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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在天堂

2016-05-14祁智

青春 2016年7期
关键词:钉耙外乡人小羊

祁智,凤凰出版传媒集团编审,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呼吸》《芝麻开门》《小水的除夕》,小说集《反面角色》《变奏》《除夕的马》等。

在春天,在夏天,在秋天,即使是在冬天,在草地或者麦田,在河滩或者堤岸,如果有一点白,如果那一点白在滚动、跳跃,在昂头、侧脸,在凝视、回眸,那一定是我的羊。

“咩咩--”

我的羊在叫了。我听到了它的叫声。它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咩咩”叫着。它是我的羊,我听到了它的叫声。

南风拍打南面的窗子,我有了一只羊。

那天晚上,煤油灯的火苗在玻璃罩里静静地举着。

妈妈在灯下抖着一件衣服。她低着头,先把衣服扣好,再一手拎衣服的一个肩角,抬手一抖:“嚯”!

衣服洗过,又被太阳晒饱,发出很好听的声音。

妈妈把衣服叠成方块,平铺在桌上,侧过脸看着我。

我知道,我的衣服平平整整了。第二天穿在身上,还有好看的缝。如果是裤子,直笔笔的缝从上到下,腿都被撑长了。

妈妈的脸被煤油灯映得发红,眼角的皱纹像细小的光芒。她脸上带着笑意。她一定是想象到衣服穿在我身上的情景。

“啊呀,小水,又是一套新衣服啊?”有人会问。

我不答话,只是笑。才过年啊,怎么可能又是一套新衣服呢?一年做一套就很了不起了。但是我听了很高兴,因为我身上的衣服,被妈妈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妥妥帖帖。我身上的衣服,就像新的一样。

妈妈笑着说:“哪里来的新衣服啊!还是做了过年的。”

我会回头看妈妈一眼,嫌她多嘴。

“小水,睡觉也不老实。”妈妈把我伸到被子外面的脚趾头,掖进被子。

“妈妈,我要一只羊。”我突然说。

“羊?你要羊干什么?”妈妈问。

“我自己赚钱。今年过年,你还是给我做新罩衫、罩裤,我自己做新棉衣,还有新棉裤。”我说。

“哈哈--自己赚钱,好!”妈妈说。

“那你说什么时候买羊?”我问。

“……过几天。”妈妈说。

“妈妈,几天呢?”我问。

“不用几天了,春天就来了。春天来了,小水就可以养羊了。”妈妈说。

“为什么要等春天来了才能养羊?”我问。

“春天到了,小水的羊就有草吃了。冬天是不养羊的,没草。”妈妈说。

我站在村东头的一个草堆上。

“小水,你看什么?”有人问。

我不说话。

那人也就爬上草堆,凑近我,顺着我看的方向看过去。他看到的是西来街,还有就是一个弄堂口。

“你是在等一只羊吧?”那人说。

“呃……”我说。

“小水,一只小山羊。”那人滚下草堆,扬起头说,“我看见你妈妈买了。她说是你要买羊。”

我的心一荡。

我站在草堆上,踮着脚。

妈妈在西来街上的车站饭店工作。她从弄堂里钻了出来。

我赶紧趴到草堆上。我慢慢抬起眼,看到妈妈挎着竹篮子。竹篮子的口上,冒出一块白。

我的心怦怦直跳,慌忙滚下草堆,溜回家,躲到门框里面。

“小水妈妈,那是……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人问妈妈。

我听到妈妈说:“噢,是小羊。”

“啊,羊啊。”那人笑着问,“你家养羊啊?”

妈妈也笑着说:“哈哈,是小水要养啊。”

我的头伸出门框,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着妈妈。妈妈挎着的竹篮子里,有一个白白的东西。

那是一只羊。

我还没有养过羊。我养过一只小麻雀,养过几只知了,养过几只蝈蝈,养过几只螃蟹,养过几只蜜蜂,甚至养过一只猫,但我没有养过羊。

羊可不是随便养的。羊像人一样要吃东西,而且像人一样一顿不吃就会饿,一饿就会叫。羊不像螃蟹、蜜蜂、蝈蝈、知了,它们几天不吃,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就算它们死了,好像也不用太伤心。它们太多了,只要抓就行了,不要花钱买。

小麻雀也好养,有几粒米和几片菜叶子就行了。

猫就更好养了。它会自己去找吃的。你家没吃的,它就去吃人家的,就成了人家的猫,人家没吃的就成了野猫。

狗在这一点上比猫好一百倍,你家没吃的,它也是你家的狗。狗只要是你家的,就一直是你家的。但我不养狗,因为养着养着,狗就在冬天的哪一个晚上,被什么人打死了。

狗经常会找不到。只要找不到,就不可能找得到了。

但是,我现在决定要养一只羊。

羊离我越来越近了。

对即将属于我的羊,我有一些不好意思,就像忽然有一个人要到家里来一样。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养它。我不知道有了羊之后,我会是什么样子,我家会是什么样子。一个人家里忽然多了一个人,总应该有一些变化的吧?

“小水--”妈妈喊我。

我把脑袋缩进门框后。

妈妈继续喊:“小水,你的羊--”

我赶紧跑出去。我再不出去,妈妈会喊得大家都听到了。我捧着妈妈手里的竹篮子,压低声音说:“别喊啦别喊啦!”

“咩咩--”

小羊忽然发现自己站在竹篮子里,有些不好意思,小脑袋缩进篮子。

过了一会儿,小羊探出头来。它是生活在地上的,对现在的高度很惊奇,东张西望。

这是一只小山羊。

小羊白白的,比小白狗还矮一点,但腿比小白狗的长。它好像有一些年纪了,下巴上有胡须。仔细看看,它的年龄又很小。它的眼睛像闪亮的黑豆,鼻尖有着嫩嫩的纹理。

我看小羊的眼睛和鼻尖,再看它的胡须,觉得特别好笑。它就像一个小朋友在装老年人。我们经常做这种事。有玉米的时候,把玉米须的上段塞进鼻孔,让须须垂下来,遮住嘴巴。没有玉米须,我们会把报纸剪得很细,用水或者唾沫黏贴在鼻孔下面,或者黏贴在下巴上。

“这羊就归你啦!”妈妈把竹篮子放到地上,掀起一边,让小羊走出来。

“噢--妈妈,我保证,把它养成一只肥肥的大羊!”我在妈妈耳边说,“我自己赚钱做新棉衣、新棉裤!”

小羊先是站着,然后走路。它走路还不稳重,好像腿的力气不够,只得向外斜撑着。于是它就想奔跑起来,想靠奔跑的惯性维护身体的平衡,使自己不会倒下来。连路都不会走,按理说是不可能奔跑的。但它确实奔跑起来了。可是,它又不会奔跑。它的奔跑,其实是跳。它提着四只蹄子同时离地,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

“咩咩--”

“你好。”我蹲下身子。

小羊回头看着我。它的身体有一些晃动,靠四只蹄子斜撑着。

“喂,你好吗?”我伸出手。

小羊忽然跳起来,转过身,把头对准我。它挪挪嘴巴,好像为刚才的动作得意着,下巴上短短的胡须微微飘着。

“你叫什么啊?”我问。

“它哪有名字啊?”妈妈从篱笆墙那里拔来一撮青草。

“它为什么没有名字?”我问。

“它……爸爸妈妈没给它取名字吧?”妈妈弯腰,把青草放到我的手掌上。

“它一定有名字的。爸爸妈妈怎么可能不给它取名字呢?但我们听不懂它们的话。”我说。

“对,小水说得对。”妈妈说。

小羊看着我们,漂亮的眼睛清清爽爽的,好像荷叶上的露珠。但又不是露珠,是黑豆,亮晶晶的黑豆。

“小羊,怎么不过来啊?”妈妈也蹲下来。

“嘘--”我对妈妈说。我知道,它不是不想过来,它是要蓄足力气跳过来。

果然,小羊提着四只蹄子同时离地,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跳到我手边。它四蹄斜撑着身体,耸着肩胛骨低下头,鼻尖伸到我的手掌上。

我的手掌上,摆着妈妈从篱笆边拔来的青草。

小羊的鼻尖碰到青草了,拱了拱、嗅了嗅,伸出粉红的小舌头。小舌头一卷,菜叶子就进了它的嘴巴。它闭着嘴巴挪着,挪着,再低下头伸出粉红的小舌头,又是一卷。

“我就叫你‘羊吧,现在是‘小羊,以后就是‘羊,是”大羊“。等你成为大羊的时候,我把你卖了。”我说。

“咩咩--”小羊咧着嘴,好像在笑。

没有羊的时候,我没有什么要烦的。要吃饭了,妈妈做饭。衣服脏了,妈妈给洗。要睡觉了,妈妈铺床。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养了一只羊。怎么养羊呢?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妈妈怎么养我。

羊圈在西边的屋里,靠着墙角。妈妈在那里铺了砖头,又在砖头上铺了稻草。

羊圈里有一把青草。春天刚刚来临,草还没有长好。这一把草,一定是妈妈走一路找一路拔回来的。

我们吃饭的时候,小羊就伏在我的脚上。我的脚热热的,我的腿热热的。

我好像看见了冬天的新棉衣、新棉裤。

吃完晚饭,妈妈洗碗。我领着小羊到院子里,用梳子给它梳毛。刚开始梳的时候,毛有些涩,但梳了几下,就顺滑了。

“小羊,你快点长大。”

“咩咩--”

“长到冬天,长成一个大羊!”

“咩咩--”

“把你卖了,小水就有新衣服了。你大一点,小水会有新棉衣;你要是很大,小水就有新棉衣、新棉裤。”

“咩咩--”

没过几天,小羊就站直了、立稳了,还会四蹄轮流迈动,连续快速跳几下。

小羊身上的毛,像雪一样白,但不像雪那样闪着寒光,而是厚厚的、绵绵的、顺顺的。手摸上去软软的,手插进去暖暖的。有时候,风吹翻了它的毛,只要一抖身子,就妥帖了。有时候,它身上会沾上草屑灰尘,只要一抖身子,就干净了。

“咩咩--”小羊叫着。它的声音糯糯的、甜甜的。

“小羊!”我折来一根柳条。柳条上是嫩黄的叶子,一瓣一瓣的。

小羊颠颠地跑过来,仰着头,嘴贴着柳条快速地张合。

我故意把柳条抬高。

小羊睁着黑豆一样的眼睛,鼻尖微微颤动。

我放低柳条,又抬起手臂。

小羊明白了。它后退半步,然后直起后腿,抬起前腿,站起来了。但它没能彻底站起来,站了一半,前腿好像作揖一样落到地上。

我又放低柳条,再抬起手臂。

小羊看看我,看看柳条。它后退半步,猛地直起后腿,把前腿收拢在胸前。它真的直立了,但站不稳。它向前、向后跳着,让自己站住了。它终于站住了。它站直了吃着柳叶。它的嘴很快地一张一合,短短的胡须垂在下巴下面。在它的嘴巴走过的地方,柳叶一片片消失了,只剩下光光的枝条。

我没等小羊落下前蹄,就把它抱在怀里。它温顺地贴着我。它的双腿打颤,一定是刚才太紧张用力了。我拍着它的腿。它昂起头,举着鼻尖碰着我的下巴。我问到了柳叶的气息。它的鼻子里喷出的热气,让我的下巴酥酥的,一直麻到我的心里。

我给爸爸写了一封信。

我告诉爸爸,我养了一只羊。

爸爸在兴化做教师。那里有很多的河,所以有很多的水。我跟妈妈去爸爸那里,都是坐长途汽车到泰兴,再换小轮船。河的两岸都是柳树。岸的两边,如果是春天,那就是油菜花田。金黄的油菜花田,被河流切割成一块一块的。爸爸是要回来过年的。他先坐船到泰兴,再换长途汽车。年三十下午,长途车路过西来镇汽车站,他扛着一条大青鱼下车。

我的信一定也是坐车、坐船去的。

爸爸的信坐船、坐车来了。

爸爸在信上说:“哈哈!小水养的羊,一定是和其他羊不一样的。因为是小水养的羊。”

哈哈,小水的羊!

爸爸在信上还说:“真想能见到小水养的羊啊!可惜,爸爸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年三十了!”

我捧着信笑了。爸爸,我不给你看我的羊,我给你看我的衣服。你看到我的衣服,就能猜到我的羊有多大、有多肥!

我走在河岸上。

我的羊也走在河岸上。

天很高,也很蓝。

河滩上是青得发黑的草。

河滩上散落着好多只羊。它们白白的,站在青草中间,好像一朵朵白云停在天上,好像一只只白鹅浮在水里。青草高高的,把它们的腿几乎掩盖住了。它们不要低头,就能吃到草。

在一块开阔的河滩,还有一头水牛。水牛黑黑的,盘着两个弯弯的角,睁大眼睛盯着人看,很威猛。

小羊走着。它一会儿走到我前面,一会儿走在我后面。面对河滩上的青草,它只是闻一闻。它不吃。

我们沿着河岸走,走到很远的地方。

这个地方没有羊,也没有牛。

河滩上是浅浅的草。这些草不是青色的,是嫩绿的,刚从土里钻出来。

这些草是我养的。我用了一个中午和下午的时间,把这一块河滩上的青草都拔了,然后用脸盆浇水。第二天早上,土里冒出了点点草芽。再过一天,草芽连成密密麻麻的一片。第三天早上,我带着小羊来,草芽已经能把它的蹄子盖住了。

这是我的秘密。其他人家的羊随意放养,我却要带我的羊,去吃最嫩的草。只有比别的羊吃得更好,我的羊才会长得最大、最肥。

小羊吃了这一块,那一块又长起来了;吃了那一块,这一块又长起来了。

天越热,草长得越快。

难怪妈妈说,要等到春天才能养羊。

浅浅的草,铺满了这一段河滩。

河滩靠近水的地方,是青青的芦苇。芦苇像一支支笔,站在岸上,或者站到水里。两岸的芦苇,夹着清清的河水。它们把宽阔的河面夹窄了。

水和水都是相通的。面前的河水,也会流到兴化吧?

水里是芦苇的倒影,也有树的倒影,还有就是天的倒影。芦苇的倒影是绿的,天的倒影是蓝的。树的倒影虽然是黑的,但树叶和树叶之间是亮亮的。

小羊边吃边走,有时候会惊动一只青蛙:

“嘭!”

一只青蛙射进水里。

小羊一惊,慌忙向后一跳,然后看着水里的波纹。

“嘭!”

又一只青蛙射进水里。

小羊又是一跳。这一跳有些夸张,在跳到空中的时候,把身子转了过来,头对着我。河滩是一个斜坡,它落地的时候前腿高、后腿低,倒着翻了过去。它顿时手忙脚乱。但是,它在慌乱中及时翻过身来,紧趴在地上,止住了下滑。

“哈--”我忍不住要笑。

十一

小羊大了。

羊一身白毛,没有一点脏。很多羊的肚子上,毛会发黄,因为它们总是趴伏在脏地方。但它干干净净的。我每天都要给换铺垫的稻草。看上去,它很结实,也很健康。

我的羊,快快长。

十二

一头猪在叫。

这头猪不是随便叫。它是在嚎,嗓子都喊破了。它也不是在哪一个猪圈里叫,它的叫声是跑动着的,由西向东。

知了不叫了。它们本来要和猪比嗓子,比了一会儿,吓得不敢叫了。

那是一头黑猪,比我的羊大不了多少。它的两个前蹄被捆着,两个后蹄被捆着,一根木棍从前蹄和后蹄之间穿过。它被一根木棍抬着走,四脚朝天。它的脑袋倒挂着,耳朵遮住了半个脸,嘴里流出细线一样的口水。

两个很瘦的人抬着猪。前面的人是女的,后面的人是男的,戴着草帽。猪不大,他们不感到吃力,但脸色不好看,还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这个时候去卖猪?”有人问他们。

女的把头埋得更低,男的拉下帽檐。

猪听到有人为它说话,好像有了救星,运足力气叫道:“嗷--”

“喂!说你们呢!这个时候去卖猪,不怕作孽啊?”那人指责他们。

两个抬猪的人不说话,只是快走。

“你们好意思啊!是想吃猪肉想疯了吗?”那人指责的声音更大了。

女的忽然扔下木棍。猪掉在地上。她坐在地上,一手拍着地,一手摸着猪头,张大嘴巴。她想大声哭叫,却好像被什么噎住了,发不出声音。

男的没来得及反应,扑到猪身上。他用草帽遮住脸,低声说:“我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猪都是在春天长骨架,在夏天和秋天长肉,到冬天才又大又肥,所以猪都是冬天卖,卖了过年。现在卖什么猪呢?这个时候的猪正在长肉。

这个人家,却要在夏天卖猪。

那个男的说,他哥哥生病好几年,为了给他治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

“他熬不过这一两天了。”那个男的说,“今天早上,有了一点力气,说想吃一块肉。”

那个女的是他的嫂嫂。

“这猪……年底能卖多少钱?”那人围着猪转了一圈。

那个男的说:“……人穷养不出肥猪!撑死了说,十五六块钱吧。”

“现在去卖呢?”那人问。

那个男的说:“--五六块钱。”

“这猪我买下来,十五块钱。”那人说。

“那、那怎么好!”那个男的站起来说。

那人对大家说:“各位乡亲,我拿不出十五块,我向大家借。大家帮帮我的忙,救救他们的急。”

猪被留下了。

那个女的摸着猪头,一边哭一边说:“你不要怪我们。你瘦是卖,肥也是卖,横竖是一刀,躲不了。”

十三

我坐在屋后,背靠在墙上。太阳已经从屋顶翻过去,留下一块阴影。我坐在阴影里,看着阴影越来越长。

我不想养羊了。

我突然跳起来,挥舞着双手,轰着羊说:“走!你走!”

羊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侧身偏头看着我。等我要碰到它的屁股,它向前跳两步,绕到我的身后。我转身赶它,它低下头,用两只角对着我。我迎着它的角走过去。它好像怕把我顶疼,头一偏,从我身边绕过去。

“你走吧!”我指着羊,瞪着眼睛说,“你走吧!你跟着我,会被我卖掉的!”

羊歪着头,看着我。

“我养你,是为了做新衣服!”我指着羊说,“我把你养得肥肥的,就是为了卖多一点钱。”

羊歪着头,看着我。

“我是把你往死里养!”我指着羊说,“你这个呆子!你这个呆子!你还不快走啊!”

我抓起一块泥巴,想砸羊,又掰碎成粉末,撒向羊。碎土刚撒出去,就被风倒吹回来,飘进我的眼睛和嘴巴。

我揉着眼睛、吐着嘴里的泥。羊用角碰着我的腿。它已经高大了,需要屈着腿,才能钻进我的两腿之间。

“咩--”羊叫着。

我突然跨过羊,丢下它就跑。羊跟着我,才几步就跑到我前面。我把它养大了,它跑得比我快了。我急忙转身,向旁边的草堆跑。羊一跳一跳,故意绕了一个大圈子,轻松地跑到我身边,贴着我的裤腿一起跑。

我已经喘粗气了,弯着腰撑着小肚子。

羊用晶莹的、像黑豆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我从草堆里抽出一捆稻草,猛地抛在羊的脑袋上。趁它的眼睛被蒙住,我跑到草堆后面,又乱绕几个人家的房子,穿过一片竹林。

我终于把羊甩了。

我没有直接回家。我猫着腰,走到田野里,躲进一条墒沟,露出眼睛看我的羊。我要看看羊去了哪里,看看是哪个把我的羊牵走了。我的羊,比其他羊都高大、肥壮,一定会有人喜欢的。看到它有地方去,我才放心。

我看到羊了。村子隐在一排绿树之中。一团白白的东西,在树和树之间移动,很明显的。那是我的羊。它走到河边,东看看西望望,然后向东走。我的心揪了起来。它是要上街啊?从弄堂穿过去,不远就是江平公路。公路上有汽车呢。万一被撞了怎么办?

不行!我是希望我的羊被人牵走,不想它被汽车撞了。

我要去追羊。

但是,我看到我的羊站着不动了。村里的人都知道,它是我的羊,只是逗它,不牵它走。它站在那里,头朝着弄堂的方向,一动不动。

天黑了,羊还是不动。

我明白了!我的羊,在等把它带给我的人--我的妈妈。

我突然哭了。

十四

我躺在席子上。

妈妈放下蚊帐,坐在我身边,为我摇着扇子。

蚊帐外面,点着一盏灯。火苗在灯罩里静静地举着。床边点着两根蒲棒。蒲棒亮着红点、冒着细烟,散发着淡淡的香草味道。蒲棒点着了,蚊子就不敢靠近。

我的额头上,敷着一块湿毛巾。我只觉得浑身发烫,身体好像都烫得肿起来了。

羊站在床边,角上顶着敷干的毛巾。

“……”我说。

我听到妈妈问:“小水,你说什么?”

“……”我说。

我感觉到妈妈凑近我问:“小水,你说什么?”

我说:“……瘦是卖……”我听到了我的羊在叫。许多羊跟着在叫:“咩咩--”

“小水,你不要吓唬妈妈。”妈妈拍着我的脸说。

我说:“……肥是卖……”我看到了我的羊在跳。许多羊跟着向同一方向跳,还有猪,还有牛,还有青蛙……

“小水,你不要生病!”我听到妈妈哭着说。妈妈把我抱起来,背到背上:“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对你爸爸怎么交待?”

“一刀……躲……我……不想……养……”我的头搁在妈妈的肩膀上。

第二天中午,妈妈带我从医院回家。妈妈问我,发高烧的时候说了什么,什么“瘦啊、肥啊、一刀”。

“妈妈,我记不得了。”我说。

妈妈摸着我的头说:“小水是记不得了,烧得那么厉害,说胡话呢!”

我牵着妈妈的手。其实,我记得我对妈妈说了什么,也记得许多羊在叫,许多羊在跳。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说出来。我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有一点自己的心思。我偷偷看看妈妈,担心自己这个想法被妈妈发现。

妈妈正好看着我。

我脸一烫,低头问:“妈妈,羊呢?”

“羊在家。”妈妈说,“早上我回家喂它青草了。”

“妈妈,大人是不是能看出小孩的心思?”我问。

妈妈想了想说:“那要看是什么心思,比如喜欢什么人啊,是能看出来的。”

“那……喜欢羊呢?”我问。话一说出口,我就明白说漏嘴了,赶紧说:“嘿嘿……羊……妈妈你喜欢羊吗?”

“妈妈喜欢你,你喜欢羊,所以妈妈也喜欢羊。”妈妈说。

“那--妈妈,羊喜欢我,我喜欢你,那是不是羊也可以喜欢你?”我问。

“它喜欢我的。昨天晚上,它看到我就跑过来了。”妈妈说。

“我要对它好。”我说,“我对它好,它知道吗?”

“知道啊。你对它好,它就会肥肥的。你对它不好,它就瘦瘦的。”

“妈妈!”我大声叫道。

“小水怎么了?”妈妈问。

“没、没什么。”我说。

我们不说话,只走路。

“对它好,把它养得肥肥的,买它的人也会喜欢它的,对不对?”我问。

妈妈说:“对的。”

十五

“小水,你去哪里?”有人问。

“不去哪里。”我说。

“还不去哪里,你明明在去哪里,还扛着钉耙。”那人问。

“那……你说我去哪里?”我问。

“我哪里知道你要去哪里?”那人说。

“不知道才好!”我心里说。

我扛着钉耙走在羊前面,羊走在我后面。

草没了。就连伏地的枯茅草,也没有了。

羊一心走路。我也一心走路。我们走了好远的路,走到一块田里。这块田在两个村子中间,离两个村子都是最远的地方。

我记得,这块田是种胡萝卜的。那时候,满田都是绿油油的胡萝卜缨子。后来,胡萝卜被抓住缨子拔起来,码成堆,用担子挑走。拔胡萝卜的人,会再找一遍,捡走掉在田里的胡萝卜。

用不了多少时候,就有人扛钉耙来,从头到尾把土翻一遍。这个人不会白费力气,一块田里,总能找到一些断在土里的胡萝卜。

这块田就算是空了。

我今天来,是要在别人翻过一遍的田里再翻一遍。一钉耙下去,没有胡萝卜;又一钉耙下去,也没有;再一钉耙下去,还是没有。

我身上出汗了,手心被钉耙磨出血跑,没看见胡萝卜的影子。我就想,我再下去一钉耙,也许就会有一根或者半根胡萝卜了。

还是没有。

羊看着我。它站在我翻过的泥里,让土埋住它的蹄子。雪白的它,像一团棉絮。

再翻一钉耙。要是还没有,就换一个地方。

没有。

那就再翻一钉耙吧,也许就有了。

我记不得这是翻第多少次钉耙了。我已经翻了好大一块田。我的棉衣脱掉了,盖在羊背上。我棉裤的腰,又一次落到肚脐下面,堆在那里,吸着我身上流下的汗。我的棉鞋里灌满了泥。

羊小心地跟着我,不让背上的棉衣掉下来。

我又一钉耙下去--黑黄的泥里,有小半截胡萝卜。我愣住了,小半截胡萝卜像一盏灯,照亮了我的眼睛。

羊跑到那里,低下头。

我慌忙跪下,推开羊,抓住那截胡萝卜。我搓掉胡萝卜上的泥,先咬一小口。“嘎嘣”,胡萝卜在我嘴里叫着,带着凉意的甜味顺着舌头,游进喉咙,再游进肚子里。

羊凑过嘴,把热气喷到我的脸上,然后像抢一样把剩下的胡萝卜叼进嘴里。

小半截胡萝卜鼓励了我。

太阳落山了。

我翻了整整两块田。

我翻到三根胡萝卜、六个胡萝卜头。

我向村子跑去。羊跟着我跑。

我明天还去翻田。

十六

冬天的空气里,飘散着羊肉的香味。

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家羊肉店。羊肉店在春天、夏天和秋天关门,进入冬天的时候才开。

冬天到了,羊吃草不方便了,如果继续养,会养把羊瘦了。这时候,陆陆续续有人家卖羊。

羊被牵到羊肉店,或者被赶到羊肉店。羊肉店门前的空地上,有羊站着,也有羊躺着。

站着的羊,睁着黑豆一样的眼睛,亮亮地看着人。站着的羊,不明白躺着的羊是怎么一回事,没感到害怕。它们只是有一些不好意思,因为它们到了新的地方,熟悉的人也不见了。站着站着,它们当中有的就躺下了。

躺着的羊,被拖到院子的角落。过了一会儿,那些羊就剩下一张皮堆积在地上。第二天,这些皮会被撑开,码上盐,晾挂在墙上。它们紧贴在墙上,像一只只巨大的、白色的壁虎。

再过几天,这些羊皮被揭下来,卖到街上的收购站。

不知道哪一天,羊皮积多了,会被卡车拖走。

羊就彻底没了。

十七

“把羊卖给我吧。”羊肉店老板说。

羊肉店老板看见我,就会说这句话。有时候也会到我家,对我说这句话。

“我不卖给你。”我说。

“为什么不卖呢?”羊肉店老板说。

“我……一直养下去。”我说。

“养不下去的,没草吃了。没有羊能熬过年。”羊肉店老板说。

“没有草吃,我买胡萝卜给它吃。”我说。

“呵!买胡萝卜?一只羊能卖几个钱?买胡萝卜?你不怕亏本啊?”羊肉店老板说。

“他们都卖了,他们的羊多瘦啊。再养下去,更瘦。你看,你的羊多肥啊!”羊肉店老板又说。

“我的羊!”我扬起脸,骄傲地说。

“但再养几天,就会瘦下来的。”羊肉店老板说。

我把羊肉店老板向门外推:“你走。你走好不好?我的羊,不卖啊,不卖!”

“我再过几天来。你总是要卖的。”羊肉店老板退着说。

“我不卖!”我说。

“你会卖的。”

“我就不卖给你!”

“你--不能卖给外乡的老板啊,我会丢面子的。”羊肉店老板站到门外,抓住门框说。

“为什么?”我问。

“你看,你的羊多肥啊!我买到的羊,都瘦。村里最好的羊,被外村人买了,我哪里有面子呢?”羊肉店老板讨好地说。

十八

“羊--”外乡人来了。

冬天,每隔几天,都会来一个外乡人。他从西来街的弄堂口出来,穿过村东头的空地,来到村子里。他走在前面,双手背在身后。手上抓着几根绳子。有一根绳子,就有一只羊。

外乡人是上门收羊的。有些村子没有羊肉店,而羊总是要卖的;有些村子虽然有羊肉店,但价钱谈不拢,有人家不愿意卖;有些羊已经说好卖给村子里的羊肉店了,但外乡人出一个高价,卖羊的人家可能会改变主意。所以,收羊的人会天天在外面转,隔几天就会转到村子里。

“羊--”外乡人没进村子,就开始喊了。几只羊跟着他。

“羊--”外乡人站在我家门口,不走了。他不是乱走的,对哪家有羊、每一只羊的状况,都是了解的。他知道我有一只羊,一只肥羊。他每次都要站在我家门口,靠在一棵苦楝树上,一边抽烟,一边喊:

“羊--”

我每次都躲在家里,把羊藏在灶台后面,好像外乡人会抢羊一样。

外乡人一根烟快要抽完,看我不出来,就走了。

外乡人今天又要走了。

“你--”我探出头,“你--”我不知道喊他什么。

“啊!”外乡人猛吸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啊!”

“你--”我身子在门里,“最后一天是什么时候来啊?”

“啊--最后一天?腊月二十六!不能再迟了。”外乡人说。

“噢!”我说。

“我可以再迟一天,你不能。”外乡人说。几只羊围着他。

“为什么?”我问。

“再迟,裁缝店来不及做了。裁缝店来不及做,你哪里有新棉衣、棉裤过年?”

“新--我不要新棉衣、棉裤也能过年!”我高声说。我好像是要说给羊听,说给所有的人听。

“可是,你养羊,不就是为了过年有新棉衣、棉裤吗?”外乡人奇怪地看着我。

十九

夏天拦下来的那头猪,被绑在一辆板车推上,推向街上的生猪收购站。

“噢--”那头猪叫了一声。它侧躺着,肚子鼓鼓的。它被推去的方向,就是夏天抬去的方向,但它不挣扎。

“喂!你要被杀了!”有人吓唬猪。

“噢噢--”猪哼哼着,好像知道要去哪里,好像知道就应该去那里。

“这猪--”那人摇摇头。

养猪的人家,陆陆续续把猪推向生猪收购站。猪在那里集中,每天都有几头被杀掉,肉送到街上的肉案上,再被人家零零星星买走。更多的猪,是被卡车拉走。卡车开出西来汽车站,留下一路的灰尘,还有一车的猪叫。

又有谁家的狗不见了。

二十

我要用棉布条做了一个圈套。

这个圈套套在羊的脖子上,应当不松、不紧。太松了,羊会挣脱,被人抓回来,少不了一顿打;太紧,羊脖子会被勒得疼。圈套是棉布条做的,和直接用绳子拴不一样。

“羊,你过来。”我晃着棉布条说。

羊颠颠地跑来了。它晃动脑袋,两只角划来划去。

我拿棉布条做了一个半圆,羊把脑袋伸了进去。

“喂,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啊?”我奇怪地看着羊。

“咩咩--”羊昂起头,嘴挪动着。它从来没被拴过,对围着脖子的棉布条很好奇。

我抱着羊头,把下巴搁在两只角中间。

二十一

你腊月二十六中午来吧。

二十二

一连几天,我都扛着钉耙,在河边转。

田里翻遍了,也找不到胡萝卜。

我在河岸上有新的发现。冬天的水底,有一点发红的东西。那是人家洗胡萝卜的时候,掉在水底的。因为水深,捞不上来。

我就是用钉耙捞那一点红。

在水里捞胡萝卜,真不容易。有时候,从中午捞到晚上,也捞不上来一根。但是,它比在田里翻胡萝卜要好。在田里翻,不知道胡萝卜在哪里。在水里捞,能看见它。

如果容易捞,它们早就被人捞走了。

我又看到水底的一点红了。水很深,钉耙的长度不够。我脱掉棉衣,一手抓住河边的树枝,一手伸进水里。因为抓住的是钉耙的最顶端,手上用不了劲,捞得很吃力。我急得头上直冒汗。

“扑通!”我掉进水里。

“咩!”羊惊叫道。

我干脆一个猛子扎到水底。

是一根大胡萝卜!我高兴极了,“嘎嘣”咬了一口。

晚上,妈妈给我烧了一碗姜汤:“你爸爸就要回来过年了,你可不能生病啊!爸爸会说妈妈没带好小水。”

“妈妈,我要卖羊了。我要给羊带路上吃的。”我躺到床上。

羊站在我的床边。

“妈妈上街买胡萝卜。”妈妈抱着我的头说。

二十三

我把绳子的一头拴在棉布条圈套上,另一头交给外乡人:“不许用力拉!”

外乡人点点头。

“这里面是胡萝卜,只能给我的羊吃。”我把小布袋交给外乡人。

外乡人点点头。

我想了想,从手里抽出一块钱:“你……最后一天才能……”

外乡人点点头,把那一块钱塞回我手里。

外乡人一手牵着几只羊,一手牵着我给他的绳子。绳子的一头,拴着羊脖子上的棉布圈。

外乡人看看我,小心地拉了拉绳子。羊没动。他看着我,手上稍微用了一点力。羊还是没动。他想再加大一点力气,又想起对我的承诺,不敢了,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我不说话。

外乡人看着我的眼睛,用力一拉。

“咩--”羊叫着。

“咩咩--”其他羊也叫了起来。

外乡人一吓,赶紧松了绳子。

我的羊向我这边退着。但它只是退了半步,拴它的绳子就紧绷绷的了。

我用力挥挥手。

外乡人咬咬牙,再一用力。

羊这一次没有来得及叫,猛地把身子向后赖,四蹄向前斜撑。

外乡人竟然没拉动羊,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我的手用力一挥。

外乡人咳嗽一声,活动活动手腕,用力向前拉。

羊用劲向后赖着,屁股几乎坐到地上,身体几乎贴着地面。它和外乡人僵持着,那根绳子绷得紧紧的。

我帮外乡人用力,但也帮羊使劲。

终于,外乡人占了上风,羊被拉动了一点。羊的四蹄前撑,在地上钉出四点。四点又变成了四条印痕。紧接着,羊的后蹄跟着划进前蹄的印痕。印痕变成了两条,但深了。

羊一点一点被拉向前。

我的心一点点的揪紧。

“咩咩--”那几只羊围着我的羊叫着。

“快点啊!”我在心里喊着。外乡人只要走三四步,就会走到竹林边。我的视线就会被竹林挡住,我就看不到羊了。

外乡人突然加大步子,用的力跟着就大了。

羊瘫坐到地上,身子也贴紧地面。它被整体拖着向前。两条深深的印痕,变成宽宽的一道。快要到竹林边的时候,它憋足劲,侧过头,漂亮的、像黑豆一样的眼睛看着我。它为自己抵不过绳子而不好意思,又好像在问我,是跟着外乡人走,是我的意思吗?

是我的意思吗?

我不说话,微笑着,看着羊的眼睛。

羊知道我的意思了。它知道,跟外乡人走,是我同意的。于是,它纵身向前,大跳了一步,和那几只羊一起,欢快地跟着外乡人走。

走到了竹林边。

走到了竹林那边。

“咩咩--”

二十四

外乡人给我的钱,被我捏在手心,湿湿的。

年三十下午,长途汽车到了西来汽车站。爸爸扛着一条大青鱼下车。

爸爸一下车就问我:“小水,羊呢?”

我笑笑,带爸爸去裁缝店。

妈妈已经在那里了。妈妈先给我一套新罩衫、罩裤。然后,她给我一套新棉衣、新棉裤。

二十五

我的羊,我再也没有见过。

我甚至没有梦到过羊。每天晚上睡觉,我都想梦见它。我多么想知道,它走到竹林边之后,发生了哪些故事。但是,每天晚上,我又怕梦见它。我怕它的故事不好。

我知道我的羊的结局。它的结局,应该是和所有的羊一样。这一点,我不能不相信。但是,我的确没有见到它的结局,也没有听到它的一点消息。于是我总是相信,它还很好地活着,很好地活在一个地方。那里有青青的草,有清清的水,有亲亲的伙伴。

我的羊,在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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