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哲学与美学转换的契机与模型
2016-05-11劳承万
劳承万
中西哲学与美学转换的契机与模型
劳承万
[摘要]按照西方之本义与模式,中国既无哲学也无美学。此是前贤识见。欲求取中国既有哲学又有美学,则必须抛弃仿袭西方之路,另立哲学—美学模型,使之统辖西方学问,也开出中土学问。哲学是对宇宙人生之反思,因中西之反思方式、内容各异,故哲学形态也异。美学,西方是真善美分别说,中土是合一说,根盘在乐;中土论美重德不重色,更重人生艺术化/艺术人生化,中土曰艺术兴味,不称审美。此“合一说—人生艺术化”即是美学的根盘。寻找与把握住这本源,便是中国哲学(心性哲学)、中国美学(乐学)得以发生、发展的依据;若无此本源性根盘为依据,而大谈中国哲学、中国美学,则是十足的东施效颦与文化奴相。民族复兴全靠民族自信力:我们有五千年的连续文明,足可放弃仿袭之惰性,创造自己的辉煌。
[关键词]哲学美学模型转换
一、从钱穆之慧识命题:“中国人论美,在德不在色”谈起
钱穆(1895—1990)是卓越的史学家,由史入文、入哲,极得要领。钱氏之一生,是融通古今中外的一生,其大师之重量如重钧。其弟子余英时说:“(钱先生)希望更深入地在中国史上寻找中国不会亡的根据。钱先生以下80年的历史研究也可以说全是为此一念所驱使”(《一生为国故招魂》)。钱氏89岁(1983年)时,觉得有必要对一生的学术认识、体验,做一个全面性的衡量,便写了专著《现代中国学术论衡》16.7万字,涉及宗教、哲学、科学、心理学、史学、考古学、教育学、政治学、社会学、文学、艺术、音乐十二目,“粗就余所略窥于旧藉者,以见中西新旧有其异,亦有其同,仍可会通求之”(该书序言,北京三联书店)。钱氏说:“中国人论美,在德不在色”(第272页)。《诗》曰:“‘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其美不在目与口,乃在盼与笑,更在盼与笑者之心”(第271页);“西施之笑非不美,而颦则尤美,故东施效之。人生有笑有颦,有忧有乐”(第272页)。笑,是喜是乐;颦是忧是悲。二者皆发自内心,不过,颦比笑,更富情感蕴藏,更含内心神秘。东施效颦不效笑,亦颇见东施之法度,深知女性受人宠之秘诀。当今之“中国美学”云云,多是东施效颦式的中国美学,其实是东施效笑式的。故而钱氏之见,实一霹雳,足令当代效颦者猛醒、回头。
中土文化中有没有美学(äesthetica)?这牵涉一连串问题,首先是中国有无哲学的问题。
二、中土文化中有哲学(philosophy)吗
西方文化是造物塑型文化,中土文化是人生心性文化,彼此不相合。但中西之民皆人也,在人之所以为人的相类点上,也会有其对应相似处,此即普遍性—特殊性关系。因之,中西文化之比较,绝不能在彼此之特殊性上划等号,或直接移用,只有走寻求普遍性之路,再由此普遍性分别开出中西之异,才有可能。但由于普遍性并不抽象存在,西方物性贯通普遍性,中土由心性贯通普遍性,于是在普遍性—特殊性之间便有生命之错合或叠合处与理论分析之模糊处,这便成了理论大难题。
西方文化之整体性,是以真—善—美三分一体性来概括的。真,是科学/哲学;善,是宗教/道德;美,是美学/艺术(艺术哲学)。其根生于造物塑型底盘真—善—美的三个方面,由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而来,完善于康德的三大批判。把西方这种造物塑型理论,直接移用到中土心性文化中是否妥当?前辈有识之士早已作出了否定性的回答。那么,在中土文化中,是否有对峙于真—善—美(科学/哲学—宗教—美学)之三分相应学科?亦即中国是否有哲学—宗教—美学存在之可能性?若有,仿袭西方之路已被堵死,那么,它们又从何而出?这便是:“欲辨兄弟相(中西),惟寻父母缘”了,即先寻求中西二种文化发生的共通性,然后由其共通性分别开出中西两种不同的特殊性文化。因此,在方法论上说,那种直接从中西两种横向特殊性中仿袭互用,这是绝对行不通的。唯有溯源于一种能涵盖彼此两种特殊性之普遍性中,才能“曲成万物而不韪”。牟宗三把这种寻求普遍性建立共通模型之过程,叫做中西文化智慧在方向上的大转换。而确立了能够中西转换的共通模型,这是中西文化转化的契机。因此,“文化智慧方向大转换—寻求转换契机—建立共通模型”,则是中西文化转换的连贯有序之生命线,如图Ⅰ所示。
经上面契机转换后,中土相应学科形态由上面普遍性而来之特殊性,便呈现为图Ⅱ式。
在这里要强调的是:西方学科形态重于分,中土学科形态重于合(会通)。中土没有什么独立存在的宗教—哲学—美学(俗说文史哲不分家),亦即没有独立存在的“天地君亲师系统—心性哲学—人生—艺术”。相反,三者互为一体,统一于人生上,于诸子百家,宋明理学,则是以“心性哲学/人生哲学”为汇聚点的三个方面,故中土没有独立形态的宗教家—哲学家—美学家(艺术家)。中国之学是会通之学,重在“人与人相处,心与心相通”,而“物则重在分别,心则重在会通”,这是钱穆先生的一大卓识。求其相分,是纯知识的需要;明其相合,是做人的需要。故《中庸》曰:“尊德性而道问学”。①参见牟宗三《中西哲学之会通十四讲》、《现代中国学术论衡》、《晚学盲言》(上、下)等书。
中土“哲学”此名称之由来是:“在中国传统思想中,本没有‘哲学’一词。汉语‘哲学’一词是从日本引进的。1873年,日本学者西周在一本著作中首先用‘哲学’这两个汉字,来译philosophy一词,但他特别声明:‘我用来将它与东方的儒学相区别’。也就是说,这一翻译本身并非是要在东亚的传统中找到与西方‘爱智之学’类似的对应物,而是意识到了那个西方概念和可能的东方传统的对应物的区别。虽然中国人在1902年《新民丛报》(46—48〈1902〉193—146)的一篇文章中第一次将此译名用于中国思想传统”。[1]日人西周之意,并非指出中土亦有西方之哲学,而是用它来和儒学相区别。中国人则相反,把它类比成儒学。一念之差,使后来的中国学者将错就错,乃至形成今天名正言顺的局面:中国哲学。颇有讽刺意味的是,“适之晚年在台湾出席夏威夷召开之世界哲学会议,会中请中日印三国学人各介绍其本国之哲学。日印两国出席人,皆分别介绍。独适之演讲杜威哲学,于中国方面一字不提”(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序言)。难道胡适真的一点都不懂“中国哲学”么?非也。他1918年就出版了哄动学坛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得到蔡元培、梁启超的高度赞扬。胡适之所以在会上发言“中国方面一字不提”,其要旨恐怕是凿枘方圆不合之念使然。这正是表现了胡适的“严格主义”。
傅斯年(1896—1950)说:“世界上古往今来最以哲学著名者有三个民族:一、印度之亚利安人;二、希腊;三、德意志。这三个民族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在他的文化忽然极高的时候,他的语言还不失印度日耳曼系语言之早年之烦琐形质。思想既以文化提高了,而语言之原形犹在,语言又是和思想分不开的,于是乎繁丰的抽象思想,不知不觉地受他的语言支配,而一经自己感觉到这一层,遂为若干特殊语言的形质作玄学的解释了”。[2]他又说,“拿诸子名家理学各题目与希腊和西洋近代哲学各题目比,不相干者如此之多,相干者如此之少,则知汉土思想中原无严意的斐洛苏非(即philosophy)一科。‘中国哲学’一名词本是日本人的贱制品,明季译拉丁文之高贤不曾有此,后来直到严几道、马相伯先生兄弟亦不曾有此。”“那么,周、秦、汉诸子是些什么?答曰:他们是些方术家。”[3]
傅氏亦是一个大历史学家,在欧洲游学多年,对中西之学的差异比较,有相当的体验和研究,其说颇有参考价值。以上傅氏引文的观点,可归纳三个问题。1.语言·思想·哲学三者汇聚成一个东西,“动词分析到微茫,一个名词之语尾变化牵成溥论”,这便是西方玄思型的哲学。2.故真正的民族哲学是不能翻译的。“所谓希腊哲学,都是一往弥深的希腊话”,康德哲学是“一往弥深的德国话”,故哲学是语言的副产品。[4]3.“哲学”一词,中国历代贤者皆不取,我们今天何必“借来一个不相干的名词,加在些不相干的古代中国人们身上”呢?中国古代周、秦、汉诸子皆是些“方术家”。庄子《天下篇》曰:“道术为天下裂”,亦即“道术”也。
傅氏之说,在爱智说之外,另开出了语言说一路,西方哲学之发生便分明地呈现为图Ⅲ。其中A式侧重于主客体之认识关系,B式侧重于语言之玄思表达。其实两者是一个铜版的两面,是难以分离的。不过,A式是习俗的传统说法,B式转向人们陌生的语言论。若从B式出发,则更容易看出汉语绝无西方语言“动词分析到微茫,一个名词之语尾变化牵成溥论”的大问题。故在中国文化中,大谈什么西方人的语言学转向—语境—在不可言说处必须保持沉默等等,皆属效颦之举。
然而,这种认识错位的原因何在?笔者认为:一是习俗、习惯使然,中国学界从来就没有什么严格的语言概念分析,只有“差不多”先生;二是有些哲贤(牟宗三)不服气,故按事物之普遍性—特殊性的发生规律,先设立普遍性之哲学模型,然后再分派为特殊性的民族哲学。何谓普遍性之哲学模型?曰:对宇宙—自然—人生之反思是也。任何民族对此必有反思,所异者是其反思之方式和内容。西方哲学从智思逐物之方向反思,中国人从人生道德方向反思,因之各有不同的哲学,牟氏另一说法是:按《大乘起信论》之“一心开二门”也有同样的结果。一心,是自性清静心;二门,是指真如门和生灭门。西方先开出了生灭门(现象界),中国先出开了真如门(物自身界)。①参见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中国哲学的特质》、《中西哲学之会通十四讲》。以图Ⅳ示之。
在流行之文化观念中,有了图Ⅳ的呈现,中国哲学名称的流布无可怀疑了。中国哲学之称谓,若从历史流布轨迹看,实是图Ⅴ两个对列。牟宗三推翻C式,重立D式,由此可名正言顺地大谈“中国哲学”了。这不是仿制品,而是另起炉灶的新产物。
在这里也必须同时涉及钱穆对“中国哲学”的理解。钱曰:“哲学一名词,自西方传译而来。故余尝谓中国无哲学,但不得谓中国人无思想。西方哲学思想重在探讨真理,亦不得谓中国人不重真理。尤其如先秦诸子及宋明理学,近代国人率以哲学称之,亦不当厚非。惟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究有其大相异处,是亦不可不辨”。[5]钱氏的思路与牟宗三之设想基本一致,所异者是:钱氏把哲学模型分为思想—真理的格式,西人有之,中土亦有之,但又各具特殊性,故有中西哲学之差异也。总之,若按西方之原义,直接移到中国来,则“中国无哲学”。牟宗三和钱穆皆肯定中国有哲学,但又都重建了哲学内涵,而非西方之原义,此曰:凡树都各有本,凡水都各有其源。本源不乱,才是正道。
三、中土文化中有美学(äesthetica)吗
西方美学的概念应分两段说。鲍姆嘉通之前为一段,其后为一段。其前,是“美”的概念首次出场,柏拉图有“美的现象—美本身(美本体)”之二分法(见其《大斯庇亚斯篇》);亚里士多德则有造物塑型的四因说(形式因、材料因、动力因、目的因),把世界三分为真—善—美即由此而出。亚氏以建造房子为例,工程师按形式与目的之要求,动用木石材料,建成“真实存在物”(而非假);在建房过程中,工程师发挥知识能力、智慧建成了此房子,此曰“善”(而非恶);建成房子后,对房子形态的静观欣赏,便是“美”(而非丑)。故真—善—美(而非假—丑—恶)是造物塑型的一体化理论。康德在第三批判上卷的“心意机能”表中说:真(知性),其先验原理,是规律性(应用于自然界);善(理性),其先验原理是最后目的(应用于自由界);美(判断力),其先验原理是合目的性(应用于艺术界/规定的判断力则不止于此)。对此表之阐析,国内有人说:真,是合规律性;善,是合目的性;美,是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此说把康德原义弄得面目全非了,把合目的性错放在“善”的头上,把美叫做真与善的统一(其实,美只能与对立面之丑统一/真与假统一/善与恶统一。此与论者50年代之“客观性与社会性之统一”的错位统一是一路货)。后来,康德从范畴论至真善美三分结构,进行了重建与拓展,从亚氏十范畴中,选其四大范畴:质—量—关系—模态再三分之,把“真”演译成第一批判,把“善”演译成第二批判,把“美”和“目的”演译成第三批判(上册为“审美判断力批判”/下册为目的论判断力批判),并以下册的“目的论判断力”完成全部体系的建构。这是康德承接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美—美的现象—美的本体”观念的引伸。时至近代,另一发端是鲍姆嘉通所建立的美学学科。鲍氏的美学,是对峙于逻辑学的一门学科,曰:逻辑学是明晰的认识(数理推演机能),美学是模糊的认识(故又称感觉学)。二者皆为哲学所统辖,故又曰哲学中之美学,简称哲学美学。[6]鲍氏被誉为西方美学学科的创始人。时至黑格尔,他把西方之本体论—认识论统一于他的绝对理念的逻辑运行圆圈中。康德则把西方之本体论—认识论改造为物自身—现象二分法中,现象论对传统认识论之取代被誉为哥白尼革命;康德无情地抛弃了那个死寂的本体论。不管是康德还是黑格尔,对鲍氏之美学都进行了批判与改造,其特点有二。一、把美学融贯于其哲学体系中,消解了美学的独立性。黑格尔没有独立之美学,只有绝对理念在逻辑圆圈运行中的感性显现阶段;康德没有独立之美学,只有归属反省判断力的审美判断力。故欲理解二氏的美学到底是什么,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握好二氏之哲学体系才能说得清楚,靠寻章夺句是绝对不行的。二、二氏均扬弃了鲍氏美学的定义:“模糊的认识”(感觉学),离开哲学体系的美学,毫无意义,这正如在真—善—美一体结构中,离开真/善的美也毫无意义一样,起码对此孤立的美(美学)无从解说。物—精神构成对立面,才能统一在一起。由此看来,西方审美观念之发生契机与美学学科发展轨迹,不在连续的一条直线上,中间鲍氏有转折,如图Ⅵ所示。
图中第三环节,是对第一环节的真正承接(黑格尔的绝对理念启示于柏拉图理念论/康德之范畴论—三大批判—目的论皆来源于亚氏),但也吸取了第二环节逻辑—美学之对峙机能二象性。康德把判断力二分为规定的判断力(正/逻辑)与反省的判断力(负/美学),审美四契机即是有功利而生愉快,属正命题,归于逻辑;无功利而生愉快,属反命题,归于美学,其余三契机皆如此。黑格尔则把绝对理念全部圆圈逻辑化,当其处于感性显现阶段时,即为美学。由此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1.西方美学之正统是由柏拉图和亚氏发端的。那是一种造物塑型理论。美之观念亦由此而出。康德、黑格尔以自身之哲学体系囊括了它,使之成为“先验哲学之美学”与“绝对理念之美学”,皆曰:哲学之美学,若离开哲学体系去谈美学,那是孤立的无所依附的东西。
2.西方美学经由鲍姆嘉通的逻辑—美学对峙机能二象性,使西方美学的真面貌和心意机能〈正—反〉更准确地呈现出来:逻辑是正命题,美学是反命题。离开逻辑是无法说明美学的。正—反命题合成同一个事实的两面。
归纳以上两点,可图示为图Ⅶ。那么,中土文化中有“美学”可言么?中西审美观念有何不同?
先说审美观念问题。西方是真善美三分一体理论,由造物塑型体现出来。中土哲学并非造物塑型哲学,故没有真善美可说;中土哲学是人生道德之心性哲学,无所谓由对物之静态欣赏而来之审美观念(康德称之为自由美),而是由依附于道德心性而来之另一种审美观念,故钱穆说:“中国人论美,在德不在色”。中国人即使在看花之美,其底蕴也潜藏着道德心性的底色。黛玉葬花是爱情悲剧的象征;周敦颐《爱莲说》中不同的花,各代表中国不同的哲学精神。在中国文化中,花之美并不止是一种自由美,更主要的是道德美(依存美)。故钱氏之说“中国人论美,在德不在色”,实是卓识高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造型”(马克思),这大约是人类审美向度的共同性。这里的审美观念,在西方是对物之静观(欣赏),在中土则是一种艺术观念。在古代中土文化中从不用“审美”二字,用“美”字≠“审美”,章太炎曾说过一段极为精粹的话:“吾观日本之论文者,多以兴会神味为主,曾不论其雅俗。或取法泰西,上追希腊,以美之一字,横梗结噎于胸中,故其说若是耶也。彼论欧洲之文,则自可尔;而复持此以论汉文,吾汉人之不知文者,又取其言以相矜式,则未知汉文之所以为汉文也”。[7]章氏之论是。这“美”字,是西方真善美造物塑型之三位一体结构理论。中国人那爱美之心,不表示于“美”字上,更非“审美”上,而是表现为一种艺术兴味。因而本文的结论是:西方讲审美观念,中土则讲艺术兴味,日人讲兴会神味。前者,是造物塑型理论;后者,是道德心性体验。此处之分别极为吃紧,一旦差之毫厘,则失之千里了。
由上看来,“审美观念”一语之所由出,是有严格规定的,其母胎就是真善美的三分一体结构。康德的三大批判,则是探索与之对应的三类先验原理。中土文化之方向,不是走真善美三分一体结构的路。于此处,牟宗三有一个大卓识,他认为西方真善美三分理论,是一种哲理层面上的“分别说”,真有真相,善有善相,美有美相,这是一种哲学智慧。中土没有这种分别说的土壤和智慧,只有真善美“合一说”的另一种哲学智慧。扬弃分别说,取道合一说,这是智慧方向的大变动。牟氏认为只有合一说,才能把中国文化中的审美向度问题说清楚。那么,何谓合一说?牟氏取法有二:一是王龙溪的“四无”句:“无心之心则藏密,无意之意则应圆,无知之知则体寂,无物之物则用神”。这里的“无心之心—无意之意—无知之知—无物之物”(心—意—知—物),既是同一个区分不显明的东西,但又是一个向心为一之聚焦的东西;“藏密—应圆—体寂—用神”则是心性世界中一个极高的境界,超越真善美。对此,西方之真善美之分别说,难以进入其境地。二是佛教《槃若经》的“实相—相,所谓无相,即是如相”。此即“实相—无相—如相”一如也。实相=真如相。简单的说法是:分别说是真有真相,善有善相,美有美相;合一说则是真无真相,善无善相,美无美相,但又即真即善即美(以上观点皆引自《康德第三批判讲演录》第十四讲、第十五讲)。这种合一说的终极境界是什么?必曰:乐天知命的大境界,亦即乐之境界。从分别说到合一说,是哲学智慧方向的扭转:即由美转向乐。笔者认为,借鉴西方美学,最要者不是效颦,而是“依它起念”,作智慧方向的大变换,牟氏之说,实为一大卓识。
再看钱穆先生的理论:“西方人分宇宙大自然为真善美三项。哲学科学求真,宗教求其善,艺术求其美,故亦称美学。中国人不主分,不特立艺术美学一名目。但中国人并非不知美……中国人论美,在德不在色”。[8]钱氏之论可归为三个要点:一、西方有真善美之三分,中国人不主分;二、故中国人没有“艺术美学”一名词;三、中国人论美,在德不在色。第一、二点,与牟宗三的观点一致。钱穆先生由于对中西文化之大别有比较透彻的了悟,故其对真善美之西方语符也有较准确的把握。其曰:“西方哲学探求真善美,皆在外。如孟子言,则真善美三者同在己之一身一心(孟子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无待外求”。[9]又曰:“西方人言真善美,皆从外面着眼。中国人则一返之己性。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知属真理,好成道德,乐则艺术。若就此意言,科学在人生中,必进而为道德,尤进乃为艺术。此为中国人观念”。[10]上面之引文,说明了西方哲学所讲之真善美观念,全是外物着眼的,而中国人则由外返之内,从心性出发。由于中国人从心性出发,故真善美并无西方那种逐物的开创性,而是“知—好—乐”融成一体,这个一体不是物,而是一种人生艺术。这比牟宗三的合一说更具体,更有生命精神。故欲求美,或建构、阐释中国美学,也必须遵守人生艺术的根本原则,它是中国一切人文学科萌发的根盘。因而,合一说是构架子,人生艺术是其内核与精神。
由上看来,中土文化中没有真善美之三分一体结构,故没有纯然的对物之审美观念,因为没有这种纯然的审美观念,故没有什么美学可言。在中土文化中没有逻辑学,更无西方式的哲学,因之在两个子母包含的连续层次上,中土文化中都不可能有美学,更无西方式的审美观念(此是美学的基础)。
再说第二个问题,中土文化中有美学可言么?如果说,美学作为一门学科要在中土文化中占一席之地,这与中国哲学从无到有所走的路应该是一样的。那么,中国美学(“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应该走哪一条路?一、仿袭之路绝对是死胡同。二、另辟溪径怎样辟法,这是关键。
牟宗三先生为此事颇花脑汁,他翻译了康德第三批判之后,又连续对第三批判之美学问题作了近30余万字的《康德第三批判美学讲演录》(分两次讲),后又作了近六万字的第三批判译者序言,曰“关于审美判断之超越原则之商榷”。于序言中,牟氏正式对真—善—美的分别说进行了商榷,提出在中土文化中,必须扭转分别说为合一说,此合一说之根盘,就是孔子之“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三联式(兴诗—立礼—成乐)。诗是进入此至高境界之发端处;礼是立稳于此至高境界的柱石;乐是此至高境界的圆融。诗是艺术,礼也是艺术,乐更是艺术,但并非审美。笔者曾在《中国古代美学(乐学)形态论》一书中,称这种境界为乐学境界。故中国只有亘古久远传统的乐学(乐论),而无西方之美学。牟氏合一说的最大卓识、贡献,是给我们指出了另一条路,曰中西哲学智慧之大变换。钱穆先生扬弃西方真善美之三分说,而主“中国人主合不主分”之说,此亦可谓合一说。但对合一说的论述,牟、钱各具理由与特性。笔者以为,钱氏之说,更为合乎历史真实与中国文化特质。
1.农业社会:天地人一体的大生命环境—人生艺术之最高境界。
“中国人自古以农立国,常与天地大自然之生命体相接触,而人类生命亦寄存在此大生命中。故此一人生艺术最高境界,惟中国人可以不言而喻。心知其意,乃不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而心与之一,此所谓乐天知命,安天唯命,是即中国人一种艺术精神”。[11]此等人生境界,是一切艺术境界之冠绝者。
西方之艺术(或审美),是离开人生之外另寻的娱乐,而非人生本身存在的自我之乐。中国所谓艺术,其冠绝者,并非个体创作的文艺作品,而是跳动着生命血气的人生。钱氏见出了这种大生命的艺术—“天地大自然中演化出人生,可谓亦天地大自然—艺术”—“人生本体即是一乐”。此可曰:人生的大艺术,比个体的艺术创作,要高超得不可比拟。故,凡离开人生本身而另求之快乐、艺术、审美,皆非真快乐、真艺术、真审美。于此,钱氏把中国人的快乐—艺术(审美)推向至高至绝的地位。钱氏有著名的说法:中国人之人生,在道家看来,人生即艺术也;在儒家看来,艺术即人生也。前者曰:人生艺术化;后者曰:艺术人生化。其含义与气势,何等开阔与圆融。
中国历史上的一大公案,是“孔颜乐处”,周敦颐启教二程入门,即是孔颜乐处,得此者即为大哲、大家,它开一代新的思想潮流。何谓孔颜乐处?《论语》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述而》)。这是孔子人生之乐。“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雍也》)。“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雍也》)。这便是颜子人生之乐。一句话,孔颜乐处,就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也。这是中国农业社会乐天知命的伟大人生,也是中土文化中以仁心德性养身的不朽人生。此等人生,充满自足自乐的兴味,故它是生命之奋发,是生命的艺术。钱氏称“此乃中国艺术人生之最高境界”。在钱氏的识见中,艺术有两大类:一是艺术人生,即生命之第一等艺术;二是由人生所创造出来的第二等艺术,诗歌、小说、音乐、绘画。前者可曰广义艺术,后者是狭义艺术。艺术(快乐),一旦由感性体验推向人生本体大生命之存在方式,便把中土文化提高到至上地位,而显出西方真善美三分文化的狭陋。
2.西方是科学文化,艺术(审美)由外作;中土是艺术文化,艺术(审美)由内发。
“西方艺术其用意仍在外,仍有求取,仍有争,乃成立一专门职业。中国人之礼乐,礼即兼宾主人我,融人生为一体,而乐亦在其中。礼乐即艺术,即道义,亦是人生……而艺术则更超道义而上之。故中国艺术不仅在心情、娱乐上,更要在德性修养上”,“德与仁乃人性,即人生艺术所本”。[12]钱氏这种中西艺术区分极有意义,也极有启发。西方之科学文化,必是外求,成一职业,成就科学,艺术是附丽品;中土文化是艺术文化,讲礼乐,讲道义,成就人生与艺术,科学则次之。礼是兼融宾主我你为一体之乐(艺术);乐是人心对礼的一种感受(艺术);道义亦是一种艺术,人生亦是一种艺术。何以故?就在于道义是践行内心德性,重在人的德性修养上。钱氏之乐论(艺术论),即是图Ⅷ三联式。
综合牟、钱之论而言之,牟论高而玄(中西智慧方向大转换),扬弃真善美之分别说,坐实于真善美之合一说(兴诗—立礼—成乐);钱论则在生命与艺术之间有一根相互贯通、相互生辉的红线,可触可摸。牟、钱之论可作为中国美学存在的共同模型,于其下可生发出中西不同的艺术(审美)观念链:
归根结底,西方之美学,是科学文化、造物塑型观念的产物;中国之乐学,是艺术文化、德性仁心之产物。前者重色,后者重德。故康德第三批判的伟大识见,是依存美中的超越产物——“美是道德的象征”。此论对当今中国学人实是一番神话,康德当年的用心,是沟通西学与中国心性哲学的关系。
中国美学,唯有重建了“合一说/人生艺术说”之文化模型,才可言说,依西方思路走不通,但必须转换为乐学,而非美学。若要勉强揪着“中国美学”之称呼不放,那则绝非西方的仿袭物,而是牟氏指称的兴诗—立礼—成乐之大境界;又是钱氏所指称的艺术人生—道德心性之艺术境界,此曰“乐学”。但如果按习俗称呼法,曰“中国美学”也无不可,但此绝非那个aesthetics。
中国学界当今所流行的中国美学,是没有经过任何智慧转换的绝对仿制品,其特点是,把凡属“感性—艺术—自由—境界”之相关东西一律统入美学,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混乱学问。流行的讽刺口号是“西方美学在中国”,这恐怕都是过誉的称呼了。从上文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西方美学的两个最根本的特征,当今之中国美学论者,根本就不挨边。首先是对哲学体系中的美学(哲学美学)之把握有失盲处,美学如果失去哲学体系的依托,那只是一些杂乱不堪的东西。“哲学—美学”原本是一个连续系统,但论者却寻找一些与美相关的似是而非的散句,人工地串联在一起,例如,对孔子、孟子、荀子、朱子、阳明等人之学说,根本就缺乏对其体系性的研究,只寻章夺句,卡片串联,这便是《中国美学史》吗?即使是经过“合一说/人生艺术说”转换之后的研究,也仍须把其所依托之学说体系弄清楚了才能有合理的分析。其次,西方美学之创始人鲍姆嘉通已分明地提出了逻辑—美学相对峙的机能二象性,康德承之以“规定的判断力(逻辑/正命题)—反省的判断力(美学/反命题)”,黑格尔贯之以“绝对理念之逻辑圆圈运演”,其运演之感性阶段即美学。这是西方美学极为重要的规定,英国大数学家怀特海就这样分明地界定:“这种事物体系(即科学研究的客观对象体系),包含着逻辑推理的谐和与审美学成就的谐和;逻辑谐和在宇宙中作为一种可变易的必然性而存在的,但审美的谐和则在宇宙间作为一种生动的理想而存在着,并把宇宙走向更细腻更微妙的事物所经历的残缺过程融入起来”。[13]在宇宙发展历史中,西方之逻辑与美学各有分工,各有谐和方式:逻辑,谐合必然性;美学,谐合生动的理想与弥合发展中的残缺过程。最后二者在谐和中融成一体世界,此曰科学世界。当今之中国美学论者,根本就没有对峙于美学的逻辑意识,这是一大盲点。因为中土文化中根本就没有逻辑(logic),那么,与之对峙之美学又从何而来?但许多论者却茫然而无所知。顺便说一句,有的论者把康德审美四契机中的“逻辑—美学”正反命题的机能二象性,曲说为一种悖论,似欠当。悖论,是同一理论推演之反向性;机能二象性,是不同机能导致不同的命题。
四、建构或阐释转换后之中国美学的两个相关问题
1.践形之学(道成肉身)。
西方学问沿着事物发生之因果律,依托数学·逻辑之运演,成就知识与科学,达乎造物塑型目的。
古代中土学问的目标则重在“人与人相处,心与心相通”,即如何做人、如何塑造人格的大学问(钱穆)。每一个人都必须完成在天人合一中自身的职责,那就是安身立命。安身问题不解决,即无法立命。钱穆在这个问题上有卓识:中国人的一切学问都是“及乎身而止”,即知此身之重要了。
身,既是个体的生命存在,是族类、祖宗生命的传承,也是传统文化的传承。在《大学》之三纲八目中,就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涵括前行的四个环节,下开齐治平三大环节,足见其分量之重。又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为本”是一个重大命题。中土文化的光辉由此而发,文化之汇聚由此而得。这是民族生命与文化的载体。
儒家经典《孝经》“开宗明义”章即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夫孝,始可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身是列祖列宗之生命链条,故唯有立身,才能行道、事亲、事君。从孝之始到孝之终,都是立身的问题,它是中国文化运转的轴心。《易传》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此是伏牺作八卦的根本原则。“道成肉身”之大原则,也由此而来。
季羡林说:“美学这个词几是舶来品,美学这个词英文是aesthetics,是从希腊文来的,是讲感官,与外界接触得到的美感。感官有眼、耳、鼻、舌、身等五官。西方美学在五官里边只讲两官:一官指眼睛,看雕塑,看绘画,讲美学是用眼睛看的。另一官指耳朵,听的是音乐。五官只讲两官,光讲眼睛和耳朵,光讲美术和音乐。中国人的美,跟西方人不一样”。我们的美学,“要把眼、耳、鼻、舌、身所感受到的美都纳入美学框架,把心理和生理所感受的美冶于一炉,建构成一个新体系”。[14]此段话把五官感受到的美都纳入美学框架,最值得注意者是身;把心理和生理感受到美冶于一炉。季氏之建构法,是依西方感觉学之原义推演出来的,没有什么转换。但他认为要将生理心理融合起来,要全部五官汇聚起来,却是一大卓识。经过转换后的中国美学问题,也必须走身—心(生理能—心理能)双向贯通融合的路。否则,会失去中土文化的特质,失去人格,不知如何做人。
荀子《正名》篇说:“心平愉则色不及佣而可以养目,声不及佣而可以养耳,蔬食菜羹而可以养口,粗布之衣、粗紃之履而可以养体,局空、芦帘、葭藁蓐、敝机筵而可以养形。故无万物之美而可以养乐,无势利之位而可以养名。如是而加天下焉,其为天下多,其私乐少矣。夫是之谓重己役物”。在这里,荀子继孟子之践形论,提出了“重己役物”之诸多养人问题:“养目—养耳—养口—养体—养形—养乐—养名”(简称七养)。前四项可谓养五官,后三项可谓养性灵。其中,最值得注意者是:“故无万物之美而可以养乐”。足见在中国文化中,乐比美重要得多。荀子之“七养”,其实是身—心之养,此对中国美学是极为重要的项目(西方美学只养耳、养目,它不是一种生命的学问)。其所以重要,就在于中国文化是生命的文化,中国美学也必然是一种生命的美学。宋儒程伊川也说:古人“有文采以养其目,声音以养其耳,威仪(礼)以养其四体,歌舞以养其血气,义理以养其心”。[15]这是古人养心存性之路,否则难以成才,也难以做人。《尚书·尧典》之诗学纲领曰:“帝曰‘蘷!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粟,刚而无虐,简而无傲(A)。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B)。蘷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C)”。A点是培养一种刚柔和合的性格,此可谓“养心—养性”,如何做人。B点,是诗与歌之协合成为节奏韵律,此可谓养血气,养心神(“神人以和”是一种天人合一观)。而C点则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亦谓养血气,养四体。故中国的文学艺术,与其心性哲学贯通一气,通过践形之磨炼,达乎“道成肉身”。此是中国美学的基础,亦是其追求的至高境界。
2.中国美学纲目形态之结构方式。
中西哲学与美学,在组织结构方式上完全不同,西方是逻辑体系,中国是纲目形态。逻辑(logic)发端于logoc,以数学为推演之基础,属线性追求;而纲目发端于“一阴一阳之谓道”的道,以德性仁心为总纲,仁义礼智为其目,逐级逐层展开为网状。直观地说,前者是逐物文化使然;后者是心性文化使然。20世纪80年代初,王元化在广州召开的全国高校文艺理论研讨会发言中就严肃指出:西方美学是逻辑体系,以黑格尔《美学》为象征;中国美学(或文论)是纲目形态,以《文心雕龙》为象征。[16]这个区分,可谓近世中西文化撞击中的一声霹雳,惊醒了几代人。刘勰《文心雕龙》的纲目体系,在《序志》篇即说得十分清楚明白:“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上篇以上,纲领明矣。……下篇以下,毛目显矣”。所谓“纲领明—毛目显”,即纲目体系也。其纲实为三大项:“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后三项是文。《原道》即说:“道沿圣而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此是指文如何产生;“圣因文而明道”,是指文之读解。这是一个互逆往返过程,构成完满自足系统。道是中国文化发生的总源头,离开此道,则非中国文化也;圣是传道者,文是道通过圣者而创作出来的。圣者创作文,一方面是传道,另一方面又要依从创作原则必须“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故道—圣—文系统是一个极其尊严的哲学—美学系统。若简单划分,道—圣属哲学系统,圣—文属美学(文学)系统。一切贤者都公认刘勰这个道—圣—文系统是中国文化中最为严格、完善的系统,它是中国一切学科的范式。离开此范式的言说,多是杂乱不堪的东西。
钱穆1971年在《中国文化精神》讲演录中,有一超越时贤的卓识:“西方文化中的名目多得很,讲哲学思想,尽有许多名目。而在中国,就没有这许多。道理只是一个,一阴一阳之谓道,宇宙人生尽在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个人在内,群众社会在内”。他解释道:“正是在此一阴一阳中之全体活动,并不是偏阴或偏阳,也不是既不要阴,也不要阳,而在其交界中间处来求中国所谓‘中道’(中庸之道)……不能有了这一面,不要那一面,要两面调和都存在,不能由这一面取消那一面。中国人这个道理,既简单又清楚”。[17]这便是道文化的精粹。它是生生不息的“兼两而为一”的天下大道,它把对立之二元性,合成一个互补互渗的生命体,既能自满自足,又能生生不息,演化千年万年。西方笛卡尔的《解析几何》则取“点—线—面—体”以数学说形之方式进入宇宙的大秘密,点是世界构成的开端;点的运动成线,线的运动成面,面的旋转则成体,此是世界构成的基本方式。在解析几何(以数说形)中,这个点,就是本体论;这个体就是宇宙论。其“自然神论—上帝存在—灵魂不死”等等,全由几何·数学来推演证明。[18]这类微茫之数学—逻辑推演,即线性无穷追逐,产生了许多分枝分叉的西方道理,令人应接不暇,此绝异于中国人的“一个道理”(阴阳之道)。由此足见钱穆先生之卓识,远在一大群哲者贤士之上。不管是建构或阐释中国美学,若不懂中西之大别,一为逻辑体系,道理有诸多名目;一为纲目形态,道理只一个“阴阳之道”,那必是一笔糊涂账。
中国文化之目的,是人之安身立命,“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展开之组织结构方式,是纲目形态。中国美学(乐学),也绝不能离开这两个基本原则。中国人的人生格言是:乐天知命—知足常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儒—佛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儒主乐,佛(槃若经)主苦,于苦中求涅槃之乐;道主天人之乐(天乐),中国文化一旦离开乐则难以畅说了。从古经《乐记》之后,经司马迁的《乐论》,此后几乎每个朝代都涌现《乐论》之作,蔚为壮观。中国文化之纲目形态,集中于道(道德)、仁义及其布局上,离开道德—仁义之总纲,一切的布局(目)将是无所依归的。
五、结语与问题
1902年梁启超(1873—1929)在中西文化的撞击中,便写了长达十余万字的论文《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的高档文章,在此文之总序中,开卷即对何谓“学术”给出了极为尊严而又恰当的评价:“学术思想之在一国,犹人之有精神也,而政事、法律、风俗及历史上种种之现象,则其形质也。故欲觇其国文野强弱程度如何,必于学术思想焉求之”。[19]梁氏对学术的定义有三个层次。一、是学术者,犹人之精神也。二、学术居于政事、法律、风俗、种种历史现象之上,离开学术的诸多形质皆是卑劣的形质。三、一个国家的文明/野蛮程度以及强弱程度,均由学术可以看出。这是令人战慄的告诫,颇值得我们反省与检索近百年来仿袭西方的历史。
1930年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作为清华丛书出版,有两个审查报告人。一是金岳霖,一是陈寅恪。两人都揭开了普泛的弊病与提出了中西文化撞击中的永恒主题:目下一般论著皆如下套式,“西方××学在中国”(金),“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陈)。当今的美学、文艺学、语法学、中国历史/中国文学史等等,均被前者言中了。陈氏之说也正好切中了“西方××在中国”的要害。中华民族立足于世界亘古久远,其文明长达五千余年,其特质不就是这个民族强大生命力之由来么?我们当今之学术,“忘了本来民族之地位”,何以见天地,何以慰祖宗?季羡林先生活了98岁,在其晚年写了一篇长达数万言的学术总结,对当代学界的现状作出了深刻批评,其曰:“汉语语法学必须改弦更张,中国通史、中国文学史必须重写,中国文艺学必须使用中国固有的术语,采用同西方不同的判断方法,中国美学必须根本‘转型’”。[20]这五门学科几乎占了中国当代人文学科的半壁江山,其要害在何处?我们面临的艰难课题是什么?我们皱眉思考过没有?
1918年蔡元培在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序言便提出了中西文化撞击中如图Ⅹ的三个文化命题。其中,B式之西方命题是最完备的,其材料丰富确凿,其形式(观念系统)具有繁丰体系。A式之中土命题,除了材料错漏外,最大问题是无形式(无哲学观念系统),因而胡著的杂交方式(中土材料—西方形式)便应势而出。1930年出版的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也是如出一辙的杂交方式。从此之后,中国学界的杂交方式,四向流溢,久而久之便取得了合法地位。笔者认为,对近百年来西方文化撞击中的三大文化命题之处理方法应该是:B式是别人的事,只供借鉴而已;C式之杂交法,是一条死胡同;唯有死心踏地坐实A式,用几代人或几十代乃至百代人的骨力血气去深耕细作,同时适当借鉴B式之构架系统,有朝一日,“中土材料—中土形式”之花便会灿烂盛开,应合着那“红杏一枝出墙来”的局面,即可确证伟大民族春天的到来。因而笔者断言:A式之中土命题便是今后几代人或几十代人的永恒主题。紧记这个文化命题,我们才会有学术,有生命,有灵魂,才能承传民族几千年文明的特质。
[参考文献]
[1]张汝伦编:《张东荪文选》,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编者序言。
[2][3][4]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北京:中国画报出版社,2010年,第94、95-96、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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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德]鲍姆嘉通:《美学》,简明等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
[7]章太炎:《国学的精要》,北京:中国画报出版社,2010年,第225-226页。
[13][英]怀特海:《科学与近代世界》,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9页。
[14][20]季羡林:《中国精神·中国人》,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3年,第102-103、14页。
[15]《二程遗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8页。
[16]王元化:《文学沉思录》,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4-7页。
[17]钱穆:《中国文化精神》,北京:九洲出版社,2012年,第147、142-143页。
[18][英]罗素:《西方哲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61-65页。
[19]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第2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4年,第561页。
责任编辑:陶原珂
作者简介劳承万,广东岭南师范学院“康德—牟宗三”研究所教授,广州大学兼职教授(广东湛江,524048)。
〔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6)01-014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