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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这“迟来的大师”

2016-05-14弋舟

湖南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博尔赫斯小说家小说

弋舟

中短篇小说集其实是不适合一口气读完的。同一个作家的短作,集中起来被人检阅,犹如阅兵一般,风险不言而喻。你很难克服因为风格的划一而造成的审美疲劳,即便,这风格本身光彩熠熠——想一想面对一堆小金币时的情景吧,它们因为几乎完全相同而降低了单独存在时的魅力,它们发散同样的光芒,价值反而打了折扣。一个放高利贷的也许乐见这样的景观,但我顽固地觉得,中短篇小说的忠实读者,势必是一群喜爱把玩“零钱”的家伙,他们喜爱手心里攥着一枚硬币,甚过捏着厚厚的一沓儿百元大钞。这种体会得来不易,为此我曾经付出过不小的代价——在某个阶段,集中阅读某位作家的短作,于是很大程度上拉低了自己的阅读感受力。博尔赫斯曾经就这么被我糟蹋过,契诃夫,塞林格,海明威,乃至余华、苏童……这个名单能开很长。好在我终于觉醒,学会了在漫长的岁月里,以一种“偶遇”的方式,随机从书架上抽出他们的作品,信手翻开,重新将某个篇章硬币一般地攥在手心。于是光芒被重新擦亮,价值被重新估计。

可有时偏偏得重蹈覆辙。这也是做一个“职业阅读者”的困境,阅读之事一旦成为了工作,有什么好说的呢?——挺住意味着一切。

双雪涛寄来了《平原上的摩西》。翻看这部中短篇小说集的目录,里面有几篇作品读过,并且,都曾经犹如小金币一般令我感到过目眩;但大部分作品我尚未与之谋面。现在,我需要作出决定,究竟是细水长流地慢慢“偶遇”它们,还是再趟一次阅读的雷区,一口气读完这本集子?权衡之下,我选择了后者。我觉得我需要迅速建立起对这位年轻同行的综合判断,甚至不惮于囫囵吞枣,以一种粗放的“饕餮”态度吞下他。这其实正是对于一个年轻作家最大的考验(我也算在内)——世界尚不会有巨大的耐心细嚼慢咽我们,那种待遇,只会给予我前面那份可以开出很长的名单中的人物。而我等,必须经得起这个世界粗糙、甚至粗暴的对待。如果我们被囫囵吞枣之际,真的不至于哽住世界的咽喉,不至于令人难以下咽直至呕吐,那么就弹冠相庆吧——我们经受住了考验,从此或许就将被温柔地对待。

集子里收录了十篇小说,这可能占据了双雪涛“有限”的文学成就的大半壁江山。就是说,鉴定过这本集子后,你大致便能知道了这个年轻小说家的基本滋味。我得承认,当我用两天的时间,不舍昼夜地读完之后,那种我所预先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是的,我没有“厌倦”。这令人惊奇,要知道,博尔赫斯都曾经被我这么糟蹋过。我有些头痛,有些发蒙,其间还昏昏沉沉地几次眼涌泪水。这些小说的品相,完全在我那已经非常“保守”的小说审美之内,于是阅读是流畅的,就像逡巡在一块熟悉的领地中;但却一点也不轻松,像是走在自家园子时,却时时感到风声鹤唳。它们强度太高,令我宛如不舍昼夜地盯着一束束焊枪喷射着的钢花。这的确累人。它们不是“闲适”的,大约也不适于捧一杯咖啡悠哉地品读。它们有种内敛的声嘶力竭,阅读的时候,我脑子里不由得时常浮现出这样一个形象——一个瘦削的青年伸直了脖子喑哑地咆哮,他的喉结高耸,青筋毕现,两只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将全身的力气聚集起来,一派毕其功于一役、背水一战的拼劲儿。不错,这个形象当然可以和瘦削的双雪涛挂上钩,但是我想,即便现实当中的双雪涛是一个白白胖胖的温吞货,我在阅读这本集子的时候,依然会被这个形象挟持而去。

因为,那是这本小说集的气质。

在我的印象中,似乎还没有哪部小说集如此这般地将一股子劲儿从头到尾地贯彻下来。哦,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好像有些这种气质,卡佛似乎也有一些,但巴别尔还是冷静的和不动声色的,卡佛则更颓一些,而我所说的那“一股子劲儿”,更多的,是在指血气。相较而言,前辈们大多太“熟”了,“火气”小,他们小说的背后,站着的,绝对不是一个喉结高耸、青筋毕现的少年,他们都有些灰头土脸,攻击性几乎为零。那么海明威呢?这条大汉似乎从来就没少年过,他用不着跟谁拼,对世界有股手拿把抓的派头。博尔赫斯就更不用说了,他的虚构是“冷虚构”,血管里差不多流淌的是白开水,而《平原上的摩西》是“热虚构”,它的作者血管里喷涌着绝望的火。读博尔赫斯你会落泪么?怕是难。可读双雪涛,我真的会情难自禁。由此,前者那种“智性”的迷人,突然在我眼里竟显得有些苍白。早期的余华呢?这当然也是个能下狠手的,但他虚构的边界太驳杂,即便是在早期,也具备跳出来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勘探世界的能力,这让他的作品有着一目了然的“虚构性”;但双雪涛的这本集子,全部以第一人称写就,某种显明的“个人性”从始至终流泻在字里行间。这的确就是“他的经验”,并且是“他真的经验”,也由此,使得这些作品具备了强烈的感人肺腑的力量。苏童、格非呢?当然,他们都太温和了,有着那种极富教养的美,苏童笔下的少年们,即便暴烈,也氤氲着江南的雾气,而双雪涛这个少年连带着他笔下的少年,就是零下四十度的冰碴子。在集子的后记中,双雪涛交代了他的师承,是的,他提到了王小波,然而,王小波比他要潇洒,但是,在我看来,他恰恰因为“不潇洒”,反而在某些方面越过了他的这位师傅。

这么比较,会显得有些庸俗。我当然不是意图推翻前辈们的杰出,我只是真的想将双雪涛从那份长长的名单之中区别出来,况且,他也真的是别具一格。我愿意如是表述:在我有限的阅读视野内,他是迄今我看到的最好的“八〇后”小说家(我无法扩大这个范围,那样做,可能就是僭越)。而这个“最好”,恰恰在于他的“不熟”与“不潇洒”,在于他的“火气”一般的血气,在于他作品中那股子全力以赴、不死不休的莽撞劲儿。

如今大致有了一个共识:年轻一代的写作者,一出手,便“像模像样”,他们对于小说技术的熟练程度令人惊讶。这样的同行我的确见了不少,也由衷欣赏他们那出手不凡的架势。但如今我们连博尔赫斯都会读出厌倦,对于那种“像模像样”的小说,该如何保持持久的热情?双雪涛同样不乏技术能力,毋宁说,他的技术感还要更“天成”一些,一上手,就有自己的腔调,基本上是人剑合一。他的套路可能并不多,但看上去却一点也不捉襟见肘,这让他避免了“耍花活儿”的风险,显得笃定和恳切。重要的更在于,他的笔端有血气,有非常稀缺的深情。有血气、能煽情,这不也是青年作家的陷阱之一吗?不错,是的,但成为陷阱的,只能是假血气与假深情。如果你不是那么麻木,如果你也心怀悲伤,如果你对小说艺术足够挑剔,通读这本小说集,你就会感受到那股弥漫着的“真气”。我不知道双雪涛是怎样做到的,但我可以猜测,这一切的背面,和那个有血有肉的青春的躯体休戚相关。

他是一个用生命感写作的小说家。他在这样的一个生命阶段,全神贯注地将自己生命的能量压了上去,有股呕心沥血的烈士一般的风骨。这种方式,竟令我们可以忽视他那不凡的技术能力。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小说家,究竟更应当依赖什么?他更应当是一个灰头土脸的中老年人,还是一个小兽一般的动荡不安者?我们那作为小说家一贯正确的练达与洞明,难道真的不会损害我们的艺术?当绝望被“境界”稀释,还是那个真正的绝望吗?这些问题的开列,并不说明双雪涛的小说有失“境界”,是说,终于,我看到了绝望其实原本也可以这样“不谙世事”地诉说,并且,它被这样诉说之后,似乎更加具有了绝望应有的质地。

这个年轻的小说家多绝望。十篇小说,无一不令人寒彻骨髓。这当然和故事的背景不无关系——冰天雪地的东北,衰败的工厂与街区,下岗失业的人群,江湖一般的社会。他似乎对于时间的准确性格外在意,某年某月某一日,这种对于时间精确的定准,在小说中比比皆是,这消减了小说“虚构性”负面的那部分因素,从而令作品显得愈发冷静、客观与哀伤,令绝望不再仅仅像是一团无从捕捉的空气;他用零下几十度的寒冷,用具体的时日,将无形之物冻结成型,成为了可以触摸、触摸之下会冰得烫手的实在之物。小说里全是寒带动物一般的角色,他们有规矩,但有的是自己的规矩,他们艰深的道理与逻辑被不谙世事的腔调所讲述,真的是狰狞极了。对此,我难免也要庸俗地以“地域文化”来想象和琢磨——要知道,我本来甚至是厌恶这种轻易而草率的“评说角度”的。但是双雪涛响亮地佐证了这种令人厌恶的评说角度。读他的小说,你将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作品,会出自一位南方作家之手。

先锋小说以降,在中短篇小说的艺术品相上,为我们的文学做出贡献的,更多的似乎是一些“南方气质”的作家。那么,如果我们将祖国的文学版图尽收眼底,就不能不承认某种欠缺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如今双雪涛的出现,的确是为我们的文学版图达成了某种平衡。寒冷的东北,于是不但为现代汉语贡献出了演小品的赵本山,还贡献出了写小说的双雪涛。当他以那种“纪实性”的虚构方式进入小说时,魔幻与现实这一对纠缠了我们很久的幽灵,再一次比翼齐飞,既兑现了文学的要求,又完成了“写史”性的“社会学”要求。由此,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为基准,上下推演十年,那片冰天雪地之上的世道人心,被文学牢固地镌刻在了汉语里。

年轻的双雪涛被形容为“迟来的大师”,对此,不知他自己作何感想,但我愿意以我所能够理解的意义,去接受这样的一个称谓,并且迎接他的到来。而我所能理解的意义之中,除了以上的内容,还在于,他笔下那片荒原一般的平原之上,隐隐约约,站立着一位摩西。在此,我不去猜测小说家的信仰,我仅仅是想要为他鼓掌,至少他已经在努力几无遗漏地去占领小说艺术的所有领域,小说于他,亦是“载道”之舟。

但是对于这位年轻的同行,我依然抱有某种程度的担忧。当他鲜明的特点成为压倒性的优势时,反向的风险必定随之隐现——我们的优势必定成为我们的局限,文学之事,确乎难有一个“圆满”——在我看来,他几乎是在以“写日记”的方式写着小说,他虚构的热情,基本建立在一颗少年之心的澎湃与虚无之上,是单兵突击,不是老谋深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平原上的摩西》是他的第一部小说集,人书浑然,完成度非常之好。但无可争辩的却是——人总是要老的。譬如,这本集子里,写校园生活、无良少年的篇幅极大,那么,当这一切终将远去之时,小说家何以为继?

这让我想到了麦克尤恩的那本《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同样,这本集子也是麦克尤恩的“少作”,它完成于麦氏的二十七岁。在这本处女作中,天才小说家出发之时那种万丈的豪情和巨大的审美胃口,实在是耀眼极了,他几乎能够将每一篇都写得焕然一新,早早地就展露了全能的身手。这一点,我们或可从早期的余华身上看到。这种表现,更像是一个天生小说家的风度,对之,我们会报以更可信赖的期待,他们生来就是以此为志业的人,上帝命令他们花样百出。但是阅读双雪涛,几无根由,我总有隐隐的感觉——这个同行也许只能并肩和我们走有限的一程。或许是他的一腔热血喷溅得过于汹涌,或许,这个尘世终将掠走他那颗不安的心,也或许,他只愿意也只应当定格在一个瘦削的青年呐喊者的形象上,极尽悲伤地矗立在大风呼啸的狂野。

我不知道这算是我的祝福还是我的隐忧。我既盼望他终有一日也像今天的麦克尤恩一样,白衬衫休闲裤,完全一副英伦派头,作品写得越来越阔大与宽宥,又盼望他永远如小说中的那些少年一般,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对这个世界充满着仇恨与迷惘,永远是一种“到街上走走,看看有什么机会”的心情(《大路》中主人公的话)。对此,或许双雪涛也已经开始艰难的抉择,在这本集子的前勒口、他的照片下面,印上了小说家的这段话:

这正是现实世界的残酷所在,当你坚持你自己时,也许不但伤害了自己,也会伤害别人。当我们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对于他人的意义时,就会越来越发现,坚持自己是多么困难。

这就是一个少年的惨痛的“觉悟”。

这些年,我已多次说出“写作即修行”这样的滥话。但是面对双雪涛,我会觉得这样的话该是多么的腐朽,几近混世的托辞。至少,现在的双雪涛依然葆有着奋力一击的桀骜,对于写作,对于人生,还有着一颗骄傲的缠斗之心,就像他笔下的踢球少年,“勇敢地选择独自把球从所有人中间带出来”(《我的朋友安德烈》)。那么,我们还是给他加油吧,让他至少再抵挡一阵现实世界的残酷,不要过早地放弃坚持要做的那个少年的自己,祝福他——“在这个操场上重新成为英雄”(《我的朋友安德烈》)。

最后,我想列举一下这十篇小说的篇名:

《平原上的摩西》《大师》《我的朋友安德烈》《跛人》《长眠》《无赖》《冷枪》《大陆》《走出格勒》《自由落体》。

以这样的方式推荐一部小说集,我只对塞林格的《九故事》用过一次。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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