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与藤蔓
2016-05-14津渡
津渡
老 树
植物能长多大,能活多久?你可能永远不知道。
一棵树折断了,也只是一段,你还是不知它能长多大,活多久。因为,它能从折断的地方发芽,新生。它还能分身,通过根茎、果实,甚至孢子,花朵,或者干脆萌蘖分枝,或者是掉下身体的某一部分,重新成株,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它们有多少个分身,多少种可能。偶然总是随机发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似乎是永生的。
植物,不进六道轮回,这也是因缘之一吧。
我见过家传五代的菖蒲,那么细瘦的一盆草叶,攒成团,也只有铜钱大小的一瓣。那小不丁点的东西,印象里似乎该怯懦羸弱,它却是精神抖擞,神采奕奕。也许,它早就修行得道,修成了那个样子,童颜永驻,长生不老。
我还见过三百年的珍珠黄杨,拇指般粗细,就像棵小苗。我见过五百岁的崖柏,高不盈尺。
云贵之地,我见过如一面墙似的大树,不知有几百数千年。两广,琼海与八闽,我见过独木成林的榕树。湘鄂边界的后河原始森林,我见过跨越两座山的葛藤。湖湘之中,我见过无数棵树连在一“座”根上的银杏林。苏南浙北,我在金华的山中见过成片枝条“联”在一起的连理樟林,我在东西天目山见过七八人合抱的柳杉倒下来,中空的树基中再生出一棵小苗。
再有,譬若杜仲,假使你不一层层地给它剥皮,它又能长多大?比如柠檬桉,总是砍下一根主干,留下侧枝成为来年的主干,倘若它们正常生长,又能长多大?
一切,都像谜一样。
我记事起,寻常走过的道路,那些司空见惯的树,那些亲手植下的树,我又焉能说清?山径上,那似乎是永远长不大的侧柏、桧柏、山毛榉、野板栗、花楸、毛杜鹃树;是树径一直不断膨大的青冈树、楷树、枫香、紫桐和枫杨……
植物的生长速度,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就像有些人,一出生就已衰老。有些人,有如冬青。凌霜犹茂是一回事,望秋而殒又是一回事。有些人,说不清楚,他们如此地与众不同,该沧桑就沧桑,该天真就天真,说开花花就开过,说离开就会从此杳然无踪,不知所终。
我亲手植下的杨桐,砍伐过数茬了。它们就像生命中压抑着的力量,每一次爆发,都遭受了残酷的杀伐,但是仍然顽强地存活。
我栽种的水杉,也要三十余年了,它们早先生长过快,后来过缓,现在几乎停滞。我的青年、中年,我的迎面而来,从窗子里一眼望过去便能看得透、看得到尽头、看得到底的老年,亦是如此。
我曾经在深山里,在洪水冲刷的河床上沉思着走,河床整整冲刷了二十米之深。我见到那么多栲树、楮木,楠木和松树,它们冲刷出来的根,竟然和它们露出地面的树干一样长。似乎,一棵树能长那么高大,就在于它的根扎得能有多深。
我在甘南、川西,见过成片倒伏在水里的岷江冷杉,它们不愿多活,接近一百八十岁,顶多二百岁,就会集体倒下来,偃卧在水里,静静地腐烂。我还在陕南,见过整座山林,都是开花死去的竹子。
植物能长多大,能活多久,似乎又需要新的答案。
柴刀会给出答案。
但那是悲伤的答案,最终会委身于一场大火,进入乌有之乡。一生,没有参天,没有顶天立地,没有成为栋梁,没有成为桌椅,没有成为枕木。甚至,没有成为一根火柴。
斧锯,也会给出答案。
没有柴刀那么绝对。那可能会是严苛的教育,修正的力量,正是这样,使它愈发直卓、伟岸,昂扬向上,接近云朵,太阳和天空。但也可能是一场暴动,突然地劫杀。雄心杀伐,气若游丝,即便新发一点新绿,也恰如哀悼。
更多的答案在风雨,雷电之中。在天火里。在树与树,彼此之间。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而扶芳藤的枝条之间,你分不出究竟是在握手,搀扶,还是拥抱,湿重的喘息之间,更有覆压,和深深的伤害。高大的构树,你以为它们挽着手在风中欢笑,但更大的风中,它们彼此纠缠、倾轧、扭曲,不惜折断自己的手臂,刺入对方的胸膛,进行杀戮。
二十年来,我走过了太多的地方。仅在盐邑,我就爬过了每一座山,攀登过沿海的每一座海岛,我去过那么多有名无姓的镇子与村落。我对那个答案已不那么在意。我欣慰还有那么多老树过眼,让我把思索更加放缓。我甚至把脚步扩大到了整个嘉禾大地。
澉浦镇上,两棵古树,一棵是已有二百七十余年的梓树,它被风雷轰击,劈开了胸膛,它就那样敞开胸脯,一直披着风在那里站定。离它东近约百余步,另有一棵八百多岁,相传是郭子仪孙子手植的银杏,被雷电焚烧过两次,可是它居然在烧成木炭的枝干上萌发出了新芽,它像刑天一样质问着苍天与大地。
而在南北湖,云岫庵里两棵七百余年的银杏,一棵被砍伐,另一根就永不结果。直到重新移栽来一棵古银杏,它才萌发第二春。至于西涧草堂背后的柿树,上天眷顾,它一直安泰地生活,默默结了几乎三百年的果实。
你怎样看待这些树?
树的故事,比树的生命、树的成长,比树本身更加精彩。
最古老的银杏,在浙北,一在新塍能仁寺东南,一在震泽长虹桥西南。能仁寺边那棵,已有一千五百多年历史,稳坐浙北,或者是全浙的第一把交椅吧。梅花洲里,香花桥、三步两爿桥映照,那里也有两棵上千年的古银杏。
除了银杏,还有枫杨、榔榆、樟木,新塍真是个福喜小镇,小瀛洲内,触目都是合抱粗,数百年的老树。海宁的尖山西端,有四百余年的朴树。袁花镇上,有三百余年的紫桐。盐邑,饮马山麓,有上百年的枫香。绮园西门外,有整个浙北最古老的楸木。绮园之内,古木就更多了,数不胜数。而嘉兴市西,有近三百年的椴树。九龙山近麓,有超过百年的楹树,那真是挺拔,超迈的树,似乎正对着彩云,忍不住抬头,一阵噫吁吟啸。
这么多高大的树!树的本身,算不算是答案?
但有时我想,不完全是这样。马家浜西,有躯干不足一握、上百年的白贝叶树。在洪合、西塘、路仲,我看到过二百余年,却不到碗口粗细的紫薇。矮小、长寿且健旺的,还有大量的灌木,那些生长在葫芦岛岛上,长山,高阳山上的芫花,小栾木,数百年来就一直扎根在那里。
我在紫云山看到一棵高大的青冈树,它扑倒在泥里,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我是在野外看到了密集的,站成直直一排的青冈树,因为好奇,我才拿了铲刀挖掘下去,挖出了那倒伏在泥里,本身也要烂成腐泥的整株躯干。它真的太有力量了,一下子又生出了如此众多的树。
你能说这些树不是一棵树吗?答案是肯定的,仍然是那棵树,生命恒在。
我本意要略作梳理,写一写盐邑的老树。不意梳理出来的,似乎并不是我要的答案。也许,本来没有答案。
一切答案,都是天定,在际会之前已经悄悄诞生。
我想,我也是一棵树,看命运如何降临在我身上。我不怨憎,惟有领受。
藤 蔓
昨晚上失眠,今晨起得也早。
站在窗子前张望,一眼就看到了对面人家阳台上垂下的两盆植物,一盆星点藤,一盆洋常春藤。
它们绿意盎然,倒让我顿时有了念头,想去写一篇小文,把大脑里的藤蔓植物整理出来。突然的心血来潮,让我忍不住趿拉着拖鞋飞奔,待到电脑前坐定,冷静下来又仔细想一下,这才禁不住地哈哈大笑,嘲笑自己竟然如此愚蠢。
离上班只有一个小时了,虽然我的手很快,但也不至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写完它们。
以前写椒草,杠板归,还写些藤上的瓜果,不过是随意点卯。认真回忆、归类,铺天盖地的忽然就来了那么多植物,它们的藤根、茎蔓、须足在我大脑里蔓延,似乎每个角落,乃至全世界,一下子都爬满了藤蔓。
这绝对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当然,我深知它们的习性。耐心梳理,就会有信心说出个大概。
最学术的办法,是按科属来分类整理。但那样写出来的可能是最无趣的文章。文章,感性一些好,轻松的阅读联通感觉,才可以放松心灵,读出闲适恬淡的心境。
我有个想法,沿着纬度,由北向南往下写,分气候带写。它们储存在我大脑里,本来就是按照气候和地域来分布的。可以这样说,我的大脑就像个小天体球。
我又有个想法,按藤本和草本来写。藤与蔓有别,蔓细柔,多为草本;藤却不一定,细柔的有,也有粗壮的,比起蔓须,那要结实许多。
我还想按叶片和花朵、果实来写。藤蔓植物这样予以区别,我自有我的道理,毕竟藤蔓植物的枝叶、花朵、果实相较其它类别的植物,其近似性、差异性还是比较明显的,我私下里以为,这样更能说清楚一些。
还可以紧贴生活进行分类。把它们分为贴近我们生活的、离生活较远的,或者纯粹是在野外生存、远离生活的种类。兴许,这才是最恰当的方式吧。
写到哪里算哪里吧,也不用拘泥。这类文章,能有什么人看呢?无用功!我觉得说明白了,就行了吧。
与身体接触的,离我们最近。比如吃。
瓜果算一大类。南瓜、西瓜、甜瓜、冬瓜、牛角瓜、丝瓜、苦瓜、瓜篓、栝楼,司空见惯,同属葫芦科,不仅浙北常见,全国各地都有。
葫芦科里也有比较特别些的植物。
金铃子是苦瓜的变种,苦瓜是狭长型,它是长卵圆形,当然它们的表皮几乎完全一样。只是它成熟了就会通体红艳,炫人眼目。马泡,从东北到西南,落地生根,国人随处可见。马交儿与马泡很像,它还有个好玩的名字,老鼠拉冬瓜,看了植物原株,就会觉得形象之极。马泡的叶片有被毛,与西瓜叶类似。马交儿,是三角形的卵形叶,无被毛,与丝瓜叶面相似。蛇瓜数年前从印度引入,它与瓜篓、栝楼有相似的花朵,花冠裂片前有着细长的流苏。赤包生长在东北,木鳖子生长在华东、华中、华南与西南,节瓜却生长在西南、东南以南的地方。与节瓜一样,红花栝楼也只生活在这片区域,它们是野生密林里的土著。
豆科植物是另一大类。
黄豆、绿豆、蚕豆、豌豆、豇豆、眉豆、扁豆、刀豆、四季豆,结荚的果实,是寻常生活里的物事,都用来食用。蔓花生,田头地角素常可见。小冠花长在长江流域以北,花形类似紫云花,更娇羞红艳一些。海刀豆,从浙北沿海一直到海南南端都有生长,是与蚕豆相似的花朵,不过是粉红色罢了。浙北有野葛与山葛,总状花序,腋生,野外见了,分外招眼,甚是好辨别。这些都是豆科里的蔓性植物。
豆科里的藤本植物,常见的有紫藤,城市绿化与园林建造常用。云实和南蛇簕,江浙沪广为种植。羊蹄甲、油麻藤,也不稀见。禾雀花浙北没有,出了嘉兴地头就有,临安一带,东、西天目山有见。常春油麻藤与禾雀花的花形很像,但是颜色是深紫色。山沟沟景区门口就有一棵巨大的常春油麻藤。
提一提日本紫藤吧,它们的花色相当丰富,白色、紫色、紫红不一,花串繁盛密匝,如同瀑练,东北种植较多。
茄科植物又是一类。茄子,瓜茄与线茄是。蕃茄,西红柿,是。樱桃蕃茄,俗称小西红柿的也是。海南东方一带,沿海有成片野生的水茄与颠茄,它们与仙人掌、海刀豆同处于一个分布带。
猕猴桃科里有中华猕猴桃和大籽猕猴桃,它们有聚伞状的花序,蕊突很多,闭上眼,用手背去蹭,会有痒痒得令人陶醉的感觉。结了果,长长的细柄上像挂着穿了绒衣,熟睡着的、胖胖的小孩。
马兜铃也有圆圆的果实,但是并不被覆绒毛。麻雀花,它把膨大的果实分隔出几个有棱角的果房。它们同属于马兜铃科。何首乌属于蓼科,它也有异常膨胀的根茎。这些植物,药用的价值,在生活中显然更大。
仙人掌科里,火龙果能食,有人爱极。我的小孩会切了片,用牙签挑食。昙花也属于仙人掌科,有人为之疯狂,经年侍候,只为等到它盛开的时节,那样短暂数小时的花期。叶仙人掌与毛萼叶仙人掌也开花,累累花朵也甚是惹人喜爱。量天尺的花朵与昙花相像,只是花瓣要厚重许多。有必要注明,这些是藤本植物。
还是说草质与蔓性的藤蔓植物。
葡萄科是一类。食用葡萄是一大家族,不须多说。北方有山葡萄,广东有蛇葡萄,我的老家有牯岭蛇葡萄,浙北有三裂叶蛇葡萄,它们结绿色或红色的果实,成熟了就会变为紫黑色。结紫色果实的还有六方藤、地锦。地锦就是爬山虎。地锦不裂叶,异叶爬山虎叶裂为三小叶,中央小叶呈长椭圆形。五叶地锦好认,五片叶子,北方很多,北京大量用来绿化地面和墙壁。
浙北有院子的人家,喜欢种凌霄和紫藤。凌霄,总让人心里有隔膜,这个名字与朱赤的花朵都让人难以亲近。紫藤好,花色淡雅,在亭架下坐着吃茶,也感觉心情恬淡。其实有更好的藤架植物,珊瑚藤,它们的花朵就像片片红心拼在一起……所以,它们也有爱之藤的美名。院子里除了亭架,还有矮墙与石几,一样可以用藤蔓植物来装饰。壁立、络石大可派上用途。苏南浙北的园林,假山亭榭必不可少的,必定是这些藤蔓植物。
藤蔓植物不止可以融入并建构院落和亭架,还可以装饰墙壁、门楣,阳台与窗子。甚至,装点心情。
绿萝、星点藤、龟背竹、金叶葛、竹芋、合果芋,可以置于屋子一角。偏爱常春藤、爱之蔓、百万心、萝藦的人,恐怕是因为碧绿的茎蔓,垂挂下来,可以在眼睛里营造一大片葱绿,瀑布似地流泻,让人心情舒适,放松紧张的神经。也有彩色的茎蔓,比如紫竹梅、紫锦草、吊竹梅、水竹草。再多说一句,萝藦有特殊的果实,果实枯干后炸开,里面有荧光闪闪的丝绒。
养在家里,不光只能看茎蔓,还能看到小精灵似的花朵,这些植物比如田旋花、月光花和彩叶蕃薯。旋花,又叫打碗碗花,野外很常见。李商隐一辈子都希望端上一个让心里踏实的饭碗,他的墓上如今被旋花完全覆盖。
前面说到了凌霄,它有花萼呈钟状,带了深筒的朱红花朵。美洲凌霄与之相似,只是花簇更为繁密。紫云藤与前两者的叶片、花朵相似,只不过花朵呈粉红色。花朵相似的,还有连理藤、蒜香藤、粉花凌霄,它们的叶片倒与前面那些植物的羽叶不同。蜡质,椭圆形或披针形。
与凌霄花朵十分相像的,还有软枝黄蝉、红蝉与紫蝉,属于夹竹桃科,国内厦门植物园种植最广。它们有直枝,也有半匍匐枝。同样,直枝与匍匐枝夹杂,马鞭草科的海洲常山、龙吐珠、美丽赪桐也是如此。卫矛科的扶芳藤、雷公藤完全是半匍匐枝。木犀科的迎春花、云南黄素馨、四川素馨却是扶疏纷披,有着下垂的枝条。
有许多令人拍案惊奇的藤蔓植物。比如扁担藤,我在北京植物园初见,小黄花从藤梗上开出,一群群,如同小喷泉一样。西番莲和鸡蛋果,我在海南的野外与之相遇,每一朵花都像一个星盘,紫白的卷须中间,一张合不拢的紫红的口唇。
说来真是见闻短浅,乍见这些植物,我便过目不忘。
浙北这边,葎草成灾。马齿苋、死不了,这些也是让人毫不稀罕的物事。仿佛,它们的名字也那么俗气。文竹的名字倒是雅致,不过是经常出现在公案上,一盆微小的盆栽绿植罢了。炮仗花,开起来也真是副热热闹闹的样子,一堆鞭炮,马上就要炸开一般,但我的兴头一过,马上便索然无味。
我宁愿喜欢鸡屎藤,虽然它有如此的贱名。浙北的野外,紫色的花朵在花筒上端开放,就像把卷起的紫色手巾慢慢捋平、捋开,它开得宁静、隐忍。刺梨子,浑身是刺,泼辣得不近人情,它们明亮大气,不惧恶劣的环境,在枯草与砾坡上恣意开放,放任性情,每一朵都开得明媚大气,仿佛一群姑娘对着太阳和山坡,哗哗地大笑。
我在北京的办公楼下,铁栅栏上覆满了金红久忍冬,它们似乎带有别样的喻义。我当然更喜欢故乡的金银花,素洁的花朵,从纤巧的花筒里伸出细瘦的花蕊,不经意间袭入鼻头与心扉,却是弥久不散的馥郁香浓。
有些植物,常见常新,让人永不觉腻烦,反倒是一味地想起它们的好来。譬如球兰,玲珑剔透,温婉素洁,有如邻家妹妹一样。
有些植物一见,呼息也要急迫起来,似乎魂魄也要被它拿去。有使君子,明丽无匹。若是遇到这样的爱人,一见面便要被她摧毁,一生的爱情,就在瞬间确定下来……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