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变革对清末民初美术传承的影响

2016-05-14何鑫许唱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16年7期

何鑫　许唱

摘要：清末民国之际是中国开始接受西方思想的重要时期，中国社会面临着巨大的思想变革。在这一时期，中外文化交流增多，外来思想涌入，中国千百年来形成的传统的价值观念面临着瓦解的境遇。晚清政府的解体标志着传统价值观的断裂与转换，随之而来的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西方思想大量涌入，冲击着这些根深蒂固的封建文化残骸。所以清末民初的这一段时期的美术的延续和传承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在这一时期，美术传承受到了中西思想双重的影响，学校教育、审美观念、艺术社团和书画市场都发生着潜移默化的改变。

关键词：清末民初；思想变革；美术传承

[基金项目：本文系黑龙江省艺术科学规划项目《黑龙江书法史研究》（项目编号201313073）]

明清以来数百年间，中国扰攘不安之象，十有八九是由于东西文化相接触相冲突引起的。陈独秀在《国民最后之觉悟》中将其分为七期，在前三期时中国尚处于“睡眠无知之状态”，从第四期即清之末季开始，甲午战败，削地赔款使一些知识分子“大梦初觉”，康有为、梁启超主张的“维新”变法运动撼动了守旧势力，唤醒了一部分优秀国民，新思想的领土逐渐开阔。至辛亥革命，虽然完全推翻了清廷统治，建立起西方的共和体制，但政治思想、文化以及国人的生活状态仍处在中西碰撞的矛盾阶段。在这一阶段，传统书画艺术的发展由被动变为主动，影响书画发展的因素由单一变为多元，书画传承的形式、内容也进而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改变。

民国初期是封建复古主义与新兴资本主义相互博弈较量的时期。辛亥革命之后，旧的价值观念在西方人文主义、自由主义以及功利主义价值理念的冲击下悄然发生着变化，民初的社会风尚发生着明显的变化，一批近代新型知识分子为冲破封建思想的禁锢，积极构建着新的文化格局。但几千年以来形成的封建主义并没有也不会因为一场迅速的政治革命而完全消失。辛亥革命之后不久，袁世凯发表《整饬伦常令》，公开提倡“祭天祀孔”，并成功复辟称帝，就可说明相比西方共和制，多数民意仍然更相信帝制。虽然袁世凯的行动以失败告终，但袁世凯所利用的传统封建残余并没有轻易消失，“中国仍有许许多多的袁世凯们在思想、演讲和活动”。“我前岁在北京过年，刚过新年，又过旧年，看见贺年的人，有的鞠躬，有的拜跪，有的脱帽，有的作揖，有的在门首悬挂国旗，有的张贴春······”记述了当时由于人们思想皈依混乱，尚处于矛盾徘徊之中。“尊孔复古”的逆流刺激了一批新知识分子反封建的怒潮，为“建树新思想之余地”①唤起“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而掀起了一场更为彻底的新文化运动。“新思潮”的传播激起了一些国人对传统学术思想的反思，如胡适、梁启超对“国故”的整理工作，周肇祥、金城在北京成立中国画法研究会的行为，虽然当时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一种后退的行为，但这并没有阻挡他们发现中国传统文化理念的价值。

一、学校教育

在“中体西用”思想的指导下，晚清官办洋务学堂曾设立“图画手工科”，以训练学生能够绘制地图、机械图等为各项实业打基础。1906年晚清学部批准在南京两江师范学堂和保定优级师范学堂开办图画手工科，科目大致包括素描、水彩画、油画图案画等，培养了一批美术教育人才，为随后的美术教育培养了大量师资。进入民国，由于资产阶级革命派十分重视学校教育，教育活动在当时十分普遍。一些西方思想家受邀在中国各地演讲，学生组织在城市和农村进行普及型讲座，宣传科学知识和新思想，许多学校还为平民百姓开办夜校、免费学校，政府在教学内容和学校管理上也进行着不断的改革和完善。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开展及“美育”思想的广泛传播，大众教育更加普及，打破了在此之前高等教育学府奢侈的学校教育和穷人被拒之门外的现象，提高了社会大众普遍接受美的能力。绘画教育的目的已经从清朝末年发展工商实业过渡到培养专门的绘画人才，远离了功利性的艺术教育，更能激起学生研究学习的动力。

李瑞清是第一位在高等学校设立国画课的，吕凤子、姜丹书、张大千、胡小石都是他的学生。进入民国后，特别是五四运动之后，在西方教育体制的影响下，许多美术院校纷纷成立，在开设西画课程的同时也开设国画课和书法篆刻课程，其中比较典型的有刘海粟等人创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后，郑锦等人创办的国立北京艺术学校。但明清以来的绘画陈陈相因亟需变革，加之社会对科学的西洋画的普遍推崇，国画课的设立并没有引起学生的重视，学习中国画的学生很少。即使当时授课的都是一些书画大家，如潘天寿、张大千、陈衡恪等，也未能改变当时中国画的地位，这种情况至上世纪30年代也未有改变。在这种情况下，传统书画艺术还能得到有效传承与这些书画家长期致力于美术教育是分不开的。

留学的历史古已有之，但是在五四运动时期迎来了以留法、留美、留苏为中心的第两次留学潮②。与第一批留学生不同，第二批留学生以寻找中国画改良之路为目的，肩负着改革中国画坛的责任。徐悲鸿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他对中国画所做出的改良虽然褒贬不一，但是作为教育家的徐悲鸿对书画传承的意义是不可否定的。他自己也多次提到：“美术教育是他第一位的工作，创作活动居于第二位。”在艺术教育中，他坚持继承和发扬中国传统艺术，虽然旨在复兴人物画创作，但也并不轻视花鸟、山水等题材。他尊重学生的个性特点，也尊重教师的风格，这就使传统书画能够得以全面发展。他在美术教育过程中所坚持的“素描是一切造型美术的基础”的教育思想沿用至今，素描仍是美术院校学生必须掌握的基础技能。徐悲鸿还在欧洲、苏联等地举办画展，这种行动使西方进一步了解了中国的绘画，这种沙龙的形式在上世纪20年代以后逐步完善，成为美术社团的重要活动形式之一。

二、美术社团

有学者认为五四运动开始了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新变化③，自此思想界呈现出一片蓬勃的景象。以前的学生与学生，教员与教员，工人与工人，商业与商业是没有联络的，编辑或作者也只发表个人观点看法，五四运动点燃了师生、工商业等各种行业的热情，出现了学生联合会、教职员公会，工商业也出现了公会、总会、联络会等社会组织，使新的知识分子异常团结，这是之前的中国社会所不曾出现的。确实，五四运动以后，建立社团成为一种时尚，美术社团在民国初年发展至鼎盛时期。清以来形成的书画交流的雅集在短短十几年中演变成美术社团，多达三百个。这些美术社团在成立初期只是以研讨技艺、切磋书画为出发点，在西方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驱动下逐渐发展成集书画创作、展览、销售为一体的商业团体。它是一种新兴的中介机构，沟通着书画市场与书画家，书画家加入画会，制定润格，通过展览、报刊杂志等近代媒介来推销自己，从而得到书画市场的认可。也有些社团是书画家在相对志同道合的情况下组织起来的，他们无论是政治思想还是艺术风格都有相同或相通之处，另外一部分社团也招收学生，进行讲座交流活动，这些行动虽然不足以发展成流派，但是能更好地延续某一种或几种风格。

传统文化及国粹在西方艺术的大肆宣传中贬值，也刺激了书画家组成社团，他们利用团体的力量宣传中国美术，力挽中国书画颓废之势。20世纪以后，封建帝制被西方共和制所替代的同时，西方思想文化广泛传播，“受着新文化运动熏陶的大批爱国青年画家，他们对西洋画所表现出的强烈热情，一如虔诚的佛教徒对‘西方极乐世界的向往”，被视为中国国粹的传统文化逐渐被冷落。面对中国艺术的衰落，“南北艺术界诸君，感于无大规模之集合，不能有伟大之建设”而发起组织了中国画学研究会，以研究、维护与传播传统画学，对应画界“日尚西法”的形势。这样的团体还有很多，如潘龢、黄少梅等人在广东发起的国画研究会④，以汪洵、吴昌硕为首的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⑤以及蔡元培发起成立的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与学校和社团活动紧密相连的，发行期刊画报及举办展览是强有力的宣传手段。在19世纪中叶，由于科学技术的限制，插图在刻印的书内并不常见。1878年上海申报馆对新式石印机器的引用才开始了画报的大量刊印，珂罗版印刷技术的使用还使得古代碑帖可以大量印刷出版，也使书法艺术得到很大的普及。五四运动以后，印刷出版事业有了长足的发展，内容更为广泛，社会各界可以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自己的美术见解、书画作品。当时有影响的刊物有巽社的《鼎脔》、中国画学研究会的《艺苑》及广仓学会的《艺术丛编》等。

三、书画市场

“书画在被创造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与经济因素缠绕在一起⑧。”晚清时期，在沿海沿江通商口岸及其附近地区已经开始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方向发展。这些地区经济贸易发展迅速，书画家也越来越稠密集中，形成一个个巨大的艺术家交易群体。他们通过成立书画会，举办展览会，出版刊物杂志，迎来了书画艺术更为商业化和职业化的契机。比起最高统治阶级独揽艺术品的宫廷收藏，这种带有金钱交易性质的普通买卖能够保证作品交流的最大化，其传播的可能性也更大。

晚清以后，在西方商品经济思想的影响下，代表新兴资产阶级利益的知识分子对中国传统的“重农抑商”的思想进行了大胆的批判，强调发展商业，提出“商为国本”的观点。在这种商业思想的转变下，清廷臣子、旧式文人也不再排斥成为以卖画为生的专职画家。民国时期职业书画家还拥有更多的身份—政府官员、文学家、革命家等涉足美术市场，他们将书法与绘画作为礼仪性的礼品相互赠酬，也推动了书画作品的市场化和商业化。经济的发展带动了市民阶层的兴起，他们逐渐成为书画交易的主要人群，为了迎合这部分人的审美观念，那些远离人间烟火、具有文人高雅情操的山水画逐渐没落，繁华艳丽的花鸟画开始崛起。扬州画派和海上画派就是由于市场化而形成的比较典型的画派。与其他画派不同，各派画家共同的艺术特色的形成，并不主要建立在相同的师承关系之上，而是建立在地处同一市场而同样受到市场影响的基础之上。扬州、上海两地的民间欣赏趣味和偏好都直接在市场上反映出来。画家为了易于售出自己的作品，不得不迁就这种趣味和偏好，久而久之，自己的创作风格也受到影响。在同一地卖画的画家往往因此而在艺术特色上渐趋一致，最终形成地方画派。

四、美术史学的研究

辛亥革命以后，有很多留学归来的学生在引进西方艺术的同时，还将西方的艺术教育制度、艺术理论介绍到中国，促进了中国艺术家在西方艺术理论影响和指导之下的中国艺术和艺术史研究，成立各种艺术组织和专门的研究机构，有力地促进了民国艺术的兴盛和繁荣。从20世纪开始，美术史研究进入一个繁盛时期。民初的美术史研究主要承接晚清古典学术传统，但由于当时各路军阀、各国列强将注意力放在政治经济利益的争夺上，对文化思想的控制相对宽松，学术氛围相对自由，是西方科学思想和民国学术潮流相结合的产物。民国之后，随着大量古代美术文物的出土和公私收藏公诸于世，近代公共博物馆的诞生，新文化运动对科学民主精神的提倡及西方学术思潮对传统的冲击都促进了中国美术史学研究走向系统、专业，并逐渐建立起学科意义上的美术史学。随着西方文化科学的涌入，艺术风格学、美术考古学等现代形态的美术史研究方法通过各种渠道进入中国，同时美学、艺术心理学、艺术社会学等学科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视角也被中国学者应用到美术史论的研究中。姜丹书、陈师曾、胡蛮、滕固、潘天寿等美术史家撰写了一批中外美术史著作，这些著作为以后的美术院校开展美术教学工作、宣传普及美术知识和书画的发展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美术史学的研究离不开美术史观，西方思想和唯物史观的思想为民国时期美术史家的研究提供了思想支持，使其视野更加开阔，这一时期的美术史不再拘泥于中国传统美术，开始引入外来文化，将中西文化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在民国时期出现了专门的美术史家，很多外国学者也来到中国从事中国美术史研究工作。20世纪以前，中国的美术史著述是古典形态或传统形态的，其研究的核心是书画理论，体裁以专著、随笔、札记为主，研究形式主要为品级品评、画录等，论述偏重于主观感悟和经验性，缺乏理论色彩和系统性。民国时期的美术史著作融合了西方美学、艺术心理学、艺术社会学等学科的研究方法，也融合了考古学、哲学、文学、金石学、民俗学、社会学等跨学科的知识。

民国初期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受到极大冲击而传统艺术在质疑与肯定中摇摆的时期。清末民初，作为书画传承的载体，教育、社团、艺术市场都受到当时社会思想变革的影响，对书画艺术的传承起着不可或缺的影响。然而，思想的变革并不是决定书画变革的唯一条件，也不是影响书画传承形态的唯一因素。书画传承形态的变化正如书画改良过程一样，并不是西方艺术一方面的刺激，还有传统绘画本身要求变革的需要，是当时特殊时期内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书画的传承也并不是仅受到思想变革的影响，而是在中西新旧交融的世纪转折点改革的需要。

注释：

① 原文为“1918年1月15日，当新思想未能实行之先，必使与我反抗之旧思想破坏无余，乃有建树新思想之余地”，原载高一涵《近世三大政治思想之变迁》，选自《新青年》，第四卷第1号。

② 原文为“无论是赞成的反对的，总不能不认”，五四运动“是中华民国开国以来第一件大事。这件事为中国的政治史上，添一个新改革，为中国的社会史上开一个新纪元，为中国的思想史上起一个新变化！”出自罗家伦《一年来我们学生运动的成功失败和将来应取的方针》，原载《新潮》，第二卷第4号。

③ 在《中国留学通史》中李喜所主编研究认为，在洋务运动时期留学教育兴起以后，中国产生过三次留学高潮。第一次留学潮出现在20世纪初，以留日生为中心；第二次留学潮在五四时期，以留美、留法、留苏为中心；第三次留学潮为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

④ 国画研究会原为“癸亥合作画社”，1923年成立于广东，发起人有潘龢、黄少梅等十四人。1926年部分社员与广东画坛画家温其球、李凤达、潘达微等人发起组织“国画研究会”。

⑤ 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前身是1910年成立的中国书画研究会（又称上海书画研究会，小花园书画研究会），清宣统三年（1911年）改名为上海题襟馆金石书画。

参考文献：

[1][美]周策纵.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400.

[2]田小青主编.民国思潮读本[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446.

[3]陈独秀.独秀文存[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37-41.

[4]张少侠，李小山.中国现代绘画史[M].江苏美术出版社，1986：71.

[5]汪洋主编.中国美术教育史[M]. 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