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从医院回家(组诗)
2016-05-14李南
作者简介
李南,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于青海。1983年开始写诗,1994年出版诗集《李南诗选》,2007年出版双语诗集《小》,2014年出版诗集《时间松开了手》。作品被收入国内外多种选本。现居河北石家庄市。
呼 唤
在一个繁花闪现的早晨,我听见
不远处一个清脆的童声
他喊——"妈妈!"
几个行路的女人,和我一样
微笑着回过头来
她们都认为这声鲜嫩的呼唤
与自己有关
这是青草呼唤春天的时候
孩子,如果你的呼唤没有回答
就把我眼中的灯盏取走
把我心中的温暖也取走
嘿!阴郁先生
很多人饮恨而亡
没有谁能走到爱的尽头。
阴郁先生,请一点点地清扫——
心中的毒素、阴影和积雪
种几亩熏衣草
造一所小木屋
给农民工的早餐,加400克纯牛奶
当一回魔法师吧
为孩子们倒出动画片、字母饼干和尖叫……
诅咒过的嘴唇也可以用来歌唱
——即使在黑暗又弯曲的冬季。
改 变
光线改变,分开了白昼与黑夜
沙石改变,建筑成高楼
数码改变了生活
金钱改变了多少爱情的初衷。
如今我也改变了许多——
不再贪恋肉体的欢愉
也不再艳羡名车豪宅
我迷上了前朝、中草药、秦砖汉瓦
穿透冰层的光束,
家庭教会中那支闪烁的蓝烛
以及大街小巷那些
蒙上灰尘的泡桐和常青藤。
老约翰谈一场战事
华盛顿,阿灵顿国家公墓。
92岁的老约翰摘下了他的棒球帽。
关于1944年那场战争,他说:
“盟军B-29轰炸机群
摧毁了捷克斯柯达兵工厂。
哦,你问纳粹?他们当然要反击”
炮弹击中了多数战机
可没有一架在空中爆炸。
飞行员驾着受伤的战机返回基地
他们既恐惧又疑惑
机械师发现了弹头里的字条
那是捷克士兵写给盟军的——
“对不起,我们只能做这些了。”
“感谢上帝,被临时征作士兵的捷克工人
站在我们这一边
那些射向我们的炮弹
装的全是沙土。”
现在,飞行员约翰老得已忘记了自己的姓氏
但对1944年这场战事
却一直记忆犹新
当然也包括那些从未见过的捷克人。
命 运
嫌犯放弃了上诉。
盲人接受了黑暗。
只活一天的蜉蝣啊
在水池边欢呼自己的命运……
我读《约伯记》,发现上帝和魔鬼
有时也会结盟。
嫦娥在天上跳舞
戴着悔恨编织成的桂冠。
奢 望
需要一道山坡
——斜斜的。
需要一座老式钟摆
——停止的。
需要一盒钻石香烟
——蓝色的。
需要一片草地和一个星空
需要把手机调到静音。
看月亮出来致辞
看秋蝉热烈地鼓掌。
还需要一个人
和另一个人一起看星星。
直到秋风渐起
直到露水打湿了裤脚。
偶尔说点什么
或者什么也不说。
给卡瓦菲斯写信
亲爱的卡瓦菲斯你好。
这里是湛蓝的秋天
亚历山大的神殿还有浓烟飘出吗?
前往叙利亚海港的那艘船
平安返回了吗?
你写到的那位青年,做香料生意
哦,对了,他叫埃米斯
客死他乡,年方二十八岁。
我知道,你只爱这些二十多的年轻人
他们的嘴唇,他们英俊的肉体
你只拥有这种“不正当的、可耻的”爱情。※
而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卡瓦菲斯先生。
你预言的时代即将到来了——
但你终没有等到。
通过书本我了解到你的古希腊:
温泉关的墓志铭。
勇敢的斯巴达人。
恺撒大帝、克娄巴特拉女王和安东尼。
不过我更关心他们的孩子
比他们父母更悲惨的命运……
谢谢你,卡瓦菲斯
又带我认识了更多:
诸神、古希腊列王、辩士和野蛮人
被你虚构的人物,城镇和战役
以及你那声在深夜不间断的呼喊
“经常回来吧,在夜里占有我
当嘴唇和肌肤想起……”
卡瓦菲斯,我们这里秋阳高照
但不比你的年代更舒心。
飞禽、猛虎和我们一样
都一样啊,举着死亡的门牌号。
※卡瓦菲斯为同性恋者,在他生活的年代,同性恋是一种难以启齿的感情。
献给第一根白发
三茎白发!林丛下窜出的三名脆弱的入侵者
解释时间。
——沃莱·索因卡
你总算露面了?呵呵
你乘坐的哪趟航班?哪列高铁?
说真的,你的到来令我
有一点沮丧,还有一点惊慌。
你——是我的发小、知音、姐妹
我的秘密情人兼终生伴侣。
经岁月获准,从今天起
你尽可以在我头顶上安营扎寨。
谢谢你多年来
以沉默、以鼓励、以抗议
见证了我轻舞飞扬的青春,和
步履沉重的中年。
黄河两岸的灯火,你看过。
深夜里心碎的声音,你听过。
现在你终于来了——
当我渐渐学会了离别和重逢
当我从古老的乐器中听到了
流星的命运。
我为死亡预备了云彩
春天柔软,大地分明被祝福过
废弃的钢厂空地
灰尘中也能开出鲜艳的花朵。
春天柔软,像信徒的好心肠
人群中我认出了喜乐的脸
不管他们穿运动衣还是亚麻衫。
春天紧迫,鸟的歌声加快
没有抒完的情
无处投寄的悲哀……
春天里我低下头来缝纫
为死亡预备着云彩
我爱恋着每一天又告别了每一天。
贵 人
山穷水尽时,每当我回过头来
眼前总会出现花海一片。
形销骨立时
总会有人来取出我的绝望。
我生命中的贵人啊
你们给我喂下治病的药片
你们转动我黑暗的锁孔
让我在苍茫的飞翔中,时高时低。
我时常惊叹命运的偶然
从前我迷信于星座学说,现在我知道了
是你、正是你差遣了这些贵人
向我抛下,一道道彩虹。
闲居钦州,念起舅妈邱如芳
如今我穿着你穿过的拖鞋,睡着你缝制的床单
翻着你读过的经书
看着门前的番石榴树
那是你亲手栽下。
我在阳台上读书,想着死亡这件事
当然也不全是死亡。
你受过的苦,流过的泪
将来史书里肯定找不到一丝痕迹。
可是你精彩的生,一个基督徒的好心肠
却在亲友们嘴上传扬……
十一月的钦州
空气湿润,适宜人类居住
舅妈,你最终没看一眼北风吹来的方向
独自攀上了天父系下的云梯。
妥协之歌
远山挡住了自由
哀伤是没有父亲的遗腹子。
那么好吧
从今往后,我将把余生重新安排——
写简单的诗
过顺从的日子。
让傲慢融化为水滴
与江河一起流过这世界。
只穿棉麻,只听上帝说话
只在夜晚铺满柳絮
只在梦中和云南情人见面。
没有邮寄的信,就此化作灰烬
系好大地的钮扣
我经过的风景已经够多。
别人欠我的
一笔勾销。
我欠别人的
来世再还吧。
来海宁探徐志摩
你的笔迹还在
狼毫小楷展开一片江山。
你写过的古井还在
只是周围长满了青苔。
你的诗还在
并永远刻在青石上。
你的笑容还在黑白照片里
只是风起云涌的民国已经走远……
今天,天上希腊诸神停止了争吵
今天,海宁飘起了濛濛细雨
诗人们从各地赶来
有的坐火车,有的乘飞机
本想找你把酒话诗
本想和你一醉方休
可是你挥了挥衣袖
一跃而飞,去了另一个地方。
下槐镇的一天
平山县下槐镇,西去石家庄
二百华里。
它回旋的土路
承载过多少年代、多少车马。
今天,朝远望去:
下槐镇干渴的麦地,黄了。
我看见一位农妇弯腰提水
她破旧的蓝布衣衫
加剧了下槐镇的重量和贫寒。
这一天,我还走近一位垂暮的老人
他平静的笑意和指向天边的手
使我深信
钢铁的时间,也无法撬开他的嘴
使他吐露出下槐镇
深远、巨大的秘密。
下午6点,拱桥下安静的湖洼
下槐镇黛色的山势
相继消失在天际。
呵,过客将永远是过客
这一天,我只能带回零星的记忆
平山下槐镇,坐落在湖泊与矮山之间
对于它
我们真的是一无所知。
十一行诗
祈求美在变化中更美
祈求书中的文字、网络爱情
不可靠的种种奇迹。
尘土和悲哀,曾经是
我的生活
现在,它们不是。
现在我喜爱落日凄迷时
怀着平和与沉静
透过模糊的泪水
来看远处一列列
站起的山峰。
眼看着玫瑰……
眼看着玫瑰的干枝,在你枕边
耗尽了水份。妈妈
你曾经润泽的脸
在病榻上转暗、转暗。
妈妈,我是多么的惧怕!
你抛下我们,独自转身
奔赴另一个地方……
你的慈爱
长久地隐蔽在叶片之间
你的沧桑
却是我无法追赶的星阵
妈妈,你一生都在做一件事情——
让我们弯曲的道路
变直。
学 习
方法论不管用,而辩证法
无法修正一个诗人的悖论。
我认识的事物太少
芨芨草的枯荣。海底飞鱼的秘密。
雪峰照耀着一张恸哭的脸
和她衣襟下隐藏的强大力量。
爱也有它的艺术。我学习——
找到一个词的词根
挖掘、一刻不停地挖掘
直到那口泉眼枯竭……
直到晨露洗净我身体里的哀伤
时间,将分娩出另一个我。
总会有一个人
总会有一个人的气息
在空气里传播,在晦暗的日子闪闪发亮
我惊讶这颗心还有力量——
能激动……还能呼吸……
和那越冬的麦子一起跨过严寒
飞奔到远方。
总会有一个人
手提马灯,穿过遗忘的街道
把不被允许的爱重新找回。
冷杉投下庄严的影子
灰椋鸟忧伤地在林中鸣叫
仿佛考验我们的耐心,一遍又一遍。
在束河古镇
……到处是轻浮的游客
在店铺边戴起那可笑的毡帽。
只有你——土著人
向我投来了迷乱、狂野的眼神。
燕子用翅膀剪出了窗花
贴在天空,让我们仰望
三角梅探出客栈院墙
仿佛暗示着什么。
请给我一个灿烂的下午
让我把酒喝干,把自己点燃……
你用特殊的方式和我相逢
还将以特殊的方式与我再见。
这儿是外省,这儿是他乡
陕西是我籍贯,青海是我故乡
而这儿该把它叫什么?
公园里有假山
大街上挂满了标语
缓行的云朵偶尔会遇到彩虹
有时,我独自在洋槐下发呆……
这儿是外省,这儿是他乡
这儿既没有世亲也找不到仇敌。
帝王的墓——阳光下的小土墩儿
空气颤抖——誓死要把异乡人的野性驯服
唉,假如非要我给它一个名称
这儿,是最终埋葬我的地方。
子夜从医院回家
夜的夜,更凉更黑。
露水打湿了三叶草腰身
晚归的情侣用呓语,谈论着未来
联防队员的手电筒
请不要惊扰睡着的蟋蟀
电脑前写字的书生
更不要试图唤醒那些装睡的人。
伟大的思想隐身于黑暗中
只有病人们盼望明天发生奇迹。
原谅我孤陋寡闻
梵高画出的星空,我至今没有看见过。
夜的夜,又深又长。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