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镇起义的气候因素探析

2016-05-13乔桂英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北魏气候

乔桂英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 266100)

六镇起义的气候因素探析

乔桂英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 266100)

摘要：六镇起义是北魏王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关于六镇起义的原因，历来有阶级、经济、民族和军事之说，自然气候方面的因素也不可忽视。古代中国是传统的农业国，北魏王朝正处于中国历史气候波动的第二个寒冷期，其北部地区又处于半干旱与干旱的过渡区，降水较少，加之频发的雪灾，极易造成严重的饥荒和社会动荡。梳理和分析北魏六镇所处的自然环境和气候条件，有助于我们全面了解六镇起义爆发的现实原因。

关键词：北魏；起义；气候；耦合作用

一、六镇起义及其原因诸说

北魏明元帝泰常八年(公元428年)，在沿长城设立的军镇中朔方六镇最为著名。据清人沈垚《六镇释》记载，自东向西六镇的顺序为: 怀荒镇(今张北县)、柔玄镇(今兴和县)、抚冥镇(今内蒙古四子王旗东南)、沃野镇(今五原县北)、武川镇(今武川西部)、怀朔镇(今固阳县西南)。据《魏书·柔然传》载，汗国前期( 公元 402—487 年) 酬酢重点是针对北魏。然自高祖孝文帝太和十六年以后，迁都以来，柔然多次派使者向北魏称藩，北魏同柔然的关系有所改善。正光元年(公元520年)十月，阿那瑰亲率众属使北魏，称“臣先世源由，出于大魏”。然此后不久，柔然发兵进犯北境，当时诸镇空虚，担任怀柔镇的守将是武卫将军于景，此人是因试图废杀元叉未遂而被贬的。在柔然进攻柔玄、怀荒二镇之时，镇民要求开仓赈济，于景却加以阻挠，引起镇民的愤怒，被镇民所杀。正光五年(公元524)三月①，沃野镇的破六韩拔陵②由于与“高阙”戎主率下之间失和，遂杀戎主，改元真王，举兵起义，之后其他镇民也揭竿而起，不久，六镇尽为镇民所占，但最终在尔朱荣与柔然的联合绞杀下失败。起义历经六年，是北魏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它敲响了北魏王朝的丧钟。之后北魏被分为东魏和西魏，相继又演变为北齐和北周。宇文泰苦心经营的关陇集团为中国历史上又一个大一统盛世的出现奠定了基础，最终实现了整个中华民族的大融合。

六镇起义作为中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其发生的原因一向为研究者所关注，研究成果颇丰。主要观点有三：其一，新旧矛盾发展说。季维龙认为，北魏孝文帝的变革一方面使拓跋族步入封建制的轨道，另一方面又致使了内部阶层的分解。对鲜卑贵族来讲，汉化的进程就是其堕落的过程，对底层大众来说，则使他们参加了以汉族农人为主体的被压迫者的队伍，同时，孝文帝的改造并未改变朔方边镇的衰败状况，反而起了加速社会冲突的作用。旧的抵牾没有解决，新的矛盾又产生发展，彼此之间相互交汇，相互作用，最后使阶级矛盾尖锐化，引发大规模的六镇抗争。其二，镇兵地位下降说。陈寅恪认为[1]，六镇起义也有其他的原因。正如魏兰根所说军中的“强宗子弟”或“良家酋胕”在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被看作是弃儿，社会地位下降，成为卑下阶层的府户，是最重要的原因。其三，阶级矛盾激化说。唐长孺[2]、黄惠贤认为，北边镇民都是府户，但镇民绝不是统一的阶级，镇民之间长期存在着豪强与佃民，亦即封建地主和奴隶主与劳动人民之间的阶级矛盾。北镇民众起义主要是抗议土地兼并，反对压迫的阶级斗争。由于南迁拓跋贵族的门阀化，北镇豪强是被排斥于门阀之外的，他们不能享受门阀特权，因此二者之间也存在矛盾。魏兰根所强调的是北镇豪强的不满情绪和要求。这种情绪和要求与广大北镇群众反抗封建统治的愤怒和要求有本质区别，它不可能是北魏人民起义的主因。史家从政治视角的阶级压迫，经济视角的土地兼并，民族视角的矛盾激化，军事视角的军镇地位下降等方面进行了充分论证，而在气候视角下对六镇起义所进行的探讨还比较少见，尚有继续探讨的空间。

二、东汉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气候变迁

关于气候对农业的影响，鲁西奇教授[3]曾经指出:气候资源的变化必然导致土地资源和土地利用方式的变化，进而影响到作为某个种群的人口，因农业生产的区域变异，人口也被动或主动地改变自身的分布。恰是这类分布的频繁变化才最终引起社会、经济诸多领域的变迁。而传统中国是一个典型以农业为根本的国家，农业在国家经济生活中占据着主导地位。就整个人类历史发展的过程来看，古代社会农业生产方式的更新和生产效率的提高是相当缓慢的，这就使得恶劣的气候、潜在的次生病虫害等自然因素成为农业发展的决定性因素[4]。气候之所以能够对农业生产发生作用，主要是通过气温和降水来体现的。

(一)东汉时期的冷暖气候变化特征

从200BC～200AD是属于中国历史上的两汉时期，它包括了西汉、王莽新朝、东汉。

而对于东汉是否延续西汉以来暖湿的气候特征，学界的观点不一。王子今[5]、竺可桢[6]等学者认为，两汉之际，在公元初气温开始下降，大约两世纪末气温达到现在的水平，而在战国至西汉早期气候是较为温暖的。许靖华认为，公元前后气候开始转向寒冷，因为有大规模干旱和饥荒出现在王莽时期。而蓝勇[7]则认为，在东汉末期，气候才由温暖转向寒冷。满志敏与蓝勇的看法大致相同，认为战国末到西汉初年气候以寒冷为主，西汉中叶以后，气候回暖，而东汉则延续了这种温暖气候，直到东汉末，气候开始恶化，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水灾和旱灾频发，并屡次引发严重的饥馑。

(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气候变化特征

1.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气候变冷

尽管东汉时洛阳曾遭遇过一次晚春霜冻的袭击，导致庄稼损害而引发严重饥馑。但普遍认为，东汉是持续了西汉时的温和而有利气候的。东汉末期，气候才开始恶化。魏武帝曾经种橘于铜雀台，但因为气候已经变冷，其所种之橘有花无果，这喻示着新一轮的严寒天气的到来。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气候变化极不寻常。据气候史专家考证，从东汉末年至四、五世纪，气温平均下降了约2.5～3℃，较现在低1.5℃左右。有的学者甚至认为当时的年均温度比现在低约2～3℃。

除了以上考证外，这方面的史料记载也比较丰富，且所记录的时间、地点、特征等也比较明确。如黄初六年八月，曹丕率领水军从谯循进入淮水，到十月，临江观兵。“恰逢大寒，冰道广布，舟不得入江，于是返还。”[8]这是中国有记录的淮河的第一次冻结(谭其骧先生认为这是淮河的一条支流，而非主道)。《资治通鉴》载:刘宋明帝泰始三年(公元467年)初，天寒降大雪，“泅水冰合”。镇军将领张永率军北讨叛逆薛安都失利，“弃船而步走，士卒冻死者过半，手足断裂者也有什七八”。张永自己“足指亦堕”。梁武帝天监十四年，“是冬又甚寒，淮、泅之水尽冻”。在建筑淮水堰的军民当中“死者亦有什七八矣”。[9]由此可见，当时淮河流域的封冻并非罕见。另外那时的渤海也有封冻的记载。东晋成康咸帝二年，慕容皝准备征伐慕容仁，“臣下皆谏海道危阻，应择陆路”。皝曰:“旧海水无凌，自仁反以来，冻合者三矣。往日汉光武因滹沱之冰而成就大业，此天意欲吾乘之而克乎！吾意已决，有敢沮者立斩!乃率三军从昌黎践凌而进。”[10]可以想见，如果当时从昌黎海岸(今辽宁锦州)直到营口的渤海并未全部结冰，那么数万大军就无法跨海作战。渤海北部和西部的海岸线在1600多年之前比现在更长一些，由此我们可以推断那时冬天的确比现在冷得多。

再有，据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载，中国北方物候特征和作物的实际生长期比现在短15～28天。《种谷篇》载，三月初以及清明节桃花始开为中时，四月初枣生叶、桑花凋落为下时。由此可知桃花初花是农历三月，之后的一个月内，枣树开始长叶，相较于现在大约迟了一个月。另外，当时露天培育的石榴树只有裹住才能度过冬天，要不然会被冻死；而现在河南、山东等地区的石榴树在露天便可平安过冬。可见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气温确实比今天要低。

暴风雪和严寒对草原民族的影响可以说是毁灭性的。漠北草原是冬季高气压的中心，冬春时节狂风、大雪成灾为患。暴风极易造成孕畜流产和群畜走散。大雪过后，草场掩埋，伴随降温冷冻，牲畜觅食困难，瘦膘疫病，忍饥挨冻，幼畜死亡率增高，母畜常常流产，特别是老弱幼畜的死亡率较高。《后汉书》载：章帝建初元年，车师国的戊几校尉派部下往敦煌去迎取士兵的过冬寒服，遇大雪余丈。其中《袁安传》注引《汝南先贤传》记载，明帝永平年间某冬日，洛阳地区积雪丈余，县令出行，睹农家除雪而出，路有乞食者。《公孙瓒传》亦载：汉灵帝中平五年冬，公孙瓒在辽西与乌桓作战，频繁的雨雪，冻死的士兵十有五六，乌虏也饥寒潦困，败走柳城。大雪对草原牲畜越冬无疑是一个很大的威胁。纵然在今日，草原上的生灵对于“白灾”亦是难以抗御的。1977—1978年发生在内蒙古自治区的春季特大雪灾，就造成了惨重的损失。牲畜减少约310万头，那时整个蒙古草原的骆驼等大型牲畜的存量大约为806万头，羊类约2256万只。[11]据估计，此次雪灾至少造成了内蒙古自治区人民十分之一的生命财产损失。可以想见，在防灾、减灾手段和技术相当落后的古代，相同程度的雪灾无疑损失更大，牲畜甚至会全部死亡。据史书记载，汉宣帝本始三年冬季，匈奴单于率领部众攻打乌孙，不料却遭遇大雪，一日即深丈余，致人畜皆冻死，生还者不到什之一。另牧民死者什之三，畜产又什之五，虏大虚。公元前68年，饥荒紧接着到来，致使“民畜产死十之六七”。[12]假如气候出现异常变化，自然灾难频繁发生，游牧民族将无法继续在原居住地长久地生存下去，被迫向他处迁徙。民族迁移导致民族分布地域状况的改变，迁移而来的民族与当地民族产生摩擦，民族矛盾往往又会引发政治危机。可以说，六镇起义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这一点。

2.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气候变干

伴随气候冷热的变化，润湿状况也跟着发生改变。从5000年的气象史看，气候温和与寒冷之间交替变化与干湿状况之间的变化总体上相一致。[13]相对于其他历史时期，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降雨量总体而言是比较少的。一般来说，汉之后的历史分裂期气候大都是相对干燥的，且其中比较干旱的状况在 4—7世纪占主导地位。大约在公元100年时处于一个低值， 225年形成一个极高值。紧接着，总的降水量渐渐趋于减少并在360年左右又达到一个新值。极少的降雨量与古代陆上丝绸之路的萧条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联系[14]。对于河西走廊地区本来就十分脆弱的生态环境而言，雨量大幅度减少使得该地区更不适合人类居住。公元450年左右，中国的降水量出现一个新的高峰，之后便急转直下，至公元550年又跌入低谷。[15]

在历史上，冷暖的变化对自然环境的影响远逊于干湿状况的转变。历史上黄河流域气候变迁的主要问题不是冷暖，而是降水。当代地理科学认为，在半干旱、干旱地区，气候恶化可能导致荒漠扩展，在流动风沙的作用下，内流河湖逐渐干涸，水资源短缺的问题日益严重。而当气候变得温润时，荒漠便会收缩，草原植被复苏，水系和湖泊又恢复生机。东汉以来，因为气候变得越来越寒冷干燥，蒙古草原退化的速度和沙漠扩展的速率也随之加快。我国沙漠大多分布在北纬35～50度之间的西北和北部荒漠地区，而青藏高原的凸起，更加剧了其气候的干旱。游牧民族以粗放的群落型放牧为最主要的生产生活方式，这种天然放牧的形式对自然环境的依赖程度高，同时也就不可避免地具有了先天致命的脆弱性。伴随草原荒漠化现象的加剧，牲畜自身也会出现“春死、夏饱、秋肥、冬瘦”的状况。况且畜牧产品相较于粮食谷物不易保存，所以，游牧民族所从事的牧业经济对于多种自然灾害的应变能力和自我恢复能力与汉族从事的农耕经济相比是较低的。特别是频发的旱灾和雪灾，都会给游牧民族带来不小的打击。《后汉书·南匈奴传》记载，光武帝建武二十二年，草原连年发生旱蝗，放眼数千里内，草木全枯，人畜饥疫流行，死耗大半。到建武二十六年即公元50年，南匈奴的呼韩邪单于最终也无法支撑下去，只得向东汉俯首称臣，汉皇诏赐“河东米糯约计二万五千斛，牛、羊三万六千头，以赠给之”。多年的旱灾及其次生的蝗虫灾害，已让这个往日控弦30万，牛马无数，驰骋于广袤草原的北方民族不堪重负，昔日强盛的局面已一去不复返。随后北方蒙古草原又不断遭受旱蝗虫灾，东汉明帝建初元年，匈奴南部苦于蝗虫、饥荒，肃宗又廪给其穷人约三万余口。明帝章和三年，匈奴北部虏大乱，辅以饥荒，降者大都纷纷归与之。

三、历史气候变迁视野下的六镇起义

经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在魏晋南北朝这样一个大的时段内，气候的整体状况变得干和冷。这种气候影响下的草原游牧经济变得非常脆弱，由于对自然灾害的抵御能力降低，草原民族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资治通鉴·梁纪五》记载：“二月，柔然大饥。”虽然无法考证这次饥荒达到何种破坏程度，但不可否认正是北魏孝明帝正光四年(公元523年)初春柔然发生的大饥荒，给了柔然民族以沉重打击。

(一)干冷状况下的农业自然灾害频繁

从表1可见，在公元499—514年的15年间共发生了15次规模较大的水旱灾害。其中水灾3次，旱灾12次。天灾带来的饥荒和瘟疫威胁着当地人的生存，吞噬着他们的生命。连年发生的灾害使得北魏王朝的统治风雨飘摇。

表1　公元499—514年较大规模的水旱灾害

注：表1资料主要来自杜世铎主编的《北魏史》，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2002年版，第360页

从表2可知，自正光元年至正光五年，农作物在大雪、大旱的影响下受损，农业生产受到影响。连续的恶劣气候使正光三年成为灾年。这一无法回避的事实在正光四年柔然的突然进攻中显现出来。柔然这一北方游牧民族是拓跋王朝北部疆域长久以来的隐患，尽管在北魏的中后期双方关系有所缓和，但无论如何，当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无法满足时，暴力方式便会出现。在灾荒之年，柔然对农耕区域的抢夺

是生存的需要，怀荒镇居民向官府要求发放赈济粮也是为了生存。面对于景的阻挠，百姓揭竿而起，时势造英雄，破六韩拔陵领导了怀荒镇民的起义，之后，其他镇民也积极响应，组成了浩浩荡荡的农民起义军。尽管起义最终失败了，但自起义后，北魏王朝彻底走向了衰落。公元534年，孝武帝西奔长安，高欢立元善为东魏孝静帝，年底宇文泰毒杀孝武帝，立元宝炬为皇帝并与高欢相对抗，北魏自此分裂并走向灭亡。

(二)气候的耦合作用

六镇起义作为北魏历史上的大事件，无论是对其自身，还是对未来历史都具有深远影响。不可否认，起义的主要原因是政治经济社会等方面因素的综合，正如文章前面所述，但同时我们也不可忽视气候与各种社会因素所起到的耦合作用。魏晋南北朝的大时段内总体气候特征趋于干冷，这种干冷气候的持续，无论对畜牧业经济还是农耕业生产，都是不利的。当民众无法承受和不堪重负时，暴力方式将在所难免，并引起一系列政治、经济和社会的全方位变革。

四、结语

综上所述，北魏末期政治上混乱蜕化，显贵豪侈，守宰暴敛；经济上赋役沉重，民生凋敝；军事上则军中守将待遇骤降，作战能力下滑，这一切都昭示着北魏王朝走向衰落。正光四年(公元523年)，由于气候的突变，柔然与北魏同时发生饥荒。柔然的突然袭击，加剧了北魏北方镇民的压力。在索要赈粮无果的情况下，六镇被迫起义。正光五年(公元524年)，浩浩荡荡的六镇起义队伍在前仆后继的起义领袖率领下，沉重地打击了腐朽的北魏王朝。政治、经济、军事和气候诸多因素的耦合作用，导致了此次的六镇起义。而从气候变化的视角考察六镇起义的原因，则不失为一种有益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