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火
2016-05-14孙敏瑛
孙敏瑛,浙江温岭人,致力于小说创作,兼顾散文写作,已有众多作品在《散文》《青年作家》《清明》等杂志上刊发。
1
经过剧院门口的时候,阿宽站了一站。
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大大地写着:“今晚上演昆曲《牡丹亭》,敬请戏曲爱好者前来观赏。”那“昆曲”二字,用蓝色水彩写得秀里秀气的,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姑娘之手,阿宽看着,不由得笑了。他认得这个写字的姑娘,知道她叫白莹,据说这剧院是被她承包了的,每次有节目,她总是台前台后地忙,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台下一双双看她的眼睛,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脚步又轻又快。
阿宽和别人一样,常常望到她的身影。
到这个靠海的小镇三年多了,阿宽闲来无事,总爱到剧院看看录像、小电影及各类演出,还是头一回见有昆曲上演。
当晚,阿宽到剧院时,剧院里的人还不是很多,他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等了好久,周围渐渐热闹起来了,曲笛才幽幽地吹起来。
厚重的幕布里出来一个年轻女子,她披散着的头发很长,一双桃花眼,眉毛微微地上挑,看上去有一种古典的美。她静静地站在幕布前,看着台下的观众。
她便是白莹。
站在聚光灯下,白莹拿着话筒简单介绍了一下晚上举办昆曲表演专场的意义,先感谢省里艺术家的莅临指导,又感谢当地原先剧团里的参演者。阿宽一边随众人拍着手,一边在心里想,她不光人漂亮,嗓音也特别好听。
戏终于开演了,演员唱功还不错,他看过一些昆曲:《十五贯》《西厢记》《绣襦记》《墙头马上》《桃花扇》……所有的曲目中,他最爱这《牡丹亭》,无论演员是谁,因为那精致的唱词,每次看,总会让他有惊艳的感觉。
然而,台上正春光旖旎呢,整个剧院突然安静了下来,观众等了一小会儿,才明白,是扩音器坏了。
没有了扩音器,戏就没法再演下去。演员们有些尴尬地立在那里,很多人站起来,座椅翻得啪啪响。白莹望着台下,一时间手足无措。
阿宽坐在那里,好一会儿,见仍没人出来帮忙,几个小青年甚至还冲着一脸难堪的白莹打唿哨,起哄,这让他看不下去,他站起来,匆匆跑上台去,对站在那里干着急的白莹说:“给我一把螺丝刀。”
见有人自告奋勇上来帮忙,白莹松了一口气。她感激地冲阿宽笑了笑。在白炽灯下,阿宽见她脸上润红,一双大大的桃花眼,不由得心里乱跳,忙低头,拿起螺丝刀将立体音箱四个角上的螺丝一颗一颗卸下来,白莹在一旁用手接着。她摊开的掌心很白,和他黝黑的手形成一个很鲜明的对比。白莹于是笑了一下,阿宽抬起眼来,撞见了她的笑眼,觉得有些窘,脸霎时间红到脖子根,他不敢大气儿呼吸,飞快地揭开盖板,查了一会儿,找到那根断线,接好,再朝话筒吹吹,好了。
断了的戏又重新接上了,剧院里便安静下来。杜丽娘继续做她的春梦,耳朵里竹板连珠似的敲,缠绵的女声一句接一句慢慢地唱着,仿佛永远也唱不完。阿宽准备再听一会儿,确定音箱正常了,就回台下去。虽然打了冷气,但是,眼下是最热的八月里,阿宽还是觉得热,他额上出了汗,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白莹看见了,从一旁的抽屉里抽出一张湿巾来给阿宽擦汗。挨得那么近,阿宽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
他没敢看她,也不敢动,由着她擦汗。一个小丫环正朝着他们这边瞧着笑呢。
白莹看着有些窘的他,笑着问:“你不是本地人吧?”
阿宽不知她何意。
白莹笑笑,说:“我们本地男人通常胆小,也没有古道热肠。”
他这才笑了。
白莹说:“散场后一起去西堤桥喝茶吧,我请客。”
阿宽赶紧摇头说:“不用了。”
可是她睨着他,有些调侃地说:“萍水相逢,喝杯茶而已,不用多虑吧。”
阿宽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人家姑娘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不去显得有些不通情理,那就去,反正晚上也没什么事。于是,他点点头,答应了。
他站在那里,听着台上清丽悠远的笛声,那笛声吹得他的心思起起落落,从水红和杏黄的幕布间望过去,满头珠翠的丽人正挥舞着翩翩水袖,和她的爱人缠绵在温柔的花香里,这情景让人迷醉。
这天的戏结束得很早,才九点不到。等那些老爷太太秀才小姐丫环都歇息去了,人群都散了之后,整个剧院显得空荡荡的。白莹关了嗡嗡作响的冷气,锁了门。两个人出来,在大街上慢慢走,一直走到西堤桥。
西堤桥边柳树一株挨着一株,桥下流水潺潺,树上蝉声时断时续。夜晚,等月亮上来时,这里显得很幽静。
白莹带着阿宽进了桥边的一个茶餐厅,白色的桌椅、奶黄色的白兰花壁灯,看上去很柔和。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坐着吃点心,聊天。白莹和阿宽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白莹点了几个小点心、两瓶小青岛,开了盖,一瓶给阿宽,一瓶给自己。
阿宽笑着说:“不是说喝茶吗?”
白莹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不可以没有酒的。”
阿宽便倒了点在杯子里,陪着她慢慢喝。
白莹见他喝得很慢,就问:“不会喝?”
他摇摇头说:“只能浅酌。”
她笑了,说:“你这是君子饮呢,我可是小时候就爱喝酒,夏天时,下午放学回来,冰镇啤酒咕咚咕咚的能喝满满一大杯,特解渴,一点也不会醉。”
阿宽笑着说:“你这么小就有这么好的酒量?”
白莹说:“是啊,天生的,像我外公吧,他在酒厂里做了三十年的酿酒师傅,几乎没有一天不喝酒。”
阿宽听得笑起来。
白莹问他:“是第一次来剧院?”
阿宽说:“不是的,有很多次了,常在台下望见你。”
白莹笑着举过酒杯来,问他:“喜欢昆曲?”
他点了点头,说:“上大学的时候被我师兄给熏陶的,他是苏州昆山人。”
白莹看看他,说:“哦,你还读过大学?”
阿宽说:“难道你觉得我是文盲?”
白莹笑起来,说:“我可没有那个意思。”
阿宽说:“我是学机械的,三年前的夏天,大学毕业的当口,正为找工作的事愁着呢,刚巧你们这儿的国营工厂到我们学校招工,我觉得是个机会,就来了。”
白莹笑笑说:“不过是在工厂里做工,还说是机会。”
阿宽说:“你不知道,我在学校里是优等生,学生会主席,年年拿奖学金,我觉得,需要我这样的人才,工厂应该就不会差。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现在工作才三年多一点,寄回去的钱已经让家里把以前欠下的几万元债都还清了。接下来,我要做的事就是准备考个工程师。”
白莹看他开心的样子,笑了笑,说:“离家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饮食、方言,没有一点相同,能习惯吗?”
阿宽说:“这有啥,本来我也不是一个怕吃苦的人,在大学的几年里,我送过报纸、送过外卖、做过家教,哪样苦没吃过。吃点苦又有什么好怕的。”
白莹点点头,收了笑,慢慢转着手里的酒瓶,问他:“你觉得晚上的戏演得好看吗?”
阿宽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说:“这故事,真是让人觉着世事凄凉。”
白莹听他这么说,心下有些触动,便看着他,说:“每次看这个故事,总是觉得心里不平静,我有时候觉得,那个杜丽娘,会不会就是前世的我。”
听了她的话,阿宽笑了笑,说:“有点像。”
白莹也笑了。
他觉得,好像突然找到了知己。要知道,在他身边的工友,有喜欢摇滚的,也有喜欢轻音乐的,吉他、钢琴、萨克斯都有人喜欢,却从来没有喜欢昆曲的。
他对她说:“真是难得,总算碰上一个同类。”
白莹又举起酒杯,和他的碰了一下,说:“那以后就当我是你的朋友吧,自从我们剧团解散后,我很少跟人说戏了,什么时候,我自己唱两段给你听。”
阿宽说:“好啊,那太好了。”
她的话让他觉得温暖。他到这个小镇三年多了,只交到一个朋友,是在他们厂里厨房做菜的小袁,当地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更不要说像白莹这样美丽的异性了。
他们喝着酒,慢慢说着话。白莹常常眼含笑意,温柔地望着他。阿宽有些迷糊,不知道她是天性如此和异性融洽,还是唯独对他这样,因为,这样的情形有那么一会儿让他觉得他们是一对恋爱里的人。
那夜,他们一直说到很晚,白莹微醉了,靠在阿宽身上,阿宽拥着她,两个人慢慢离开西堤桥。天上,那一轮浅白的弯月,仿佛在水里清洗过,明亮的,洁净的,轻盈地在天幕里挂着,他们走她也走,他们停她也停。阿宽望着月亮,说:“你看那月亮。”白莹也笑着说:“是啊,你看那月亮。”
2
这天,阿宽正在车间里埋头调试一台刚买的数控机床,虽然车间里打着中央空调,但是,还是很热,他的脸上,手臂上,汗津津的。忽然,他鼻子里嗅到一丝好闻的香,他暗暗在心里思忖着,这香曾在哪里闻到过,一抬头,竟见白莹笑吟吟地站在他的面前。
他吓了一跳。
白莹笑着说:“你还真是不好找,总部、车间、销售科、办公室都找遍了,最后托了一个熟人,才在人事科找到了你的名字,知道你在这里。”
他很意外地问:“找我?”
“对啊,找你,不找你我来这里做什么?想请你帮忙呢,能不能找个地方说说?”
阿宽在车间里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站在那里听白莹将事情说了。
原来,白莹的一个同学在传奇部落酒吧放音乐,最近要结婚了,有很多事得忙,还想去度蜜月,可是一时间找不到接替的人,就托她帮忙找人,她一听这事,就想到了阿宽。
阿宽听了,有些为难,说:“我从未干过这差事啊。”
白莹笑了,说:“有我做你的师傅,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上次帮了我大忙,我还没有报答你呢。放心吧,我一定会毫无保留全教给你。”
她的笑,带着芳香的气息直吹到阿宽的脸上,吹得阿宽心里酥酥的。好像有一双很柔的小手,轻轻地在他心上抚过来抚过去。
“说好一个月时间,每天晚上七点到夜里十二点,报酬是一晚上一百,”白莹说。
阿宽说:“不是钱的问题,既然你当我是你的朋友,我应该帮你的,不过厂里最近很忙,我怕不能兼顾。”
白莹说:“什么时候你实在去不了,我可以去酒吧替你,不过这样的话,你可得付工资给我。”
阿宽笑了,他看看白莹,不答应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好说:“那好吧,我就试试看吧。”
白莹笑着说:“那我先谢谢了。”
传奇部落酒吧在小镇的南边。说是酒吧,其实是一个小型的音乐吧。前厅设着一个表演台,台上放着一架钢琴,一边还设着架子鼓、萨克斯、吉他、贝斯……几乎所有的乐器酒吧里都有,平时由放音师在播音室播放客人来点的歌曲或音乐,碰到有客人想随性表演一曲的,酒吧会提供所需的伴奏或乐器。拐过一个玻璃屏风,是一个吧台,吧台外是一个不大的舞池,容得下四五十个人跳舞。吧台上整齐地排列着鸡尾酒、红酒、扎啤,还有饮料和现榨的果汁,那些高高低低的漂亮瓶子银光闪烁,像藏着让人忘忧的甘露。
因为这个地方既可以喝酒解闷,又可以喝茶聊天,有音乐听,还可以唱歌、跳舞,所以每日天一黑,门口的小灯珠亮起来,年轻人便一拨又一拨地来了。
那晚,阿宽刚从酒吧啤酒瓶一样的窄门进去,就觉得自己像在突然间坠入一张由音符编织起来的神奇的网里。
白莹在流转的光影里拉住他的手,转过头,对他说:“我带你去放音室。”
他和她挨得那么近,又牵着她的手,他心里有一点点不一样的感觉,但他尽量做出自然的样子,由她牵着经过吧台。他感觉她的手很柔软。一个帅气的男孩斜坐在高高的吧椅上,喝一口红酒,就往怀里女孩的唇上凑过去,他们在玩以吻递酒的游戏,看得阿宽心里乱跳。调酒师正动作麻利地调着酒,酒瓶在半空里翻两个筋斗,稳稳地回到他的手中,像是在玩杂耍……见白莹过来,调酒师朝她笑着点点头,白莹也朝他摇摇手,带着阿宽往吧台左近的放音室去。
按了密码,开了锁,进了放音室,关了门,一下子安静下来。
白莹跟正在忙着的同学介绍了阿宽,同学刚放好一支曲子,直起身,过来和阿宽握了一下手,问他在哪里发财。
阿宽笑笑说:“谈不上发财,四海为家而已。”
那人便笑起来,说:“好啊,好个四海为家。”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白莹的同学便指点阿宽在电脑上选了一首刚刚一位客人点的伍佰的《突然的自我》。阿宽看他调音,听他介绍一些不同类型歌的调法、灯光的搭配之类的问题。看了一会,就懂了,试着自己来做。
白莹在一旁看着他很认真地调音,心里充满了欣赏,她之前曾找过一两个人来帮过忙,总是手忙脚乱的。一点就通的,阿宽还是头一个。
“行啊,哪儿找来的?”白莹的同学笑着悄悄跟她说。
白莹玩笑说:“不告诉你。”
白莹的同学笑着说:“还保密,我又没有妹妹,还怕跟你抢。”
白莹红了脸,说:“去你的。”
阿宽每天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去传奇部落酒吧,其余时间基本上都在床上睡觉。
白莹没有食言,常去酒吧帮他,一次,她从吧台上拿了一杯叫“绿岛小夜曲”的鸡尾酒到放音室请阿宽喝。
阿宽说:“怎么那么客气。”
白莹说:“不是我客气,是酒吧客气。今天开张三周年,吧里搞活动,碰上美女就免费送一杯。”
阿宽笑了。
白莹眉毛一挑,说:“怎么?那笑里有内容,是笑我不够资格称美女?”
阿宽连忙说:“哪里,你是美女中的美女,我是开心自己沾了美女的光呢。”
白莹看着他,笑着不说了。两个人坐在那里,心里头都很愉快。
在酒吧里喝酒,听着让人心神激荡或宁静的音乐,看着穿着华美的青年在舞池里跳舞。这是阿宽从未设想过的生活,但他慢慢喜欢上了这种氛围,觉得这样挺能排解郁闷的,他挑的歌都是他自己喜欢的,像张国荣的《无心睡眠》、谭咏麟的《披着羊皮的狼》、周华健的《萍水相逢》……
很快,一个月就这么做下来了。白莹的同学回来那天,晚上到放音室,见阿宽做得得心应手,便笑笑说:“嗬,真行啊,我这机器别人没有半个月伺候不下来。”
阿宽笑笑说:“多亏了白莹帮忙”。
白莹同学递过来一叠钱,说:“数数,正好三千。”
阿宽说:“不用了,也没耽误我什么,我不是还免费学了技术吗,给什么钱呢。”
白莹的同学看看他,然后笑着说:“白莹看人可真有眼光。”
阿宽明白他的意思,脸红起来,赶忙说:“你不要误会。”
白莹的同学见他有些窘,便识趣地打住话。
阿宽说:“既然你回来了,明天这地盘还给你?”
白莹的同学说:“好。”
等他走后,阿宽放了一支风格有些不同的曲子,自己去外面听一听,居然在吧台靠右侧的角落里见到了白莹。她一个人在喝Ale。
白莹看见他,脸上漾开了笑,说:“怎么?开小差?”
阿宽笑笑说:“怎么?一个人?”
白莹笑了,让他坐一下,再拿了一个杯子,倒了一杯递过来。
阿宽坐下来,见她穿了一件洁白的旗袍,左腰上绣着一朵荷花,很别致优雅,她身上那股好闻的香水味让他情不自禁悄悄地深吸了一口。他笑笑地对她说:“穿那么一点,不要受凉了,现在,夜里可不比白天。”
她笑了,说:“我带了披肩来,放在更衣室里呢。”
他点点头,又忍不住问:“一个人喝酒,要么高兴,要么难受,你是属于哪一种?”
白莹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说:“今天是我生日。”
阿宽有些惊讶,赶紧拿杯子跟她碰了碰,说:“生日快乐。”
白莹笑着说:“碰了杯,你得喝完。”
阿宽说:“这酒度数高不高?”
白莹说:“别管高不高,不许耍赖。”
阿宽笑了,他很喜欢她这样跟他撒娇,心里甜丝丝的。正好一曲快终了,他装作淡定地对白莹说:“该回了,我带进去继续喝。”说完拿了酒杯离开座,回放音室去。
白莹一个人坐在那里,默默的,拒绝了一两个过来搭讪的年轻人。然后,她忽然听到,整个酒吧,在瞬间装满了郑智化的《你的生日》。歌有一点老,白莹知道,这是阿宽临时专门为了她而播的,心里起伏得厉害。她看着那些随着节奏摇摆的人,心里想,他们一概不知,有这样一个人,专门为了祝福她的生日而放了这首歌。
3
过了几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酒吧也不用去了,阿宽打算把一整天的时间都用来补这些日子所欠下的觉。正睡得昏天黑地呢,床头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响了很久,也没有要停的意思,他很不情愿地拿过来到耳边,迷迷糊糊地问:“谁啊?”
那边停了一下,说:“是我。”阿宽有些奇怪,那边是白莹。
“我现在在海边,你能来吗?”白莹平静地说,
他一下子清醒了,有些惊讶,他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清晰可辨的海潮声。
“我知道你今天不用上班,难道你忘了说过要请客的,你一个月的工资还在我这儿呢。”白莹说。
“我跟你同学说了不要了的。是帮你的忙,给什么钱呀,再说你也没少帮我。”阿宽说。
“别傻了,你帮着一个喜欢音乐的人保住了这份工作,他感激还来不及呢,那点报酬算什么?快点过来吧。”白莹说完,便将电话挂了。
阿宽拿着手机,嘴上还在笑着,都不知道该把手机往哪儿搁,手足无措的,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应该先把衣服给穿上。
等他赶到海边,已近正午了,海边没几个人。远远的,他便看见白莹坐在沙滩上。
白莹看到他了,远远地冲他扬了扬手,他心里一动,慢慢过去,到近前,才见她在鬓角上插了一朵粉红的睡莲头饰,这让她看上去比平日更添了一丝说不出的妩媚。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
“风挺大的,你冷不冷?”他说。
白莹没有回答,只是说:“看了一上午的海了,现在我想好好玩一玩。”
接下来有好长一段时间,阿宽都跟在白莹身后,看她很开心地在海滩上画了一颗又一颗的心,印上了无数的脚印,还在沙子里挖出好些奇怪的贝壳,直到筋疲力尽,睡莲掉到海里,就要随潮水漂走了也不管。等他们准备回镇上去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月亮、星星都出来了。
坐在车上,阿宽觉得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他笑着对白莹说:“看不出来,你玩起来竟是那么疯的。”白莹不说话,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阿宽小心地让她靠着,不敢转过头看她,虽然整个车厢沉浸在黑暗里,但是她甜美的颊,樱红的唇,微微的鼻息,都近在咫尺,且在他心里掀起汹涌的浪花。白莹在他眼里,原本是个画中人,只是用来远观的,用来欣赏的。如今,她居然那样亲密地靠在他身上,好像,他就是她的爱人。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砸晕了。他想,白莹对他,是不是就是喜欢呢。她对待异性的感情,是那样的坦率而自然,和他家乡的女子完全不同。在他们家乡,就算是马上要成亲的,姑娘也不敢公然和小伙子在一起玩耍牵手,生怕被别人看见了,以为自己是轻浮的人。
阿宽送白莹回到家。
这是阿宽第二次送白莹回来,上次他只是到门口就回去了。
可是,这一次,白莹开了门,两个人进了院子,静静的,阿宽闻到白莹家院子里桂花的香气,觉得心里很舒服,他低下头悄声跟白莹说:“原来你身上的香就是桂花的香。”
白莹侧过头冲他笑笑。阿宽终于忍不住了,他轻轻将她拥到墙边上,然后,抱着她,低头去吻她。他感觉她的身体是那样的柔若无骨,加上她吐气如兰,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这种甜蜜的气氛让他晕晕的。
白莹居然没有拒绝。
可是,就在热吻里,白莹家院子里亮起来,是东边那间房子里透出的灯光。白莹轻轻推开他,做了个鬼脸,悄声说:“我妈要出来了。”说完,她踮起脚,在他唇上蜻蜓点水一样印了一个吻,把他送出门,然后把院子门关上了。
那一夜,阿宽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点睡意也没有。脑子里一直回放着他将白莹拥在怀中的情景,一遍又一遍。白莹喜欢他吗?他想,应该是吧,他希望快一点再有一次可以吻她的机会,最好是没有任何人打扰。他想啊想,不知不觉,竟然天亮了。
4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阿宽刚起床,正刮了胡子俯身在脸盆里洗脸呢,门被敲了敲。他以为是工友,一边拿毛巾擦脸,一边去开门。门外竟然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阿宽觉得有些奇怪,刚要问她要找谁,对方竟然先开口说:“你是阿宽吧,我是白莹的妈妈。”
阿宽吓了一跳,赶紧端了一个凳子过来,请她坐下。
“我们小莹跟我说起你,好像把你认作结婚对象了,所以我来看看。”她慢慢说。
不知道她是何意,阿宽心里七上八下的。
“你老家在湖北?”
阿宽赶忙点点头。
“湖北哪里?”
“武汉。”
“家里人都做些什么?”
“我爸我妈以前为了供我读书,去街上帮人家做热干面,现在我寄回去的钱已经够他们花了,他们就懒得再辛苦了,在家里搓麻将、种菜,安心养老。”
“你没有兄弟姐妹?”
“我妈生我的时候,子宫大出血,动了手术,不能再生,所以家里就我一个。”
“你们家就你一个儿子,那你母亲能答应任由你一个人一直在外面生活?”
“暂时没想那么多,我在这里工作三年了,挺好的,现在正准备考工程师,如果以后能攒钱买个房子,到时候,或许可以把我父母都接过来。”
“说说是蛮容易的,可是,我们这儿的房价,你就算奋斗一辈子,也不见得能买一套。而且,让我们家小莹跟着你受苦,这个我可不赞同。”
虽然她脸上还是带着微笑,但是,听她的意思,是反对呢,阿宽心里一沉。
可是,没想到,白莹的母亲又说:“我不反对你们结婚,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想嫁给谁我一定会由着她的,你没有房子,结了婚可以住在我家里,反正我家房子那么多,随便你们住哪一间。”
阿宽听她这样表态,心里有些讶异,暂且放松下来。
白莹的母亲接着说:“不过,我有一个要求,你们最近两年不要生孩子,你看可不可以?”
阿宽看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你们现在不是还年轻吗,迟两年生孩子有什么要紧,正好可以过过两人世界,也好看看你们彼此究竟合不合适,如果合得来,那最好,如果合不来,到时候就好聚好散,也不用因为有了孩子而难以决定,你说是吧?”
白莹母亲看他有些思虑的样子,就说,“你根本不应该为难,我就白莹一个孩子,以后一切都是她的,要分享那么大一笔财产,我总得看看你是不是牢靠,对吧?”
她这样说,从她的立场讲,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阿宽想。但是,他却觉得心里有点别扭。两年不能要孩子,说是怕他不牢靠,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决定,一段还没开始的婚姻,需要考虑这么多吗?
白莹母亲说完,站起来要走。
阿宽送她到门口。在打开门准备出去的时候,白莹母亲忽然又回头问他:“你性格怎么样?抽烟吗?喝酒吗?爱不爱赌博?”
阿宽笑着说:“我不抽烟、不喝酒,也不赌博。”
白莹母亲点点头,说:“那你爸爸有没有打过你妈妈?”
阿宽说:“我爸妈感情好着呢,没有这样的事。”
白莹母亲说:“这样就好。”
她说着,开了门出去。
阿宽站在门口,目送她,一时间感觉有些傻傻的弄不清状况。
5
下班后,阿宽一个人骑车去了西堤桥。他独自坐在桥栏上。柳树枝条里漏下的晚霞渐渐变成了月光,他依然像一颗沉默的石头。白莹掉在海潮里那朵粉红的睡莲头饰,他一直带在身边,就放在上衣口袋里贴胸的地方,这会儿,他拿出来放在手心里摩挲着。白莹中午打电话告诉他,她母亲已经答应了他们的婚事。
阿宽觉得就像是做梦一样。
自认识白莹以来,他眼里、心里装着的只有白莹。他是那么的喜欢她。做工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总会不知不觉就想起她,一想起她,他的嘴总是合不拢,工友们知道他是恋爱了,让他请了两三次客。现在,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居然真的可以和白莹结婚了,一切竟然会那么顺利,一个人,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吗?他心里有些忐忑,所以,他要一个人好好冷静地想一想。白莹在电话里还告诉他一些事,说她爸妈结了婚才一年就离婚了,当时因为有孩子,两个人都想要,闹得很痛苦。所以她妈妈才会建议他们两年内别要孩子。白莹抱歉地对他说:“我妈就是这样,看上去很好讲话,但是,有时候会特别固执。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阿宽说:“没有不高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这个考验算得了什么,不就两年吗,二十四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
正想到这儿,对面柳荫下一个姑娘问他:“大哥,皮鞋要不要擦?”
他抬头看了那个姑娘一眼,说:“不要。”
那女孩笑嘻嘻地对他说:“大哥还是擦一擦吧,擦干净了,心里也会舒坦些。”
阿宽看了看她,说:“我心里舒坦着呢。”
那女孩说:“是吗?我长那么大,还是头一次见人舒坦成这样,一声不吭的发呆,连晚饭也不晓得吃。”
见他不吭声,那女孩顾自脱了鞋,倒鞋子里的小石子。阿宽听见她用方言说:“哪来的这许多小石头?”
他心里一动,忍不住问她:“你是武汉人?”
女孩抬起头来,对他笑笑地说:“大哥也是武汉人吗?怪不得我看上去觉得有些面熟,是不是以前在家的时候见过呀。”
阿宽听她说得天真,就笑了一下,说:“没想到在这儿碰到老乡了。”
女孩说:“大哥,我帮你把鞋子擦一擦吧,我不收你的钱。我到这儿快一年了,来来去去那么多人,还是头一回见到老乡。”
听她这么说,阿宽觉得心里有些暖,就顺着她的意思坐下来。
她不再说什么,低下头,很认真地擦起鞋来。
阿宽看着她还稚气的脸,有一会儿,问她:“你年纪还小吧?”
女孩说:“不小了,都十九啦。”
阿宽说:“这儿就你一个人?”
女孩说:“我和我婶一起来的,她在离这儿不远的公园里擦皮鞋。”
阿宽问她:“你还那么小,你爸妈怎么舍得你出来?”
女孩说:“穷人家的孩子,哪有那么金贵,我爸妈都老了,提不动挑不动的,我两个哥哥,还有一个没娶,难道我能眼瞅着我爸妈把一把老骨头榨干。”
阿宽听她这样说,不由得又看看她,觉得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挺有孝心的。
她一点一点把他的鞋擦干净了,两只皮鞋在灯光下闪着光。阿宽看了笑起来。说:“你把我的皮鞋从五成新变成九成新了。”
女孩笑起来,说:“各人有各人的本事不是?”
阿宽笑着点头,从裤兜里拿出十元钱来,递给她,说:“不用找了。”
女孩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有些生气地说:“跟你说了不要钱,你是瞧不起我呀。”
阿宽听她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把钱收起来。
那女孩见他把钱收起来了,就仰起头,笑嘻嘻地对他说:“虽然不知道大哥有啥心事,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要憋在心里的好,人会憋出病来的。有些时候,还得自己劝自己。”
阿宽想了想,说:“你怎么老说我有心事?”
女孩看了看他说:“我大哥当年也这样,他喜欢的姑娘嫁人的时候,他成天一句话也不说,就是发呆,要么叹气,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不过,到后来,倒是他自己想开了,他想着:人家是去过好日子,不用再跟着自己受苦了,就好了。现在,我大哥和他媳妇过得也挺好的啊。”
阿宽看看她,说:“我也不是失恋,而是恋爱了,就要结婚了。”
女孩说:“那你为啥不高兴呢?”
阿宽笑笑,对她说:“我看上去有不高兴吗?”
女孩站起来,伸出手摸摸他的眉头说:“高兴?这里怎么皱成一堆了。”
阿宽听她这么说,吓了一跳,心里想,白莹如果看他这样的神情,说不定会像眼前这个女孩一样误解他呢。心里想着,应该让自己一点点放松下来。
6
阿宽打电话去家里,跟父母说自己正跟一个小镇上的姑娘处对象,说不定过些天就要结婚。他父母听说姑娘生得漂亮,而且家庭条件好,不用他们买婚房了,都挺乐意的。阿宽父亲说:“定好婚期就告诉我们一声。”母亲则再三叮嘱他要好好跟人家姑娘相处,要多让着人家。阿宽都一一答应了。
阿宽的结婚日期定在国庆节。白莹的母亲带阿宽去她好朋友的酒店订了几桌酒席。她还去邀请了几个朋友及几个街坊邻居,要他们到时候一定来吃喜酒。虽然新房是在院子里,白莹的母亲还是在窗玻璃上贴了喜字,还在门口的梅树上挂了几只小小的红灯笼。国庆那天,阿宽和白莹去民政局登记,然后白莹去影楼化妆,一直忙得像两只陀螺。
晚上的酒宴阿宽的父母没能来。他们本来已经上了车的,但是,阿宽的母亲晕车,一上车就想吐,吐得昏天黑地,而他父亲又腰椎不好不能坐车,两个人只好都不来了。白莹她母亲没有什么亲戚,她也不答应让白莹已经二婚且又有了孩子的父亲来。白莹的闺蜜们勉强凑齐九个,因为五六年没有来往了,忽然在这个情形下的相见,大家都有些拘谨和尴尬,没啥好说的,吃了饭把白莹送到家里就纷纷散了。留下几个工友,觉得场面太冷清了。如果不是白莹穿着洁白的婚纱,阿宽穿着西服且在西服前兜里插着一朵玫瑰,人家就不会知道这是一场婚宴。敬酒的时候,阿宽的同乡小袁为了把气氛弄得活跃起来,就举着杯子大声对他说:“阿宽,你今天娶老婆,是最喜庆的日子,我们都知道你不会喝酒,但是,今儿个,我们大伙儿敬的酒你都得干了。”
阿宽乐呵呵地说:“干,怎么不干。”
另一个工友说:“干什么,别干了,不该干的现在拼命干,到时候,该干的正经事就干不了了。”他的话把大家都说笑了。
阿宽有些难为情地说:“那咱就不干了。”
看得出他很高兴。
他们吃完酒,跟着阿宽去白莹家,准备闹一闹洞房。一个工友拿了一根香蕉来,将皮剥了一半,夹在阿宽的两腿之间,说让新娘子吮一吮。白莹有点不好意思,不肯做。但工友们笑着催她。白莹的母亲不高兴了,她拉下脸来,问,这是干什么,闹洞房用得着这么下流吗?
一帮工友谁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无趣地站了一会儿,见新娘子没有要配合的意思,就只好都停下,然后告辞散去了。
歇下的时候,阿宽对白莹笑着说:“大家不过是想乐一乐嘛,你妈干吗那样呢?人家多没面子啊。”
白莹说:“我先前从没有跟工人接触过,真不知道他们是那样粗俗的。”
阿宽笑了笑,说:“我们在车间里做累了,都会来一些这类的玩笑放松一下,大家习惯了,他们没想到你的脸皮是那么薄的呀,像水蜜桃一样薄。”
听他这么说,白莹脸上才慢慢柔和起来。
阿宽将白莹抱在怀里,深深地真切地感受她的柔情蜜意,他希望从此以后,命运能把他们放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阿宽原来跟他父母商量好到老家再办一次酒的,阿宽的父母想见一见白莹。但是白莹和她母亲都觉得前段时间为了准备婚礼蛮累了,再把这个仪式去阿宽家重新来一遍就是累上添累,而且浪费钱,都认为没有必要。阿宽心里想,白莹说得也有道理,等两三年后他们有了孩子再带孩子一起去看父母也不迟,于是告诉父母他们的意见,并答应寄几张漂亮的婚纱照回去。阿宽的父母虽然想儿子,但是,儿媳是新人,得让她高兴,她高兴了儿子才会高兴,也只好由着阿宽了。
现在开始,可以和自己喜欢的女人天天在一起了,那种感觉充满了阿宽的心胸,让他深深地觉得幸福。
7
婚后的第三天傍晚,阿宽拿了一只喜袋去西堤桥找栀子。他一路骑着车,看见柳树下站着走着的许多散步的人,心里想,最近天黑的时间是有些提前了。前些日子晚上六点钟吃完饭,再轧个马路,还是天朗气清的。现在才五点半不到,天色就有些暗了。他骑到那里,看见栀子正在那里给一个男人擦鞋。就站在边上等了一会儿。栀子见他来了,就冲他笑笑,说:“哥,你怎么来啦?”
阿宽笑了笑,没有说话,栀子与他只是第二次见面,就称他哥,让他觉得心里暖暖的。等那个男人擦完鞋走了,阿宽把放在自行车篮里的喜袋拿来给栀子,对她说:“上次不是跟你说我要结婚的吗,现在我真的结婚啦,我把喜袋给你送来了。”
栀子高兴地说:“我正好肚子饿呢,我现在就可以吃吗?”
阿宽说:“给你了就是你的了,随便你什么时候吃。”
栀子听她这样说,笑着打开喜袋。拿出里面的一盒小饼干,拆了一小袋,拿出一片放在嘴里。吃完了,又拿出一小网袋的牛奶糖,开心地拿出一颗,继续吃。
阿宽看她专心地吃,觉得她还是像个孩子,有的吃就忘了说话了,不由得笑起来。他问她:“今天生意怎么样?”
栀子嘴里嚼着糖,说:“还好,国庆节,人们都出来玩了,找我擦鞋的人不少。”
阿宽说:“可是,想靠擦鞋发财是不可能的,你年纪还小,不应该只做擦皮鞋这样的事,那简直是浪费生命。”
栀子笑了,说:“是啊,我也没有想过要擦一辈子的鞋,我出来快一年了,也没有想到该做些什么,以后碰到合适的机会,我会跳槽的。”
阿宽听她说到“跳槽”,不由得又笑了。说:“你是高中毕业的吗?愿不愿意到我们工厂里做事?”
栀子抬起头,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他,说:“有机会吗?有机会我当然愿意去了。”
阿宽说:“等你到了我们厂里,也不要只做普通工人,应该要评个技术员什么的,像我,现在是助理工程师,只要时间够了,我马上就可以考到工程师证书。”
栀子羡慕地看着阿宽说:“阿宽哥,你真是我看到的最聪明的人,你不要说考工程师,我看你就是考公务员,也一定是考得上的。”
阿宽听她这么说,笑了,说:“我出来的时候,我妈告诉我,能当工人决不当农民,能当工程师,就决不当普通工人。我当然不能辜负她老人家的心意。”
栀子说:“做工程师好啊,多神气啊,工人都得听你的。”
他看着她单纯的样子,笑了,说:“那倒没有那么好,什么事情都不会像你想得那么简单。”
他看她疑惑的样子,就接着说:“我的一个工友,也是一个工程师,曾经在别的厂里做工,他有一次为厂里设计了一个齿轮,可以减少一半的阻力,这是很不容易的事,可是没想到,零件一做出来,他用卡尺一量,足足差了五丝,他就跟厂长反映了。”
栀子说:“厂长一定很高兴,又涨了他一级工资吧!”
阿宽摇了摇头说,厂长说:“算了算了,既然已经做出来了,你就按这个零件重新画一张图纸吧!”
栀子哈哈笑着,说:“这怎么可以呢,你是说笑话给我听吧。”
阿宽看她笑,说:“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做零件的,是厂长的一个老相好。”
“原来是这样,”她说:“那他一定很难过吧。”
“那当然了,”他说,“所以,他就带着技术跳槽到我现在的厂里来啦。所以说,我现在这个厂,是很好的。你既然叫我哥,我得把你带到好地方啊。”
栀子满心感动地把头点了又点。
阿宽说:“等你进了我们厂,我保证尽快把你培养成技术员。”
栀子听了他的话,开心地瞪大了眼睛,说:“真的吗?考到技术员职称,考到工程师职称,是不是工资会高一些?”
阿宽看着她,笑了,说:“那么拜金。起码,你可以受到人家尊重了呀。厂长要是碰到什么难题了,不是得找我们吗?”
栀子有些失望,说:“要是不能加工资,那考了又有什么用。”
阿宽笑了,说:“我们厂长特别注重人才,所以,我在厂里的工资是比一般人高,职称比我高的人,工资都比我高。”
栀子嚼完了嘴里的奶油糖,拿出喜袋里的红鸡蛋,在桥栏上轻轻磕了一下,然后,把蛋壳剥掉,开始吃鸡蛋。吃完以后,她还喝了一两口带来的罐子里的水。然后她对阿宽说:“我吃饱了。”
阿宽笑笑说:“你吃得不多。”
栀子说:“是不多,我每次只吃一个饭团就够了。今天吃了你的喜糖,晚饭就吃不下了。”她说完,从鞋箱里取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袋子,一层一层剥开,到最后,露出一个洁白的小饭团,用的是糯米,看上去一粒粒晶莹剔透,十分诱人,因为包得好,还冒着热气。
栀子把饭团递给阿宽,说:“我已经吃不下了,这饭团第二天早上就不好吃了,不如你帮我解决了吧。”
阿宽说:“这怎么好意思,如果过一会儿你又饿了呢?”
栀子笑笑说:“你这个人,叫你吃你就吃呗,想那么多干吗?一点也不干脆。”
阿宽中午只吃了一点点白莹母亲前两天从饭店打包回来的酸辣鱼,这会儿也有点饿了。看她那么坚持,就不再谦让,一大口咬下去,里面竟然包着香辣藕片,还有肉松和小葱。“真是太好吃了,我有好久没吃家乡菜了。只有过年的时候回到老家才能吃到。”
栀子说:“你那么高兴,那这就算是我的拜师礼好吧。”“
阿宽三口两口把饭团吞下去,然后说:“哈哈,拜什么师呢,你都叫我哥了,这点忙怎么能不帮。”
栀子高兴地说:“我到这里这么久,常常吃自己做的饭团,尝试过许多不同的口味,我上次去超市里买了一些麻辣的小鱼干,包在饭团里,不知道有多好吃。”两个人说到美食,两眼放光,不知不觉就天黑透了。
8
阿宽忙惯了,突然多出那么长一个假期,就觉得有些不知道做什么好。白莹倒是很忙,因为国庆各个单位搞会演,剧院常常要被借用,除了国庆那天结婚有人来问她借钥匙,十月二号开始,她总是不在家里,每天吃过早饭就出去了,到中午吃饭时间她才回来。吃过午饭她会稍微休息一会儿,小睡半个小时,就又回剧院去。白莹睡醒的时候,脸上现着红晕,像戏里的古装美人,阿宽看了心动,有几次就忍不住想要跟她亲热。白莹却总是说,要迟到了要迟到了,只肯给他吻。所以,她离开后的一两个小时里,阿宽总要费力气把心里那股火给熄了。这样一来,阿宽在晚上的时候往往就会要得更多。
白莹躺在床上,头发像瀑布一样铺在身下,她对阿宽说:“真累,早知道这么累,我就不结婚了。你看,你这样会折腾,我都变得不漂亮啦。”
阿宽笑着一边亲她,一边说:“难道你不喜欢一个充满热情的伴侣?”
白莹看着他,一声不响,阿宽见她眼旁流下泪来。吓了一跳,忙问她为什么。白莹摇摇头,说:“没啥,我只是太累了。”
阿宽想把她抱在怀里,她却转过身子给了他一个背影。
隔天的中午,阿宽一个人在浴室里洗澡,他想放松一下神经。中午白莹吃了饭就出去了,没有午睡,他想她是在躲避他,他心里有些失落。还没有结婚那会儿,平日里他在厂里,总是听那些工友们说一些让人脸红的荤笑话,什么鸳鸯浴之类的,听得人脸红心跳。他就曾经想过,等自己结了婚一定要都尝试一下,现在看看,好像不太可能。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见白莹的母亲站在门口,好像有话要对他说。他愣了一下,喊了一声:“妈。”
白莹母亲沉着脸,说:“有句话我不应该讲的,但是实在是忍不住。虽然你们是新婚,但是,你看她每天这么忙,这么累,你能不能体贴她一点呢?一个男的,不能老想着自己是不是?她从小就身体很弱,经不起折腾的。”
阿宽明白了白莹母亲的意思,忽然涨红了脸。他低着头,一声不响回卧室里去了。
晚上,阿宽在书房里开了电脑,在上面研究图纸,一直到深夜。他没有回到卧室去,第二天一早,他还没有起来,白莹已经吃了早饭出去了。他默默地回到卧室,脱了衣服躺下来,心里想,自己在书房里,白莹不是不知道,她到底有多累?有多厌倦,要这样躲开他。
一连三天都是如此,到了第四天傍晚,白莹来书房里找他,看见阿宽坐在电脑前看图纸,便笑着对他说:“怎么不理我了?一个人睡书房。”
阿宽没有答话。白莹过来,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坐在他腿上,把身体靠在他身上,幽幽地说:“这几天人家都快累死了,你也不来问一声。”
阿宽看她这样,心早软了,说:“累就别去了吧,你妈说你从小身子弱,要注意休息。”
白莹点点头,说:“你生我的气了吗?明天开始演出活动暂时没有了,我晚上好好陪你,好吧?”
阿宽忍了忍,没忍住,问她:“我们亲热的事,你怎么告诉你妈呢?”
白莹笑了,说:“我怎么会好意思告诉我妈,你也不想想,这些房间隔音效果有那么好吗?什么声音听不到。”
阿宽听白莹这样说,脸倏然红了。
晚上他和白莹亲热的时候,尽量压抑着不发出声音,但是,那种快乐到极致的感觉却没有了,他总觉得门外有一双耳朵在听着,只能匆匆完事。白莹问他怎么了,他说自己在书房里睡了那么多天,也很累。白莹回头打了他一下。他笑笑,将她搂在怀里,让她像一只小猫一样卧在他怀里。
白莹说:“天好像下雨了。”
阿宽说:“嗯。”
白莹说:“你说天为什么会下雨?”
阿宽说:“想这么多干什么?天总会下雨的,不光会下雨,还会下冰雹、下雾。”
白莹假装生气地说:“不跟你说了,你这个人一点也不浪漫。做机械工作的人就是这副德行。”
阿宽躺在那里,脸朝着天花板,说:“我当然是一个浪漫的人,这个跟我从事的工作没有关系,工作只是我谋生的途径而已。我记得,我以前读高中的时候,我们非常喜欢的物理老师马老师就是一个写诗的。”
白莹说:“真的假的?教物理的人居然会写诗。”
阿宽说:“当然是真的,他总是在课堂上给我们朗诵他的新作。”
听到这里,白莹忍不住笑起来。
阿宽跟她说:“我们应该去度蜜月,到近一点的地方。”
白莹说:“好不容易忙完了这一个星期,我想好好睡两天,你给我做好吃的吧。”
阿宽说:“好吧。”
9
第二天一早,白莹还在睡呢,阿宽就叫她起床,说可以吃面了。白莹闭着眼睛嗅了嗅,说:“什么面,味道这么冲?”
阿宽说:“是我们老家的特产,热干面。”
白莹说:“热的干的面,好吃吗?”
阿宽说:“你吃了就知道好吃不好吃了。”
白莹高高兴兴地起来了,洗了脸,叫了刚在院子里跳完早操的母亲,一起到厨房餐桌旁坐下来,等阿宽上面。
阿宽跟她们说:“你们知道中国五大名面吗?北京的炸酱面、河南的烩面、山西的刀削面、四川的担担面,但是排在第一的,还是我们老家的热干面。”
白莹和她母亲一左一右坐着,看阿宽做面。
阿宽说:“你们平时做的菜都太清汤寡水了,我今天给你们吃点不一样的,保证你们一吃忘不了。”
白莹说:“就会吹牛,吃了觉得好我才会信。”
阿宽说:“那你等着。”
白莹说:“面真的是干的吗?我会不会咽不下,我喜欢吃汤面。”
阿宽掀开另一口锅,里面已经烧好白菜汤了,他说:“等一会儿吃面的时候,就着汤,就不会觉得干了。”
他说着话,已经把面条煮熟,捞出来,装到大碗里,飞快地撒上盐、鸡精、榨菜粒、辣椒粉。调料都是他前两天出去溜达时,从附近一家很小的超市里买回来的,正好这时候派上用场。
等到面上淋上酱油、醋、蒜汁和芝麻酱,拌匀了就可以吃了。阿宽再把白菜汤盛到三口小碗里,分别端给白莹的母亲、白莹和自己。
白莹看阿宽吃了一口,好像很香的样子,就看她妈妈。白莹母亲也吃了一口,白莹问:“好吃吗?”
“当然是好吃的,如果是用我们老家的生的碱面做,面得煮两遍,再加上咸菜、萝卜干要么酸豆角,就更好,现在只能是简易地做一做。”阿宽说。
白莹母亲吃了两口,赶紧喝汤,“辣死了。”她说。
白莹也挑起面吃了一口,说:“辣死了。”
结果,阿宽一大早起来做好的一锅面,白莹母亲吃了两口,白莹只吃了一口,其他都是他一个人吃完的。他慢慢吃完一锅面,又喝了一碗汤,把自己撑死了,半天不想动。
白莹和她母亲一起去街上喝粥去了。
阿宽一脸沮丧地坐在那里,好一会儿也不想站起来收碗筷。他想,自己怎么就忘了她们偏爱吃得素净呢。
白莹和她母亲一向吃得很清淡,菜是白莹的母亲买的,她每天开了小录音机在院子里做晨操,然后去菜场买菜,她买的菜,多半是素的:豆腐、海带、蘑菇、白菜、藕、冬瓜、胡萝卜、芦荟、玉米、青豆……有时候也会买鱼和虾,但,也多半是煮的,水煮鱼、水煮虾、水煮蛤蜊……阿宽吃了这么多天水煮菜,嘴里淡得出鸟。他喜欢吃热干面、辣鸭脖、毛血旺、剁椒鱼头……他就是喜欢一切重口味的东西,吃得叫人觉得爽快。他到这里后,在食堂吃饭,也总是点青椒炒牛肉之类的辣菜,在他们厂里食堂做菜的小袁大厨也是武汉人,知道阿宽的口味,每次到窗口打饭,看到阿宽过来,总是给他打多一点辣菜。几年下来,他们就像兄弟一样,无话不谈。
10
阿宽回到厂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帮栀子办手续,他是助理工程师,加上和厂长关系还不错,反正要招人的,他一开口说,厂长就答应了。
阿宽叫栀子拿了身份证、高中毕业证去厂里人事科报了名。当被问到住厂里宿舍还是自己找房子住时,栀子想都没想,就说自己住。栀子说,她不喜欢住集体宿舍,她喜欢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反正厂里一个月还有一百五十元的住房补贴,比以前好多了。阿宽觉得她是一个有性格的人,她的想法他也赞成,他也不喜欢住集体宿舍。
栀子就这样开始在他们厂里上班了。她起初是做流水线工人,因为做得很好。加上人机灵,长得也漂亮,三个月后,她就当上了线长。
栀子每次休息的时候,都会到阿宽这边来,看他调机器,看他画图纸,有几次看他皮鞋脏了,还会坐在那里给他擦皮鞋。在食堂吃饭,她也总是早早就把他的饭给打来--过完婚假,开始上班以后,阿宽就一日三餐都在厂里吃,这是白莹母亲提议的,她对阿宽说:“反正你做的菜我们吃不惯,我做的菜你也不喜欢吃,我们都不要为难,干脆分开吃好了。”除了饭阿宽自己一个人吃,阿宽的工作服也是他自己洗的。白莹只帮他洗过一次,她在戴皮手套的时候,不小心把指甲弄断了一个,心疼得掉泪。虽然白莹没有说什么,但是,以后,阿宽每次把工作服换下来的时候,都自己及时洗掉了。
阿宽一个人坐在厂里食堂吃饭的时候,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还是像以前一样,是个单身汉。
白莹和她母亲几乎没有什么朋友,阿宽也不愿意请工友们来家里坐。所以,虽然三个人都在家里,但院子里常常冷冷清清的。
天气愈来愈冷,不经意间,院子里的腊梅开了,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小朵的黄色的花映在窗子上,勾勒出一幅美丽的剪影。
这天休息日,阿宽和白莹吃过晚饭,在院子里站了好久,赏梅花。白莹的母亲挨不住冻,早早坐被窝里去了。她们两个偎在一起,看那花朵在月光下的倩影直到深夜。她们回到屋里,白莹去厨房里烫了一壶酒,加热的时候,她往壶里加了好几勺红糖,一边用长长的筷子在壶里搅拌。她端出来,想和阿宽一起喝,驱驱寒气。白莹喝着酒,笑笑地对他说:“你觉得这酒好喝吗?”
阿宽说:“酒怎么是甜的?”
白莹说:“那是因为,我爱着你。不然我温起来的酒,你喝了会觉得酸。”
阿宽说:“是吗,你是在跟我说你爱我?”
白莹笑起来,说:“你以为我会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你没钱,也没房子,我难道还图你什么?”
阿宽说:“我没有钱,也没有房子,你以后会不会嫌弃我?”
白莹说:“我不会做你爱吃的菜,不会给你洗衣服,现在也不能给你生孩子,你会不会变心?”
阿宽笑了,他对她说:“你不会做饭,也不会给我洗衣服,至于孩子,你迟早会给我生一个的是吧?”
白莹说:“应该会吧,但是,如果你接受不了两年的考验,变了心……”
阿宽摇摇头,不让她说下去。他跟她说:“原来你是悲观主义者。”
白莹说:“我不是悲观主义,而是现实主义,我父亲原来也是很爱我母亲的,但是,结婚后的第二年,他突然就移情别恋了,我母亲抱着我,在冷风里跪下来求他半天他也不回头,像吃了迷魂药,而那个女人我后来见过,无论容貌还是气质,根本不能跟我母亲比,所以,我母亲是深深地受过婚姻的伤害的,这种伤害也遗传给了我,我在以前的很多日子里,都很怀疑我能跟一个陌生男人一起生活到老。”
阿宽听了她的话,心里有些沉,他对白莹说:“都过去了,我们不要再想这些伤心事,来唱一段昆曲,行不?”
白莹看着他,好像看到他心里去。她对他说:“你要答应,永远不要负我。”
阿宽听了她的话,心里震动。
白莹站起来,盘好头发,去开了衣柜,找出一件粉色的戏服穿起来。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是《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白莹唱着,她的眼神似一泓秋水,举手投足间,情思袅袅,步态婀娜,竟像又来了一个杜丽娘。阿宽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古代的书生,与这多情的姑娘一起,尽情缱绻,跌入一个春梦里……
11
母亲每次来电话,总是催着问阿宽有没有孩子了。她对阿宽说:“你高中时的同学军子,第二个儿子都已经生出来了。白莹现在怎么样呢?有动静吗?我看她照片里,人蛮单薄的,这身体,能生孩子吗?”
阿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白莹当然会生孩子的,只是,我们刚结婚,这么急干吗?”
他父亲则对他说:“你不要糊弄我们,也不要犯傻。凭什么人家这么好的条件能嫁给你,是不是有缺陷的,有可能不会生孩子也不一定。我在这里跟你妈商量了,如果两年里不能给我们生个大胖小子,你小子就得给我把婚离了再娶。”
阿宽听了父母的话,哭笑不得。他对电话那边说:“你们想什么呀,真是想多了。”
晚上,阿宽对白莹说:“我妈打电话跟我说,昨天梦见你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我爸还要好笑,他为了讨好你,在门前盖了两个大棚,一个大棚种菜,一个大棚专门种草莓,菜苗绿油油的,全是纯天然,草莓也是。说是想等你去武汉的时候,专门给你吃。”
白莹笑笑,说:“你爸妈感情很好吗?”
阿宽说:“那当然。他们已经在一起快三十年了,还经常一起手拉手逛街呢。”
白莹说:“你要像你爸对你妈那样对我好。”
阿宽说:“难道你觉得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我爸再对我妈好,那饭也是我妈做的,那衣服也是我妈洗的。”
白莹说:“我是说,你心里一定要时时刻刻有我,不许有别人。”
阿宽说:“你也是,你心里也一定只能有我一个人,连那个柳梦梅也不许有。”
白莹扑哧一声笑了。
白莹的母亲爱喝果汁、小麦草汁,家里常常有整箱整箱的苹果、梨、橘子。小麦草是从菜场里买来的。白莹的母亲说果汁可以提供维生素,小麦草汁可以清除体内垃圾。一天水果汁一天小麦草汁,这是白莹的母亲每天跳完操后要做的事,阿宽来了以后,这个事情就交给阿宽做了。两个苹果一杯果汁,四两小麦草一杯汁,每天如此。榨汁是很简单的,插上插头,揿一下按键就可以了。主要是,水果一定是要洗的,像草莓之类的,不光要洗,还要擦干,不可以带水分进果汁里,别的水果,像苹果、梨,还要削皮,白莹母亲说,苹果皮上有蜡,吃了有害无益。单单榨汁倒也罢了,主要是,榨了果汁,还要清洗榨汁机,这个就太麻烦了。要把刀头卸下来清理,还要防止底座进水。阿宽坚持做了半个多月,终于还是跟白莹母亲说自己很忙,以后没工夫帮她做了。
白莹的母亲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但是,阿宽知道她一定是不高兴的。
果然,那天晚上睡下的时候,白莹问阿宽:“你怎么不帮我母亲榨水果汁了?”
阿宽说:“我早上要迟到了,她不是没事做的吗?难道我耽误了上班,也要在家里帮她榨水果汁?”
白莹看着他,说:“就算是为了我,你这点耐心也没有吗?”
阿宽说:“我觉得这个没有必要啊,喜欢吃水果,削了皮直接咬好了,一天一个苹果就可以了,她这样吃简直是浪费。”
白莹对他说的话有些不高兴,她说:“我让你孝敬我母亲,只是想让她高兴,让她觉得自己找的这个女婿是对的,是能待她女儿好的人。这样有什么错呢?”
阿宽说:“难道你是觉得,待一个人好,就是要无条件委屈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
白莹说:“如果真的爱,就应该会去做的吧,又不是天大的委屈。”
阿宽听她这样说,心里明白了,为什么她母亲的婚姻如此失败。夫妻之间不是要互相体谅,互相尊重,互相爱护的吗?但是,这个话他现在不能再说,太严肃了。
有时候,阿宽倒是喜欢呆在厂里,只要做他喜欢的工作就好了。他也喜欢和工友们爽气地说话。也喜欢看栀子忙来忙去的,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栀子在人前叫他阿宽师傅,而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用家乡话叫他阿宽哥,叫得阿宽心里暖暖的。有时候,调弄机器累了,或一起吃饭的时候,阿宽会和办公室的几个工友一起说说笑话。工友们说的大部分自然是荤笑话,栀子听了也笑。有一次,一个工友说:“栀子你笑啥呢?”
栀子不甘示弱,说:“你们笑啥呢?”
工友说:“我们是过来人,当然知道笑啥?你一个姑娘家,知道些啥呢?”
阿宽怕她难堪,想阻止来着,谁知栀子一点也不怵这场面,回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呀?”
大伙儿都哄笑起来。另一个工友说:“你见过哪只猪跑啊?”
栀子说:“真幼稚,电视上、电影里放得还少呀?看得背都会背了。”
大伙儿都笑了,让她背两段来听听。
栀子说:“嘁,你们一帮男人,就知道欺负我们女人。”
阿宽听了也笑了。
有人给栀子说媒,她总是拒绝,问她要找啥样的,栀子就说:“要找就找阿宽师傅那样的,高大帅气,人稳重,还让人心暖。”大家听了就起哄。
最近一段时间,栀子还在下班后帮他织了一条蓝色的马海毛围巾。阿宽一次也没有围过,工作的时候围着不方便,下班路上倒是可以围的,但是,他怕回到家里白莹看见了会问。每次打开工具箱,看见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围巾,阿宽常常会觉得心里充满了暖意,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帮他织过一条围巾,他一个人在雪地里走的时候,一个人用冻僵的手在工厂里搬弄机器的时候,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他冷不冷,他母亲没有过,白莹也没有过。栀子是他生命里第一个为他做这件事的人,他心里怎么能没有一点点感觉呢。
有一次,栀子问他:“阿宽哥,你怎么不围我给你织的围巾?你是不喜欢吗?”
阿宽说:“怎么会不喜欢,我省省用,可以用得时间长一些。”
栀子说:“你喜欢的话,我下次再给你织啊,你这样冷的天,怎么可以不围围巾,你是骑车回家,一路上那么冷,会冻坏的。”
阿宽想了想,对栀子说:“你不欠我什么的,虽然是我帮你找到了工作,可是,这只是举手之劳,不用挂在心上。你不用帮我打饭,也不用帮我擦鞋,你这样做,有些人会误会,你还没有谈对象,被别人误会总是不好的。”
听他这么说,栀子的脸憋得通红,她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头跟他说:“我帮阿宽哥做事,不是因为觉得欠了你的,是因为我自己喜欢,我喜欢帮你打饭,喜欢帮你擦鞋,喜欢帮你织围巾。”
阿宽听她这么说,知道她的心意了,这样是不对的,他告诉自己,于是,他对栀子说:“我已经结婚了,男女授受不亲,你知道的吧。总是因为这样的事被人起哄,到时候嫁不出去怎么办,你会不会怪我。”
栀子听他这样说,吐了吐舌头,说:“怪你,就怪你。”
说完就逃开了。阿宽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厨房的小袁大厨有一次跟他闲聊的时候,玩笑地跟他说:“依我看,栀子姑娘是喜欢你吧,你要小心些,你可是有家室的人,你老婆又是美若天仙的。你可不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阿宽点点头,说:“这个我知道。”
说着说着,阿宽就说了丈母娘的要求和父母的要求,说到了他现在面临的境况。
小袁听了,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说:“你这个丈母娘,脑子有病啊,这么一个高大英俊帅得冒泡的女婿,她是要往外推吗?”
“那倒不是,她说得也有道理,她们家那么大一片房子,总得交给信得过的人。”阿宽说。
小袁指着他,笑起来,说:“你是傻啊,她的房产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是婚前财产啊,就是她们自己的,离婚了,你半毛钱也拿不到。你就是跟她过一辈子,那房产证上,还是她自己的名字,傻啊,你是真傻。”
阿宽有点不愉快,他说:“那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想要她家里的财产才想要跟她结婚的。”
说是这么说,但是,小袁的话一直让阿宽心里郁闷,他不知道白莹母亲说这么大的财产需要给值得信赖的人,这是不是要把财产分给他的意思呢?还是想要他永远只是做一个房客呢?
12
不知不觉,春节就要来了。白莹没有打算去阿宽老家,阿宽自己一个人也不想回去,怕爸妈唠叨。栀子和小袁打算回去。厂长已经帮他们买好了来回的车票,十二月廿四走,正月初七回来,他们只要到时候去车站坐车就好了。厂里只做到腊月廿二,那天上午发了年终奖,厂长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大家打理好各自岗位上的卫生,不到十点便都散了。栀子坐阿宽的自行车回宿舍,她是头一次坐他的自行车,阿宽围着她给他织的蓝围巾,栀子围的是红围巾,一蓝一红,远远看去,那么鲜明。一路上,栀子用手环着阿宽的腰,他们开心地说着话。说着说着,栀子就说:“阿宽哥,后天我就回家去了,这么多天见不着,到我那里吃个饭吧。古人都说要给友人饯行,你也给我饯行一个吧!中午帮我做热干面吃。”
阿宽听她说得好玩,再说也抗拒不了热干面的诱惑,就答应了。
到了才知道,原来栀子就住在西堤桥东边的一幢五层楼里。她住在三楼西面的那间,房间很小,除了一个淋浴间,只搁得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北边开着一扇窗,但是窗子关着,窗下一溜儿排着几个白瓷花盆,花盆里种着小植物,栀子说怕它们冷所以关了窗子,“这是迷你椰,这是九里香,这是台湾罗汉松,这是红豆杉,小迎客松……”她跟阿宽一一说这些植物的名字。阿宽看见桌子上也摆了一个白瓷盆,是长方形的,里面养着一些不同种类的多肉植物,也是生机勃勃,一看就知道是受到精心照顾了。房间里干干净净,漾着一股女孩儿特有的香气。
“哇,还不错啊。”阿宽说。
栀子脱了外套,去浴室里洗了洗手,又洗了把脸,出来的时候将工作服换了,头发重新盘了一下,看上去清清爽爽的。
阿宽还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跟栀子站在一起,心里有些不自然。栀子虽然小巧,但有一些丰满,带着些山野的味道。她的皮肤不是很白,但绷紧的皮肤,处处像掐得出水来。阿宽心里不知不觉地在想,和白莹比起来,栀子身上很自然地漾着活泼和青春,“天然去雕饰”,那种感觉非常吸引人。白莹虽然周身显得雅致,但是,身上却没有栀子的那种野。
阿宽发现自己在将白莹和栀子做着比较时,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
栀子仰起脸,对他说:“好了,我要去做面了,你过来帮我吗?”
阿宽笑了,说:“当然可以。”
栀子的厨房在她卧室的对面,是单独的一间,里面除了厨房用具,还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下面搁着四张小凳子。栀子对阿宽说,本来她和婶婶一起住的,可是上个月她婶婶有事回家去了,打电话来说擦皮鞋赚不来钱,别的又不会干,过年后不再来了。她本来是要重新租一个稍微便宜的地方的,但是算了算,一个月四百八的房租,厂里补贴一百五,自己付三百三就够了。如果租到别处,一个月至少二百三,而且是不能做饭的。租金是可以少付一百,但是,星期六、星期天去街上买饭吃的话,八天恐怕一百元还不够。所以想来想去,就不打算搬了。再说,在这里住得挺舒心的,也舍不得搬。
阿宽听她算来算去的,笑她说:“人精啊,你干脆去当老板娘得了。”栀子吐了吐舌头。她说着话,已经把面条煮了一遍,她用的是附近菜场里买来的新鲜的碱面。阿宽闻了闻,觉得香。栀子递给阿宽一个漏勺,让他把面捞起来沥干。阿宽按着她的意思,把沥干的面倒到一口大碗里,然后帮她拌好油。
栀子在案板上切萝卜丁,边问他:“阿宽哥,你老婆待你好吗?”
阿宽说:“好,当然好。”
栀子说:“那她为啥不帮你做饭,也不帮你洗衣服呢?”
阿宽说:“那是因为我心疼她,怕她累着,所以都不让她做的。”
栀子说:“依我看,那不就是不爱你吗?不然怎么会觉得累呢?如果是我,老公爱吃什么我就做什么,老公的衣服我是一定要洗的。能帮自己喜欢的人做事,高兴还来不及呢。”
栀子说着,往另一口更大的碗里倒入酱油、醋和调好的芝麻酱,然后撒点味精、盐、鲜辣味粉和葱花。
阿宽把涂好油的面再放到锅里汆一下,全都捞上来装在栀子弄好调料的大碗里,拌来拌去,很快,香气就飘散开来。
“真香,”阿宽说。
栀子说:“在我们村子里,不给老公做饭洗衣服的,我们可都要叫她懒婆娘。”
阿宽说:“说什么呢,小丫头。男女之间的感情,你是不会懂的。”
栀子洗了锅,开始煮萝卜汤,嘴里仍然不闲着。她说:“我可不是丫头,过了年我就二十岁,都可以嫁人了。”
阿宽帮着栀子把煮好的汤分别盛到两口碗里,说:“你这么聪明,一定会有好归宿的,哥相信。”
栀子说:“谢谢哥,可是,哪儿也找不来像哥这样的人。我妈说,女人这辈子能嫁给谁都是由不得自己的,只有福气好的人才能嫁给自己中意的人。”
看阿宽有些尴尬,她就又笑笑地说:“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吃面。”
面很好吃,阿宽吃了一碗面,又喝了一碗汤,还觉得意犹未尽,栀子把大碗里剩下的都给了他。
栀子说:“阿宽哥你多吃一点,我看你结婚后都瘦了。”
阿宽听她这样说,心里觉得暖暖的,竟然觉得眼睛有些潮。
栀子吃完面,站起来,看着阿宽,柔声对他说:“哥,我这儿,随时欢迎你来。”
看着她的脸,阿宽心里一动,真想过去抱一下她,可是他忍住了。
阿宽骑车回家的时候,路过邮局,顺便把兜里的一万块奖金给父母寄了一半回去,排队排了好长时间,到家已经是下午一点。这个时候,是白莹和她母亲的午休时间,院子里静悄悄的。他轻轻地开了院门进去,停了自行车,去卧室拿换洗的衣服,准备去浴室洗个澡。进了卧室,白莹果然在睡着。听见开门的声音,她醒了。看见阿宽,有些觉得奇怪,就问他怎么这个点回来?
阿宽说:“上午十点就放假了。”
阿宽刚说完就后悔了,他怕白莹多问,赶紧取出兜里的五千元年终奖交给白莹,说:“是我的年终奖,你先收着,我去洗个澡。”
白莹嫌钱不卫生,没有接钱,让他先放在床头柜上。白莹问他:“那你午饭呢,还没吃吗?”
阿宽硬着头皮说:“吃了。”
“在哪里吃的?”白莹问。
“一个工友家,我们吃了热干面。”
“‘我们,是指两个人还是好几个人?”
阿宽撒不来谎,只好说:“两个人。”
“为你做饭的,是个姑娘?”
阿宽点点头。
白莹说:“她长得好看吗?”
“挺好看的。”
白莹不响了。
阿宽说:“就是吃个饭,没啥的。”
白莹想了想,说:“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肯为你做饭,说明人家心里有你,你呢?你喜欢她吗?
阿宽说:“你不要误会,我跟她没有什么,是我帮她找到了现在这份工作,人家只是想感谢我一下,所以请我吃面的。”
白莹看着他,说:“现在没有,不一定以后就没有,人是最会变的,这个我早就知道。”
阿宽说:“我不是那种善变的人,你不用担心。”
白莹笑笑,不说话了。
一整个下午,白莹都是默默地在整理衣橱,阿宽洗了自己的衣服,就一直和白莹的母亲帮来打扫的家政工人挪家具,他们一一挪开那些桌子、凳子、椅子、沙发、茶几、屏风,等人家打扫好后,再把这些家具都挪回原来的地方。因为房间多,等所有的角角落落都打扫完毕,已经是傍黑了。
晚饭白莹只吃了一点点,就说不要吃了,说很累,去卧室里睡觉。
阿宽因为饭菜不合口味,也是随便吃了一点点。
白莹母亲收拾碗筷的时候,阿宽说:“妈,今天您也累了,碗就交给我来洗吧。”
白莹母亲看看他,说:“小莹下午一句话也没说,是你惹她不高兴了吗?”
阿宽说:“没有啊,我怎么会让她不高兴。”
白莹母亲说:“你是爱我们小莹的对吧,这个我总没有看错吧。”
阿宽说:“爱的,当然爱。”
白莹母亲说:“因为我婚姻的不幸,没有给她家庭的幸福,她有时候是有些脆弱的,你要更加爱护她,不要随随便便地把她变成跟我一样的不幸的人。”
阿宽说:“妈,不会的,我跟您保证,我会永远对她好。”
白莹母亲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小莹很爱你,你知道吧。”
阿宽说:“知道。”
阿宽到卧室里,看见白莹已经洗好澡,换了睡衣准备睡了,就跟她说:“你一下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还在为我跟人家姑娘吃饭生气吗?”
白莹笑笑,说:“没有啊,我没有生气,你不是说只是吃饭没有别的吗,那我还生什么气。”
阿宽想了想,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白莹同意了,她穿上那件蓝色的薄绒大衣,再围上那条长长的颜色浅一点儿的蓝色丝巾,看上去文静秀气,像一个大家闺秀,他载着她,四处随意地骑,不知不觉就到了西堤桥。
阿宽支了车,白莹挽住他的臂,两个人慢慢踱到桥边。阿宽将手放在栏杆上,俯身望着桥下淙淙的水流。月已经升上来了,很亮很亮,像一把镰刀,天空显得很干净。水里的夜空,是如此的明澈、宁静,和几个月前他们相识时那个夜晚的月光别无二致。
“月色真好。”阿宽说。
白莹笑笑,没有说什么。
阿宽说:“刚跟你相识的时候,我觉得你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可以照亮我,让我的世界变成天堂。”
白莹说:“你现在,是不是有些失望。”
阿宽摇摇头,说:“你愿意嫁给我,我觉得是我的幸运,何来‘后悔二字。”
白莹说:“我能相信你吗?”
阿宽点点头,说:“你一定要相信我。”
白莹不说话。
他们往回骑的时候,阿宽绕了一段路,经过传奇部落酒吧,阿宽回头对白莹说:“我们进去坐坐吧,好久没有去那里了。”
白莹点点头。
他们便下了车。
好久没来了,吧台里的调酒师、侍者,都是生面孔,阿宽带着白莹在舞池里跳了一会儿,累了,就站在舞池边上,看白莹在那儿跳。白莹跳着跳着,愈来愈放开。阿宽没有想到,平时那样文雅的一个人,居然可以跳得如此热烈,像一团火苗,慢慢烧大起来。她跳得那样忘情,那样热烈,随着她优美的舞姿,整座舞池漾开一缕缕桂花的香。她一点一点伸展开双臂、身体,像一朵花,温柔而缓慢地开放,如此妩媚,妖娆;有时又忽然将身体收起来,像闪电穿过夜空,那种迅疾的力量令人震撼,让每一个观者动容。她像一个多变的精怪。跳着跳着,满舞池的人都停下来,看着她跳。
阿宽静静地站在人群里,看白莹这样跳着,有一种看不见的暗流从白莹那儿借着电波传过来,阿宽感觉到胸口麻麻的,有一种钝钝的痛。他看见白莹在舞池中央,身影晃来晃去,是那么的孤单,不由得心里难受起来。他想,因为他的缘故,白莹把自己放在痛苦里了,她的痛苦到底会有多深,他在接下来的许多个日子里,可以一一抚平吗?他这样想着,心里充满了对白莹的怜惜,不知不觉间,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