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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七八天

2016-05-14吕新

长江文艺 2016年7期
关键词:福林

吕新

才八月份,就已经这么冷了?

主要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要是不下雨,没这么冷。

你们这地方,不下雨就刮风。

刮风没这么冷。

这雨算是连阴住了,明天也不一定能晴了。

我最怕连阴雨了。小时候有一次,我妈领着我们几个去一个亲戚家,正好碰上了连阴雨,好几天都走不了。我们那时还小,不懂事,每天在房檐下跑来跑去,接雨水,淋得湿漉漉的。我妈的心里简直麻烦死了,也像那天气一样,泥淋糊碴,想走又走不了,一两天以后,亲戚也逐渐有些不耐烦了。有一天,雨还没有停,但是已经小了很多了,是那种沙沙的小雨,我们这里的人叫细麻绳雨。我妈一看是那种雨,就立刻领着我们上路了。我记得很清楚,刚一离开亲戚的家,我妈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下雨天留客天嘛,老天爷不让你们走。

住在别人家里那种难受,长大了才能体会到,小时候根本不懂。

海龙同志,当干部有几年了?

七八年了。

哦,那也不算短了。一开始就是主任?

哪能呢,当过副组长,组长,民兵排长,连长,团支部书记,支委,副主任,该走的路一步也没少。

也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很好。

也就是这么过来的。

村里的人们对我们是什么态度?

欢迎,都很欢迎呢。

恐怕不全是欢迎吧?那天我往河边走,有一个女人正好要开门出来,一看见我,马上就像见了鬼一样,又转身缩回去了。就凭那一下,我就知道这村里并不太平,也不全是一条心。

是谁家的女人,这么不懂事?

我也不太清楚,大眼睛,梳着两个辫子。

女人们,就那样,她们的反应也不能说明啥。一秒钟前,她们还死心塌地地喜欢白的,一秒钟以后,又真心实意地迷上了黑的,这中间的变化,谁能说清楚?恐怕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这世上,有她们,吵闹,麻烦,没她们,好像又不行。不过,大多数的人还是欢迎的。

不欢迎也没办法。先告诉你一声,会计的问题已经查清了。

真的有问题?

那还能有假么。头几次问他,他嘴硬得像鸭子的嘴一样,你还记得么?

记得。大概有多少呢?

初步查出来,就有四百多,还有零头。

啊,那么多?他把我们大家都蒙蔽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干的。

当然,那么多钱,他也并不是一下拿走的,今天十块,明天五块,日积月累,还愁不会越来越多么。

怪不得呢。

他当会计有几年了?

说起来比我还早呢,有十来年了。

这么长时间,那还惊讶么,稀罕么,一座山也能掏空了,说不定还有没查到的呢。

郭部长,那接下来准备……

先派人把他看起来,免得他狗急跳墙。再继续查一查,我总觉得还有问题,没这么简单。

那他的家人,用不用也派人瞭哨着?

先看看再说,还没到那一步。

一开始他还很积极地帮着查别人,提供别人的线索呢,真没想到头一个闹住的就是他。

斗争的复杂性和严酷性也就在这里。我常告诫大家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好多人还以为我是在老生常谈。

这世上还是糊涂人更多一些。

截至目前为止,像他这样的还不少。

啊,那也就是说,每个村里都有?

你是怎么算账的,有的村里还不止一个呢。

拔出萝卜带出泥,这才刚开始呢,可有好戏看了。

不要胡说,这是戏么?就说你们村里,难道就只是会计一个人有问题么,绝不可能。

雨好像又大了。

这天气冷飕飕的,中午饭要是有点辣椒就好了。

辣椒有。要不喝点酒吧?

倒是真想喝两口,可是下午还有事呢。

那晚上喝?

晚上不是还要开会么。

少喝点儿。

还是算了吧,让大家闻到酒气不太好。

他把一条空口袋的一头折成一个三角形,然后往头上一套,就等于是一件简易的雨衣了,只是这样的雨衣管不了前面与下半截,只能遮挡住头和后背,村里的人们都用这种办法防雨,满村里也没有几个有雨伞的。

走了不一会儿,脸上就溅满了水,胸前也早已湿了一大片。

郭部长他们就住在原来的地主老财的一个大院子里,前面有长长的雨廊,院子里有两三条青砖的小路,好多的砖都已经破损得很厉害了。

走出去很远了,他却好像还能听到郭部长在那道长长的雨廊里慢慢地走着,抽着烟,皱着眉头。郭部长有疝气,可是他完全不懂,不仅不懂,连听也没听说过呢。啥叫疝气?要不是郭部长来下乡,很有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病呢。不过,也仅仅就是听说了那么一个名字,真正是怎样的一种毛病,在人身上的哪一个地方,还是什么都不清楚。

他抬起头朝阴晦的空中看看,却不料从鼻子上溅下来的水,顺着嘴角流进了嘴里。

太阳像是跟人们结了仇,再也不出来了。

路过一户人家的时候,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门前哗哗地流着水,水里漂着草棍,鸡毛。

堂屋的门开着,一个女人弯着腰,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不知在干什么。他喊了一声,女人回过头来。

晌午做饭的时候,多炝点儿辣椒。他说。

女人直起腰看着他,似乎要说什么,他一挥手,打断了她。

别计较这种事情,他说。让他们吃得满意了,你们家忠发也会平安无事呢。

他咋就不平安了?女人直挺挺地看着他。

他伸出一只手在湿漉漉的脸上抹了一下。三两句话看来和这个女人也说不清,他倒是真想把她拖出来,狠狠地在雨地里揍上一顿,满村里全是这种连一句正经的话也听不懂的糊涂女人,眼前这个女人还算是众人公认的有见识有头脑的精明女人呢,却原来也是个空名声。他知道她刚才想说什么,无非是想说炝辣椒费油,炝一回辣椒费的油,足够他们一家人吃一个月的。唉,好像全世界的不够成的女人都嫁到一个村里来了,脸白有什么用,腰细有什么用,能说会道又有什么用,该糊涂的时候还不是照样糊涂。

小四正在门外堆起一溜土,想把从院子里流出来的水堵住,他从魏家店的山墙那边刚一拐过来,小四就看见他了。小四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对他说:

那个镶金牙的大爷又来了。

培仁?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看看聚在门口的水,心里的火呼地冒出一股。还嫌院子里的水不多,还想再憋回去?他伸手在小四的脖颈上打了一下,接着又夺过小四手里的那把小铲子,几下就把小四辛苦了好半天才堆起来的那一溜土铲平了。口子一扒开,聚集在门口的水哗哗地朝街上走去。出水口的水则发出一阵阵呼呼的响声,就是猪饿了以后满院子乱走时的那种叫声。

培仁把他的一只手按住,不让他动,他用另一只手把培仁推开。

是一点儿黄米面,大约有二三升,还有一小铁桶胡麻油,都是培仁从后草地拿来的。

他说培仁,你拿这些干啥!

培仁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总不能空着手来吧?难道亲戚们之间也不让来往了?本来还想拿只鸡呢,不好拿,怕路上一不小心飞了。

他说,你怎么没赶头牛来。

培仁说,没有么,要有我就赶来了。

他和培仁是表兄弟,但是印象中相互之间却从来也没有叫过哥哥弟弟什么的,从小到大都是直呼其名。培仁他们家在后草地,来回一趟差不多得有十几二十多天,一路上会十分地辛苦。可是这半年多来,培仁这已经是第二次来了。培仁嘴上说是来走动,来看他,可是他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既然是想看他,几个月前不是刚看过么,这怎么就又来了?再说,他有什么好看的?小的时候还能在一起耍,现在……他本想对他说说村里的事情,可一转念,又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说什么,说他天旋地转?说会计本来指手画脚,眼看就要立功了,却不料他本人率先浮出了水面?告诉培仁没事不要到处瞎出溜?

培仁说,来一趟,路上就得走十来天,要是事先在家里把鸡杀了,一两天就坏了。带着活的呢,每天还得专门停下来喂它,不喂肯定还是个死。

他说,哪有在半路上喂鸡的。

培仁说,所以也就没拿。

他说培仁,这形势你还敢到处乱跑?

培仁却说,啥形势?

他说,难道你们那儿啥事也没有?

培仁说也有。

他说,这里可是紧得很。

培仁说,那儿松一些,不像你们这儿神经烂五的。

他说培仁,这种话以后少说,最好永远也不要说。

培仁说,我也就是在你面前说说,以后不说就是了。

培仁越是这样说,他却越觉得培仁是故作轻松,装着像没事人一样,实际还不知道是怎样的一回事呢。他总觉得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这中间不知还包藏着什么呢。他一边和培仁说着话,一边暗暗地留意着培仁的种种表现和反应。培仁嘴里的金牙有时会一闪一闪的,原来那么多年都没觉得,这时却让他觉得是那么的刺眼,不舒服。

想着想着,他忽然吓了一跳:培仁一定是碰上什么事了!不然不能这么不辞劳苦地一趟一趟往外跑,好像是在躲避什么呢。

是的,一定是在躲避什么。

从后草地到他们这里,来回一趟二十多天,要不是有了要紧的事,谁愿意那么来回跑呢?以他对培仁的了解,他很知道培仁并不是一个多么勤谨多么愿意吃苦的人,这样想来,事情好像也就十分的明了了。狗日的培仁,肯定是有了事了。

可是,有事了就往这边跑么?为什么,就因为是亲戚?

他本想对培仁说,我也是一个泥菩萨呢,却始终没有说出来。凭什么说自己是一个泥菩萨,现在不是还好好的么?至少眼下还不是。郭部长把最机密的事情也都告诉他,说明并没有拿他当外人,在当初决定对会计展开秘密调查的时候,他也是全村里第一个知道那秘密的人。除了他,谁还能有那样的待遇?那能叫泥菩萨么,泥菩萨能提前知道那种事么?记得会计当天还来串过门,一看见会计进来,他吓了一跳,脑子里随即就响起一阵房倒屋塌的声音。之后,他把自己的嘴封锁得严严实实,有关那方面的事情半个字也没有说过,还不断地把话题往别的方面引。说起村里的一个叫三春的女人,说起邻村的一个把热窝头藏到裤裆里把自己烫出伤疤的叫高举的男人,甚至还把会计逗得哈哈大笑。

然而,培仁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也不管他心里在转悠些啥。看见院子西边的那个鸡窝已经歪斜得很厉害了,几乎快要塌了,培仁就对他说,垒鸡窝的事就交给我吧,你就不用管了,你去忙你的。

他说,等天晴了再说吧。

培仁却没有听他的。自那以后,就把原来的那个旧的推倒了,开始砌新的。雨时下时停,下得很大的时候,培仁就坐在门里面抽烟,看雨。只要一停上一会儿,甚至蒙蒙细雨的时候,就出去干活儿。石头,泥,都是湿的。拆下来的那一堆旧东西把院子里变得更加泥泞,人从外面回来,或者要出去的时候,都会走进泥里。鞋上一沾了泥,女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不过,当看到一个新的鸡窝的时候,慢慢地又会晴朗起来。

鸡窝盖好以后,培仁又对他说,我再给你盖一个兔窝吧。

他说,兔窝就算了,不要盖了,兔子也没有,盖那干啥。

培仁说,有了兔窝,就会有兔子的。

就在鸡窝的旁边,挨着鸡窝,又盖了一个兔窝,中间的那堵墙,是兔子和鸡两家共用的。

兔窝比鸡窝稍微复杂一些,复杂之处就在于兔窝里面的后墙不能够用石头砌死,以便于将来打洞。当然,那个洞不需要人来打,兔子自己就会打。兔子觉得自己快要生了,就开始给自己在后墙下打一个洞,等到真正要生产的时候,洞也就提前打好了。培仁解释说,兔子生小兔子的时候,是不会当着人的面生的,更不想让人看见,必须的到后墙下的那个洞里去生。以后,喂奶,抚育,就都在那个洞里,像它们一家的卧室。只有等到小兔子会走了,才会领出来。好几个小的,丁零咣啷,摇摇晃晃地跟在母亲的身后,有的连眼睛还没睁开呢。

趁培仁在院子里嚓嚓地铲泥的时候,女人鬼鬼祟祟地把他拉到堂屋里的黑暗处,用手指指外面,悄声问他:

你没问问他啥时候走?

他说,那种话哪能问出口。

女人说,那他就这么住着呀,不走了?

他说,肯定要走,人家也有家呢。

女人说,你就问问他怕啥。

他说,我不问,我问不出口。

女人说,家里住着这么个人,真是麻烦死了。你一天到晚不在家,你当然不麻烦。

他说,人家给你干活儿的时候你咋就不麻烦?习惯了就好了。

女人说,谁用他干?他不干也行,那鸡窝又塌不了。

他说,你别忘了,我们是表兄弟,他那么大老远来了,也不容易,你就不能将就一下么。对他好一点,起码不要在他面前摔摔打打的。

女人说,我对他不好么?今年他头一回来了,我对他咋样?马上给他烙饼,炒鸡蛋。问题是不到半年,他这已经是第二回来了,这咋就没完了呢。

他本想说,根据他的观察,培仁很可能是碰上什么麻烦事了,可是又怕说出来后女人会忍不住乱想,甚至出去到外面乱说。那样一来,说不定会引起更大的麻烦。有些麻烦不是你能想象得了的,更不是一个人的能力能掌握控制得了的。人能轻而易举地把麻烦招来,可是并不等于也能把麻烦再轻而易举地送走。女人们,最容易坏事了。而一旦真的有了事,她们又根本解决不了,只会呜呜地哭,要不然就上吊,跳井。

听见培仁在外面用铁锹奋力地铲泥,攉水,他看了女人一眼。

锅底被勺子刮得吱吱地响,听上去除了刺耳,还叫人觉得牙根发酸。

看着刘连梅把最后一点粥也刮进了饭盒里,福林端起饭盒喝了一口,嘴里顿时就被一股浓浓的铁锈味充满了。这以后,他看了刘连梅一眼,把饭盒里的粥倒进两个空碗里,把另外两碗粥倒进饭盒里,盖上了盖子。

刘连梅说,你这倒腾啥?

福林说,那两碗有铁锈味呢。

火上烤着一个窝头一个馒头,刘连梅隔一会儿翻一下。

刘连梅对福林说,铁锈味怕啥。

福林说,当然不怕,铁锈味喝了也死不了人。

刘连梅说,那你还倒来倒去,好像我做得不对。

福林说,他关在那个黑房子里,再喝上两碗有铁锈味的粥,你就不怕他心里一麻烦,上了吊?

刘连梅说,有铁锈味就要上吊?那村里每天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福林说,我说的是人的一种心情,咱们在外面,就算是饭里全是铁锈味,吃了也不会多想,更不会麻烦。他在那里面,你能拦住他不乱想,不麻烦?

刘连梅没再说话,拿起那个已经烤得焦黄的馒头,用嘴吹了吹上面的灰。接着又把那个窝头也拿出来,在手里拍了拍,然后放在一起,用一块笼布包了起来。

福林就站在灶火前,把那两碗有铁锈味的粥喝了,拿上饭盒就要走。

一村里的人都知道了。

刘连梅轻声说道,她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像是对福林说的。

福林拿着饭盒正要出门,听见这话以后果然就站住了,他回过头,看着刘连梅。

刘连梅对福林说,你去了,要是能有机会说上话,你就问问他,那些钱在哪?

福林无比吃惊地看着刘连梅,说,连你也不知道?

刘连梅说,知道还问啥。

福林站在门口,一只脚在门里,一只在门外,门上的半截帘子在他的脸前飘来飘去,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没有拿饭盒的手把它挡开。可是,刚挡开,脸上就又觉得很痒,帘子又擦着他的脸动来动去,他一伸手,把它抓住,握在手里。

刘连梅说,等没人的时候再问,悄悄地问。要是旁边有人,就不要问了。

福林没说话,却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饭盒。

王汉兵家后墙上的那一段马头墙眼看就要塌了,已经露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这会儿,从屋顶上流下来的雨水在马头墙那里突然分成两股,一股贴着后墙唰唰地流到街上,另一股流进那道大嘴一样的裂缝里以后就不见了。

福林手里拿着饭盒,抬起头,有些痴迷地望着那段龇牙咧嘴的马头墙。

福林记得,晴天的时候,他曾看见不断地有鸟从那里飞进飞出。而且福林还相信,那里面住了不止一窝鸟。

后墙上黑绿黑绿的,爬满了毛茸茸的苔藓。

福林想,那股水流到了哪里呢?那么多水都流进去了,总得有个出处吧,总得有个放的地方吧?

黄鼠、瞎貉,甚至獾,都住在河边的洞里,要是往里面不断地灌水,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纷纷跑出来,如果不跑出来,就都得被淹死,除非在人往它们的窝里灌水的时候,它们正好不在家。

不过,就算有幸躲过一劫,等再回来的时候,那个被大水灌过的家也不能再住了。

水流进去那么多,王汉兵一家人会不会也像黄鼠或獾一样突然从里面跑出来?

黑房子只是里面黑,外面并不黑,因为没有上过油漆,门窗甚至比周围别的那些房子看上去更新一些。黄白的木头本色,上面裸露着很多褐色或黑色的疤结。

当年,村里曾经要把这间房作为会计和保管的办公室,让他们在里面记账、算账,没想到会计死活都不愿意,说宁可坐在大街上甚至房顶上算账,也绝不进那里面去。

为什么死活都不愿意进去?原因很简单,就因为那里面曾经先后吊死过三个人,谁也不愿意进去。前两个像福林这样的孩子们完全不知道他们是谁,福林他们这么大的孩子们只知道后面吊死的那个女的,因为她是四明的大姐。不过,真正有没有见过她,福林记得也并不是很清楚了,好像没见过,又好像见过。几个孩子在四明他们家门口玩火,有一只洁白的手曾经在他们的头顶上拍过,那是谁的手?还有一个修长的身影有时忽然从外面回来,或者又突然离去,那又是谁?难道不是那个大姐?

福林站在门外,听见屋里有一个声音在说:

是会计的儿子。

来干什么?另一个声音说。

是来送饭的。先前的那个声音说。

这时,出现了第三个声音,有些沙哑:

就是,得让人家吃饭,他现在还不能死。

饭当然要吃,问题是能不能让他们父子见面,这得想一下。

哦!另外两个声音像是同时都惊呼了一声。

从屋檐上流下来的水把门前的地上冲得坑坑洼洼的,落在人的脸上甚至还有些疼。福林离开门前,站到屋檐下,这样一来,感觉就像站到了一长扇帘子的后面。这样一来,躲雨倒好像成了一个不太明显的方面,如果有人从远处走来,会以为他是在观赏雨里的景色。

他把手里的饭盒贴到腿上,腿上立刻感觉到一种温热,他放心了,饭还没有凉。

不远处,张元荣家的房顶上像是在冒烟,福林吓了一跳。仔细再一看,才发现并不是烟,而是从房顶上溅起来的雾。

与张元荣家房顶上的那种烟一样的雾形成明显对比的,是宋守财的那一大片黑瓦的屋顶,像是很早以前从半空中落下来的一大片漆黑的翅膀,无声无息地趴在地上。平时看着还像个房顶,一阴天,一下雨就好像贴到了地上。福林知道,就在那片黑色的翅膀一样的旧瓦下面,有很多绕来绕去的拐角和不能住人的空房子,在其中的一间半露天的空房子里,有一具空棺材,上面的红颜色早已变得淡红,甚至灰白。有一天,他们正在那个很少有人经过的过道里下“狼吃羊”的棋,忽然看见有一缕乱蓬蓬的黑头发在一个拐角上飘扬了一下。紧接着,是一个女人的一张虚浮松弛的灰白的脸,从墙后面露出来。

福林——

雨里忽然有人叫他,福林看见是小学的葛志远老师。葛志远老师披着一件奇怪的雨衣,一看就是用化肥袋子改造成的没有袖子的那一种。葛志远老师问福林站在这里干什么,福林的两只脚轮流着在屋檐下跺了几下,觉得说不出口。

福林问葛志远老师要去哪,葛志远老师说:

我妈,出去拾柴禾,跌了一跤。

福林说,这天气出去拾柴禾?

葛志远唉了一声,急急忙忙地在雨里走了,在他的脚边,福林看见溅起的泥水上下翻飞,像是一垄被犁开的土。而葛志远的两条腿,无疑就是那犋行进中的犁。

旁边的那扇门开了,裴永会从里面走出来,对福林说:

把饭给我吧,我给他拿进去。

福林说,我不能进去?

你哪能进去!裴永会说,人家不让进。

福林把饭盒交给裴永会,看着裴永会拿出钥匙,打开了那间黑房子的门。他本想趁机往里面看一下,看看爹怎么样了,然而裴永会却像一只敏捷的黄鼠狼一样,吱溜一下就钻进去了,并随手带上了门,福林什么也没有看见。很快,裴永会又从里面出来了,又锁了门。

放心吧,给了。裴永会对福林说。

福林没有说话,一边看着裴永会,一边忍不住瞟了一眼那扇门。

你也回去吧。裴永会对福林说。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吃开了。

福林说,我等他吃完,把饭盒拿回去。

裴永会看看福林,没再说什么,弯下腰把屋檐下的一块半头砖捡起来,扔到远处,又回到旁边的那个屋里去了。

福林一个人站在屋檐下,听见黑房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和他想的一样呢,果然得事先留一手,不事先准备一下还真不行。

从家里临出来之前,福林趴在堂屋的一块盖板上,偷偷地写了一个手指那么宽的小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

爹,妈让我问问你,那些钱到底在哪?

写完以后,他把那张小纸条揉成一个黄豆那么大的小纸团,然后塞进那个窝头里,从外面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按照他对爹的了解,如果有一个窝头和一个馒头都放在他的面前,爹一定是先吃窝头,最后才吃那个馒头,所以福林才决定把那个小纸团塞到窝头里,只要他一掰开,就会看到。除此以外,福林还有一个考虑,万一他心里麻烦,吃完窝头以后就再不想吃别的了呢,或者不舍得吃那个馒头呢?纸条如果塞到馒头里,不仅很有可能看不到,甚至说不定会招来新的危险和麻烦。

所以,福林觉得,无论是哪种情况,把纸条塞到馒头里都是不对的,只能放到窝头里。

屋檐下阴冷阴冷的,福林站一会儿,又走一会儿,又不时地瞟一眼那间黑房子。按照时间来判断,他相信爹这会儿已经看到他写的那个小纸条了。

远处,有一个人赶着牛,慢慢地从雨里走过。

开完会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和郭部长握了手,然后摸着黑回家。

雨停了一会儿。

有月亮,但是地上却一点儿亮光也没有,到处都黑洞洞的。临走前,看门的史银柱老人让他提着马灯回去,他没有提。在自己从小到大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村子里行走,还用得着提一盏灯么,他相信自己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去。要是不能,那倒是奇了怪了,不用别人笑话,自己也会羞死。还干部呢,开完会连家也找不回去,那叫什么干部。

他走着,有时会抬头看看天上,星星很多,有的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有的却离得很远,独自亮着,像是地上的那些独门独户的人家。他想,星星说不定也以类聚,也以群分呢,甚至也存在着左中右呢。有红色的星星,革命的星星,一定也存在着黑色的星星,反动的星星,有问题的星星。有几颗谁也不挨,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一看就有问题。

其中有一颗星星,他觉得很像是培仁呢,心里藏着心事,却又对谁也不说,只是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来回忽闪,一天一天地闷着,甚至暗中抽搐着。是不敢说,不想说,还是不能说?他不知道。只要他不开口,别人谁也很难知道。

快到前面的一个小十字路口的时候,忽然眼前刷地一跳,看见一个白乎乎的东西正在那个小十字路口上摇晃,有一个水桶那么高,那么粗……再仔细一看,却并不是在摇晃,更像是在一起一落地转动,好像中间有一根轴,在带着它转动。啊,不对,也并不是在转动,而是在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他很大声地喊了一声,问是谁,对面没有答应,却更像是被他吓着了,摇摇晃晃地掉头朝小十字路口北边的一条巷子里跑去。

于是,他也开始跑起来,在后面追赶。黑漆漆的巷子里,那一团白游动得很快,等他也跑进巷子里以后,却不见了。

他前后看看,最终在一户人家的门外停了下来。他确信,那个白色的东西就是在眼前这扇门前消失了的。

之后他吃了一惊:杨跃海家?

等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先前的星星和月亮又都不见了,雨又下了起来。

他听见放在院子里的一个簸箕和两只水桶被雨敲打得咚咚作响,他想找到它们,挪开一下地方,却又看不见它们在哪里,只听见它们像小鼓一样暗暗地敲着。

他走进院子西边的耳房里,想看看培仁睡了没有。听见有轻微的鼾声传来,就想培仁可能已经睡着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刚走到炕前,睡在黑暗中的培仁忽然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并发出一阵低沉的却又不无惊恐的怒吼。也就在那同时,他感到自己的两个手指被培仁的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

培仁的那只手像是一把老虎钳子,他试着抽了一下,却没有把自己的那两个手指抽出来。

培仁,是我!他说。

然而培仁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仍然紧紧地攥着他的两个手指,似乎比一开始的那时候还要更紧一些。

他说,培仁,快放开我的手。

喊也喊过了,说也说过了,不仅没有放开,黑暗中忽然响起嘎巴的一声。很快,他就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也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培仁,你把我的手扭断了!

他后面的这句话像是让坐在炕上的培仁一下清醒了过来,立刻就松开了手,随即又把放在灶台上的灯点着了。

灯一亮了,他捂着自己的那两个手指,首先看见培仁坐在炕上,脸色惨白,又如死灰,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

扭疼你了吧?我没想到是你。培仁大口地喘着气说。

他说,除了我,还能有谁。

疼痛使他咬着牙,嘴里不时地发出阵阵吸吸溜溜的咝咝的声音。他来到灯下,仔细地察看那两个手指。培仁也凑过来说,我看看。说着,想伸手摸,他不由地往后缩了一下。他对培仁说,不能摸,疼死了。

培仁说,先抹点儿紫药水吧。

说着,就去炕里面翻他带来的那个包,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不一会儿,就找出一小瓶紫药水来。

来,我给你抹上。培仁说。

看见培仁拧开瓶盖,他把手指伸给培仁。

你出门还带着这个?他对培仁说。他觉得这事多少有些奇怪。

培仁听了他的话,似乎想笑,却又没有笑出来,只是咧了咧嘴角。一边往他的手指上涂药水,一边很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出门在外,谁知道会碰到什么情况呢,万一有用呢?你看,这不就用上了么。

涂了药水以后,两个手指却依然像火烧一般。他心里担心是不是断了,不过也没好意思当着培仁的面说出来,那会让培仁以为他是要成心弄断他的手指呢。兄弟之间,断没有那种可能,尤其是他和培仁,从小就要好,连往那方面想一下都不应该不能够呢。

他对培仁说,你手上的劲可真够大的。

培仁说,我也吓了一跳。

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一个现象:培仁的身上穿得整整齐齐,只差没戴帽子。

于是,他有些吃惊地问培仁,你睡觉不脱衣裳?

培仁凄然地笑了一下,说,忘了。

他说,有啥不放心的,在我这里就和在你家里一样。

培仁说,真的是忘了。一开始躺着,没想要睡,后来不知咋稀里糊涂地就睡着了。

他说培仁,你心里要是有啥麻烦事就说出来,别憋着。

培仁说,没有,要有,我还能不和你说么。

他说,我总觉得你有些紧张。

培仁说,我只是近来常做噩梦。

他说,都是些什么样的噩梦?

培仁说,也没啥,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时候被吓醒,觉得身上绷得又紧又硬,还有的时候醒过来身上一点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说,那更得好好休息,以后睡觉要把衣裳脱了。

听着外面哩哩啦啦的雨,培仁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培仁说,这连阴雨下得人真是麻烦。好像我每回一来了就要下雨。

他说,你是龙王么,每回都带着雨来。

培仁说,可惜不是!真要是,那就好了,哪儿天旱了,我就去一趟。

他说,那你可就值钱了。

培仁说,你还记得咱们小的那时候么,有一次,也是下连阴雨,下了七八天,哪哪儿都是水,都是湿的。睡梦中听见有人喊:走啦,走啦!推开墙上那个月亮形的圆窗户一看,有人盖着红花的被子,睡在咱们的廊檐下,下面垫着木板和石头……

他说,我记得,二姐两口子打架,水缸里忽然蹦出好几个绿莹莹的蛤蟆。院子里水汪汪的,门口盘着蛇,舌头柳叶一样,粉白粉白的,小眼睛黑亮黑亮的,像玫瑰花的籽。

培仁说,你说的那都是一种表面现象,背后真实的情况其实是……

他说,还有背后的情况?

培仁说,你到底比我小几岁,有好多事情你那时还不懂。

培仁扭脸看了一下身后的窗户,黑暗中窗外仍然不时地传来那种暗暗的敲小鼓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咚……

培仁说,我就是在那时候,听见人们悄悄地说,咱们那个家要败落了。

原以为睡上一觉就好了,手就不疼了,可是没想到第二天醒来一看,两个手指肿得又粗又亮,还十分的沉重,明显觉得比别的那几个手指要沉重得多。看上去也很吓人,似乎稍微触碰一下,就会有无数透明的脓和血奔流出来,而等那些东西流完以后,整整齐齐的两个手指也将完全不复存在。

他其实是被疼醒的。

那时候天还没亮,他睁开眼,看见外面还黑洞洞的。

没有听见下雨的声音,他怀疑雨是不是在后半夜的时候停了。爬起来一看,看见屋檐下还在滴水,才知道雨并没有停,原来一直都在下着。

真正是一种钻心的疼痛,他不知道该用一种怎样的言语来形容和描述那种痛。他闭着眼睛,两条腿却不由自主地在炕上蹬来蹬去,放平了不是,抬起来也不对,任何一种姿势和动作都不能把那种钻心的疼痛从他的身上转移走。

他侧身躺了一会儿,觉得疼得更厉害了,于是又平躺着。平躺了没多久,还是觉得不行,又翻了一个身,脸朝下趴着。那只手既不敢放到被子里,也不敢放到脸前,怕一不小心碰撞了,只能单独把它举出去,伸到枕头的外面,这样就能保证它不被别的东西碰着。

想起昨夜的事,忽然觉得有好多的事情好像完全想不明白,也很有些看不大懂。他刚走到炕前,其实既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发出别的什么太大的声音,培仁竟忽然就被惊动了,发疯一样地扑过来,完全就是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而且整整齐齐地穿着衣裳。

他觉得培仁的那种样子一定不是专门冲着他来的,没有理由和道理嘛。再说,他也知道培仁对他的感情,多少年的兄弟了。想来想去,他觉得培仁的那种样子只能是一种面对危险时的正常的反应——当一种突如其来的危险破门而入的时候,培仁那样做难道不对么?难道不应该有那样的反应么?当然,也有可能是一种培仁提防了好几年的一直徘徊在他身边的危险?不管是什么,那样做其实都是对的。

是的,就应该那样,突然扑过来,一招制胜。

手指上的疼痛使得他的两条腿又在炕上不知不觉地蹬来蹬去。

不久以后,他的那种烦躁难捱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就引起了睡在旁边的女人的注意。

女人闭着眼睛问他,你在做啥,抽筋了?

听见女人醒了,他忽然吓了一跳。

女人睁开眼睛,看着他。

他本来不打算告诉她,可是后来咬了咬牙,觉得这事也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就对她说了。

他说,手疼得厉害,睡不着。

女人这时还并未引起注意,懒懒地说,手咋了?

他想了一下,告诉女人说,昨夜和培仁掰手腕,不小心扭着了。

女人说,真行,真有出息!你们多大的两个人了,还干那种事情。

他说,小时候我们经常掰,比谁的劲儿大。

女人哼了一声,上半身爬起来。他嘴里咝咝地响了两声,有些害怕地对女人说,不要挨我,别过来!

听见他这样说,女人反倒来了兴趣。她干脆坐起来,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就要看他的手,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那两个肿胀的手指,顿时惊叫了一声:呀!都已经成了这样了,颜色都变了,都已经黑紫了!

他想把自己的那只手撤回来,可是被女人死死地抓着。他对女人说,别蝎蝎螫螫的,那是紫药水。

女人说,紫药水?哪来的紫药水?谁给你抹的?

他说,培仁的,他随身带着的。

女人撇了一下嘴说,还有紫药水?他带的东西可真够全的。

听见女人这样说,他说,还有啥?

女人说,好像还有一根一丈多长的绳子。

他说,你看见了?

女人说,没看见我能胡说他么。

培仁带着那么长一根绳子干什么呢?他想。既然带了,那就说明他一定有他的考虑,谁出门能不带一些东西,任何人的包里很可能都乱七八糟。不过,培仁带着的那些东西也多少有些古怪,女人提到的那根一丈多长的绳子他倒觉得没什么,他奇怪的却是昨夜拿出来的那瓶紫药水。培仁为什么要带着一瓶紫药水出来呢?而他本人,从来也没有带着那种东西出过门呢,平时就连见都很少见到呢。

看着他那两个吓人的手指,再加上平日对培仁的种种不满,女人很快就培植起一种仇恨。她说,这个挨刀的,咋能把人扭成这样?他这是不想让你活呢。

他说,别胡说,他也不是专门的,不小心么。小的时候,我有一回还差一点把他的腿弄断呢,可是心里清清楚楚的,一点儿那个意思也没有。

你没有,他有。女人说。

他说,行啦,培仁是个啥样的人,我比你知道。

女人说,他出门带着紫药水和绳子,就没安好心。

他说,照你这么说,他出门带着紫药水,就是为了把别人弄伤,然后再给人抹一点儿紫药水?那他图啥呢?他的紫药水多得没地方放了?你觉得这么说有人信么?你给我说说,你要是能给我说出个道理来,我就服了你。没道理么。

我也一下说不上来,反正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女人的声音比一开始的时候小了很多。

他人生地不熟,总不能去到处乱走,到处吆喝吧。他说。

女人说,我说的还不是那个意思。

他说,那你的意思是……

女人说,我也说不清,总觉得他有鬼。你见过谁出门还带着紫药水?

女人忽然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那只手,他疼得咝咝地吸了几口凉气。

后来要起来的时候,他却发现已经不能自己给自己穿衣服了,一只手无论如何也做不了那些事,尤其是裤子,完全没办法穿上。这样一来,女人不得不帮他穿衣服。女人跪在炕上,先帮他把裤子穿上,接着又让他站起来,一边给他提裤子,系紧裤带,一边对他说,你真有本事,又从头活回去了,连裤子也不会穿了,我好像成了你妈。他直挺挺地站着,总觉得身上哪儿有些不对,脸上痒,耳朵后面也有些痒,衣服穿得不舒服,很别扭,和平时不一样。那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那些缺少了一个手,甚至两条胳膊都没有了的人,不能不从心里敬佩他们,真不知道他们平时都是怎样生活的。

穿好衣服以后,女人告诉了他一个让他有些吃惊的消息:家里好几个地方长出了蘑菇。

女人领着他看,果然,好几个墙角里的景象都让他吃惊,甚至两口缸之间也有。在那些幽暗暗的地方,一丛丛,一簇簇的蘑菇小伞一样支棱着,摇晃着,苍白,陌生,阴阴的,冷冷的,叫人看了有些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和不祥,像是一些颤颤巍巍的病恹恹的人,再看却又像是一群手拉着手的小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家里。他感到头皮有些紧。

女人问他,这不能吃吧?

他心里一惊,说,当然不能,这还用问么,吃了就死定了。

女人又说,猪也不能吃吧?

他说,人都不能吃,猪哪能吃!猪和人不一样么。

女人唠唠叨叨地说,天要是还不晴,再这么连阴下去,再这么哗哗地下下去,说不定柜子后面也能长出树来。

他吩咐女人,吃完饭,就赶快把墙角里和缸后面的那些小蘑菇都铲出去,不要到处乱扔,要挖个坑埋起来。随便扔出去,会被那些不懂事的小孩捡起来吃了,猪和鸡碰上了也会吃。

一看到他那两个肿胀得又粗又亮的手指,就连一向身经百战、见多识广的郭部长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郭部长说,这是怎么回事,一晚上没见,怎么就成了这样?

他嘴里咝咝地吸溜了一下,说,不小心扭着了。

郭部长疑惑地看着他,说,干什么能扭成这样?

他苦笑了一下,打算把这事蒙混过去。

然而郭部长却不依不饶,继续追问他,是谁把你扭成这样的?别人,还是你自己?

他说,我自己。

郭部长说,到底是一件什么事?

他说,家里的门轴坏了,想把门卸下来修一下,结果没端牢,门砸下来,手就被压住了。

郭部长说,怎么不小心一点呢。

他看着郭部长,耳边却暗暗地听见那两个手指好像在叫唤。

郭部长说,你这样会影响工作,咱们的人手本来就不够。

他说,不会影响,我这就去找贾本正给我看看,上点药。

贾本正正在屋檐下喂鸡。

院子里全是水,水下面是滑溜溜的淤泥,从大门口通向屋门口,每隔一尺左右垫着一块砖。当他跳舞一样踩着那些砖摇摇晃晃地过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根小棍子的贾本正吃了一惊,几只鸡好像也受到了惊吓,拍着翅膀,咕咕地叫着。其中有一只,不吃东西,孤零零地站在一根柱子旁边,翻着白眼。

昨夜抹上去的紫药水已经大部分变黑。当他把那两个又肿又黑的手指伸到贾本正的面前时,贾本正也愣了一下。随即就警告他,再不看就来不及了。

贾本正洗了手,先用一点儿酒精给他抹了一遍,然后涂上一种凉凉的药膏,再用纱布包好。贾本正还建议他使用一根绷带,把那只手吊起来,他说不用了。他可不想把自己弄得像个伤兵似的,郭部长要是看见了,一定会更不高兴,会以为他趁机偷懒,逃避斗争,自己给自己放假。他只想让手尽快地好起来。

贾本正对他说,头上要是再缠上两圈,你看上去就更像个有功之臣了。

这个死医生,经常拿病人取乐。去年,牛宝生找他看病,他竟建议牛宝生每天晚上用一碗冷水浸泡睾丸,每次不少于一小时。牛宝生后来对人们说,夏天和秋天的时候还好说,冬天哇实在是冷得受不了,浑身直哆嗦,完全招架不住。

临走前,贾本正叮嘱他,今天或者明天,再来一趟,他要给他放放里面的脓和血。

他平端着那只包了白纱布的手,像不久前来的时候一样,又跳舞般地踩着院子里的那一溜湿滑的砖头,摇摇晃晃地走了。

福林说,我是不是有一个在军队里当官的舅姥爷?

刘连梅说,有,有一个。

福林说,有多大?

刘连梅说,不知道,只知道挺大。

福林说,是军长么?有军长那么大么?

刘连梅说,差不多吧。军长有多大?

福林说,很大,管着好几万人和很多的武器,管着很多的师长旅长团长。团长在咱们一般人眼里已经不小了吧,可要是在他们军长的眼里,很可能啥也不是。

刘连梅说,那没问题,那他最低也是个军长。

福林吃惊地说,最低也是个军长?

刘连梅说,听你姥姥说,家里除了警卫员、司机和秘书以外,还有一个炊事班。

听刘连梅这样说,福林很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后来他皱着眉头对刘连梅说,姥姥也是在瞎说吧?再大的官儿,家里也不可能专门有一个炊事班。

刘连梅说,你姥姥就是这么说的。

福林说,知道了,不管多大,反正肯定是一个大家伙,就是村里人们常说的那种大圪蛋。你知道么,在军棋里,军长也经常横冲直闯,谁也不怕,不过就怕碰上炸弹、地雷和司令,这三个东西,只要碰上任何一个,他都得完蛋!前两个能把他炸死,而司令直接能把他吃掉。把他吃了,司令还好好地活着,还能继续吃别的。

刘连梅说,炸弹,地雷,谁碰上也活不了。

福林说,所以,一般情况下,如果工兵完成不了起地雷,毁炸弹的任务,那就只能由排长连长营长甚至团长们去舍身干了,总不能让军长和司令去出马吧。他们被炸,纯粹是由于自己不小心,或者是因为敌方蓄谋已久、目标明确的追杀。

刘连梅说,也说不定他就是个司令呢。

福林说,司令?那就更厉害了,那就更好了。

刘连梅说,你咋想起这事?

福林说,我想,咱们应该去找找他。

刘连梅说,好好的,一点儿来由也没有,去找人家干啥?

福林说,还好好的?我爹都进去了,那还能叫好好的?

刘连梅说,你爹进去,和人家有啥关系?

福林说,那咋能没关系,去找找他,让他想办法把爹救出来。

刘连梅一听就撇嘴。刘连梅撇着嘴说,别妄想了,人家根本不会管的。你去了,连面儿也见不上。

福林说,你咋知道不管?咱们和他不是亲戚么?

刘连梅说,亲戚算个啥,一点儿用也没有。

福林说,真的不管?

刘连梅说,肯定不管,因为你连人都见不着。那年,你姥姥领着我和你二姨去了,住了十几天,连个人影子也没见过。把我们安排在一个招待所里,每天吃的倒是挺好,可是后来就越来越住不下去了。你姥姥觉得越来越难受,麻烦,说,这有啥意思,咱们回吧。就回来了。临走时,有人给我们拿来一提包东西,有饼干,有糖果,还有奶粉,都是没见过的。

福林眼睛瞪得圆圆的,嘴也大张着,过了好半天才说,这么说来,你也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个人?

刘连梅说,没见过,那去哪儿见去。

福林说,连见都没见过,那还叫啥亲戚。

刘连梅说,可说起来就是亲戚。不,也不是说起来,确确实实就是,不然我们拿回来的那些东西是从哪来的?外人谁给我们?

听见一阵嗨嗨的叹息声,接着又听见一阵哧哧的像是车轱辘撒气的声音,刘连梅就知道福林已经彻底泄气了,不再像不久前那样坐卧不宁了。这之前,他甚至已经找出了一双七成新的鞋,准备穿着它上路了。帽子也有两顶,一顶正经的帽子,另一顶是草帽。刘连梅一开始看见他到处翻腾,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原来竟是为了这事。现在,一切的计划和希望全都落空了,就像雨地里的那些亮晶晶的水泡,漂着漂着就都灭了。

福林低着头对刘连梅说,这一条路也走不通,那就真的没办法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

刘连梅说,你原来以为这也算是一条路?

福林说,那当然,还以为是一条亮堂堂的路呢。

刘连梅说,那是因为你不早和我说,自己在那儿憋龙,翻腾。你要是早和我说了,我就会告诉你不行,趁早别那么想,想也白想。

福林说,这事对他来说,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或者写一个纸条就行了。可是对我们来说,那就要比上天还要难。

刘连梅说,关键是,你就算是去了,也别想见到人。

福林说,人活着真麻烦。

刘连梅说,你姥姥常说,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罪。

福林说,天好像也漏了,下起来就没完了。这下了有几天了?好像有一个月了。

刘连梅说,四天了。

像是有一只手,在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往回捏合,赶羊一样把一些人和事情往一起赶,往一个地方聚拢,埋葬。雨里的村子就在那种看不见的捏合和驱赶中不断地收缩,变小,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平时那么大,甚至有越收缩越小的迹象。整个村子都像是因为受潮而在缩水,街道变短,巷子变窄,很多湿淋淋的房屋又皱又矮。

就连人也突然都变得很小。在一条巷子的深处,有一个看上去身高只有二三尺的人正在家门前疏通水道,旁边放着一桶石灰。疏通水道的那个人,明显是一个成年人,可看了一会儿,却又实在想不出是谁,会变得那么小。

福林戴着草帽站在村口,通往外界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既没有村里的人出去,也看不到外面的人进来。路上水汪汪,明晃晃的。

往日的地平线也不见了。

福林有一种站在天边的感觉。

送了几天饭,果然一次也没有看见过爹,每次那扇门都像变魔术一样突然裂开了一个缝,但是很快就又关上了,里面则黑漆漆的,从来都悄无声息,好像根本就没有人。当然有人,福林想,真要是没有人,他每天送来的那些饭都到哪里去了?谁吃了?福林觉得,爹看过他第一次送饭时塞在窝头里的那个纸条以后,一定有话说,也一定应该有其他的消息想要带给家里人。每次裴永会把空饭盒从里面拿出来交给他以后,福林在回去的路上总要认真地检查好几遍,从饭盒的里面到外面,再到上下,前后左右,看得眼睛都酸了,可还是什么也没有。一个人,黑乎乎地坐在那里面,没有人和他说话,什么也不知道,时辰很可能也早就错乱了,昼夜颠倒,外面即使天塌了也听不见,就真的没有什么话想要带出来,传递给家人?福林不信。有时回到家里以后,看见刘连梅不在,他就一个人反复地检查和研究那个饭盒,总觉得应该能在上面发现或者找到点儿什么。

不是他不细心,检查得不够仔细,但是确确实实,连哪怕是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也没有。或许,他真的没有什么话要说?

倒是裴永会有一次无意中不小心说露了一件事。裴永会说,等雨一停,天晴了,县里就会来人把会计解走。

这消息既在刘连梅的估计当中,也更在福林的预料中,所以福林在刚一听到的那时候,也并没觉得有多吃惊,因为那只是一个迟早的问题,只是不知道早会早到什么时候,迟又会迟到哪一天。现在,听裴永会那么一说,总算是知道了,那就是以雨停了或者天晴了为界限。

为什么非要等到雨停了或者天晴了?他这就不知道了。

一个穿着土黄色雨衣的人,忽然出现在冷冷清清的村口。转了好几个来回以后,福林才终于看见了雨帽下面的那张脸,他吃了一惊——

竟然是村里的副主任杨跃海。

福林相信,杨跃海肯定也看见他了,因为整个村口只有福林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但是从杨跃海的那种样子上来看,又好像完全什么也没看见一样。既然没看见,杨跃海当然也就没过来和他说话,也不可能和他开口说话。

福林想,这就对啦,他的眼里没有人,你让他和谁说话去?整个村口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他就是再想说话,也没有一个能说的对象。

这样一想过之后,福林的心里就不难过了,因为起初他以为杨跃海是怕会计的事情连累到他自己,所以才不跟福林说话的。但是后来,越看越不像,福林就不难过了。福林对自己说,不是那么回事,他好像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杨跃海的那种样子,很像是丢了一个什么东西,专门出来寻找的。在福林看来,杨跃海的心里这会儿只装着他的那个丢了的东西,那个东西把杨跃海的心里塞得满满的,堵得严严实实的,所以他才会看不见除那以外的任何别的人和东西。杨跃海走走停停,有时东张西望,伸长脖子朝前面瞭一眼,忽然又回过头,看看身后。

会是一个什么东西呢?福林想。

钱?手表?一串钥匙?

从杨跃海寻找的那种神情和样子上来看,福林觉得,杨跃海要寻找的那个东西应该很小,最起码不应该是一个人,也不大像是一个大件的东西,因为要是找人,就不应该是那种找法,找一个大件的东西,也不应该是那种找法。明显是在地上仔细地搜寻,而地上又并没有躺着人,是不是?就算他要找的那个人就在地上躺着,一眼就可以看见,根本不需要那么去寻觅。杨跃海更像是在找一窝蚂蚁。

后来,杨跃海就不再找了,虚虚飘飘地在下着小雨的村口走了几个来回。有时站住,朝远处的那条水汪汪的路上望着。

最近距离的一次,杨跃海几乎是擦着福林的肩膀走过去的,连福林都吓了一跳,甚至想往旁边躲一下,但是杨跃海仍然没有注意到他,轻飘飘地就走过去了。在与杨跃海的身体发生交集的那一刹那,福林闻到了一种混合着锯末、衣物、病情、糖水、尿臊、脑油以及酸菜和动物皮毛的气息,顿时就愣住了。在所有那些林林总总的气味里,最令福林感到惊心的莫过于那种浓浓的锯末味,一种刚刚才在锯子下面产生出来的十分新鲜的木头的气味。在福林的习惯和印象当中,锯末味通常不仅仅是一种气味,更是一条看不见的线索,而那线索的另一端,必然连接着一具簇新的棺材,一具刚刚做好,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上油漆的棺材。

福林忽然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硬。

雨湿淋淋地下着。冷冷清清的村口,好像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同样冷清而阴郁的戏台,台下的观众却只有福林一个人。就像戏台上的某一个角色,依照事先的安排和需要,杨跃海有时走的是一种明显的弓背路,给人一种舍近求远的感觉,让人觉得他是在故意绕远,故意拖延时间,甚至有意地挥霍和浪费着什么。与此同时,却又给人一种呆傻憨直,四六不分的印象,至少在福林看来就是那样的。

看着在他的视线里飘来飘去的杨跃海,福林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眼前的这个杨跃海,难道快要死了?

尽管杨跃海远远地走着,可是福林一不小心又闻到了那种浓浓的新鲜锯末的气味,再大再漫长的雨也遮盖不住它们。福林当然知道,锯末味不仅仅是一种锯末味,更是一条看不见的线索,线索拐弯抹角,忽隐忽现,最后直接通向一具刚刚做好的棺材,棺材旁边锯子刨子一类的工具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好多人还没有看见那口还没有上油漆的白茬的棺材,因为它并不存在,但是福林觉得自己已经提前看见了。

杨跃海突然离开村口,脚下带着泥,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走。

福林在后面跟着,中间大约有一丈或者七八尺的距离。

走着走着,听见一只公鸡在打鸣,不知在哪个方向。走在前面的杨跃海突然回过头来,福林没有防备,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差一点扑倒。雨里,杨跃海的那张脸上像是笑了一下,脖子有些弯曲,歪斜在肩膀上。

这一回,看杨跃海的那种样子,倒像是真的看见了他。

福林站到一棵老榆树的后面,没有再继续往前去,他觉得自己有些害怕杨跃海的那种弯曲的椭圆形的笑容,杨跃海不像是在用脸笑,而是在用一边的一个肩膀在笑,那一团椭圆形的笑容就窝在那里。不过,怕归怕,却一直目送着杨跃海回了家。

杨跃海直直地走进他平时回家常走的那条巷子里,这以后再没有回过一下头,再没有朝后看。福林看见他在家门口站了一下,然后就推门进去了。

他还能找见家,知道自己住在哪儿。福林想。

杨跃海回去后不久,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忽然出现在杨跃海的家门外。

福林揉了揉眼睛,觉得奇怪极了,因为他完全没看见那个女人是从哪个方向来的,突然就出现在了杨跃海的家门外,更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或者是从雨里垂直下来的。

可以肯定的是,是一个福林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陌生的女人。

一闪身,那个女人就像一朵云彩一样飘进去了。

刘连梅说,你也看见了?

听见刘连梅这样说,福林愣了一下。那就是说,还有别人也看见过?

刘连梅说,村里好几个人都见过。

福林说,那是谁?

刘连梅摇摇头说,谁也不是。

谁也不是?怎么可能谁也不是,总得是个谁吧?福林说。

刘连梅说,是后山上的一个狐狸。

后山上的一个狐狸?福林笑了。真能瞎说。

他们瞎说,你就瞎听。刘连梅说。

福林说,我还是不信,明明是一个人。

刘连梅说,不信最好,心里也干净些,省得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占着。

福林说,你早就知道?

刘连梅说,我没见过,我也是听他们周围的人们说的。

福林说,杨跃海家周围的人们?

那种事,只有离得近了,才有机会碰上。刘连梅说。离得八丈远,到哪儿碰去?成心去撞也撞不见。

福林说,他们怎么知道她是狐狸?而且还是后山上的?

刘连梅说,在后山上的时候,一直到进了村里,一直都是四条腿,只有等到了他的家门口的时候,才会变成两条腿。

福林说,我一直都盯着他们那条巷子,我敢发誓没看见一个四条腿的东西,也没有看见两条腿的。杨跃海才回去一会儿,她就出现了,不知是从哪儿出来的。

刘连梅说,脸形也是狐狸的脸形,一张脸,尖尖的,瘦瘦的。

福林说,她背朝着这边,我没看见她的脸。

能让你看见,那它还有啥本事。刘连梅说。

不过,杨跃海倒是肯定不对了。福林说。我觉得那个人活不了多长了,能活过这个秋天去么?我看够呛。

刘连梅说,听你翠兰姨姨说,今年刚打春的那时候,杨跃海就不对了,只是没人注意到罢了。

福林吃惊地说,那时候就不对了?

刘连梅说,一个人坐着,小声地唱歌,唱着唱着,就笑了。然后又害羞,脸上刷刷地流着泪,明显是在和另一个人纠缠,可是旁边又没有人,只有他一个人。

他小声地唱的是啥?福林忽然觉得自己想起了什么。

刘连梅说,那倒不知道。

是不是这么唱的——福林说着,也小声地唱了起来:

人人那个都说哎……

沂蒙山……好……

不知道,我又没听他唱过。刘连梅说。

和他纠缠的那个人,别人都看不见,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福林说。很可能就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

你还记得他有个兄弟么?

他兄弟?记得,我就是想起了那个人,好像叫杨……

杨逾海。

蛤蟆来了,蛇也来了,都堵在门口,不出事才怪呢。

睡梦中,他听见培仁在说。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培仁的一张圆脸变成了长脸?

没有人告诉他,亲戚们也全都不理他,各做着各的事情。四个舅舅已把行李捆好,马在门外咴咴地叫着,嘴里喷着热气。他们当中的老四已去世多年,他的那一双平时总是清洗得干净雪白的网球鞋时常在暗夜里疾走如飞,上面是一张年轻的朝气勃发的脸,星星在头顶上面跟着他走。青石板上钉银钉,他们把黑夜里的天比喻成洁净辽阔的青石板。黑暗中,他笑了,嘴里的白牙一闪一闪的。老一辈人其实也很有他们的意思。

二姐说,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大姐说,不是说好了的么。

二姐说,忽然不想去了。

大姐说,尽是些这种人。

二姐对四姐说,胆子不小,在我们面前,你也敢当四姐?好好想想,你才活了几年?

路突然断了,崖口那一带白森森的,像一张大张着的嘴,岩石层层叠叠。站在下面,能看见崖上的红黄蓝三种颜色的野花开得正艳。

晚上开会,杨跃海是最后一个到的。

一张黑漆漆黄蜡蜡的脸,从外面一进来,和谁也没有说话,打招呼,就近找了一个靠近窗户的位置坐下了。

从外面的窗台上不时地有雨和着泥点溅进来,但是杨跃海完全无动于衷,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消瘦使他的两个颧骨变得很高,很尖,在整个那一张脸上,只有那两个又高又尖的颧骨上有一些亮光,就像两个被星星照亮的高地。

一定是连郭部长也觉察到了一些什么,因而,郭部长破例问道,跃海同志,身体不舒服么?是病了么?

杨跃海回答说,没有,挺好的。

郭部长说,好,那咱们就开会。

……

夜里十点多的时候,众人开始发言。坐在一条长条凳子上的张忠发起身出去上茅房,板凳突然倾斜,翘起,坐在板凳另一头的史明义像一个玩跷跷板的孩子,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上,众人都笑了。在那浑浊粘稠的笑声里,只有杨跃海没有笑。

杨跃海也没有说话,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也因此,郭部长不得不点他的名:跃海同志,你也说说。

杨跃海像是被人刚刚从梦中叫醒一样,愣愣怔怔地望着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屋里缭绕的烟雾又使他好像置身于一场漫天翻卷的云雾之中。在那浓稠的云雾里,他看不清任何的方向,因而不敢随意行动,担心自己走失,不再能够回来。他又看看周围,发现竟然有很多张无比生疏的从未见过的脸,排列或者隐没在那漫天的云雾里。

杨跃海小声地说,我没有。

郭部长说,你没有什么?

意见。

你对什么没有意见?能不能把话连起来说,说完整了?

我对你们没有意见。

“你们”是谁?还是不清楚,怎么又出来个意见?

不,不是你们,是我们……我是说,我完全同意大家说的。

那你说说,大家都说什么了?

有一天,小四告诉他说,镶金牙的那个大爷,睡觉的时候,枕头下面压着刀呢。

他吃惊地说,是啥样的刀?他拿来的?

小四说,是咱们家的切菜刀。

切菜刀?

那也就是说,每天临睡前,培仁都要偷偷地去把白天做饭用的切菜刀拿回他自己住的那间耳房里,压到枕头下面,等到天亮以后再重新放回去?

他看看小四,发现小四也正在看着他。他问小四,你怕那个大爷么?小四还是看着他,没有说怕,也没有说不怕。他说小四,不要怕,那个大爷是个好人,骨子里是好的,根子上也是好的,只是看上去好像不太像个好人,可人哪能光看表面呢,对不对?不过,就算表面上看上去有多不好,也不会不好到哪里去。小四像是被他说糊涂了,愣愣地看着他,愣愣地听着。小四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小四有一把小匕首,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平时一没事的时候,就在石头上磨,磨啊磨,却总也磨不亮。只是在刀刃上那里有一线亮亮的白色,距离小四心目中的那种整体上的雪亮锋利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他说小四,你完全用不着怕那个大爷,他其实是个非常胆小的人呢,他自己也怕得不行。

听见他这样说,小四用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望着他,小四的那种眼神多像是一条清亮的小溪啊,一下就弯弯曲曲地领着他回到了从前。有树荫,有狗,黄艳艳的金针箭一样长在园子里,深红色的玫瑰花从来都是以垄论,以片计,没听说过以一枝两枝,十枝八枝来计算。他说,他从小就胆子小,甚至可以说一点点胆子也没有。想上树,可一旦到了树上就再也不敢动了,坐在树杈上哇哇地哭,把住在树上的喜鹊都吓得不敢回窝。到了房顶上也还是个哭,坐在高高的屋脊上,以为自己到了天上,以为再也回不去了。

仿佛也是这样的一个黄昏,世界只是没有眼前这样的泥泞和潮湿,西边的夕阳前一个钟头还黄灿灿的,不知什么时候却又红得叫人害怕。就在那种红蒙蒙的光线里,他听到一个声音鬼声鬼气地叫着:

“华章!华章……”

他确信那是培仁的声音,也觉得亲眼看见培仁趴在窗户的外面,一张脸朝着窗户的方向,窗户都是长方形的木格,上面糊着麻纸,可是培仁却死活都不承认。培仁还伸出自己的一双绿莹莹的手作为证明,说他那时正在山岗上割草。

黄泥的院子里静极了,一个人也没有。

糊着麻纸的窗户,里面看不见外面,外面也看不见里面。

有一天,又听见有人叫华章,忽然有人答应了。他一看,梳着两条短辫子,穿着翻领的衣裳,雪白的衣领干净得晃眼。

他回到家里,却意外地发现没有看见培仁。

他问女人,培仁呢,培仁去哪了?

女人说,好像走了,他的那些东西也都不见了。

走了?他有些不信。说也没说一声就走了?

女人说,他也该走了。他不该走么?你好像还有些舍不得。

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至少也应该说一声,打个招呼。

女人说,那我哪知道,那你得问他去。

他说,你知道他走?啥时候走的?

女人说,好像天还不亮的那时候。

他说,你听见了?

女人说,我听见门响了一下。

他说,那你怎么不和我说?

女人说,谁知道他是要走?我还以为他是去茅房。他去一趟茅房,我也把你弄醒,告诉你?告诉你他刚尿完?

他说,问题是他不是去茅房,他走了。

女人说,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他要走,只以为他出去一下,完了还要回来。

话说到这里,忽然像是打了一个结,鼓起或者说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疙瘩,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张口结舌地看着女人,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阵以后,他也终于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唉了一声。

院子里又是水汪汪的,好像水又憋住了,走不了了。他怀疑又是小四干的,但是小四对天发誓说,这一回绝对不是他干的。

他看了看院墙下的水道,拿一根棍子伸进去捅了捅,好像里面也并没有堵住。

缸里的一点红小豆不知什么时候发了芽,女人把它们从有了绿毛的缸里倒出来,晾在一个簸箕里。女人有些心疼,又很生气,她坐在门口,簸箕放在腿上,借着外面的那种黢青的亮光,一边把那些白白的小芽摘去,一边看着湿淋淋的天气。

他也站在屋檐下,觉得心里也像这眼前的天气一样,泥泞极了。贾本正让他去给自己的那两个手指放脓,放血,可是郭部长却让他哪儿也不要去,就在家里等着,一会儿有人来叫他,然后一起去一趟公社。他当时也是多了一句嘴,问去公社干什么。郭部长稍微显得有点儿失望和烦躁地说,让一件事情暂时有一点儿机密性难道不好么?为什么非要提前把锅盖揭开?那并不好,因为里面的东西还没有完全熟了。听见郭部长那样说,他简直后悔死了,恨不能给自己两个耳光,后悔不该多那一句嘴。同时也觉得有些羞臊,脸上和心里都有些挂不住。他在心里骂自己,也问自己,打听那些干什么?好好的多那一句嘴干什么,一时半刻不说话难道会死么,会过不去么?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就行了,他往东边指,你就往东边走,他朝西边指,你就再返回来,往刚才相反的方向走,偏偏要多那一句嘴。没问题,郭部长一定会在心里小看他,不用很多,就那一句,他觉得自己在郭部长的眼里就已经像一把秕糠或者一根鸡毛一样不值钱了。而那一切,谁也怨不着,要怨也只能怨自己,完全是由于自己嘴淡的结果。他总算是明白什么叫祸从口出了,尽管他这还完全不算是什么祸。是的,没错,很多人倒霉,就与他们各自的那张破嘴不无关系,有时甚至是唯一的原因。

回家的路上,他是冒着雨回来的。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地上又泥又滑,突然,他真的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可是,后来走着走着,他很快就意识到刚才的那个耳光纯粹是白打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那种爱打听事情的毛病又犯了,又在心里抬起了头:他觉得,去公社,应该和村里两个人的材料有关。

按照他的估计,他觉得,如果他猜得没错,其中一份材料应该是杨跃海的。

回到家里以后,他首先问女人,墙角里和水缸后面的那些蘑菇都弄出去没有。女人告诉他,都撮出去了,也都埋了。

可是,还没容他喘一口气,很快,女人就又告诉他说,后墙根那里又长出了新的。

不用去看,他也能想出它们的那种样子,一丛丛,一簇簇,阴阴的,冷冷的,打着小白伞,诡诡秘秘地站在那里,像一群病人,又像极了一群手拉着手的小孩。

他说,再撮出去,再埋了。

后来,一扭脸,看见西边的那间静悄悄的耳房,他就忽然想起了夤夜离去,不辞而别的培仁。

他说培仁,招呼也不打,这等于是偷着跑了。

女人拣着豆子,头也没抬地说,你放心,过不了多久,他就又来了。

他看着那种碎纷纷的圪糁雨,说,这一回你可想错了,培仁再也不会来了。

女人似乎吃了一惊,说,谁说的?

他说,我说的。

女人不以为然地说,我不信。

他说,不信你就等着看吧。

女人说,他要是真的不再来了,我给他烧高香,天天给他烧。

他说,你也不用那样,那不是在咒他么?他是个活人,承受不了别人给他烧香。

杨逾海……福林当然记得。

那时候福林还是一个小学生,每天一放学,回家拿上筐子或者篮子,口袋里装一块干粮,就往树林里或者山上跑,去给猪和兔子拔草。

那时候杨跃海已经成家,搬出来住了,但是他的父母和他的兄弟杨逾海仍然住在半山腰上。黄土墙围起来的一个长方形的院子,房顶上长满了草,夏秋两季是绿色和白色的草,冬天是黄色和黑色的草,没有人知道那个院子里有几间房。在福林他们那一茬孩子的年幼的记忆里,每隔一些日子,半山腰上就会抬出一具棺材,说是杨逾海的爹死了。再过一些日子,半山腰上又抬出一具棺材,说是杨逾海的妈死了。以后,陆陆续续的还有棺材出现在半山腰上,说是他们的大爷死了。所有那些人,他们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福林他们却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个院子里的人,他们真正见过的只有杨逾海。

后来,半山腰上的那个院子里,就剩下杨逾海一个人了。

福林他们一群孩子在山上拔草的时候,曾经讨论过一个问题,那就是杨逾海一个人住在那个院子里,会不会害怕?他们讨论了差不多有半个夏天,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杨逾海当然不会害怕,因为他有枪,因为他是年轻的民兵排长。无论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只要听到枪响,都会被吓跑。真正觉得害怕的倒是他们那些孩子,经常相互威胁,要把谁推下杨逾海他们那个院子里去。不过,也就是在嘴上吓唬一下,从来也没有人真的被推下去过,因为他们能隐约地模模糊糊地感到那样做将会带来的某种后果。

后来,半山腰上的那片长满了杂草的房顶上就很少再有烟冒起来了。

再后来,年轻的杨逾海就病了,连枪也拿不动了。

有太阳的时候,天气暖和的时候,杨逾海就会出现在半山腰上,黄土的院墙上有一扇小门,年轻的杨逾海就坐在门槛上,满头的头发黑森森的,野草一样,受惊般地站立着,衰弱无力地望着山下的河水和河对面的人家。看见昔日的战友们提着糨糊桶到处刷标语,画白圈,背着枪巡逻,拿着绳子捆人,趴在西山上的洼地里练习射击。

逾海——

他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叫他,他想看看是谁,先用一只手撑住地,后来两只手都用上了,还是不管用,站不起来。努力了半天,甚至头使劲地往前伸,往下低,上半身和下半身快要折叠起来了,却最终也还是没能站起来。

有一天,几个孩子出现在半山腰上,在从他的身边经过时,看见他坐在门槛上,两只手捂着脸,小声地唱着。在他的身后,他们看见了那个像是从来都没有人烟的寂静得快要洇出水来,快要诞生出无数身影的院子。

一个金光闪闪的黄昏,黄土墙也像是镀了金。有人看见半山腰上的那扇小门开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年轻女人从里面出来,去下面的河里提了一点水,很快就又回去了。

又有一天,一个早起的人看见她穿过房顶上的露水和杂草,朝后山走去。

从那以后,杨逾海再也没有出来过。

福林记得,杨逾海最后一次出来是躺着出来的,半山腰上出现了一具薄薄的甚至看上去有些轻飘飘的棺材,躺在里面的杨逾海据说已经瘦得没有什么重量,像一捆干草,甚至更有人说是像一堆从木板上刨下来的刨花。不过,不管是干草也好,刨花也罢,既然是死了,那一定也是闭着眼睛的。

好几年以后的一天,福林在镇上等一个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传来一阵歌声,曲调是那样的熟悉却又遥远……他一下就听出来了,一下就把它从一个很深很远的地方捞了起来。是的,就是那个调,就是杨逾海曾经坐在家门口小声地唱过的那支歌。

杨逾海唱着那支歌走了。现在,杨跃海又在唱着?

刘连梅对福林说,看见就当没看见,听见也就当没听见,少操那种心。咱们哪有资格去管别人?自己的事还顾不过来呢。

福林说,我没管。

刘连梅说,也不要出去说。

福林说,我和谁也没说过。

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是在心里,福林却听见那不无悲伤的曲调又在反复地响起,不断地传来,小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声音却是陌生的,既不是弟弟杨逾海的,也不是哥哥杨跃海的。到了后来,已完全不再是任何人的声音,就只是那样的一种曲调,低低地,若有若无地隐现着,存在着。福林被暗中牵引着,有一阵觉得自己很像是一只山羊,一会儿被牵着过河,又一会儿上山,以至于刘连梅对他说的某些话,他完全没有听见。

刘连梅说,这雨下的,已经忘了太阳是啥样的了。一点儿音讯也没有。

福林没有听见,呆呆地站在炕前,脸朝着窗户的方向,像是在等待一个什么人或一件什么事的到来。

刘连梅又说,这世上真的有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哩。

这一回福林听见了。他说,绝对有。

哧——哧——

绝对是锯子的声音!

锯子吃进木头里,来来回回地锯着,不很轻松地走着,似乎已经锯了很久了。好半天以后,又传来叮叮当当的斧子和凿子的声音。

福林睡了一会儿,被那哧哧的声音和叮叮当当的砍凿声突然惊醒,坐了起来。刘连梅不在,家里的光线像是一个晚上。

雨还在下着。他以为天黑了,该去送饭去了,可是刘连梅不在,饭还没做。

他披了一块雨布,起身出去寻找刘连梅。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虽然是阴雨天,外面却没有家里那么黑。他站在街门外愣了一会儿,听见雨落在他披着的雨布上,敲打出阵阵嘭嘭的响声。也许天还早,真的还不到做晚饭的时候?所以刘连梅还没回来。

街上没有人,只有一只被淋得湿漉漉的小狗,躲在于成万家的后墙下,认真地舔舐着自己身上的那些能够得着的地方,两条前腿,后腿,一部分后背。于成万家的后墙,保留着一道一尺多宽的后檐,还常有人站在那下面避雨。有一阵子,处于忙碌中的小狗忽然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福林,立即停了下来,很是关注地望着。望了一会儿,看见这边的这个人没有什么明显的动静,也没有要打它的意图,才又放心地低下头去,把一条细细的比麻杆粗不了多少的前腿放到脸前,重新舔了起来。

福林又看看许多人家的屋顶,想判断一下是不是到了该做饭的时候,可是,他看到的却是有的烟囱里冒着烟,有的没有烟,这样的发现也更没有告诉他什么。

叮——当——

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又传来了那种叮当声。

是的,就是那声音,就是不久前让他从睡梦中忽然惊醒的那种叮叮当当的响声……福林身上一激灵,像是有一股冷水顺着他的领口灌了进去。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踩着满地的泥水,他慢慢地一路找寻过去。刚走到一条巷子的口上,他就站住了。

看见了,看见了!声音果然就是从那里开始的。雨地里搭起一个棚子,上面盖着席子、帆布和麻袋,下面有几条板凳,两个木匠正在里面忙活,拿锯子锯一会儿,接着又操起斧子砍一会儿。福林走过去,看见做活儿的并不是村里的木匠黄四仁,也不是与黄四仁有仇的关喜,而是两个非常面生的人,一个三四十岁,一看就是师傅,另一个还十分稚嫩的明显就是那个人的徒弟。那时候,大锯已经用过,像一个完成了任务的人一样躺在一边,几块锯好的木板摞在一起。福林看见那个三四十岁的木匠拿着一把中号的锯子,正在板凳上哧哧地锯一块木头,两个耳朵上各别着一支烟。甚至那个稚嫩的小徒弟的耳朵上也夹着一支烟,在棚子里蹿来蹿去。一锅胶正在旁边的炉子上慢慢地熬着,炖着,棕黄色的胶像糖稀一样冒着泡。稚嫩的小徒弟不时地过去搅动几下。

师傅停住锯子,拿起一块横板,闭住一只眼睛,打量了一下后,又把那块横板放到板凳上,用一只脚踩住,一边下锯子,一边说,你舅舅当初领你来的时候,还说你老实,没胆子,把你说成个听话的孩子。你真的没胆子么?

小徒弟假装没听见,却又不想让师傅觉得他没听见,他把两块已经弹过墨线的木板摞起来,小心地放在距离师傅不远的地方,然后挠了挠头。

你胆子比我还大呢。师傅说。你舅舅根本不了解你,也有可能他一开始就是在骗我。

徒弟对师傅说,我说不,她非不听,还说我要是不同意,她就要喊人,还说要在大喇叭上广播,把您的名字和我的名字都广播出来……我一想,就害怕了,那么一广播,咱们两个人不就都完了么?我完了不要紧,关键是还连累了师傅,让师傅以后咋做人。

这么说,你还是为了我?我还得谢谢你?师傅说。

我又没说让您谢。徒弟说。

你就让她广播去,我就不信她敢广播,她难道就不怕丢人么?她比咱们更怕丢脸。

您这话要是早跟我说,我心里就有底了,就不会上她的当了。

闹了半天,这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您没不是,是我的不是,我以后保证再不那样了。

你不知道深浅,你知道她公公是谁?

谁?

手里有枪呢。他要是知道他儿媳妇和你有这事,一枪就把你崩了。

听见锅里的胶啪地响了一声,小徒弟赶快跑过去,拿起锅边的那根棍子,使劲地搅了几下。接着,又把锅端起来,看了看炉子里的火,问师傅要不要再加点劈材。师傅指了一下地上的几个小木块,徒弟就把那几个小木块放进了炉子里,然后又把胶锅坐在上面。

你其实早就学坏了。师傅对小徒弟说。你看看你,耳朵上别着纸烟,流里流气的样子。坏女人看见你那样,就会主动找你,就像苍蝇看见臭肉,拦都拦不住。鱼找鱼虾找虾么。

听见师傅这样说,小徒弟赶快把耳朵上别着的那根烟取下来,放到师傅旁边的那个板凳上。这会儿,他好像有点儿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把它及时地抽掉。

师傅锯完一块木板后,一抬头,忽然看见了站在棚子边上的福林,顿时吃了一惊,顿时觉得刚才的那一番话很可能被这个人听去了不少,顿时就又有些气恼。他点着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两口以后,对那个小徒弟说,都说你机灵,机灵个狗屎!这么半天了,有人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你哪怕咳嗽一声也行呀。

徒弟抬起头,看看师傅,接着又看看站在棚子边上的那个披着一块雨布的人。光顾着在棚子里蹿来蹿去地乱跑了,光顾着听师傅数落了,竟完全不知道棚子边上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这时,他不禁有些仇恨地一双眼睛像锥子一样地又看了那个人一眼。

眼前这一师一徒,他们是在制作一具棺材,虽然还没有最后成形,但是几个部分已经完成了,一看就能明白。其实,刚一闻到那种浓浓的木头味,浓浓的锯末味,福林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了。福林还知道,在那浓浓的木头味的后面,十有八九躺卧着的是一具棺材。

福林问那个做师傅的,给谁家做的?

木匠可能还在刚才的气恼之中,没有说话,只是朝着临街的那个门瞥了一眼。

直到这时,福林好像才恍然意识到他们是在杨跃海的门外。

福林吃惊地问,杨跃海死了?

木匠淡淡地回答说,不死谁做这。

刘连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在做饭,水盆里泡着两个有泥的萝卜。她本来正在洗萝卜,却忽然听见有一只喜鹊那么大的鸟,甚至好像比喜鹊还要大一些,从外面的树上掉下来摔死了。那时候她心里一亮,放下萝卜,戴了一顶草帽出去寻找。她心里想的是,那么大的一只鸟,差不多相当于多半只鸡,是被风雨打下来的,又不是病死的,肉应该能吃。可惜的是,找了几个来回,都没有找见,地上除了泥就是水。有一阵子,她怀疑已经有人在她出来之前捡走了。可是,她朝四周看看,又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连一个影子都没有。

福林回来的时候,刘连梅已经把切好的萝卜煮到了锅里。在弥漫的水气里,她的两根头发也在她不经意之间掉到了锅里。

福林取下披在身上的雨布,在门口用力抖了几下,然后挂到了门上。

福林有些神秘地对刘连梅说,杨跃海已经死了。

刘连梅哦了一声。

福林说,有两个从来没见过面的木匠正在给他做棺材呢。

刘连梅说,她前晌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

福林说,那我咋不知道?我是才看见的。

刘连梅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福林说,我原以为他最起码还能再坚持两三个月,没想到这么快就完了。

刘连梅说,那能由得了他,他肯定也不愿意死。

福林说,他一定是小声地唱着那支歌走了的。

刘连梅说,你听谁说的?

福林说,我猜的。

刘连梅把锅盖揭开,屋里顿时变得白茫茫的,他们两个人都被湮没在那种湿漉漉的雾气里。刘连梅脸朝下,看着锅里。

福林说,我实在是闹不清他们是咋想的,做棺材,既没让黄四仁做,也没叫关喜做,而是两个谁也不认得的外地人。

刘连梅说,这还闹不清?很简单,要是让黄四仁做,就会得罪关喜;要是让关喜做,就会得罪黄四仁,干脆谁也别做,就找两个不认识的人,就没事了。

听刘连梅这样说,福林觉得很有道理,他刚要点头,却忽然又感到事情并没有刘连梅说的那么简单。他反倒以为,这么一来,杨跃海家其实是把黄四仁和关喜两个人同时都得罪了,不是么?那两个人,难道都会很高兴?听福林这么一说,刘连梅忽然又觉得这也很在理。

福林说,我爹在那里面,一定不知道杨跃海已经死了。这种事,他们一定不会告诉他。

刘连梅说,知道不知道那还不一样。

福林说,那能一样?大不一样。他要是知道杨跃海已经死了,就会对自己有信心,就会发现他还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惨的,还有人比他更可怜,更垫底。

刘连梅说,你是说杨跃海?

福林说,对,不是么,和杨跃海一比,他起码现在还活着。

刘连梅在白雾里说,要说也对,人和人比,不能比好的,只能比不好的。要是比好的,会越比越觉得没法活,那就只能比谁不好,找那些不如你的人去比。你觉得你已经到了十八层地狱了,可是一低头,发现你的脚底下还有人,正在虫子一样在那儿挣扎,抽搐。那时候你就会想,咦,还有人不如我呢。和那个虫子一样的人一比,你也可以说是人上人呢。

我就是这个意思。福林说。我就是想让他知道,他的脚底下还有杨跃海呢,还有不少像杨跃海那样的人呢。

他要是不那么想呢?刘连梅说。

他为啥不那么想?正常人都会那么想。

天就在他们说话的那个过程中终于黑了,一黑下来以后,明显感觉比白天的时候更冷了一些。还刮了一会儿风,挂在窗户外面的两根绳子,一串干辣椒和几根编得像辫子一样的艾条,在风里飘扬起来,干辣椒的声音尤其吵闹,哗啦哗啦地响着。

刘连梅关窗户的时候,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夜色,在屋里灯光的映照下,她看见雨是斜着飘进来的,就像从黑暗的天上缓缓地降下来的一面斜坡,快要落地时突然分裂出无数的头绪,然后各自行动,深入到地上的千家万户。

福林送饭回来,在黑洞洞的村子里走着,虽然很多的窗户里面都有灯,但那点分散的零星的亮光,对于整个村子的黑暗却完全于事无补,好几次他都不小心走到水里。那时候他脚下带着泥水,脸前萦绕着冰冷的风雨和无边无际的漆黑,边走边想,这个世界真是黑暗呵,如果太阳一直都不再出来,那将会是一个怎样的人间?

而在六七月的地里,弯着腰,手里握着锄头或者镰刀的那时候,他曾诅咒过那炎炎的烈日,对于满世界的光辉仇恨极了,一心只想着逃离和永不再相见。

每一条街巷都是黑的,只有杨跃海门外的那个棚子里亮着一盏灯,还有一堆火,照亮了少半条巷子。杨跃海的棺材已经成形,此刻正虎视眈眈地蹲伏在棚子里,大头冲着巷口,那两个亲手制作了它的木匠早已消失不见。

一个影子一样的人正在那簇新的棺材边蠕动,涂抹。

每次来叫门,都没有人在家。你到哪里去了?

杨跃海停在一块门板上,脸上苫着一张白麻纸。

他把那张白麻纸揭起来,看了一下杨跃海的脸,然后又重新苫好。

有传言说,有一只乌鸦,不断地飞来,停留在杨跃海的脸前,想啄他的脸。刚赶走不久,过一会儿就又来了。甚至还说有老鹰也来了,在院子上空一遍又一遍地盘旋,徘徊,飞得最低的时候,已经接近于门框,只是因为两个翅膀过于阔大而无法飞进屋里。老鹰长着两道飘拂的雪白的长寿眉,一双枭雄的眼睛,敢于和任何人对视。而人,却经不住那样的对视,两三个回合以后,一分钟不到,便会首先败下阵来。

与此同时,还有人听见后山上传来欢乐喜庆的鼓乐声,说杨跃海已在那里成亲。

不过,无论人们说什么,自从看过杨跃海的那张脸以后,有一点他是放心了,那就是杨跃海的脸上还是很平整的,虽然颜色看上去很不好,却并没有被乌鸦啄过的痕迹,更没有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已被吃得坑坑洼洼,像一块被开垦过的土地。

是的,一切都是谣传,他也愿意相信那一切都不过是谣传。至于说杨跃海已在后山成亲,他更是不信。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女人,敢来和他见一面么?

然而,光他不信似乎没有什么用,因为他阻挡不住别的人不信,尤其是杨跃海的女人,她死活不肯为杨跃海戴孝,那就是一个最好最坚决的证明。这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甚至连话也很少的女人,此时此刻的表现却像是经过了多少年的深思熟虑,表现出一种多年忍辱负重后的幡然悔悟,弃旧图新。不仅不肯为她的死去的男人戴孝,反而更像是故意对抗一般,贴身穿了一件十分鲜艳的衬衫,尽管外面还有一件灰蓝色的罩衣,但无论是谁,一眼就能看到她里面穿着的那件异常鲜艳的衬衫。

不说别人,首先是他自己,刚一来了的时候,第一眼看到杨跃海的女人贴身穿着的那件鲜艳的衬衫,就顿时感到十分的刺眼和难过,甚至有些生气。所以,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是用一种领导和村里的当家人的口吻和她说话的。其实他最初的目的和打算并不是这样的,而是一种真正的慰问和安抚,一来向共事多年的杨跃海告别,哀悼,二来看望一下他的家人。可是,一踏进这个白花花的院子,眼前这个女人的那种表现,很快就打乱了他所有的方寸。

真不像话!他首先在心里评价了一下这个女人。此时此刻,如果让他给这个女人下一个定义,做一个鉴定,他一定会这么说。

那时候杨跃海的女人刚送走一位前来吊唁的老太太,从门口返回来的时候,他注意到她的头发竟也梳得十分的光洁。

于是他开门见山地说,跃海家的,你咋能让自己穿成这样?你这不对,你不能穿成这样。

杨跃海的女人说,那我应该穿成啥样?

他说,跃海才死,你是他的女人,你得给他戴孝。

女人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把脸扭到一边。

那冷冷地一瞥,让他在心里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跟着,就说出了下面的话。不戴就不戴吧,那起码你也不能让自己穿得这么艳。他说。

女人像是望着颓败的院墙,还是没有理他。

有好衣裳啥时候不能穿,非得在这时候穿?他说。人们会笑话你的。

我还怕人笑话么,已经笑话了那么多年了。女人说。

他说,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谁笑话过你?没有人笑话过你。

听见他这话,女人仿佛冷笑了一声。

他说,外面的人们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你也信?他们想说啥就让他们说去。跃海现在就这么实实在在地躺在你的面前,这总是事实吧?

女人说,无非就是一个尸首。

他说,人死了谁不是一个尸首。

女人说,我守着一个尸首有啥意义?他的魂早就跑了,早就不在这个家里了。

他说,看你说的,他能跑到哪去,他这不是就在你的眼前么。

女人说,我不稀罕。

他摇摇头,觉得简直和这个女人没法再继续说下去。这么多年来,自以为对很多人都很了解,这其中也包括杨跃海的这个女人,却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现在看起来,不少人,不仅根本谈不上了解,而且连多少知道一点也算不上,甚至完全就是一些表面上熟识的陌生人,不是么?就比如眼前这个女人,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可曾想到过她是一块貌不惊人的牛皮糖,一块难啃的骨头,一潭内里复杂幽暗的隐藏着不知多少秘密的深水?没有,从来也没有那么想过,只以为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和大多数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事实却并不是那样的呢。

他说,跃海家的,这么多年了,我好像今天才真正认识你呢。

女人淡淡地说,认识了就好。是不是觉得迟了点儿?

他说,那你跟我说说,跃海在你的眼里,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女人说,我不想再提他。

一个面生的年轻人,很可能是杨跃海家或者女人家的什么亲戚,袖口上系着一根用来辟邪的红布条,来向杨跃海的女人询问,雇来的那个吹鼓手班子,吹拉弹唱的,一共是七个人,每个人究竟给他们多少纸烟,一人两盒还是三盒?杨跃海的女人说,看看别人家都是咋给的,不要多也不要少,平时他们吹一场是多少,就给多少。

已经得到了指令,却还不走,还在跟前站着。

杨跃海的女人问他,还有啥?

袖口上系着红布条的年轻人有些吞吞吐吐地说,去打墓的人回来了,说在墓地里发现了蛇,不是一条,而是好几条。另外,阴阳先生说应该停灵七天,而不是他们一开始计划的五天。这样一来,原定的五天内要用的很多东西,包括吃的,就都不够了,还得去买。

杨跃海的女人说,就五天,别听他的。

袖口上系着红布条的年轻人有些张口结舌地看着女人。

他在旁边赶紧说,跃海家的,这事可得要听阴阳的,不能乱来。

女人很坚决地说,就五天,最多五天。

他说,五天或者七天,这事对于杨跃海来说,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反正他已经啥也不知道了,就算是一天或者一个月,对他来说也是一样的。关键是活着的人,要有什么不好,也只能是对活着的人不好。跃海家的,难道你就不为你自己和孩子们想想么?

也许是他的话起了一点儿作用,再加上又有好几个人都过来劝说,七嘴八舌,杨跃海的女人终于同意了七天。

人们散去以后,杨跃海的女人忽然对他说,我这已经够忍让的了,要按我一开始的意思,只停三天,三天头上就打发出去。

这话真的让他吃惊不小,使他不由得又多看了这个女人两眼。以前那么多年,怎么就从来没发现呢,眼皮子底下竟然还有这么一个女人,比很多的男人还要有主意,心也硬得令人诧异,自从他来了,自始至终就没见她掉过一滴泪,脸上也更没有一点点的悲戚之色。真的是忽略了!这样看来,人一辈子不知要忽略多少的人和事。

他说,你真的相信人们说的,跃海这会儿正在后山吹吹打打地成亲,入洞房?

女人说,我信。

他说,这都是迷信,是人们在胡说八道。

女人说,你是干部,你可以不信,也不能信,我也没让你信。

他说,你也不能信。

女人又冷笑了一下,说,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还能管别人心里想啥。

女人又叫来那个袖口上系红布条的年轻人,让拿一盒烟给他,他没要。系红布条的年轻人竟然趁他不注意,把一盒烟硬塞到他的上衣口袋里,他发觉了,很生气地掏出来,又还给了他。年轻人愣住了,很不解地看着他。

几个吹鼓手已经在门外的那个棚子里坐好,坐成一排,开始调试乐器。两把,也可能是三把黄铜的唢呐,突然哇哇地响了两声。

他起身来到燃着香烛,停放着杨跃海的那块门板前,鞠了一个躬,然后就走了。

满村里都回荡着唢呐悲伤的声音。

他顺路先回到家里,女人不在。他想睡一会儿,可是唢呐的声音很快就又追了过来,先是在院子里飘荡,绕来绕去,从空中降落到了树上,后来又像喇叭线似的从树上拉到了窗户外面,接着便从窗户上跳进来,就像是明目张胆地在他的耳边吹奏。

他用一块毯子蒙住头,明显觉得似乎是隔绝了一会儿,整个世界也黑洞洞,静悄悄的,好像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只有他本人的呼吸声。他从毯子上闻到了黑暗和憋屈,闻到了一种混合着家庭和社会的难闻的气味。那时候他感到自己弯曲得很厉害,先是像一张弓,如果在两头挂上线,绷紧了,说不定能射出去很远的一箭。后又觉得什么也不是,就是田野里的一个僵硬的虫子。

然而,却真的有一箭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射了出去,射中了杨跃海。杨跃海坐在村口的防洪坝上,挽起裤腿让他看他膝盖上的伤口和淤青——那淤青,像极了阴雨连绵的天空和大地。接着,杨跃海又把一只手绕到背后,轻轻地捶打着自己的腰,像是自我介绍一般,微笑着对他说,腰也不行了。

又说,各种功能也都完了。

他说,不能吧,哪有那么严重?谦虚得过了,其实也是一种骄傲呢。杨跃海同志多年来一贯谦虚,谨慎,其实他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和毛病。

杨跃海说,有什么证据?

他说,能背着一个人奔跑,那还不能说明一些问题?

听他这样说,杨跃海慢慢地把刚才挽起的裤腿放下来,突然转身朝后山上跑去。他在后面紧紧地追赶。眼看前面的杨跃海越跑越快,跑得就剩下一个头了。

他追到山顶,然后看见山那边地势低缓,开始下降,变得像一片开阔的原野,有一个人甩动着两只绿莹莹的手,正在前面慢慢地走着。他蓦然发现这山并不是每天都能看见的东山,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昔日的那座开满野花的山岗——

他忽然看见培仁了。

他说培仁,你怎么在这里?

培仁用两只绿莹莹的手捂着自己的脸,低声说,我不想别的,无非就是想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可是就连这也做不到。

他刚想说能做到,刚想拍一下培仁的肩膀,手抬起来,却落空了。

不久,小四放学回来,在堂屋里翻腾了一阵,找到一块冷硬的干粮,来到他的面前,一边吃着,一边看着他。小四问他,你病了么?

他说没有。

小四说,那你咋躺着,还盖着毯子?

他说,我就不能躺一会儿么。

小四说,能是能,可看上去有些奇怪哩。

他瞪了小四一眼,可是在心里,又不得不承认小四说得也很有道理。不要说小四觉得奇怪,即使是他本人,这么大白天地躺着,也越想越觉得奇怪和别扭。

小四吃着干粮,在地上转了几个圈,说,满村里都是死人味儿。

他说,不要胡说。

小四说,不是我说的,是我们老师说的。

他说,哪个老师?

小四说,邱老师。

他说,邱德瑜?我就知道是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一贯不好好教书,总是阴阳怪气的。上课的时候,咋能想起讲这个?这也是你们的课文?

窗户上突然黑了一下,像是有一只鹰落了下来,贴着窗户站着。紧接着,就听见七板的那个山羊嗓子在外面叫他,说郭部长让他赶快去一趟。

临走前,他嘱咐小四,不要出去到处乱跑,也不要在门口堆土,他要是回来的时候,看见把院子里又憋的全是水,他饶不了他。

手好些了么?

好多了。听贾本正说,明天或者后天,就不用再包纱布了。

叫你来,是因为又出了一件事——

又出了一件事?啥事?

会计死了。

死啦?咋死的?

自己上吊死了。

吊死了?吊死的?

你能不能坐下,别这么来回走。

好。吊死了?哎哟!

坐下,怎么又起来了?

上吊首先得有绳子,他哪来的绳子?谁给他的绳子?

好,问得好!和我最初的时候想得一样。实际的情况是,并没有人给他送绳子,是他自己把裤子撕成布条条,编了编,变成了一根绳子。

那意思是他现在没穿着裤子?

没有。

唉,这个人,连脸也不要了。

命都不要了,还要什么脸。

这是啥时候的事?

现在还不好说。大约一个多小时前,裴永会开门进去的时候,发现已经吊死了。裴永会和我分析,很可能吃完中午饭以后就吊上去了,因为人早就冰凉了。

对,要是才死了一会儿,身上起码应该还有点儿热气。

没想到是这么一个人,心胸也太狭窄了。

我知道他,心从来就没有大过。念书的时候,有一个老师骂过他,他直到现在还记着,你看看多吓人。哪个人念书的时候没让老师骂过,打过,谁还记那事?偏偏他就忘不了。

这样的人,没有这个事,在别的事情上也会一样想不开。

那现在应该怎么做?

你去通知他们家里人吧,让他们抬回去吧。

好。

噢,对啦,来的时候,让他们最好带上一块油布,包裹一下。人虽然死了,可一路上再淋得湿淋淋的也不太好。

好,我这就去。

刚出来的时候,一抬头,好像看见天上有几颗星星,在东山顶那一带一闪一闪的。后来仔细再一看,根本没有。雨湿淋淋地下着,哪有什么星星。

整个村子里都泥泞极了,幸好他穿的是一双半高腰的雨靴。

会计的家,他再熟悉不过。门开着,有灯,但是不知为什么家里却昏昏暗暗的,他走进去的时候,刘连梅正蹲在一个橱柜前,一只胳膊伸进去,好像在掏着什么。他咳嗽了一声,刘连梅一回头,看见是他,立刻站了起来。

好稀罕!你怎么有工夫来了?刘连梅说。

他说,不稀罕吧。

确实也不能算稀罕,以前,他是这个家里的常客,会计也常去他家里。他问刘连梅在忙什么,刘连梅说她正在给会计收拾冬天的衣服,棉袄,棉裤,还有一双棉鞋。

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个冬天肯定回不来了。刘连梅对他说。

他看着刘连梅,心里揪扯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刘连梅还向他打听冬天的时候,监狱里有没有火,因为她不知道应不应该把会计平时常穿的那件羊皮袄也一并带上。福林忽然过来,让他抽烟。他看了一眼,竟然不是会计平时吃的水烟,而是一盒纸烟。

福林拎起一个饭盒,对他说,龙叔,您坐着,我去送饭。

听见福林这样说,他忽然站起来,一下堵到门口,有些气急败坏地对福林,也对着刘连梅说,行了,不用去送了!让他回来吃吧。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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