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的恐惧
2016-05-14杨时旸
杨时旸
很少有恐怖片能够被纳入严肃的评价系统,近年来就更是如此。更多的人都认为恐怖片处于电影鄙视链的底端,它更像是一种用后即抛的感官刺激介质。它廉价、劣质、充满瑕疵,在很多时候,原本要让人们产生恐惧的桥段,在这个见多识广的解构时代里,人们乐于把它们阐释得笑料百出。尴尬的是,也少有严肃的电影人愿意花费时间和心思在这种类型片上,从出品方到受众,都让恐怖片变得愈发没有尊严。但是这部《女巫》从开场就散发着笃定甚至庄严的气质。当缓慢移动的镜头一次次横向扫过萧瑟的树林,真正的恐怖片迷就会知道自己正在见证一部罕见的佳作。它沉稳、自信得不像是一部恐怖片会拥有的镜头语言。
评论界普遍认为,恐怖片之所以吸引人都是因为人类现实焦虑的投射。某种程度上说,恐怖片中展露的东西,映射了我们潜意识中压抑的内容。能否反映出这些,是决定一部电影只是单纯流于感官,还是成为“作品”的门槛。
《女巫》所讲述的故事是最经典的西方恐怖片中的桥段。但导演没有故意营造任何一惊一乍的氛围,而是把一切恐慌最终导向了人们精神深处的荒原。
这个故事的背景是16世纪的新英格兰,因为作为清教徒的男主人与当地教会意见不合,这一家人被教会驱逐。他们去往一片旷野,开荒定居。他们很虔诚,用典籍解释生活中的一切。原本就压抑的氛围,加上如今日益困窘的生活,一切都开始走向崩溃。而此时,家中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也突然失踪。恐惧、疑惑、焦虑凝结起来,但他们觉得这一切是女巫作祟,而家中的大女儿则被当做了恶魔。
《女巫》的优秀在于,从现实层面来说,一切都可以讲得通:严重的饥饿,与世隔绝的环境,深林密布的氛围,以及对于宗教的狂热,丢失孩子的悲痛,这一切才是造成失控的根源。但是这个线索,从他们笃信的宗教角度也可以解释,那一家人最终选择了相信后者。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根本不是一部让人们相信神怪的电影,而是向人们袒露精神控制的可怕。当人们放弃独立思考,丧失理性,不再拥有自由意志,一切注定走向毁灭。
这个与世隔绝的环境成为了一次人性实验的容器,在画面里出现的阴郁的恶魔轮廓,你可以理解为真实存在,也可以理解为某种象征意象——其实不过是心魔。这个家庭中几个成员的性格特别值得玩味:作为主导者的父亲自大、固执而虚伪,母亲软弱、依附,一对双胞胎儿女,人云亦云又造谣生事,其实,只有大女儿承担着所有家庭重担,看尽这个家庭内的荒诞,却仍然努力维系着一切。但就是这样一个真实、善良的人,却被当成了恶魔。一群虚妄的人,企图灭杀一个真实的人。这就是影片前一半反复叙述的内核。
除了每一个角色对于善恶的映射,《女巫》当中一直有各种或明或暗的符号,那只圈养的黑羊,乃至一直提及的想吃一颗苹果,都是典型的宗教意象,黑羊应对的恶魔,苹果应对的引诱,都在与故事本身发生着奇妙的关联。最终,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大女儿幸存下来。别以为这是个黑暗的结局,其实,这里面透露的都是最向善的希冀。唯一一个正常的、真实的人得以幸存,那些伪善者都被处死了。
影片的最后一幕极具魅惑,女孩走向远方,看到黑暗中一群围着篝火起舞的身影,动作舒展、放肆,妖魅丛生,最终,她自己也随着他人飘向空中,那欣快的表情以及飞升的动作,犹如高潮降临,她从禁欲中解放出来——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你可以把那群起舞的人看做真实存在的女巫,也可以看做是女孩头脑中的臆想。这部电影的优秀之处就在于阐释的开放性,从这个角度上讲,它已经逼近一部艺术片。
毫不夸张地讲,至少有十年没有见到如此让人眼前一亮的恐怖片了。大多数恐怖片要么血浆遍地,要么一惊一乍,即便被热捧的一两部也都只在感官上打转。但这部电影,足以赢得人们的敬意。它的某些镜头会让你想起《闪灵》。《女巫》其实已经超过了恐怖片的狭窄定义,成为了一部意涵丰沛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