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气
2016-05-14汪破窑
汪破窑
一
手机响了,杨蜀华顺着绳链从裤袋掏出手机。是麦国富打来的,他忙问,村长,是不是要送菜?要啥菜?麦国富干脆地说,不是,街道办一个领导找你,赶紧来村委来。杨蜀华放下电话,一直想,不认识街道办的领导呀,认识最大的领导就是村长了,啥事呢?他趿着拖鞋往村委会赶,全然不顾两脚泥巴。杨蜀华走到村委大门口,迎面碰到了麦国富,见村长亲自到大门口迎接很意外,腿肚子不禁抽起了筋。在南海市当个村长可不是一般人,必须家族势力大,还必须黑白两道通吃,没有这两点根本做不了。麦国富旁边站着一个背相机的年轻人。麦国富说,老杨,这个是街道办宣传部的卢干事。卢干事主动伸手过来和杨蜀华握手,杨蜀华双手还糊有泥巴,忙把双手往后背。麦国富严肃地说,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人家卢干事可是街道办的大才子,跟你个吊毛握个手,你还躲!杨蜀华咧嘴笑着说,我手上全是泥巴,怕弄脏了领导的手。说着话双手藏在背后搓来搓去,想搓掉手里的泥巴。
杨蜀华不认识卢干事,找我干啥?他不好问,只好怯怯地问,村长,有啥事?说完,低着头盯着自己糊满泥巴的脚。
麦国富故作生气地说,我是妖怪呀,要吃你咋的,还不敢看我?
杨蜀华被村长一呛,涨红了脸,抬起头看着村长,尴尬地说,村长,不是的不是的。说着话,脸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杨蜀华用手背抹了一把汗,拿眼睛斜睨着村长。麦国富看到杨蜀华紧张的样子,笑着说,找你肯定是好事,卢干事听说你照顾孤寡老人的事迹后,专门过来采访你,要让你上报哩!
听了村长的话,杨蜀华的脸刷地由红变白,两道眉毛皱到了一起,额头纠结在一块,上面一个“三”字下面一个“川”字。很痛苦的样子。麦国富笑着说,吊毛,这是好事呀,皱啥眉呀,你这表情比死了亲爹还难看。杨蜀华低声问麦国富,村长,哪要不要请吃饭呀?他有一次去村委食堂送菜,看见村长跟上面的几个领导吃饭,桌子上放的酒他认识,是飞天茅台,菜堆了一桌子,除了几盘青菜认识外,全是他没见过的。麦国富客气地招呼他坐下来一块吃,指着盘子里的菜介绍,这个是穿山甲,这是娃娃鱼,这个是禾花雀。他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国家保护动物,在大酒店都吃不到。当时他在心里算,这一顿饭至少得四五千。他把菜筐放下,咧嘴一笑说,不啦不啦。走了。如果让他请吃饭,这样搞他是搞不起的。麦国富哈哈笑了起来,指着杨蜀华的鼻子说,你个吊毛,小心眼儿,想到哪去了,就算请吃饭也轮不到你呀,也由我们村委来搞。人家卢干事咋会要你请吃饭!人家是听说了你的事,很感兴趣,把你叫来,就是采访一下你,宣传一下你。杨蜀华心里不愿意,嘴里嘟嘟哝哝地说,有啥好宣传的。麦国富眨了他一眼,用拳头狠狠擂了一下他的胸脯,说吊毛,那么多废话。说着招呼卢干事进了办公室。杨蜀华怔了半晌才憋出个“好”来,跟着他们走进了办公室。
进了办公室,杨蜀华才仔细看了一下卢干事,长得白白净净的,架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心里的紧张感舒缓了一大截。卢干事直截了当地问杨蜀华,你是哪里人,什么时间来料坑村的,什么时候开始义务照顾村里的孤寡老人,跟这些老人非亲非故,照顾他们的初衷是什么?卢干事机关枪一样“嗒嗒嗒”问完后,看着杨蜀华,手握着笔准备记录。
杨蜀华愣怔了,不知从何说起,脱了拖鞋,两只脚在地上蹭来蹭去,脚有点畸形,丑陋得很。坐在一旁泡茶的麦国富吼道,吊毛,发啥呆呀,人家卢干事问你呢。这一吼又让杨蜀华紧张起来,舔了舔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麦国富用食指指着他,说你呀你,话都不会说呀。他把一杯茶放在卢干事面前的茶盘上,冲卢干事一笑,说卢干事,你先喝茶。我来说。他是广西人,你别看他人长得五大三粗的,其实还是很有爱心的。麦国富看了一下卢干事,卢干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麦国富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他是一九八八年来我们村打工,你看他那个鬼样子就知道是个大老粗,没有多少文化,他在这里干的都是养猪种菜之类的别人不愿意干的苦力活,有时也帮人打打零工、捡点破烂卖。麦国富看见卢干事低着头在本子上哗哗地写着,轻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说,说起与老人们的结缘得从一九八九年五月说起,具体哪天记不清了。那天早上,杨蜀华正在菜地里种菜,看见不远处水井边有位阿婆正提着一桶水颤巍巍地挪动。他刚要上前帮忙,只听“咣当”一声,阿婆已连人带桶摔倒在井沿上。他扔下锄头跑过去,把阿婆扶起来,帮她重新打了一桶水,又帮着拎到祖屋。从这一天起,他就开始主动帮一些老人打水、劈柴这些力所能及的家务,这么一帮就是十几年,从未间断过。麦国富像是亲身经历一样,说得很具体很详细很生动,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卢干事头也没抬,边记边问,水井?你们村还没通自来水?劈柴干什么?这个老人没有亲人在身边?
麦国富拿起茶杯,吸了一口黑茶,发出很夸张的“啧啧”声。他笑着说,老人们嫌自来水有股子铁锈味喝不惯,喜欢喝深井里的井水,也吃惯了柴火煮的饭菜,对煤气灶也不能接受。我村吧,就是老人特别多,这些老人的儿女大多数在外面工作,没有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加上老人们对旧屋村有难以割舍的感情,心甘情愿做起了“留守老人”。这些老人岁数大了,腿脚不灵便,像提水、劈柴之类的力气活儿干起来就十分吃力。杨蜀华看到这种情形后,就主动照顾起这些“空巢老人”的日常生活。我们村委干部看他这个人,哎,心肠还不错,就安排他负责管理村里的篮球场、足球场和广场,一天也就工作个把多小时,把里面的杂草拔一下,卫生搞一下,一个月给他发一千二百元的工资,这已经是高工资了,比我们村委工作的勤杂工的工资还要高。
卢干事点点头说,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你们村委干部也是很有爱心的。麦国富接过话说,那是那是,我们是一个很有爱心的村,人们相处非常和睦融洽,国内有什么天灾人祸的,我们都是主动捐款捐物。麦国富又说,为了方便他管理球场,我们村委专门为他在球场旁边安排了一间新房住,但是他觉得离旧屋村太远,离老人们太远,就没有搬去住,他说住在他那个屋离老人们近,老人们有个伤风咳嗽,只要在屋里喊一声他就能听到,照顾起来也方便。
杨蜀华趁村长喝水的空档想插上几句,被村长用眼色制止了,嗫嚅数次,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卢干事听得很起劲,时而专注地盯着麦国富,时而哗哗地在笔记本上写着。采访进行得差不多了,卢干事合上了笔记本,提出要给杨蜀华照几张相,最好是照顾老人的场景。
麦国富站起来说,这还不好说,老杨你带卢干事去麦阿婆家照几张,听见没有,要全力配合卢干事,他说怎么拍就怎么拍。算了,还是我跟你们一起去吧。说完,麦国富领着卢干事和杨蜀华往麦阿婆家走去。
杨蜀华按照卢干事的要求,给麦阿婆喂水喝剥香蕉吃冲麦乳精吃手拉着手唠嗑,能用的道具都用了,能做的动作都做了,卢干事双手捧着相机“啪啪啪”的拍着,闪光灯不时闪一下,闪得杨蜀华心里慌慌的。
二
第二天一大早,杨蜀华还在玩贪吃蛇游戏,麦国富打来电话。杨蜀华问,村长,这么早有啥事?麦国富的声音是欢快的,肯定是好事呀,你赶紧来我办公室。杨蜀华放下电话急忙往村委走去,还没走进村委大院就听见麦国富办公室传来阵阵笑声。杨蜀华走进村长办公室,看见麦国富和几个村干部围在一起看报纸,不时地说笑。
麦国富看见杨蜀华来了,把报纸递给他,兴奋地说,你个吊毛,你看你看,一整版都是你的报道,你这下出名了。
可不是嘛,杨蜀华看见自己正端着一碗麦乳精一勺一勺地喂麦阿婆。一张相片占了半个版,整整一个版都是写他照顾孤寡老人的事。他愈发忐忑不安,低声问,村长,这样合适吗?这样写就不像写我了。
麦国富拉长着脸说,你个吊毛,瞎说什么?你把报纸多看几遍,一定要把这里面的内容搞熟,遇到不认识的字问文书。
文书麦文章拍了拍杨蜀华的肩膀说,你就按村长说的办。来,我们到一边好好谋划一下,这两天肯定还会有记者来采访你。
杨蜀华对麦文章印象好,麦文章说话很温柔很客气很文明,他从来没有看见过麦文章发过火,也从来没有听过麦文章说过一句粗话脏话。杨蜀华盯着麦文章光溜溜的头,不解地问,不是刚采访完,不是已经登报了吗,还要采访?
麦文章很有深意地笑着说,这仅仅是个开始,你很快就会成为我们村的名人了,不,是我们整个街道办的名人了,甚至会成为我们南海市的名人!
杨蜀华从村委回来,心里默默地背着麦文章教的那些话,全是麦文章为他设计好的一问一答,方方面面的问题都想到了。他心里装满了事却不知该向谁说,他想跟文书说,还没张嘴麦文章就让他闭嘴了,说你一定要有政治觉悟,不该说的话不要说,要听我们村委的安排,我们要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绝对亏不了你。他坐在小凳子上盯着前方发呆。
三
远处传来了村长的声音,他赶紧站起来抻长脖子张望。
麦国富带着一大帮人过来了,他看到村长低头哈腰的样,知道来的不是一般人。想到这里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双手插进裤兜里站着不动了。麦国富老远就招手示意杨蜀华过去,说老杨,你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市民政局的郭局长。郭局长看到报纸后立马就来看你了。
麦国富身边站着一个很富态的中年妇女,看样子官不小。麦国富殷勤地说,郭局长,这个就是杨蜀华,你别看他样子长得吓人,其实心地很好的。杨蜀华慢慢走上前去,涨红着脸说,领导好。声音特别地小,也不知郭局长听到没有。郭局长满脸笑容地伸出手,杨蜀华忙伸出双手去握,上次因为跟卢干事握手被麦国富骂了,他现在醒目了。郭局长的手又白又嫩,杨蜀华握了一下,就想到了二黑子儿子小三的屁股,他觉得比小三的屁股还要嫩。郭局长一点架子也没有,也不顾杨蜀华手脏皮糙,握住杨蜀华的手嘘寒问暖,激动得杨蜀华直翻泪花子。
郭局长身后还有一大帮人,杨蜀华看见卢干事也在,只不过卢干事站在很远的地方。还有好多记者也来了,有的肩上扛着摄像机,有的脖子上挎着照相机,明显比卢干事的相机要气派得多,他们二话不说拿着长枪短炮对着杨蜀华就拍,如果相机是枪炮的话他已经千疮百孔了。
郭局长说,老杨呀,我就是来看看你,代表市委市政府来慰问你。
杨蜀华低着头说,谢谢谢谢。
郭局长面对着记者的镜头说,老杨,一个月工资才一千多一点的打工仔,一个仅仅解决了温饱问题的外来务工人员,却在工作之余还想着去照顾这附近的独居老人,这些老人与他非亲非故,与他也没有利益往来,他却无怨无悔地从事着这一项爱心事业,他身上体现出的精神和我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一致的,这种乐于助人、勇于奉献的精神,是我们这个时代应该倡导和学习的,我们要大力宣扬这种精神和行为,要广泛开展学习活动,动员全社会的人向老杨同志学习,通过学习,进一步加强精神文明建设,打造一个充满爱心的城市,让我们这个城市充满爱,让我们这个城市处处散发着榜样的光辉,让在这里生活、工作、置业的人都能感受到这座城市的和谐、文明、幸福、进步和爱。
郭局长讲完,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接着响成了一片。杨蜀华也跟着鼓起了掌。这时,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递给郭局长一个很大的牛皮信封,贴着一张粉红色的纸,上面打印着很大个的宋体字“慰问金一万元”。郭局长把信封递给了杨蜀华,信封交到杨蜀华手里并没有立即放手,而是满面笑容地冲向记者,“啪啪啪”,记者们的相机再次响个不停。等记者们做出“OK”的手势后,郭局长才将信封交给了杨蜀华。
郭局长亲切地问,老杨呀,在生活上和工作上还有什么困难没有,有就大胆地说出来,能解决的我们一定想办法解决,不能解决的我们也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杨蜀华见郭局长如此平易近人,心里暖融融地,搔着头想了想,犹疑了半天才说,我现在就是缺个媳妇。杨蜀华话音刚落,郭局长就笑了,其他人也跟着笑了,杨蜀华也不好意思地笑了。郭局长回头对一个长得很富态的中年妇女说,邵萍呀,你是区妇联主席,你看能不能在交友平台、婚恋网什么的,帮老杨发个交友的信息,如果能解决老杨的个人问题也是一件大好事,更能感受到党和政府的关心和温暖!我们要把杨蜀华当作重点帮扶对象,不仅要从物质上帮扶,也要在生活上关心,还要关心他的感情生活。接着,郭局长一二三四地指示了具体意见。那个叫邵萍的妇联主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掏出了笔记本刷刷地写着,还在有些字后面画了圈波浪线以示强调。邵萍不住地点头说好,回去后就落实。
四
郭局长走了,走时工作人员从车上搬下来了一大堆东西,在杨蜀华的小屋子前堆起了几座小山。杨蜀华想看一看都有些什么。麦国富却骂开了,你个吊毛,得寸进尺是不?慰问金给你了,还给了你这么多的慰问品,你还问人家郭局长要媳妇,人家郭局长是市里的领导,忙得要死,哪有心思管你这些狗逼野扯的闲事,这种事你咋好意思提?还当着这么多记者的面,今天晚上电视一放出来不得让人笑死。
杨蜀华咧嘴一笑,不好意思地说,我看她很认真地问我有啥需要解决的,我也没有别的什么需要解决,也就只有这件事了,我一激动就说出来了。麦国富被杨蜀华这么一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你个吊毛,这种事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能提我不会帮你提吗?一天到晚瞎想些什么东东,找媳妇找媳妇,你那个穷酸样,哪个姑娘愿意跟你?
一句话,击中了杨蜀华的自尊,他眼睛不停地眨起来,直到翻出了眼白。麦国富拍了拍杨蜀华的肩膀,安慰地说,你赶紧给我把胡子刮了,搞得跟个老头似的,你再买几件好衣服穿,把自己好好包装一下,不然就是真有姑娘来看你,你这个鬼样子不是要把人家吓跑?
杨蜀华咧嘴一笑,很搞笑地敬了一个礼,说,是是,我晚上就去理发刮胡子,再去超市买几套新衣服,把自己打扮得靓一点。
麦国富忍不住笑了,说,靓仔个鸡巴,看你得瑟的,你是麻袋绣花底子太差,你再打扮还不是那个逼样。说着就准备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杨蜀华,吊毛,我估计这几天还会有记者来采访你,到时候你不要再瞎鸡巴激动乱说了。
杨蜀华点头说,好。说好的同时,眼睛又开始瞄着那几堆东西。他看到最大的一堆是牛奶,蒙牛伊利光明的都有,还有红罐的王老吉和加多宝,两个箱子颜色都一样,都写着“正宗凉茶”,他很少分辨,但他喝过,感觉味道差不多。另外几堆是一些食品,有面包雪饼方便面,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他想这些东西够他吃喝一年的了。
杨蜀华围着那几堆东西转来转去,不停地眨巴眼睛,时不时咧嘴一乐。这时站在路对面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看稀罕似的看着杨蜀华。他们不知道咋回事,这么多领导过来看他,这么多记者过来拍他,就连村长骂他也是和颜悦色的。
乖乖,这么多牛奶可以当水喝了,够你个龟儿子喝一年了,拉尿都要拉出牛奶。
这么多方便面,吃多了屙屎也要屙方便面。
屙出了方便面再吃呗,吃了再屙。
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取笑道。杨蜀华一时不知怎么回,气得直眨眼睛,露出很大的眼白,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屙出方便面给你们吃。人们见杨蜀华生气的样子都哈哈笑了,这样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轰笑着散去了。
杨蜀华围着那几堆东西转了两圈自言自语道,这么多东西还真是吃不完,过期了就不好了。他看到前面士多店的老板二黑子正目不转睛地朝这边看,小三抱着他的腿在裆下钻来钻去。杨蜀华大声叫了一声,二黑子,你过来。
二黑子嘴里嚼着槟榔,趿着夹板“嘀嗒嘀嗒”地走过来,上下打量杨蜀华,然后又围着这几堆东西打转转,说吊毛,这是什么情况,怎么送你这么多东西?二黑子蹲下去看了看牛奶箱子喷的生产日期,努着嘴对杨蜀华说,吊毛,这牛奶再过三个多月就要过期了。
杨蜀华不信,一看,可不是嘛,再有几个月都过期了,嘴里嘀咕说,这可咋办?
二黑子呵呵一笑,咋办?凉拌!蒙圈了是不?脑子不够用了吧?东西送你了,你想咋办就咋办。二黑子黄眼珠闪着狡黠的神情,吐出槟榔,一笑,露出黑漆漆稀拉拉的几颗牙齿,说,吊毛,要不这样,我帮你处理得了。二黑子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小算盘拨得哗哗响,这些牛奶食品给他处理,他最多给杨蜀华一半的价钱。
杨蜀华觉得二黑子说得有道理,咧嘴一笑,可不嘛,卖给你不就得了。
二黑子见杨蜀华上钩了,说,我平时进货一盒牛奶一块钱,你这都快过期了,我给你五毛钱一盒,你看行不?
杨蜀华一听来了气,梗着脖子说,你真拿我当傻瓜。你平时都卖两块钱一盒,才给我五毛钱。
二黑子说,我租房子不要钱?我人工不要钱?我压这么多货不要钱?再说你这都快过期了,我给你五毛钱已是照顾你了,别不识好歹。二黑子说完转身回到了店里,跟他婆娘不知说些什么。
五
这几大堆东西成了杨蜀华的心病,他这个小屋子根本放不了这么多东西,放在这外面肯定会有人来偷。他的眼睛像把尺子,“噗哧”伸出去把小房子上下左右量了一遍,确实不行,怎么堆也堆不了,他端出一把小胶凳出来坐,盯着这些东西发愁。
杨蜀华正在发愣怔,麦国强开着一辆红色敞篷跑车打此过,他停下车,指着杨蜀华骂,你个仆街,又弄了这么多破烂,赶紧给老子搞走,不要堵住了老子的路弄脏了老子的车。
麦国强是麦国富的弟弟,是料坑村联防队的副队长。杨蜀华怕他。麦国强长得其实蛮帅的,但是喜欢在外面瞎混,杨蜀华亲眼看到他打人,一个人在村里偷东西,被巡逻的联防队员逮到了,麦国强接到电话赶过来,二话不说对着那人的脸呀肚子呀猛踢,打个半死才送派出所。杨蜀华看见麦国强戴着一副墨镜,一副很吊的样子,车上还坐了一个衣着暴露的美女,也戴了一副墨镜,一对大奶子挺在前面,差一点就要蹦出来了。这时一股刺鼻的香味直往杨蜀华鼻子里钻,香味是这个美女身上发出的味道。杨蜀华挤出了笑容,说强哥,这不是破烂,这里市里的领导送给我的。
麦国强又骂道,你个仆街,还市领导,开天辟地以来我们村就没有来过市领导,市领导会来看你,还送给你东西?麦国强打开车门下来,走到那一堆牛奶前用脚一踢,“咦”了一声说,还真是牛奶呀,老子还以为你捡的破烂呢。
杨蜀华咧嘴一笑,正想说些什么,这时麦国富走了过来,见麦国强戴着一副墨镜指手画脚地骂杨蜀华,就来了火,强仔,你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找人家老杨的事?麦国强在外面牛逼哄哄的,却怕他哥,连忙说没有没有,这个吊毛说这堆东西是市领导送给他的,我正在调查是不是他在外面偷的。杨蜀华一听吓得直哆嗦,他想到了麦国强打人的画面,语无伦次地说,不是偷的不是偷的,真不是偷的。麦国富打断杨蜀华的话说,他说得没错,这东西是市领导送给他的,你还不知道吧,他现在是一个明星,你以后对他客气点,不要动不动就发火骂人。
麦国强被他哥哥一批,舒服多了,马上又是一副嘴脸,笑眯眯地看着杨蜀华,倒让杨蜀华有些不适应。麦国强把墨镜往鼻子尖上一拉,露出两只充满坏意的眼睛,眨呀眨的,杨蜀华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麦国强“呵呵”一笑,歪着头对杨蜀华说,就你,明星,呵呵,有没有搞错?
麦国富说,强仔,以后说话注意一点,可不能乱说,老杨照顾我们村里老人的事被报纸登了,引起了上级领导的高度重视,刚才还专门过来看他,这些东西就是市领导和区领导送给他的。
麦国强恍然大悟,哦,怪不得上午还有人问我,说我们村里有个人上报纸了,说是照顾村里老人的事,我还在想是谁呢,原来是你个吊毛。哥,就他给老人们提水劈柴这屁大的事也值得上报,市领导还过来看?
麦国富用教育的口吻说,强仔,你是上午没在,人家市领导讲得多好,他这种乐于助人、勇于奉献的精神是我们这个时代应该倡导的,学习的,教你平时多看点书你不听,别一口一个吊毛一口一个仆街,成何体统!还有没有一点村干部的样子。麦国富看了一眼车上的那个美女,说,别一天到晚净搞一些瞎事,平时去东莞玩也就算了,你还有脸带一个回来,让人家看到了多不好。
麦国强嬉皮笑脸地说,哟哟,教训起我来了,你还不一个吊样,你没去东莞?麦国富一听急了,对着麦国强的屁股就是两脚,骂道,叫你瞎说,再瞎说撕了你的嘴。麦国强笑着躲开了,然后抱起两箱王老吉扔在了车后座上,冲杨蜀华说,吊毛,谢谢啦,坐上车“轰”地一声跑了。
麦国富很生气,对杨蜀华说,老杨呀,多少钱,我给。
杨蜀华搓搓手说,哪敢哪敢,强哥要我的东西是给我面子。
六
下午两点多一点,麦国富又带来了一帮记者,说是省电视台的记者,要给杨蜀华拍专题片。
麦国富看杨蜀华皱巴巴的衣服皱起了眉头,连说这衣服不行,上电视了不是给我们村丢脸嘛,我不是让你买几件好衣服嘛,你怎么不去买几件像样的衣服?
杨蜀华搔搔头,咧嘴一笑,说我准备晚上去的,没想到下午就来记者了。
麦国富把自己的夹克脱下来让杨蜀华穿,杨蜀华顺从地穿上,夹克太小了,刚刚到肚脐眼,杨蜀华说太小了。麦国富说,这你就不懂了,长西服短马甲,这样好。杨蜀华说,这也不是马甲呀。麦国富不高兴了,说你咋这么难侍候,穿衣服像女人一样挑三拣四的。
杨蜀华觉得浑身上下都别扭。那个扛摄像机的记者让他摆出各种姿势,让他端水给老人喝,搅麦乳精往老太嘴里喂。上次卢干事来时,他做过这些动作,他以为他有经验会做得很好,结果那记者拍了一次又一次,不行再来一次。各个动作都拍了,而后是专题访问。杨蜀华站在那里,一个美女记者伸过来一个话筒对着他,那个男的把摄像机对准了杨蜀华。那女的问杨蜀华是什么时候开始爱心之旅的,女的声音很嗲,杨蜀华一听心里就没有了主张,把麦文章教的话全忘了,两只眼睛盯着美女起伏的胸脯。他在电视里见过这阵势,他有时还认为电视里的人太紧张,讲得驴头不对马嘴,今儿临他上场了,他也怯了,虚了,头上直冒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那个美女不停地诱导,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照顾这些老人的?
杨蜀华眨着眼说,记不清了。
美女又问,你是啥时来到这个村的?
杨蜀华又说,记不清了。
杨蜀华这两句记不清了,回答地倒是蛮干脆,急得美女记者也出了一脑门子汗。没有办法,美女只好问村长,村长毕竟见过世面,回答得很清晰,可惜要采访的主角不是他。美女问了几个问题后,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刷刷写了,撕下来递给杨蜀华,让他照着纸上写的念。
杨蜀华只读了四年书,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漂啊荡的,老师教的那些东西早就还给老师了,拿过来一看一大半字不认识。美女只好一句句地教他。等正式录像时,杨蜀华一急又忘得一干二净。麦国富只好拿着纸站在摄像机后面念,让杨蜀华跟着说。美女无奈地耸耸肩,说也只能这样了,到时回去了再处理。采访结束,杨蜀华已经浑身湿透了,再看村长也是满头大汗,两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这几天一打开报纸都能看到杨蜀华的新闻,图文并茂,杨蜀华还是很上镜的,在报纸上显得很年轻。电视里放的就不一样了,杨蜀华穿着村长的夹克像马戏团穿衣服的猴子,很滑稽,很拘谨,很局促不安,说的话也结结巴巴吞吞吐吐的。最后主持人说杨蜀华为了照顾村里的孤寡老人,耽误了大好的青春年华,至今还是单身,还报了他的联系方式,希望有一个人能陪着他一起进行爱心之旅。
七
村长要求杨蜀华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必须来一场彻彻底底地“革命”,必须“大变活人”,不达标不准回来。杨蜀华去超市买了一套西装,花了四百多块,还买了一双两百多块的皮鞋,这两个是大头,里面的衣服就随随便便对付过去了。现在他不得不奢侈一回,区里要组织他到各个中小学巡回演讲,也不能穿得太寒酸,像个叫化子。
这段时间有好多人给他打电话,有时他正在演讲不方便接,但是打电话的人锲而不舍,铃声响个不停,一副不接不罢休的架式。打电话的人都是女,说要过来看他,可是他确实太忙了,巡回演讲一场接着一场,根本没有时间见面。就这样他推掉了一个又一个约会的机会,也不知这里面有没有他苦苦等待的“有缘人”。其实演讲他也没有说什么,大部分是在放影片,放他照顾老人的画面,播音员声情并茂地讲。下面坐着黑压压的老师学生,他们哗哗地流泪,不停地纸巾擦拭,演讲结束,还有学生上来把一大束一大束的鲜花献给他。
到了周末,杨蜀华才能休息一下,有时周末也不能休息,社会上的一些热心人士会过来看他,给他带一些苹果香蕉什么的。现在这些东西他基本上都送给周边邻居吃了,太多了他一个人根本吃不了。
两个月后,杨蜀华当选了南海市关爱行动最具爱心人物,在市广电集团演播大厅受到了市领导的亲切接见。这是杨蜀华人生最风光的时刻。所到之处都是鲜花掌声陪伴,没有人骂他“仆街”,也没有人骂他“吊毛”,他是一个受到人们尊敬的英雄,甚至是一个完美的神。
杨蜀华的电话电池越来越不中用了,有时一天也管不了,他不得不多备了两块电池。打电话的女多男少,说的内容千篇一律,无非是对他的敬仰爱慕,要过来看他,要和他做朋友。有的是女的自己过来看他,有的是结伴而来的,还有的则是母亲替女儿过来看他,杨蜀华像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被她们观赏个够,有时还会合个影什么的。那些慕名而来的人,看了杨蜀华模样和住的地方后,有的扭头就走,有的还客气说两句话,走后就没有再来过。杨蜀华的内心是强大的,他知道自己的条件,这有什么呀,这些年一直有不少热心人帮他介绍对象,一个也没成功。现在虽然跟以前不一样了,自己身上多了一些光环,但是光环却不能当饭吃当房子住,那些女孩子以为他都这样了,应该很有钱了,一看人长得老土衰,还要钱没钱要房没房。她们满怀希望而去,又失望而归。
八
从报纸推出杨蜀华这个典型,转眼间过去了一年多了,现在也没有单位请杨蜀华去演讲了,他的生活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这正是他想要的生活。
白天他还是去菜地里种菜,抽一两个小时打理一下村里的篮球场、足球场和广场,把那里的杂草一根根地拔掉,累了乏了抽一根好日子香烟玩一会儿贪吃蛇游戏。偶尔也去看一下那些老人,看他们有没有需要帮忙的,聊一聊他去市里北京领奖的事。也只有和老人们聊这些事时他才是开心的。晚上一个人躺在小床上,低矮的小房子空空的,除了他还是他,他只能盯着那台十四吋的小彩电发呆。这时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失落和沮丧。
杨蜀华最害怕晚上,路边的灯呼拉一下子全亮了,把这城市照得白昼一样,看上去繁华温暖,越是这个时候,他心里就越失落。躺在床上,拿着遥控器调来调去,不是血肉横飞的战争片就是穿越的古装片,要不就是恩恩爱爱哭哭啼啼的青春偶像片,调到一个综艺频道,一个歌星卖力地唱着歌,他觉得这个歌星好面熟,歌词他也熟悉,以前还小声哼唱过,可就是想不起这歌星叫啥。过气歌星的名字就是让人想不起来的。这几年,新人不断地涌现出来,以前的明星渐渐淡出了这个舞台,曾经的辉煌曾经的光彩已是昨日黄花。杨蜀华看着歌星苍老的容颜却依然是年少时的装扮,在舞台中央又蹦又跳地重新演绎着逝去的曾经,他有种想哭的感觉。他关掉电视,穿衣出门了,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的瞎逛。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他时常会盯着墙上的相框发呆,那是他受表彰时拍的照片,他笑得很灿烂,笔挺的西装鲜红的领带,整个人精神焕发,仿佛年轻了十岁。那套挂在床头蚊账杆上的西装已落了不少灰尘,他很少有机会穿。那条鲜红的领带还是那么鲜艳,只是落满了灰,和黑西装在一起有点死气沉沉了。
这天早上醒来,杨蜀华感觉大脑昏沉沉的,他一摸额头烧得厉害,躺在床上起不来。他必须起来,昨天村长去了他的菜园,看中了那片肥哒哒嫩油油的菠菜,要他第二天送一筐到村委食堂。
他挣扎着起来去社康中心。医生戴着口罩,递给他一个体温仪,他接过来夹在腋下量体温,又测了血压,还把冰凉凉的听筒伸进衣服里听心跳,说没多大问题,重感冒。他打了一个屁股针拿了一点药就去菜园挑菠菜,把那些最青乎最肥壮最鲜嫩挑出来洗干净了赶紧给村委食堂送去,送完菜一回来就钻进了被窝,他想捂出一身汗就好了。
到了下午,他全身发烫浑身上下却感到冷,已盖上了两床棉被,人抱膝缩成了一团还冷得直哆嗦。到了傍晚,他挺不住了,穿上大衣去社康中心,值班的医生像看怪物一样,量体温测血压听心跳,然后又要开药。杨蜀华没有要,他说上午开的药还没有吃完了,他坚持要打吊瓶。打着吊瓶他就睡着了,不是护士看见差一点他的血就要倒进打完药水的空瓶里。杨蜀华打了两个吊瓶,仍然发烧、头晕、无力,还不停地拉稀,拉得已经出血了,整个人更没劲了。
听说杨蜀华病了,麦国富和麦文章还拎一个果篮过来看他。麦国富关心地问杨蜀华,杨蜀华跟他说话已经不利索了。麦国富心里一紧,说老杨,你最好还是去认真做个检查,别是别的什么病吧。要不明天我让人开车送你到市里的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杨蜀华听了也害怕了,第二天一早就打公交车去了区人民医院,排队挂号,听着护士叫了才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进了诊室,还是量体温测血压听心跳,然后是抽血验尿验尿CT,杨蜀华上楼下楼跑得团团转,忙乎了一个上午。
结果是下午三点多一点出来的,护士鄙视地看了杨蜀华一眼,把化验单往他手里一递,马上把手缩了回来,杨蜀华,感染了AIDS病毒。杨蜀华不知道AIDS是什么玩意,就问,A什么是什么。那护士白了他一眼,抛出一句,自己干了什么事你自己不知道,AIDS病毒就是艾滋病。杨蜀华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半天都没有爬起来。护士的话像针一下子就把他扎清醒了。前段时间,他一个人窝在屋里很烦躁,鬼使神差地去了丽人美容美发中心,这是一个让他浑身战栗亢奋不已的地方,三十块钱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丑陋的本能。后来他心里烦躁去,生理上憋得难受了也去。
杨蜀华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开始还有人问,好久没有看见老杨了。
是呀,那吊毛去哪了,是不是回广西老家了?
这个仆街,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后来,没有人再问起杨蜀华,偶尔有人提及,人们已经想不起有这么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