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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很晚的下午

2016-05-14黎明奎

湖南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阿梅

黎明奎

在这个包含不少科研所的机关里有上千科研人员,他们之间互相认识的人却很少;就算认识,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大门口不远处有个小茶馆,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的知识分子们,常常将生命在充满泡沫的啤酒和漆黑的咖啡中消磨掉。阿新也是个喜欢用这种方式来消磨黄金般的八小时工作时间的人。

正当阿新跟阿光坐在那儿讨论命理八字时,阿运这个刚从大学出炉的年轻人给他送来了一封信。“阿恒捎给你的!”阿运起身离开后,阿新拆开信看。信中只有一张名片,背面写着一句邀请的话:“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讲。如果你能发发善心,请在本星期一晚到我家来一趟。切勿让人看到此信。”

有什么重要的事?他把信装进口袋里,没有多想。对于才三十岁出头的人来说,有什么值得要多上心的呢。现实啊将来啊都只是一团朦胧的云雾,还一点都看不清楚呢。活一天就高兴一天,活到哪儿算哪儿。

阿新就这样喃喃自语着。但之后又想到了阿恒。他俩说过两三次话。他还听她做过一次学术报告。她是个副博士,年纪已经不小了,除了一双美丽的眼睛外,没什么可引人注目的地方。这双美丽的眼睛,想必是继承了家里那些美丽女子的血统吧,像母亲啊,奶奶啊,外婆啊之类的。她为人处世不像同龄人那么张扬,而是有一种很不寻常的、必须仔细观察才能发现的怯态。有一次,阿新跟她打招呼,她一下子转过身来,大惊失色,脸色发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这时,阿新才发现她这个奇怪的地方。总的来说,她是个安静的人,看上去安心于攻克科学中的那些对于女性来说研究起来颇为吃力的题目。对阿恒,青年们肯把她当成家中的大姐一样敬重,其他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

阿光看到阿新把信装进口袋里若有所思的样子,眯着眼笑道:“她找你有什么事?一定又是什么鬼会议吧?”

阿新摇头。阿光说:“真奇怪,在咱们国家,还有几个女人竟然想当居里夫人。骑破自行车上班的她们,一个月的伙食费还赶不上那些做生意的女人的一顿小食的花费呢。人长得又像老空心菜一样干瘪。女人要像那位女士才好,看起来真养眼!”

他指了指一个路过的女子。那女子是所里卖饮料的。她丰满、清新,风轻轻地吹过她的耳鬓,她都会缩起脖子吃吃地笑起来。她容易脸红,手脚像随时准备张开怀抱那样……她看上去长得漂亮,柔美,就像一个泡沫塑料软垫儿一样富有诱惑力。

阿光不慌不忙地说:“说也奇怪。阿恒工作能力强,人又漂亮,怎么从年轻到现在都没有喜欢过谁呢,也从没考虑过成家生子的事呢?”

“你怎么知道呢?”

“我和她从中学就是同学了,那时候她可靓呢。”

阿新漫不经心地听着阿光的话,心里寻思道:别人的命运,哪是自己操心得了的。

下午,在停车处阿新偶然遇到了阿恒。不知为何,阿新向她走去时,她却突然转身离开了。周一晚上,阿新没有去她家。周二早晨,阿新敲响了她办公室的房门。她穿着白大褂,带着胶皮手套,看样子是要进实验室。她面色苍白,漆黑的双眸含情脉脉,与实验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阿新问道:“你约了我,我因为太忙没去成。我想你找我可能是有工作上的事情,你在这儿说也行。”

阿恒的眼中突然掠过一道寒光:“不,不能在这儿说。算了,我已经找到要找的了。本打算请你帮忙,但事情已经解决了。”

有人在门后叫她。她快速地走开了。她那双忿恨的眼睛缠绕阿新的心境。那天下午,阿新没有在院子里打网球,比往常早回了家。他刚离婚几个月,没有孩子。他们的婚姻虽谈不上有什么严重的矛盾,但夫妻俩就像两支射向相反方向的箭头一样。他前妻是城市青年乐团的歌手,跟别人发生过很乱的关系。她怀抱着年轻人的梦想,认为人间大道尽坦途,可以毫无禁忌无拘无束;阿新则经常要提醒她有关做人的一些规矩。他和她像是舞池上的一对舞伴,两人都意识到曲终人散,离场的时候到了。

在这个使人别扭得头痛的世界里,家庭需要用清凉的水来滋润,而不是夫妻激战的火药。离婚后,两人的生活都平静了许多。在路上见到时,还能互相轻松地打招呼。偶尔没有舞伴时,前妻还会来邀他一起去。她曾三次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新恋人,但好像跟谁都还没有什么结果。

阿新的妈妈重新为他挑选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姑娘。那女孩长着一张香港人的脸,这是当下最受欢迎的时髦脸蛋儿。很多次他都在街上把别人认成了她。卷发、像雕塑一般的挺直鼻梁,娇嫩的樱桃小嘴,一副昂贵的眼镜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怪的是,这些长着这样脸型的妇女和女孩们,连走路的姿态、谈笑的方式都是一样的。阿新每次跟这个女孩到街上玩都不是很心动。她是进口货,是花花世界、饭店和舞池的产物。她体现出了在长年艰苦生活之后人们渴望的所有的一切。她像小孩子一样神清气爽,单纯,容易激动也容易忘却。也许他也需要这样一个女人。

看到他回来,她常常猛然地站起来,和他谈些不着边际的话。在电影院里,她嘎嘣嘎嘣地嗑着瓜子儿并很自然地把一堆瓜子壳撒在脚下,然后向他伸过手去。她想通过手掌,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这个三十二岁的男人,这个相对于二十一岁的她大很多的男人。

但是,这样的日子让他又想起了阿恒。好吧,还是去看看吧。两人并不太熟识,所以这是他第一次到她的家。原来她是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城市中的一幢噪音震耳欲聋得让人头疼的多户杂居的老别墅的二层。那里曾经是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温暖的港湾,革命席卷而来,它四分五裂,并因为承受了过多的人而变弯了。窗口下是公共的水龙头。另一边是露天集市。她那十五平米的一间屋子就夹杂在两个嘈杂不堪的集市之间。她关上窗子,嘈杂声都被关在窗外了。阿新观察着这间屋子。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柔和而明媚,好像准备接待某个来客。可怜的香水味从窗帘、书架、桌布甚至她的头发上散发出来。他莫名地不快起来。他觉得她好像在等待他的到来。一个学者,还是一个女学者,也需要这样过度的柔和而媚人吗?阿新家附近有一个军旅画家。他独自生活,远离自己在农村的妻子和一群孩子。他有一个房间,里面的布置就像一个老奸巨猾的猎人设下的捕获幼鹿的陷阱一样。一尊维纳斯像,一枝从房间的角落里伸出的树枝使房子变得阴凉,床上铺着绣花的锦布……很多完好的幼鹿都在这儿落网。阿新很反感他的那间房子。奇怪的是,当他来到这里的时候,那样的感觉又出现了。

她的双眼因为惊喜而突然闪亮了一下。他在走进房间低头和她打招呼的时候感觉到了这一点。当他坐到那张靠背和扶手都铺着褥子的椅子上,用手触摸到那柔软的布料时,他感觉到一丝尴尬。一切都那么方便好用,而不像他家里的那样用起来不顺手。阿新问,她答。她说了什么,他又问什么。总之,他感觉到不舒服。对面墙上有一幅古典风格的画:一座小桥在墨绿色的树林里若隐若现,阳光照耀着的溪水飘散起紫色的烟雾。看着这幅画,他心中暗暗地为她担心着: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妇女的无边寂寞。阿新想到了那些因战争受害的妇女们。她们的恋人都死了,她们默默地肩负着逝去的青春和日渐苍老的容颜。新的一代逐渐成长起来,在她们旁边就像节日里的彩球一样掠过……现在的文学作品经常提到这些,常常使得那些年轻有为、但从来也没拿过枪的青年感慨不已。

阿新问:

“你曾经上过战场吗?”

“为什么这样问?”

“啊,我以为像你这样年龄的人都喜欢去……”

“我去干什么?”

对阿恒的反问,阿新深感意外。这里从来没有人用这种方式说话。为了镇住对方,她说:“我的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死在西原战场上了,这样总可以了吧?”阿新点点头。阿恒继续说:“我只是去学习罢了,在外国上大学,在大学后又学了四年。一头扎入这鬼研究工作中,我也变成那类愚蠢、癫狂、不实际的战争受难女人了。女人不应该把一生全托付到枪杆中去,也不应该投入到科学研究上。”阿恒对阿新讲起这些事情时,就像是在轻轻地叹息。阿新发觉她突然沉默起来,这沉默使他警觉起来。阿新告别阿恒准备回去了。为了找话题,他问她有什么事。其实,可能他已猜到她有事需要他,她需要某个人在身边,因为太多的情绪和孤寂让她害怕,他不知道这样的猜想对不对,但是这种想法令他有些生气。阿新的生活虽然不怎么精彩,但她又如何可以回过头来追赶上年轻的人呢?

阿新为了把她从片刻的沉默中拉回来,提醒她:“你还需要我吗?” “不用了,不好意思,辛苦你了,只是一个业务上的事情,但是我已经解决好了。”

阿新想方设法躲着阿恒。但是几天后他发现这种想法是多余的。她也在躲避着他。要是躲不过去了,她就冷冷地点一下头以打招呼。她冷漠的表情偶尔也会使他很气忿:“真是个饱经世故的老姑娘!”骂完后他又觉得自己没理。很明显,已有什么东西把她拉走了,她再也不会在意他了。

阿新继续和那个卷发小女孩交往,聆听葵花子落地的淅淅沥沥的声音,闻着她双颊上泰国粉的味道,法国洗发水的味道,偶尔还帮她拿着用软皮做的精美绝伦的日本钱包。当她将光滑的胳膊搭上他的脖子时,她手腕上戴的小小的瑞士表压在他的颈窝,使他感到很痒痒。女孩的说笑声很混杂而低沉。总之,不同于开始时的快乐时光,最近他对她很是厌烦。他又回复到与前妻离婚后喜欢消沉的状态,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消磨着时光。

最近所里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会议,每场阿新都能看见阿恒。大部分会议都是淡然无趣的,但是阿新也去参加解闷。在会议上,阿新爱观察阿恒,他发现她十分忧伤,可能只需要一句轻声细语,她就会哭起来。

一天下午,汽车要送所里一些研究人员去一个小城市检查几个实验工程,车上人很多,阿新找了最后一排的座位以便可以睡一小觉,听说晚上十点钟到达目的地就要马上去工程现场。阿新低下头,才眯上几分钟就有人在他旁边坐下了。阿新转眼看,是阿恒。好像她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了他,她急忙站起来,看看前面是否还有空座。车发动了。阿新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阿新问:“已经两个星期没看见你了,你到哪儿去了,躲了这么久?”

阿恒理一理座位以便坐得更舒服一些,她轻轻地笑着说:“我躲什么?能躲哪去呢?”

汽车驶出城市,天色已晚。现在已是深秋,些许寒冷。突然一阵无名的悲伤涌入阿新的心头,莫名其妙的,不是必须的但是无法抵挡。原来偶尔也会出现几分钟这样的情况,从事科学的人称之为“过分的奢侈”。阿恒坐在旁边,双手放在怀中,眼睛望着窗外。阿恒在他的眼中突然不再有年龄差距、不再有那些束缚人的障碍,她只像是一个小女孩。他伸出手臂环抱住她的肩膀。阿恒没有惊恐,也没有红着脸把他的手甩开,只是沉默了一会后,轻轻地把他的手臂拿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好像他们之间很久以来就有了一种共鸣,阿新问道:“你说说看,为什么你活得这么苦?” “我哪里苦了?好吧,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然后她伴随着隆隆的汽车声给他讲了自己的故事,声音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原来她也有自己的青春,有过爱情。那时她刚读完高中,穿着黑绸长裤,编着两个麻花辫,脚上踏着高跟的橡胶木屐,这是战争年代北方女孩的普遍打扮。在一个行人稀少的秋日中午,在两片湖水中间的古渔路上,她向母亲借来的统一牌自行车突然脱链了,她急得满头大汗,怎么也安不上车链。突然一个人问道:“我能帮你吗?”

声音很陌生,不是那种她听惯了的稚嫩声音,那是一种浑厚有力富有磁性的声音,一听就不是出身在穷苦地方的人。她抬头看,是一个欧洲人,一副年轻俊朗的面孔,头发和眼睛都是棕色的,帅呆了,这帅深深打动了她那颗十六岁少女的心。

“让我来帮你吧。”他边说边弯下了腰。他的手很有劲儿,动作也很老练。只用了三分钟就把车子修好了。“谢谢!” “有什么可谢的!”他们边说边注视着对方。所有的烦恼此时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

“你是哪国人啊,怎么越南语说得这么好?”

“我叫路易,是法国人,在这儿学越南语。”

“我叫梅梅。”她把小时候妈妈对她的昵称告诉了他,然后向他伸出了手。

“梅梅,梅梅。”他一边念叨着,一边咧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是那么地灿烂。她从来没看到过哪一个男孩子的笑容如此阳光,让人觉得生活都充满了阳光……仿佛是打破了平静的两汪湖水,他们用特别的目光打量着对方,仿佛找到了自己追寻已久的那个人。

“你真漂亮,真想再见到你。还在这儿,就在这周的某一天?”

“不。” 她不小心大声喊了出来,“这可不行。”

“为什么?”

一个穿着白衬衣、蓝裤子、军用鞋的人骑车经过,又转了回来。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盯着她的脸,让她感到脊梁一阵冷风,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听说在我们国家里,随随便便和外国人搭讪,甭管说的是什么,都有可能被跟踪,被抓起来……

“不行,绝对不行。”她拼命地摇着头,让那个小伙子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想是不是自己的冒失让这名东亚少女感到害羞。他想骑车子和她一起走。她使劲儿地摆手,蹬上车子飞快地骑走了。小伙子茫然地看着她离开。她骑车穿过繁华的街道,感觉被人跟踪了。她骑得快,跟随她的那人也骑得快。她慢下来,那人也慢下来。她拐到没人的路上,好像还是有人骑车跟着。她停下车在流动售货台上买面包。那个男子也把车停在树旁,点了一支烟抽。她上了车,那人又继续跟着。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她心慌意乱地坐到饭桌前,母亲问她这是怎么了?她小声答道:也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很害怕。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梦见一双黑炭一般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太阳穴,让她感到无比地焦躁,不禁大声地喊起来。无论是去赶集,排队买米,到图书馆看书……什么时候都有人跟着……有许多张不同的面孔,但相同的是那黝黑的皮肤,那恐怖的目光,让人满身是鸡皮疙瘩。而那个小伙子好像在满城找她。他骑着车子,连城里最偏僻的街巷都转遍了,不时会回过头打量和她长得很像的女孩。出门的时候她只好带上斗笠把头发和脸遮住。然而,一个傍晚在书店里,她还是和他相遇了。她跑不掉了。他站在她面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非常高兴:“我终于找到你了,”他伸手挡住她的去路,“求你了,能给我一分钟的时间吗?就一分钟……”

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样子很激动。但她却脸色苍白,仿佛要晕倒一般。他想伸手扶住她。她再也听不进他说了些什么了,因为她看到一个穿衬衫的人已经来到书架旁,做出一副挑书的样子。小伙子递给她一张名片。

“请收下,方便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啊。我很想见到你。”

“嗯,嗯。”

“你怕什么呢?”

“我怕极了,不要再找我了。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感到很痛苦……”她几乎脱口而出,然后迅速地转过身去。但她却放不下他那注视着她的目光。她不顾心里的害怕,回头看着他的眼睛,送给他一个微笑,让他安心。

她抄小路回家。路上没有人。一辆警用吉普车斜拐过来,在她旁边刹住了车。几双野蛮的大手把她拖进了车。她大叫起来。一个人捂住了她的嘴。“就是她!”是一个粗鲁的男声,“搜搜看她从那个家伙那儿拿到了什么。那人把法国青年给她的,还来不及看的名片猛地抢了过去。车子缓缓地在大街小巷上开着,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她感到恐慌,仿佛一刹那间,她就与平常人的生活永远地说再见了。她大声喊着:“我做什么了?你们是谁?”她一次又一次地问着,挣扎着,甚至抓住了司机的胳膊。司机在车里的一群人中是最有耐心的,他带有义安口音:“我们是红旗青年,有事情要问你。” “但为什么要把我拖到车里来?”没有人回答她。她绝望地开始抓狂。正好有根绳子。她被反剪双手绑了起来。车子开过中心广场,还为一个领着孩子过马路的老奶奶让了道。那群人不知互相谈论了些什么,又小声说起了那张名片。他们还搜了她的书包,仔细地检查了她刚买的那本书中的每一页。还打开了她用手绢系成的包,里面有她下午放到包里的,忘了吃的几颗枣。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来。

“你见那家伙几次了?”

“就两次。”

“你为什么要假装车子坏了?”

“没有,我的车子确实坏了。”她像个小孩儿一样号啕大哭起来,“你们怎么这样啊,我的车子的确是坏了。”

“别狡辩。”

眼泪哗哗地流下来,由于手被绑了,她只好在膝盖处擦了擦泪水。

“会面的具体内容。”

“没什么,就说了几句平常的话。”

“说出来!”

阿梅又重复了一遍她和那位法国青年说的话,因为她记得很清楚。那些话语虽然普通,却饱含了他们相互给对方的一切。她重复了那些话,却无法向他们描写无法让他们知道法国男孩的目光和自己心跳的声音。问题一个接一个,关于家庭的和她父母的。当阿梅说到父亲和两个哥哥如今正在战场上的时候,那些人都面面相觑。

一周以后,她被叫到郡里的拘留所。那里也拘留了一些妓女,一些手提肩挑小贩,一些车站的人没有随身携带证件的人。到了晚上情景更加恐怖,他们传讯了阿梅三次。阿梅三次重复了姓名,重复了那些她在车里、在那些凶恶的男人中间已经说过的话。那些人记下了写着以下内容的备忘录:与外国人有不正当关系。阿梅必须签名。必须保证不再继续,与“那个家伙”有任何瓜葛,有什么信息,都要向公安局报告。阿梅跨出了郡里公安局的大门,而从那一分钟起,她就失去了青春,失去了信心,失去了纯真和轻松的心情。她变得很容易惊慌,当有人突然叫她时她就会感到四肢瘫软。整整一个月她都不敢出门,因为只要看到军用吉普车,她就害怕。她害怕看到任何外国人的面孔。夜晚她不敢一个人睡觉。每当母亲去上夜班,她就一直醒着,直到她母亲回来。但是奇怪得很,当她遇到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青年,在那阵阵害怕中也间或掺杂着一丝忐忑,那疼痛是前所未有的,她知道他还在寻找着自己,骑着单车,穿过条条街道。有一次,阿梅差一点碰到了他。他在一家为外国人开的商店门前的车上和一个男人坐在一起。他没有看到阿梅。阿梅哭了,那是留给恋人的天真无邪的眼泪。

“爱情,只需一次邂逅和几句话语就足够了,无需多求,不是吗?”

她问阿新,但并没有看他。阿新沉思了片刻说:“那个路易肯定是间谍吧,或者类似的什么人吧。”

“根本不是。我妈妈曾问过一个熟人,一个安全部门的高官。路易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一个无害的人。”

“你为什么有机会到国外读书呢?”

“一年之后,爸爸跟两个哥哥都牺牲了。我大哥被授予战斗英雄称号。全凭这我才有机会读书。可是在国外读书的日子里,似乎我依然被人跟踪,只是感觉,不知是不是这样。”

“真是怪事!”

“一点也不奇怪。年轻时候我的想法不同。现在我想在自己贫穷的国家,对外国人总是会有过高的评价。他们是上帝嘛。”她苦涩地笑了笑,接着说:“从那一天开始,他们把我变成了一个老姑娘,二十年来,我只是一个老姑娘而已。完全失去活力,又常常生活在恐惧之中。”

“你也有问题,太敏感了,这样不好。”

“也许有我自身的原因。”

“你现在还感到害怕吗?”

“不怕了,到了这把年纪,一个女人已经什么都经历了,睡得安稳了。我还怕什么呢,没什么好怕的了……”

夜幕降临。阿新觉得她更加娇小似的,他感受到了她的伤痛与苦难。她这样说正是因为她爱得热烈,深深爱着那个远方的人。她歪头靠在阿新的肩上,说:“我厌倦了!”阿新挽着她的手,那颤抖、年轻、充满渴望的手,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绝望。当他想趁车子被淹没在夜幕中时把她拥入怀中的时候,她轻轻地推开了他:“不,不用了。那天我需要你,你是我生活中唯一一个使我不感到陌生的人。我曾叫你,可你没有来,现在就算了吧。”

阿新一如既往地去找乐趣,也仍旧对未婚妻感到厌烦。娶了她,就等于他要把街市上、舞池里、豪华的奢侈品商店里的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都抱回家。有了她,阿新就一切都有了,而唯一缺少的只是他跟那个痛苦的女人,那个科学家,那个刚步入生活就被剥夺了热爱生活的情怀和爱情的人在一起时的那份感动。有时候那些人只是在执行一件平常的公务:制止不正常的关系。然而他们哪里知道,他们已经扼杀了一颗年轻的心灵。

最近,阿恒更像是把自己包裹了起来似的。她很少出现在院里的会议上。她正在主持一个工业用防潮机的课题。阿新跑遍了阿恒的办公室和住所都找不到她。阿新焦急而担心,也觉得有点诧异:对于前妻和未婚妻,他都从来没有对她们有过这种担心。

一个寒冷的深夜,阿新骑着车穿过整个城市来到阿恒的住处。阿新的担心不是多余的。阿恒已经收好了行李,准备与母亲和嫂嫂——那位已经牺牲的英雄的妻子到南方去生活。屋子里很敞亮。那幅古典风格的画也已打好包,放在躺椅上。阿恒穿着一件到膝盖的高领毛裙衫。她完全就像是一个少女。阿新抱住她,感到她全身在颤抖。

“你为何要走?”

“我不想再看到你。”

“犯得着这样做吗?”

“当然,很需要。我要走了。在这里我再也活不下去了……”

冬夜漫长而寒冷。两个人整夜没有合眼。阿恒非常热情,但动作笨拙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她那童真的体态使他非常激动,又对她充满怜惜,心疼不已。

屋外是漫漫的冬夜。站里的火车鸣着汽笛。再过几天,她就要永远地远离他了。他知道,此刻之后,两人就再也不能见面了。

1990年

责任编辑:远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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