我是可以出的嘛。”

李敖说:“这就是遗憾了。咱们两人是最该合作的,却偏偏在这本书上没有合作。”

接着他谈到自己的出版大全集计划。他快八十岁了,想给自己出一套总结性的纪念文集,大约也有八十本书,全部豪华精装,作为自制的寿礼。我认为这种形式在台湾无问题,但是在大陆恐怕难以安排。一是销售有难度,二是他的著作,在今天的条件下,有的内地还不能出,有的书能出也得删。他表示可以信任我,由我来做技术处理。同时他提出了一个先做新书的设想,说他每年都可以写出至少两本新书。然后他走到文件柜边上,顺手拿出一摞文件夹给我看,我注意到每个文件夹是一本著作的写作提纲,从厚度估计有二十来个。我注意到上面的几个选题是《李敖谈艺录》、《墓中人语》、《李敖风流自传》等等。有一本书题为《那上面有19个人》,我不明何意,问他书的内容,他告诉我,他准备以911事件为题材写一部长篇小说。他说:“你不是送给我冯象注释的《摩西五经》吗?我现在给你看《古兰经》。”他走到书桌前翻开一本厚厚的像辞典一样的大书,指给我看,口里说:“这是《古兰经》的句子,我的每句话都有出处。你知道吗,那次去撞世贸大厦的也是十九个人。”

他表示说,无论新书旧书,他都可以让我考虑,在生活书店安排。他说:“你可以把它全包下来。你们生活书店打造品牌,如果有一整套李敖作品,保你长期受益。”但我知道,他在中国大陆的版权合作并没有结束,他的几十种作品,现在其他出版社仍然在印制发行,我们是不能重复出版的。于是我表示,我只能积极考虑他的新书和那些在大陆没有出版过的旧书。即使我不能直接安排,我也愿意把这些作品介绍给大陆的其他出版社,因此我可以带一批图书回去研究。

此时我注意到,李敖的家里的高级音响设备,始终在轻声播放着西洋名曲。李敖的听力不好,这声音对他其实有干扰。听我说话,他还不时要把手挡在耳后,才能听清。于是我建议他把音响关掉。但他说不能关,这恰恰是为了我们能够放心讲话。我问为什么,他说,过去他的房间曾被国民党入室安装窃听器,装在角落里,还用喷雾器喷上灰尘,但还是被他发现了;为了防止有人录音,他喜欢一边播放背景音乐一边与人谈话。

我又看到他腰上挂着很沉重的东西,便问那是什么?他撩起夹克衫,我便看见皮带上串着一架微型相机,还有两样家什没看清。李敖说一个是高压电枪,可以放一万伏电,说着他把那貌似手机的东西握在手里,手指一按,啪啪闪着白光;另一件是兰博刀,他也掏出来演示,说那刀用一只手可以打开使用。这都是他用以防身的。

我能理解,这是因为他所处的环境并不安宁。但是,像他这样一个八旬老人,还要为自己的平安操这么多心,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临走前,李敖找出一只旅行箱,给我装了满满一箱书,包括他许多在大陆未曾出版的著作,以及他费心费力编辑的《胡适选集》五大卷和《胡适语萃》等。

出了金兰大厦,李敖伸手招呼了一辆出租汽车。我上车和他告别。路上,司机对我说,刚才这个人我认识,他是李敖,是一个敢说敢干的人。

回到酒店房间,我打开箱子,想把李敖的作品拿出来。这时有人敲门,原来是酒店服务员问我是否可以打扫卫生。我请她进来,她一眼看到那个箱子,嘴里哇的一声,说:“李敖的书!”随即伸出大拇指。

下午,我约好的台湾女作家来酒店会面,她想在大陆出版一些以中国文化为题材的中英对照图文书。谈话中我无意中提到上午我去过李敖的家。谁知她顿时两眼发亮,说:“李敖,我从小就读他的书。”我问她为何这么偏爱李敖?她的回答很好笑,说那时她爸爸是台北的监狱长,李敖就关在这家监狱里。她家的书都是李敖送的,有满满一柜子。当然,她解释说:“后来我们一家都成了李敖的粉丝。”

我觉得真有意思,一天中见到三位不同身份的台湾人,偏偏都是李敖的崇拜者。

我想,李敖今天虽然老了,但是他的影响力并未消退。

李敖还是李敖。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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