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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梦

2016-05-14水鬼

青春 2016年7期
关键词:术士贼人当铺

水鬼,1989年生于湘西,2010年开始小说写作,有小说在《青年作家》《天南》《大家》等杂志发表,现居深圳。

下了一阵急雨,我避在桥云亭里,天气颇凉。亭子旁竖着一块路碑,上面刻着几个精古的大字,指示着这是黔阳与辰州的交界地。

道旁几匹军中牧马正低头吃草,这年头兵戈不息,听人说,桥云亭上的觉苑寺就废于兵火,如今只剩几尊烧焦了的佛像。世道虽乱,可杀了人,不论逃到哪里,我也要把他缉捕归案。一月前,黔阳府,就是我所在的衙门管辖之地出了一件命案,犯案的人叫张守一,一气杀了德兴当铺的四个伙计,盗了财物,往湘地逃了过去。我们一帮捕快衙役,领了命,拿了通关的文书和贼人的画像,分头沿路访问缉拿。

亭子下就是过湘地去的码头,卖鱼的妇女把几尾新打上的鱼放在水桶里叫卖,各色的人站在码头候船。船来了,一伙人见我穿着差服,携了佩刀,也不与我争,请我先上了船。我上船之后,后面的人便一起拥了进来。船夫见人满了,张了帆,船就离了岸,在水上行驶下去。

“官爷,”一个精瘦的人傍我坐下来,“这位官爷我瞧着面熟,咱们好像在哪儿照过面。”他挠了一下鼻子,皱着眉毛,“一定是在哪见过,面熟,可怎么就记不起了呢?”我冷着眼,瞧了一眼他,面生,就冷冷回一句:

“怕是记错人了吧。”

他笑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鼓了眼看着我,额头渐渐发了冷汗,抖着声问我:

“您这是要去缉拿在你们县府犯了命案的张守一?”

我吓一跳,又静下来,想,我一路访问,有人知道我的消息行踪倒也不怎么奇怪,就说:“是了,这人在我们那犯了重案。”

他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又拧了一把脸,说:

“不是梦,不是梦,怪得很,怪得很,说出来你也不信。”

我说:“不妨说说。”

他神色凝重,说:

“昨夜头我做了一场梦,”他指着河的下游,“梦里头天色很晚了,我去下游办事,要找一家客栈歇息,没走几步,就见到一个客栈挂着‘南梦客栈的牌子,我就进去投宿,没隔多久就在这客栈里碰见了官爷。”

他用手掌掩了嘴,细声说:

“您要缉拿的贼人张守一就藏在这客栈。”我来了兴趣,说:

“哦--那你说说看,这贼人是跑了还是被我给逮了?”

他呆着,冷笑一下,说:

“不吉利,不吉利,可这梦也怪得很,我也不妨直言告诉你,官爷,在梦里头您同他打斗起来,哎!”

我想世间哪有这等怪事,这人定是认得我,编得这个把戏,要唬一唬我,我不屑起来,说:

“那贼人把我给结果了不是?”

他冷下脸,叹一口气,什么话也不说。船到了文昌码头,他起了身,挎了包袱,抱了拳,同我告别,说:

“官爷,我就在这下船了,您一路多加保重。”

我也行了礼数,抱了拳,说:

“走好,后会有期。”

码头有卖烧饼的,我的肚子有些饿,出了船,拿了几张,边啃边进船,船夫见人上下得都齐了,又张了帆,嘴里大声一吆喝:

“都坐稳了咧,下站可就是湖湘之地的辰州码头!”

船到辰州时,天色已黑,我临近找了家旅馆,正要进店,一抬头,虽然灯火微阑,头上那块大匾上几个朱漆的大字却见得分明:

“南梦客栈”。

身子忽而像受了一道冷风刮了一下,想起船上那人讲的话,犹疑起来,想那人必定藏着古怪,说不定他就知晓那贼人的行踪,故意编个故事,报了与我,自己小心便是。

我进了店,老板正埋头写着账单,我说投宿,他见了我,客气招呼起来,脸上腆着笑,问我要住什么样的房间。我散着眼四处打量,说:

“老板,你这店名可取得别致。”

他笑着,说:

“先前这店生意不景气,后来有位投宿的客人,说要把这名字改改,又称自己懂得什么命理之术,我想改改就改改,这一改生意果真就不同往常,那匾上的字也是他给题的,说取古书上的‘南柯一梦。”

我要了几个菜,独自斟酒坐着吃,没过多久,一只包袱放在了我的眼前,坐下一个人来,精瘦的脸,我的手抖了一下,杯中的酒洒了一些在桌子上。不错,眼前坐着的就是我在船上遇着的那人。他完全不认识我一般,笑呵呵说:

“这位官爷,我坐这不碍你吃酒吧?”

我慢慢放下酒杯,说:

“不碍事。”

我稳住手,倒了一杯酒,使劲捏着酒杯往嘴里一浇,立马把手停在桌子上,又瞧着他,他的眼睛里毫无疑色。他发觉了我正瞧他,就冲我一笑,又背过身去,叫了两个菜。

我试探着说:

“你既然来辰州,又何必半路在文昌码头下船。”

他怪起来,说:

“官爷您认识我?我可不是在文昌码头下的船,是在那上的船。官爷您也是今儿个搭那趟船过来的?那船一天就一趟,怎么没在船上见过您呢?”

我是分明见他走远了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我前脚刚到这里他便后脚跟了上来,一切都显得古怪骇人。便在这时,四五个官差从客栈外冲了进来,拔了刀,冲着末座一个低头吃酒的人,喝了一声:

“要犯张守一,束手就擒,跟我们老实回衙门,不然就卸了你的手脚抬你过去。”

我努了眼看过去,只见他抬了头,不急不慢喝了一口酒,似笑非笑地咧了嘴。这张脸,正是我日夜盼着要缉拿归案的贼人张守一,我正要拔刀,忽而又想到眼前坐着的这个人,好似他站了起来,附在我耳朵,低声怪气地说:

“您要缉拿的贼人张守一就藏在南梦客栈,您同他都打斗起来,哎--”

“被他给结果了。”

我惊出一身冷汗,回了神,再一看,他已随了店里的客人溜了出去,店里只剩下几位官差同那贼人在打斗。我摸着刀,好像自己走向了宿命之死,我恐惧地呆坐着,我想凭自己的本事能耐,未必就不是那贼人的对手,只是我的手虽如磁石一样贴着刀柄,却没有勇气动弹。

只听惨叫一声一声灌进我的耳朵,没多久几位官差兄弟便都倒了下去,我依旧怔怔呆坐着吃酒,那贼人收了刀,从我面前走过,停下来,冷着眼瞧我,我饮了一口酒,他就大踏步地走出了客栈。

突然一匹马嘶叫了一声,我从梦中惊醒过来,睁了眼,雨已经住了,我躺靠在桥云亭里,挣起身子,望一眼身后焚毁的觉苑寺,在烧得焦黑的佛像面前,解下差衣佩刀,叹一口气,换了平常衣服,用布缠裹了佩刀,挑了包袱下了桥云亭。

离开桥云亭,下到码头,天已发黑,我临近找了家客栈歇息。次日醒来,换上包袱中的一套便服,洗了脸就搭船过辰州去。船到辰州,下船没走多远就是市集,只听卖菜的叫嚷:

“新摘的萝卜,活的。”

我蹲下来,握起一颗,问他:

“活的?”

卖菜的说:

“买回去,种在地里,包管还能发叶生根。你说这萝卜要是死了,还能发叶生根吗?”

我挑了一颗,拧了叶,拿出身上的刀,削了皮,边走边吃。街上人行马走,挑的背的晃来荡去,人群中不知谁发一声喊:

“官爷,留步!”

我含着块萝卜,转了身,只见一个相面的术士向我摇手。我跨步走到术士的摊位前,指着自己说:

“叫我?”

术士说:

“你不就是官差?”

我萝卜也不吃了,线了眼,又圆开,问:

“你怎知我是官差?”

术士说:

“闻的。”

我就嗅起自己的肩膀。

术士说:

“褡裢剩银十二两七钱,趁着天还没黑,去那酒楼把它们都花费得干净吧。”

我摸起自己的褡裢,硬硬的,说:

“舍不得,钱不好挣。”

术士说:

“今晚一过,有钱你也没命花了。”

我来了气:

“咒我死?”

术士不说话,捏出一面铜镜,递给我:

“是生是死,自己照照看。”

我接过铜镜,冰凉的,凑着自己一照,镜中显出一颗白骨头,惊出我一身冷汗,便将铜镜丢在桌上,说:

“你这是什么妖镜,要蛊我一个差人!”

术士鼻子冲出冷气,说:

“我蛊你?你拿着镜子去照照别人看。”

我抖着手,捏起铜镜,凑着卖白菜的一照,人脸;斜对着卖猪肉的一照,人脸;一只狗挺尾巴舔地上的猪头血,探下去一照,狗脸;又眯眼照了自己,白骨。

我软腿拖着走到面相的摊前,气也弱了许多,说:

“救我--”

术士说:

“我既然叫住了你,自然就会救你。树上的叶子,任它枝叶繁茂,也绝长不出两片相同的来,人也是这个道理,可真如果长出来了,那也只能去一留一,不是你亡,就是他死。”

术士叹一口气,又说:

“该着是你命好,遇着了我,逆了乾坤,它还是乾坤,罢了。日头落了山,南城门外十里之地,有一座客栈,叫南梦客栈,在那里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今晚也会去那投宿。”

南梦客栈!料想不到辰州还当真有这么一座客栈。

术士手掌突然横在脖子前,眼里放出凶光,“子时之前,你要杀掉他,换了衣服床位,蒙骗掉鬼卒,从此你就是他,他就是你,改头换面,妻儿父母,再不可相见,切记!”

我听了术士的话,买了一顶帽子、一条围巾,又去河边对着溪水,将水中自己的倒影认记了半天。帽子低低戴了,围巾围了几圈,走到南城门外十里之地,果然见到一座客栈,匾额上几个朱漆的大字:南梦客栈。

走进客栈,我寻了个墙角的位置坐下,炒了几样野味,要了一碟花生米、一壶酒,边吃边看着店里进出的客人。酒不敢多吃,怕花了眼,只将花生米一颗颗喂进嘴里。碟子里剩下十来颗,客栈外走进一个人,我定了眼一看,分明就是溪水中自己的那张脸。那人登记完房间,我走过去,掌柜的摊出账簿,我指着墨迹未干的名字说:

“他隔壁的房还有吗?。”

掌柜的翻了两页,说:

“右边一间空着。”

“就那间。”

掌柜执着笔,问:

“名字?”

我想起术士的话,“从此他就是你,你就是他”,我说:

“自然是写我自己的名字!”

掌柜的抬起头,怪眼看着他,说:

“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戌时过了,我见他上了楼,便也跟着上去。两房隔着木壁板,透过缝隙,我觑着眼睛往隔壁看,只见他在油灯下翻着一本书看。我想,他要是不睡可就难动手了,又想,若睡了闩了门,可就更不好动手了。

到了亥时,我心慌起来,终于狠下心来,去楼下找伙计要了一壶酒,几样菜,端着走到他房间门口。

我敲了两下门,张耳细听,里面没有动静,又敲两下,只听门吱呀一声响,露出一个脑袋。

我说:

“掌柜的请吃宵夜,见你灯没熄,就让我端了送上来。”

他听了,笑起来:

“掌柜的倒爽气,好,就放桌上吧。”

我走进房间,将酒菜在桌上摆放好了,他坐下去,放了书,正捏了筷子要夹菜吃,我硬了手,跳过去,将他摁倒在地上,鼓足了劲,死死扼住他的脖子,他动弹着,胡乱划着手,刮去了我的帽子围巾,见到我的脸,突然僵住了手脚,也不挣扎,只是死死盯着我看,眼里满是惧色,哑了喉咙问我:

“你是谁?”

我嘴巴附在他耳边,怪笑一下,压低了声音说:

“我是你。”

他的喉咙胀起来,鼓着眼睛,要说什么已经发不出声,没过多久他的身子就软了下去。我除了他的衣服,又将自己的衣服、帽子和围巾套在他身上。换上他的衣服,将他扶进自己的房间,又将酒菜端了过来往桌上摆了,自己则去了隔壁房间睡。

快到子时,我拥了被子梗在床上,只听见床下一阵唧唧响动声。两只老鼠溜出来,烛光昏黄下,一只黑毛老鼠说:

“时辰快到了,不知他死了没有。”

另一只白毛老鼠说:

“生死簿上写得清楚明白,你几时见过有错的?”

黑毛老鼠说:

“好好的一个人,说死就死,怪得很。”

白毛老鼠说:

“管他怎么死,咱们干咱们的差事就是,走吧。”

两只老鼠沿着壁板爬过去,溜进了隔壁的房间。我下了床,尖脚走到缝隙处,竖起耳朵,觑眼往隔壁看,只见桌上的油灯亮起,两只老鼠幻化成两个鬼卒,扯去他的围巾,一个鬼卒说:

“他就是大盗张守一吗?”

另一个比着怀中摸出的画像,说:

“是他,错不了。”

鬼卒说完,油灯熄了下去,两声唧唧声响过后,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静卧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鬼卒的话:“他就是大盗张守一吗?”这话使我惶惑不安,我翻出随身带着的通缉画像,借着灯火一看,那画上的张守一居然长着和我一般的脸面。

我呆愣地举着蜡烛,呢喃着:

“我是谁?”

一滴烛油滴在我的手上,灼得肌肤焦痛,我从桌子上支起身子,桌上的蜡烛已经燃至大半。又是梦,我吹了火,倒在床上,拥了被子,沉沉睡去。

我决心坐船去辰州探一探贼人张守一的消息。船上辰州河,鱼由水面裂出,几个人趴在船尾,用网篼鱼。也该着是我运气好,那时节一阵凉风吹进船舱,刮在我脸上,耳边隐隐响起一个人的说话声:

“人为了混口饭吃,真是什么话都诌得出。这两年来,年成很坏,要来我们寺里出家的人可不少,尽是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以为诵诵经,敲敲木鱼就能管饱肚子,我那小庙,可纳不下这些人,自然是将他们一个个撵走。前几天,我们寺里又来了一个人,说什么自己杀了当铺的四个伙计,悔恨不已,请我给他削发剃度。”

我睁开眼,只见一个老和尚抱着包袱坐在船中,他不屑似的继续说道:

“什么杀当铺伙计的,放火烧东家谷仓的,卖自己子女的,我说这些人,要是真干了这些事,出个家念个经就顶用?死后照样还是要下地狱的。别的人吃了闭门羹就走了,那个说自己杀了当铺伙计的,他倒好,赖在我那里不走了。”

老和尚伸出三根手指,说:

“足足饿了三天!他是铁心不走的了,烦得很,我一个出家人,慈悲心肠,总不能让他饿死在我庙里,就端碗斋饭到他面前,说,吃了斋饭你就走。他倒好,吃了斋饭,仍旧像篼树桩似的盘腿坐那儿。”

不远处有一座小洲,洲上有一座七级浮屠白塔,塔顶长着一棵小树。日光斜照,塔身泛着瓷器的白光,老和尚指着白塔说:

“那就是我在的寺庙,大伙有空常来烧香。”说完就站起来,挎了包袱,对着船家喊一声:

“船家,鹤鸣寺下船。”

船泊在小洲边,老和尚跳下船,我也跟着钻出船舱,跳到湿软的洲边。老和尚没走出几步,回了头,见到我,不耐烦地问:

“烧香?”

“不是。”

“不是就赶紧走,趁船没走远,喊两声船家兴许还能听到。”

我说:

“那个说自己杀了当铺四个伙计的人可还在你这里?”

老和尚说:

“在。”

我说:

“我有一个法子,可以撵走他。”

老和尚来了精神,眼睛亮起来,说:

“不妨说说。”

我咧嘴一笑,说:

“你给我剃个光头,换上僧衣,呆会儿再把他叫到大殿里,由咱俩给他主持剃度。”

老和尚铁青着脸,说:

“好呀--原来你也是要在我这剃度出家混饭吃!”

我解开黑布缠裹着的佩刀,又拿出通缉文书,指着上面的画像,说:

“这个人叫张守一,在我管辖的黔阳府,他竟然一气杀了四个当铺伙计,你看清楚些,是不是他?”

老和尚摸着下巴,一会儿说像,又摇摇头,说不像,我只得让老和尚带我去窥觑一番。没错,透过细缝,盘腿坐着的那个人正是我日思夜想要将他缉捕归案的贼人张守一,我要让他在佛主面前将他的罪过一一陈述。

在河边,老和尚右手捏着剃刀,在我的头上来回荡着。我看着水中自己的脑袋,头发慢慢少,直到最后变成一个光头。我掬一捧水,浇在头上,洗濯头上的污浊。我换上僧衣,并步和老和尚走到大殿,张守一已经跪在佛像下的蒲团上。我们站在张守一身后,老和尚说:

“剃度落发前,将你的罪过在佛主面前一一说了吧,不得隐瞒,乞得佛主的原谅吧。”

大殿寂静得可怕,几尊菩萨雕像立在四角,面目狰狞,一个男人的哭声幽幽从佛像下飘出来,隔了许久,他说起话来,声音在大殿里荡来荡去。

“一个月前,也就是上月的初二,那天我从外面回来,妻子像往常一样备好了晚饭,她只吃了几口,就停了筷子。她的眼色很怪,我便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不说话,在我的追问下,她终于呜咽起来吐露了实情。那天中午,一个陌生男人潜到我家,将我妻子奸污了!自己的妻子遭人奸污,这对男人来说,是一种怎样的耻辱!然而我深爱着自己的妻子,我决不能因为这样的事就嫌弃她。我心里的怒火开始焚烧,为了妻子,也为了我自己,我发誓一定要将他找出。”

一声无奈的苦笑,张守一又继续说起来:

“可是,佛主,我不明白,我到现在都没法明白。”张守一趴下去,又直起背来,继续说道:

“我没法明白我的妻子,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那样做。是的,通过那个男人遗下的蛛丝马迹--是一张当票的底单,我很快就找到了他,德兴当铺的一个伙计,一个非常瘦弱的人,像一只病蔫蔫的猴子。在我杀他前,他告诉我说,我的妻子从头到尾一丝反抗挣扎都没有,也没发出一声呼叫,只要叫喊一声,他说他就会逃走。”

“那个伙计没有威胁我的妻子,我妻子当时的恐惧也不是来自于他。那个伙计说,‘她当时虽然很害怕,可我知道她不是怕我。”

“伙计的这番话,让我觉得他是在故意羞辱我,使我遭受了更大的耻辱,我气不过,就一气把其余三个毫不相干关的伙计也给杀了。”

“杀了他们,我以为我的怒火就会熄灭,是的,怒火熄了,可我却更悲痛、迷惑。杀完伙计,我回到家,就质问起我的妻子,妻子的回答,一切都像那个伙计说的那样!”

“我杀了我的妻子!这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噩梦。”

“佛主,告诉我,我还在我的梦里,这些都不是真的,都只是梦。”

张守一有些痴癫起来,老和尚说:

“罢了,剃了度,过去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我捏了剃刀,沉着步子,由他背后走上前,一步一脚,到了这个贼人的身后,拨正了他的脑袋,剃刀的利刃迅疾地从他脖子上狠劲划过。

不知谁踢了一下我的脚,我睁开眼睛,大伙肩擦肩往舱外涌。我摸了一把头,软软的头发还在。

船已到辰州,我下了码头,随便进了家馆子,要了一大碗猪脚粉。旁边的一桌人怪看我几眼,又缩回去,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跟着他们就走了出去,桌上的酒菜还剩下大半。没过多久,我正吃着粉,被几个人叉了手脚,摁在桌上,只听一人大声喊道:

“张守一!”

我说:

“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几个人也不多话,将我五花大绑,押到了县衙的公堂。我跪着,知县拍了惊堂木,说:

“张守一,想不到你还敢逃回辰州。”

我莫名其妙,说:

“大人,小的怎会是张守一,我是黔阳府的捕头,这次奉命出来缉捕张守一。”

知县及大厅的衙役面面相觑,知县说:

“你什么时候又跑到黔阳府做捕头了?这里面都是你昔日共事的同事,怎么你一个月就将我们忘得干净了吗?”

我放眼扫过去,没一个认识的。知县说:

“张守一,你为何要杀掉本县德兴当铺的四个伙计,更为何要杀掉自己的妻子?你放着本县的捕头不好好做,干出这些事来,咱这衙门的名声都教你败臭了。”

德兴当铺明明在黔阳,贼人张守一又什么时候做过捕快?我说:

“小的可不是张守一,你们没本事抓他,倒把我锁在这里,这是要栽赃嫁祸么?”

那知县咧嘴一笑,说:

“你不是张守一,那你告诉我,你是谁?”

我说: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黔阳府的捕头。”

“叫什么名字?”

一刹那间,我竟然无法说出自己的名字,那么这会儿自己定然是在梦中了,在梦里,有时候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长吁一口气,这贼人张守一,为了将他缉捕归案,不知使我发了多少噩梦。

为了早点结束这场梦,我承认了他们设在我头上的一切罪名。直到临刑的前一刻,刑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铺天盖地的乌鸦朝我飞来,我突然感受到了这场梦的恐惧--这可能并不是一场梦。

主持人的话

吉尔·德勒兹在论述文学与生命的关系时说,虚构、虚构功能并不在于想象,也不在于设想一个“我”。更确切地说,它达到这些幻景,上升至这些生成或权力。在小说《迷梦》中,作者写到的“我”也并非是虚构的主体,而是将现实与梦境并置,将主人公置身于现实-梦境的对立之中,在此展开人的生存悖论。但是,现实-梦境真的是对立的吗?在很多情况下,它们是相互依存,互相混淆的。现实也往往更加出人意料,更加让我们惊恐。

在小说中,“我”是一名赴辰州缉捕逃犯的公差,却陷入一系列梦中之梦,以至于最终,现实和梦境终于模糊不清,公差和逃犯也真假难辨,连“我”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是谁。为了表达自己的观点,作者水鬼把小说的背景置于古代,这样似乎更容易掌握一些。

这是我第一次阅读水鬼的小说,他对于叙述节奏的把握不温不火,恰到好处,体现了良好的文学素养。语言的精准也是他的小说的一个特色,方言的适度介入,非但没有使小变“土”,反而使文本变得活泼可喜,做到这一点,非有举重若轻的深厚功力而不可得。

新青年,新写作,的确昭示了新的文学图景。

——邵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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