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的“群山”
2016-05-14周李立
周李立
在我们始终困扰于如何用朴素的语言描绘普通的事物并赋予其惊人力量的时候,包倬正用同样朴素的语言描绘着惊人的事物。对,就是这么不公平。我在微信朋友圈找包倬的照片,看见好一个长发男。彝族盛产美男,在我们四川,这是公认的。对,就是这么不公平。
这个来自四川大凉山的彝族小说家,用彝人耍大刀的技法,将深山之间的人、事、物,都耍弄在字里行间。看过《群山回响》的我,就这样猛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包倬啊,他可尽情去写那些非凡、不常见的世界,而我只能在日常的滞重中跋涉,祈求文字能引领我高蹈半空。
虽然《群山回响》的世界可望不可及地存在于我生活经验外的别样时空,但这并不影响我进入包倬的“群山”。如果换个讲法来复述《群山回响》的故事,对我会比较容易。比如,一个初入社会的少年,混迹于北京中关村,他无法完成被分派的组装电脑的工作。意外的机会让他获得另一桩可赚钱的工作,去对付那些抗拒拆迁的钉子户。因为年轻喜欢冒险,所以他认为这是比组装电脑更适合自己的事业,欣然前往。之后他的同伴在强悍的对手面前集体退却,他独身应战,也因此得到所有人的酬劳。月黑风高的夜晚,少年怀揣钱和武器,就这样逃离中关村——这个他一直想要飞跃的“疯人院”。
你会说这是一个小人物想方设法要活出人样儿的故事而已啊。没错。但这个故事发生在深山与发生在中关村,却是完全不同的气质——这是一个看气质的年代,连小说都是。小说的气质,固然与故事发生的环境背景休戚相关(想想郭敬明的“小时代”吧),但肯定还有别的东西在更深刻地决定着小说的气质。
那么我们再说一遍这个故事,来看看《群山回响》的气质:十几岁的“我”在学校用刀子捅了“情敌”,辍了学。“我”阴差阳错和亲戚一起上猴山伐木讨生活。这是“我”的“成人时刻”——一个经典的文学时刻。“我”学习当一名伐木工人的过程很艰难,这种艰难固然来源于环境的险恶、体力劳动的不易,但更多是被自己想要走出深山远离现实困境的愿望煎熬的艰难。在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伐木工的时候,“我”打算和一些少年去跟猴山的原住民作战,至少这种耍刀弄棒的战斗也能赚钱,且是以保卫林场的正当名义。然而,理想是血脉贲张的,现实是怯懦如鼠的。当少年们纷纷退却的时候,“我”带着伐木的油锯孤身去战斗。“我”不是英雄,也没什么崇高的使命与责任感,“我”有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愿望。当黑夜的山林像宇宙神秘的黑洞将“我”吸纳,“我”选择了走出去、离开猴山,实现远走高飞的愿望,而且现在,“我”的兜里还有钱了——这很重要。
那么,你是否察觉出在这篇小说中“群山”如何参与塑造着小说的气质?“群山”其实就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它性格鲜明地存在着,并推动情节的发展,甚至是情节发展的主要推动力。如果没有“群山”的存在,“我”想要逃离的愿望和最终逃离的行为,就缺失了很多动力。“群山”不仅仅是意象,它的作用已然超越了意象能承载的内涵。这固然与“群山”本身所具有的神秘与多样有关,其实也与作者书写时选择的姿态有关。
四川云南两地的山水间,出过很多作家诗人,他们喜欢将山水认作灵感源泉,从四川到云南的包倬没有例外。我愿意将这篇小说看作包倬自身奋斗史的一个传奇化版本,当我得知这个十八岁走出大凉山,经历过伐木工人、娱乐记者、房产中介等无数种匪夷所思的职业,目前终于可以在昆明安稳写小说的八〇后的经历的时候。在八〇后作家中,这种经历就已经决定了包倬的与众不同。当外面的世界轰轰烈烈前进的时候,他们更愿意保持偏安一隅甚至步步后退的姿态。偏安与后退的气质,对文学而言,自然是有益的。只是,相比灵光一闪即现光芒的诗歌,小说却需要被更多的理性持久照亮。世界本就如此,小说不过是安然体悟上帝赋予的一切。无论山水还是人事,都在小说家的参详中。包倬对群山的参详、对其间人物的塑造,都带有平静的神性,不渲染、不夸张、不判断、不膜拜、不鄙夷,文字冷静,道破天机。如果没有与“群山”的多年缠绵、又爱又恨之后辗转复归,这种平静的神性,还真是很难修炼的。事实上,包倬写过的一众小人物又都是“现实”的信徒。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不信现实的话,就活不下去,而他们不仅想活,还想人模人样地活。当然,我们也看过不少好小说中的人物是完全相反的状况:看上去生活没什么问题,但就是不想活了。我也惊讶地发现,这两种小说都让人喜欢。看来小说要解决的从来都是生死问题,这和哲学在根本上是一致的。
加西亚·马尔克斯一直抗拒对其作品贴上“魔幻”的标签,他认为他始终写的是拉丁美洲的现实世界,“魔幻”不过是不明真相的外邦人的一厢情愿。当奇异的景观在小说中出演一个无法缺少的角色的时候,加西亚·马尔克斯不过在心里暗笑——看,上帝就是这样给我们安排的,这没什么了不起。我相信这一点上,包倬会认可马尔克斯。那些让世人惊叹的,不过是神的日常——作家平静面对着的神的日常。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