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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城春

2016-05-14刘鹏艳

红豆 2016年9期
关键词:小影老魏望月

刘鹏艳,作家、评论家,出版有小说集《天阉》、长篇童话《航航家的狗狗们》等,小说曾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现供职于某大型文学期刊。

老盲说,你带我出去看看。

老跛就放下碗,一拐一拐地牵了老盲,窸窸窣窣地出去。

老盲其实看不见,三岁时就伤了眼睛,断断续续治了有两年,掏空了家里,到五岁上头,彻底瞎了。他说出去看看,其实是嗅嗅、摸摸、尝尝、听听,总之是一切不以“看”为手段的体察。

老跛说,你都看到啥?

老盲吸口气,说东边老李家晚饭吃韭菜馅儿饺子,西边老赵家是香椿头炒鸡蛋和榨菜肉丝汤,外加老赵媳妇自己腌的酱瓜。

恁好的菜,没喝两口?老跛戏谑。

一茶缸子地瓜烧。老盲答。

西边的火烧云烧到墙根后头了,老赵家的房顶像着了火。稀奇,夏天远还未到呢。老跛喃喃地祷告,向着寥廓的西天,听不清楚音节的意义。有雀子压着房檐飞过去,归巢的姿势嵌在天幕上,宛如活动的剪影。老盲侧了侧脑袋,脸上被云灼到了似的,红了一片。没多大会儿,老跛看到小妹走过来,斜挎着书包,手上还抱着几本习题集。

小妹回来了。老跛觍着脸笑。小妹点点头,三两步跨过去。老盲没吱声,脸更红了。他看不见小妹的书包上挂着一串儿花花绿绿的硬塑料牌子,提溜耷挂的,尽是韩国明星的大头照。老跛看得见,他知道十七岁的高二学生小妹最近在追李敏镐。

你歇了吧?老跛劝老盲,她妈知道了还不扒你的皮?小妹她妈,他们甜嘴蜜舌地管着叫李婶的那个女人,奶子和屁股都大,脾气也不是一般的大,惹毛了恨不得从人身上碾过去。小妹是他们家独生女,虽说蓬门荜户的,照样金贵。

老跛和老盲来银屏街的时日不长,事实上他们来这座城市也很偶然,在他们的地图上,从来没有目的地,只是一路向南,走哪儿算哪儿。据说南方的人都有钱,他们是讨钱的,就往南边走。

说起来老跛比老盲还小一岁,今年春上才满十五,可也算是老江湖了,他俩搭伴儿,可说是天造地设。要是有人问起,他们就说没爹没妈,打小就靠东家讨三两饭、西家讨半个馍馍,天可怜见地长这么大。现在城市里没有施舍残羹剩饭的善人了,大多是撂钢镚儿的慈善家,他们就拿个掉漆剥蚀的旧搪瓷缸子接着,不至于挨饿。多时还有富余,就在银屏街上租了个披厦,有风有雨的时候,好歹有个地方去。待收了工,搪瓷缸子里数下几十个钢镚儿,也高兴地喊一声,咱回家去。

搭在老赵家半面墙上的这个破披厦,一个月租金一百块钱,老跛和老盲都觉得可以接受,就成了遮风避雨的那个家。他们早出晚归,游荡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老跛在前面引路,牵着后面的老盲。觉得地点不错,就歇下来,老盲掏出琴,咿咿呀呀地拉起来,老跛自去逛。不多时老盲面前的搪瓷缸子就会有钢镚儿堆起来,老跛逛回来,再牵着他往别处去。

老盲拉琴,说不上好赖,但那忧郁和沧桑,总有点瞎子阿炳的味道,讨钱也就不那么难。在讨钱这件事上,老跛的技术含量低一些,按理不该拿走一半的善款,不过两人的合作一直很愉快。没有老跛,老盲觉得自己就是一条孤独的狗。

老盲和老跛合作有年头了,不知是哪年哪月撞上的,撞上了,觉得合拍,就做了兄弟。难得两人有一致的理想,就是靠讨钱无碍地活下去。没人在乎他们,他们也不在乎谁,就这样一路向南,走到了这座城市,走到了望月桥上。

说是望月桥,实则就是一条发臭的河沟上搭了座青石拱,半壁紫藤,半面苍苔,因为有些年头,所以也算是文保对象。在这里望月是煞风景的,迎风的时候,熏得人阵阵作呕。老盲的鼻子比狗灵,他一下子就闻到了这里廉价的气息。果然,这是老城区里唯一没有拆迁的棚户点,一个适于藏污纳垢的地方。他们在这里,自在得就像一棵草籽随风撒在一片葳蕤的草场。

从望月桥下去,就是银屏街,和对岸不远处的水墨兰庭小区形成强烈的反差。这里的人大概一直在等待机会,有朝一日银屏街拆迁了,他们也能住进高尚住宅区。可这个机会总也没来。这就给老跛和老盲提供了机会,他们决定在这里暂时安顿下来。

和老赵谈妥了价钱,老跛和老盲就搬进来了。其实也没什么要搬的,值钱的家伙都裹在身上,一把胡琴,两卷铺盖。即便如此,老盲和老跛还是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那就是绝不在银屏街上讨钱。

不久,左右隔壁都熟了。那酒糟鼻子的老赵,在街口摆着个修鞋摊,摊子旁还立了把气筒,外加一个铝皮饭盒。往来骑车的人,要是正巧没了气,就操起气筒自己打气,再往盒里扔些零钱。不管修鞋还是打气,给钱还是找钱,老赵都让人在他的铝皮饭盒里扒拉,纯自助。东头老李家,双双下了岗,夫妻两个就天天蹬辆破三轮儿,到十几里外的农贸大市场,贩果蔬来街上菜市卖,起早贪黑的,供一个宝贝闺女,也就是老盲心仪的小妹。

老盲没见过小妹,却在心里给小妹画过无数的小像。无数的画儿只叠成一幅,背景是繁花满头的玉兰树,有瓣儿落下来,飘得满地都是,还不止,飘出了画框去。小妹在树下的石条凳上背英语单词,咿咿呀呀的,像他拉的胡琴,又不像,总之是听了着迷,偏还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好来。小妹的脸庞模糊,或有几粒青春痘,要么是雀斑也说不定,但那些都不碍着小妹的美好。她翻书的手指纤纤细细的,翻书的样子像风吹开一树玉兰花。她没有她妈那张大嗓门,她妈嚷嚷起来惊天地泣鬼神,好像全天下都欠着他们家一礼拜菜钱似的。她却低吟浅唱,声音有点压着的沙哑,摩在心上痒酥酥的。他想她唱歌大概不太好听,但也说不定,电视里就有故意沙着嗓子唱歌的歌星。她身条儿不矮,平时老盲偶尔路过她身边,恰巧听见她说话,能从声音的源头测出她的个头。她像只雨后沙沙地抽头的细笋,他想,那么细溜溜的一条儿,瘦得让人心疼,却有着蓬勃的生命力。他听她的脚步声儿就能琢磨出那么一幅呼之欲出的画面。

小妹却从来对他视而不见。他也能够理解,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学生,哪会多看他这个邋遢的瞎子一眼?

其实老盲并不邋遢,他甚至比一般的少年更整洁,但也许是因为看不见的缘故,他总担心自己脸洗得不干净,或者捋不平裤子上的褶皱。要是在银屏街以外的地方见到他,你一定会讶异于这个以乞讨为生的少年竟然如此洁净。坐在街头拉琴的老盲,并不像个乞者,如果忽略他面前那个豁口掉漆的旧搪瓷缸子的话,你也许可以把他当作一个诉说命运的少年。他的琴声如泣如诉,在喧嚣的大街上穿透繁华和浮躁,让鸟儿失去了飞翔的欲望,停在树梢抚触羽翼下被风割过的细碎伤痕。他专注地拉着琴,似乎一点儿也不让人同情自己。

老盲和老跛是春上来银屏街的,来的时候,老盲闻到了玉兰怒放的气息。老跛说街上有好多棵玉兰树,都有两三层楼那么高,隔段路,还有石条凳,往来的人都爱在树下坐会儿,歇脚,或者闲待着,也有占着半下午不动窝的一对对老头儿,那是下棋的。不久他就开始在心里给小妹画像。

老跛警告老盲,李婶最烦那些惦记她女儿的小流氓。老盲笑着不言语。老跛就吹个口哨,一拐一拐地沿街往前溜达。老盲一手执杖,一手牵了他的衣角,跟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自己跟自己说话,天都黑了呢。

黑不黑的,你也看不见。老跛以为老盲跟他说话,回头嘀咕一句。

老盲仍旧笑眯眯的,他又听见小妹背英文单词了,溶溶月色里,沙得像咸蛋黄,妙不可言的滋味儿。

咦嘻,新装潢哩。老跛走到前街老魏理发店门口,看见那间原先单装着一个滚筒灯的剃头匠的门面房,换了整幅霓虹闪烁的“美容美发”字样的门头,不禁脱口赞道。

剃个头还五块不?老跛探头问。

老魏不在,斜靠在紫绒布沙发上的一个猩红嘴唇的女孩抬头看他一眼,笑笑,十五。

这就涨价了?老跛摇摇头。

现如今哪有不涨价的!老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找补什么似的,又加一句,倘是老街坊,给十块也就罢了。

老跛摸摸脑门,觍着脸道,我这人瘦毛稀的,仍旧作五块吧?

料倒是不多,工序一样不少。老魏揶揄,一面说,一面伸手拉他,来来来,坐,另算你八折。老魏晓得这两颗脑袋砣不离秤、秤不离砣,一下子收十六块也是好的。

那嘴唇猩红的女孩就挽了袖子上来,要替老跛洗头。老跛刚刚仰躺到椅子上,她薄薄的衫子里鼓鼓的两坨就恰恰地堵在他眼上了。老跛心下不免突突跳起来,妈的,怪不得涨价,这老小子也养起洗头妹来了。

说起老魏的手艺,原是不错的,青年理发厅还没解散时,他在里面坐到第二把交椅,人尊称一声魏师傅。后来没有公家理发店了,魏师傅也就下了野,渐渐地成了老魏。老魏开店,用的是自家门户,沿街的这面墙打掉,涂抹一番,胡乱装些镜子、椅柜,就成了一间店面。房里另有门,打扇帘子,进去是住家的地方,出来就可做生意,也不用交租子,自是两便。这两年恐是赚了些钱,又兼要与时俱进,于是从乡下找了个远房亲戚的闺女来,说是他二婶子的表弟的外孙女,帮着打下手。

老跛心里明镜似的,两坨肉在眼前扑棱扑棱乱蹦,这洗头推拿的手段和饱满热情的身段都不像怯拙的村姑,女孩一定是干熟了洗头陪客这一行,一抓一挠,一颦一笑,皆章法娴熟。老跛想他这八块钱倒值,可惜老盲看不见,亏了一半。

洗完头,老跛自去镜前的椅子上坐下,老魏操着刀剪上来,轮了老盲去洗头。女孩卖力地干着活儿,玲珑的曲线都一览无遗地印在镜子里了,老跛很满意这个角度。从镜子里他还觑见老盲略皱着眉头,一副不尴不尬的样子。老跛暗笑,这小子虽说看不见,可全身都是眼睛。

从老魏店里出来,老跛就迫不及待地和老盲交流起春泉一样直往外冒的感想。

好。老跛说。

好什么?老盲不以为然。

老跛回想着方才头皮上酥麻的滋味,体验到异性按摩的乐趣,那么一小块区域的销魂,让他整个的皮肤都蠢蠢欲动,密匝匝地喷薄、汹涌,在秘密的轨道上来回鼓荡,竟摩擦出了少年跃跃欲试的快感。

他们出来的时候,小影还送到了门外。老跛不免有些甜蜜地想,那个嘴唇猩红的女孩对他这个客户是用心的。小影,他娴熟而亲热地叫她的名字,好像这名字一直就在嘴边似的,他一卷舌头就把这甜蜜的名字勾出来了。

她有狐臭。老盲抽动着鼻翼,浇他一盆冷水。

偏你鼻子比狗还精味。老跛替他一见钟情的“心上人”辩解,我闻她身上香喷喷的。

不信拉倒,下次你让她不搽香水试试。

神经病。老跛丢下一句,把老盲的手撤了,独自去溜达。

老盲慌在后头喊,你去哪儿?

买香水给她搽去!

老盲只好竖起手里的杖子,摸摸索索往回走。其实也难不住他,天早黑下来了,偏他全身都是眼睛。走到望月桥边,老盲突发奇想,摸着栏杆,一步一步往上挨。望月么,要上桥的。

这晚上果然有一轮大月亮,几朵薄薄的云温柔地抱着它,显出娇羞的晕。若老跛抬头,他定能联想到这可能是小影的大乳房,活泼泼地要迸裂出菲薄的春衫来。但老盲心里的月亮,是小妹蒙在一层纱后面,隐隐绰绰的姣好的脸。他从未看清过这个姑娘,其实也不必看清,他知道她总归是美得令他窒息,光是她轻轻的沙甜的嗓音,就让他醉到春天的深处去。

老盲爬上望月桥,站在高高的桥拱上,先是仰头看月亮,接着俯望小妹家的方向。月亮底下,小妹读书的身影像一朵玉兰的影,那轻轻的沙甜的声音漫过来,漫过来,漫过来……他听她日读夜读的,又心疼,又骄傲,他不太能明白自己的心情,喜欢,或是较喜欢更为清淡轻盈,却又随时能够满溢出来。如果情感是有影像的,这份情感一定比婆娑的月影还会摇曳,那隐秘之处疏影横斜的,经不得大太阳晒,所以完全不能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咦,这瞎子爬许高的做么事哎?莫不是要投河吧!几个邻人闲扯,看老盲独一人站在望月桥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孤高,不禁高声叫起来,倒吓了老盲一跳。这月便望不下去了,老盲只好摸摸索索下来,走到银屏街上人家的灯光里。

老跛不知在哪里逛够了,笑嘻嘻地过来挽上他,说,回家。

再往后,樱花开了,谢了,槐花开了,谢了,轮到石榴花的苞子也耐不住要绽开时,老跛已与老魏店里的小影混得烂熟。每日晚饭后,老跛照例都要到老魏店里调笑一阵,老魏也不撵他。小影与他熟稔了,笑起来使粉拳捶他,打趣那双因小儿麻痹落下的残腿,他也不着恼。逢这时,老盲就识趣地带了琴出来,自去望月。也不一定要上桥,反正他的月亮安安稳稳地挂在心里。望着,念着,月影浮沉,情波如流,琴声就随波流淌,若明若暗的光影里,弦乐清明流利,风情飞渡,倒引得街坊一片惊赞。老跛和老盲各自都有了自己的月亮,讨钱时也觉得顺心得力,不意竟在这城里待了下来,一时倒不曾再往南方去。

这本是岁月里都有的少年的心事,若不是后街的老鳏夫胡乱嚼舌头,老跛断不会生气地跳起来,吵着让老盲拿一百块钱给他去消遣。

全套,只要一百块。老跛从鼻子里喷出一个冷笑。

你信他?老盲劝,一百块,抵得上他们一个月的租子,他不能让老跛拿去胡来。

且不管他是真是假,我拿一百块试试小影去。老跛气呼呼地,脑子里尽是老鳏夫色眯眯的下流样子,一百块把小影压在身下,他不能容忍这样的想象。

老盲把盛了凉白开的茶缸子向他面前推推,说你喝口水。老跛接了,咕嘟咕嘟一气喝光,抹抹嘴,说,算我跟你借。

老盲说我也没那么多现钱,你晓得的,这段日子老下雨,误了工。

那就出工去!老跛一拍大腿,拉了老盲就去街上。

老盲嘀咕,你鬼上身,我吃不消这个。老跛也不理他,说你只管拉琴,我哪里就闲着?满大街讨呢。说起来我比你更不容易。

不容易争这个闲气?老盲冷笑。

也不是争闲气,我就想喜欢一个女人。老跛嘴里的“喜欢”比老盲更不明晰,浩大到没有边界,一时受了老鳏夫的刺激,只能硬生生地切割成一个形状。干了她就知道了。他说。

老盲为老跛难过,不是一百块钱的事儿。老跛要拿他乞讨的钱去嫖,毁了的不只是他的尊严。尽管过路的慈善家们可能认为他们是没有尊严的,但他知道自尊,不然为什么每次出门乞讨都要洗净手脸、捋平裤脚?他不晓得污脏一些、破落一些更能挤榨那些冷漠路人的怜悯之心?

但老跛显然急红了眼,简直像只拦不住的跳墙的狗。他把老盲牵到路口,就迫不及待地分了手,老盲赶在后面喊,这才到哪儿?多走几条街你会死不会?老跛拐着一双参差得厉害的残腿,一面决意冲撞着什么似的直往前扑,一面扭头喝他,呔,你当丢了我!说着去远了,也不管老盲死活。

老盲无法,只得杖头点地,摸索着再向前走些。约莫离银屏街有段距离了,方找块阴凉地坐下,不紧不慢地摸出琴来。晌午雨水才收,当下日头就泼辣起来。春深到这个地步,要躲着阳光才行。老盲摇头轻笑,嘿,当我丢了他,什么话!

这半下午的光景度得极快,老盲在檐下拉着琴,就觉那阳光投下的暗影从身前一寸寸地长了去,再也拉不回来。丢了老跛的老盲,索性安下心来织他的孤单,琴声纵高伏低,一时如眼前泉水幽咽,一时又婉转到天际,偏还留着细细的一线扯在地上,抽丝样绞索着人心。路人每每侧目,料这瞎子自小是有幼功的,可惜了一表人才。见他侧着耳,必是听到面前的破搪瓷缸子里叮叮咚咚,面上却浮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更叫人捉摸不得。哪知这少年兀自想着心事,看不见物事的瞳仁里风波流转。

不觉日头偏西,老跛还没来寻他。料这半日也够了,老盲暗道,拉完这支曲子,便收工回家。哪知只拉到一半,觉得冷香扑面,他初时还不以为意,以为哪个年轻女子从身前路过,待小半支曲子又拉完,那女子似还站在眼前。他凛然一惊,收尾便颤了,一只小曲儿在末梢处露了怯,惊乍乍地顿住。

你?老盲捏紧了胡琴,只觉手心里都是汗,再拉不出一个调调。那莫名的女子也不说话,轻轻叹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弯腰丢下一张五元的半新纸币,飘飘然走远了。一时老盲颓唐起来,心里被挖空一般。

磕磕绊绊回到银屏街上的破披厦,老盲又枯坐半日,虽已近夏,瘦小的身子却不觉发冷。往常这时候,小妹沙甜的嗓音总要拣些琐碎的词条来念,和着她母亲在院里淘米洗菜的声音,寻常人家的那点烟火都映在蟾宫桂影里。她家吃饭总要晚些,她等着吃饭,念整段的书又不合恰,就拣要紧的玩意儿抄在纸条上,东一句西一句地背诵。然这晚他侧耳去听,竟无天籁,黑暗里失了音色,无疑又是一重打击。老盲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瘦小冰凉的躯壳里翻江倒海地只是意难平。

多时老跛才唉声叹气地回来,仰身往铺子上一摊,道,累死老子啦。

老盲问,可吃过了?

还没。

老盲就建议去后街买两块豆腐饼充饥,老跛只是不依。

不去,若撞见那老鳏夫,少不得送他两耳刮子。言语神情里皆是气咻咻的。

老盲嗤笑他,你凭什么送人家两耳刮子?

老子瞧他不顺眼呗。

老盲摇头笑道,你是爷,我摸过去买吧。

你先不忙走。老跛坐起身,拦住老盲,叫他把这日的进账掏出来算算。

左右不过二三十。老盲嘀咕,料你不会比我得的多。

是还差些。老跛大略数了数,发颓地又躺回铺子上,挥手叫老盲去买饼。

后街上卖小吃的已经撑起灯火篷子,包子、蒸饺、馒头、炒面、臭豆腐、炸鱿鱼……应有尽有,都是惠而不费的东西。这街上贵重玩意儿也卖不出。

老盲摸到炕饼的摊子前,要了两张豆腐的,两张韭菜粉丝的。正等着油锅里滋啦啦地翻炕,猛听不远处有个熟悉的沙甜嗓音,一份臭豆腐,少辣,葱花香菜都要。

那卖臭豆腐的堆笑招呼她,你妈不给你做饭?

小妹嘻嘻笑道,看我姥姥去啦。这两天便宜了你的摊子,谁让我爱吃你家的臭豆腐哩!

这也不抵饿呀。卖臭豆腐的倒老实。

正好减肥。小妹仍是笑。

你这身子骨,风一吹就飘上天了,还减?

哪有嫌自己瘦的?

说话间,饼子炕得了,臭豆腐也炸透了,两人各拿了自己的吃食往家走。小妹一边走,一边吸溜着嘴捞臭豆腐。有意无意地,和点着杖子一步步往前摸的老盲就并了肩。

你琴拉得倒好,谁教的?

老盲一阵激动,他拉琴,小妹平素也知道,但小妹从没主动和他搭过话,这就显出意义非凡来。

没,没人教,自己拉着玩儿。

嗯……

再没下文了。

老盲听得小妹一步步先行远了,愣怔半天,也没咂摸出味道,遂长出一口气,低了头,慢慢摸回来。

老跛吃了两张饼,又胡乱灌了一气凉白开,瞥眼见老盲呆呆地坐在凳上,一张饼子只吃了小半边,便大声武气地问他怎么吃得这样少。老盲推说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胃口差些。老跛漏气似的嗤笑起来,拍着铺沿说老盲倒娇贵,待入了伏后怕是要羽化成仙了。老盲也不与他计较。

这一晚老盲便没有去望月桥。小妹主动和他说了话,他却再打不起精神,似乎心里有个模糊的感觉越发得到了印证。他方才和小妹挨得很近,远远比那个驻足听完他半支曲子的女子更为接近。那莫名的女子临走时一声低低的叹息,若有若无,他却听得分明,他为这叹息感到羞耻,从未有过的羞惭和耻辱。

无人望月,月还在那里,先是悄悄地爬上来,又悄没声息地隐了去,躲在云后,欲语还休的,难以启齿。那云也蹊跷,浓浓淡淡的一簇,别处都没有,单把一弯残月盖了。盖也盖得不踏实,还留半边晕儿在中天,好像月亮随时可别过脸来偷看,却又无论如何别不过这道弯。许就那么一寸。仅那么一寸。

小妹这晚没读书。老盲想。

瞎子不用点灯,披厦里黑漆麻乌的,旁人只道瞎子和瘸子一道出门溜达去了。其实出门时候,那一摔门的动静,都是老跛弄出的声响。老盲还在屋里坐着。坐着想心事,与小妹有关。或者并无太大关系,只是凭空的猜测。所有的情绪都调动出来了,忿,躁,愁,伤,恨,卑,怖,痴,一时心里烧得难受,坐卧难安。站起来想走几步,哪里踱得开?不是磕了床腿,就是鼻尖碰了壁,凭怎样风云激荡,只得偃旗息鼓。从桌上摸了杯子喝口凉白开,苦苦的,浸得舌头发麻,中毒似的,喉咙深处还回萦着一股子腥臭,倒像是望月桥下面臭河沟的味道。老盲兀自叹了一声,瞎子么,可不就瞎想?空落落地又坐下来,心里凉了些,不再灼得七荤八素。

挨到约莫十点钟,老盲被前街乍响起来的警笛声惊着了。竖耳朵听,外头哄乱得很,脚步和人声都往前街赶。出了什么事?老盲走到院子里,迎头撞上老赵媳妇。那女人冲着他惊惊乍乍地直拍大腿,原来你在这里,你兄弟捅了人啦。

老魏家的店早叫看热闹的人包围了,警察把老跛提溜出来的时候,老盲刚跌跌撞撞地摸到望月桥附近,还差几步没见到人。被捅的老鳏夫也叫120拉走了,多半不得活,因血是从脖子上蹿出来的,喷得墙上地下都是,真正的血如泉涌。老盲倒是听到了那个叫小影的女孩的哭声,整条街都淹在惊天动地的哭声里。

老盲怔在当地,傻傻地不知向前还是向后,往左还是往右。前后左右都是人,也没谁扶他一把,让他一让,有人踩了他的脚,有人撞了他的肩,他七歪八扭的,像是被漩涡吞没的小舟,就只剩下七零八落的份儿了。他心里惶恐起来,不住哆嗦着,点地的杖子也失了方向。

那哄乱的人声渐渐地像是踩着他的头顶过去,四面八方都是看不见的暗涌,以及暗涌带来的恐慌。他如何也料想不到,很久之前已经习惯的黑暗,这会子竟然突兀地袭击了他。不怕的,不怕的。他惊惧地安慰自己,像没有遇到老跛之前,独自经历的每一个暗涌的时刻。但一颗心却不能自已地怦怦乱跳起来,他想起来了,惊醒似的明白过来,老跛被警察抓走意味着什么。可这时即便是挣扎着想要回返,却也不能了,他只得张大嘴巴,像鱼儿脱了水,暴露在干燥的气涡里……汗密密地沁了一头,背心处也湿透了,他抽搐着的耳朵竟还敏感地捉到了小妹的声音。小妹从他身前挤过去,好奇地张望打听着,他想拉住她,让她别过去。但她哪里又会听他的?他只得眼睁睁地瞪着她汇入周遭的暗涌噗噜噜地远去了,失明的瞳仁里掠过一丝尖锐的疼痛。

责任编辑 卢悦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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