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卦的名称概念与数字卦中的易学思维
2016-05-10贾连翔
贾连翔
(清华大学 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北京 100084)
新出土文献研究
数字卦的名称概念与数字卦中的易学思维
贾连翔
(清华大学 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北京 100084)
摘要:数字卦的记录形式是由一组数字纵向排列而成,属于古代筮占的一套记录符号,具有实占数字和卦画图形双重属性。数字卦代表了古代筮占的早期阶段,三《易》是筮占逐步走向学术的代表性成果,是筮占大范畴中的三条特殊支干。与《周易》中所蕴含的易学思维相参照,西周陶拍上已发现了覆卦的思维,两周之际的鼎卦戈上则出现了数字卦与单纯卦画并存的现象,再下延至战国时期上博简《周易》卦画、卦名、爻题和卦爻辞的齐备,在出土材料中我们大致能够勾勒出易学体系渐趋完善的过程。
关键词:数字卦;易学思维;鼎卦戈;西周陶拍
学界对于数字卦的认知经历了一个较长的过程。最早出现的这类材料可以追溯到北宋徽宗时期的重和戊戌年(公元1118年),时于安州安陆郡孝感县出土了著名的“安州六器”,其中一件中方鼎在铭文末尾记有两组六爻卦文,长期以来曾被释为“赫赫”“十八大夫”等令人费解的“奇字”[1]181,直至1932年,郭沫若先生又将这两个奇字认作“中之族徽”[2]16。真正带有启发意义的研究是在20世纪60年代,李学勤、唐兰先生先后发表文章论及了相关材料,李先生指出安阳四盘磨的一版胛骨刻辞与中方鼎末铭有相关性,同时从张家坡的一版卜骨上的数字联想到了《周易》的九六之数[3]。唐先生则系统地搜集了甲骨、金文中的同类材料,准确地将这些奇字释为一、五、六、七、八等数字[4]。突破性的认知要到1978年,该年初在湖北江陵天星观1号墓首次发现了战国卜筮祭祷简中的卦文内容[5] [6],同年末召开的第一届古文字会议上,张政烺先生根据《周易·系辞》大衍之数章的记载,按照奇数为阳、偶数为阴的原则,将甲骨、金文中的相关材料转写为《周易》的卦画,将其引入了易学研究的范畴[7]。此后,学界对于这一问题愈加关注,此类材料也日益丰富,它们或被命名为“易卦”“卦画”“易卦符号文字”“筮数”“筮卦”“筮数易卦”以及“数字卦”等[8]。目前,“数字卦”已基本成为学界对此的通称,本文也采用这一名称。
2014年清华简《筮法》篇的发表,为数字卦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资料,这是一部十分完整的战国时期楚地的筮占专书,详细记述了筮占理论和方法,并且列举了许多数字卦作为筮例,使我们首次对数字卦有了系统的认识。以此为契机,我们对目前所能见到的出土数字卦材料进行了全面的辑录和整理,并对数字卦的研究状况进行了分析和总结[9],在此基础上,我们试对其名称概念作进一步的明确。我们认为所谓数字卦是指,出土材料中的由一组数字纵向排列形成的卦文,属于古代筮占活动中的一套以数字记录的符号,它既具有实占数字的属性,又具有卦画图形的属性。它是以一个数字记录一爻为特点[10]195-196,从已知材料中共发现有四种卦例构成形式:第一种是以三爻卦构成一例,比较常见,如《殷周金文集成》05161号父戊方卣上所刻“六六六”、美国纽约赛克勒氏所藏八五一鼎、八一六盘[11]267、717;第二种是以四爻卦构成一例,十分罕见,如《甲骨文合集》第29074片所倒刻“六七七六”;第三种是以六爻卦构成一例,如殷墟四盘磨卜骨所刻三个卦例[12][13]、苗圃北地M80出土磨石上所刻六个卦例[14][15];第四种则是以左右两列六爻卦,或者可以视为四个三爻卦构成一例,这是根据清华简《筮法》的记载得到的新认知[16]75,新蔡葛陵1号墓、天星观1号墓以及包山2号墓所出战国卜筮祭祷简中的卦文均属于这种情况。
我们曾讨论过,数字卦材料在用数体系上有“一系”和“七系”之分[17],这是它在表现形式上的区别,也是基于对数字卦材料本身的分析,这种结论还只是一种暂时性的统计学的结论,它会随着统计样本材料的逐渐丰富也相应变化。目前所得结论虽然暂时解决了数字卦的分类问题,但也随之带来了新的、更进一步问题。传统观点认为三《易》之中《连山》《归藏》以七、八为占,《周易》以九、六为占,这与我们所见到的数字卦特点难以相对应。对于这一问题,邢文先生曾分析可能是因为数字卦的筮法并不在传统三《易》的范围内,或是因数字卦的筮法反映了三《易》筮法的原始状况并延续了下来,又或是因为数字卦自身本就是不成系统的筮占结果[8]。这些原因都是将数字卦与形成系统的、成熟的三《易》相参照而提出的,在研究思路上给人以启示。
研究数字卦,一方面要对它自身的特点进行分析和总结,另一方面要将它与传统的三《易》进行对比,分析其中的异同。必须指出的是,数字卦与三《易》并不是一对可以相等同的概念,我们认为数字卦代表了古代筮占的早期阶段,其内容的覆盖面几乎等同于筮占这样一个大范畴,而三《易》是筮占逐步走向学术的代表性成果,是筮占大范畴中的三条特殊支干。因此,从卦文上看,三《易》卦文的内容数字卦是都能涵盖的,而数字卦的内容三《易》却不能完全涵盖。我们之所以将单纯的卦画从数字卦的概念中分离出来,是因为我们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卦画所代表的三《易》有一种指向明确、井然有序的、成熟的发展脉络,甚至可以说,它们是数字卦的精华,逐渐成为了筮占的参考坐标,它们来源于数字卦又作用于数字卦。三《易》中我们能够全面了解的主要是《周易》*我们对古书中所载的三《易》了解程度相差很大,要言之:《连山》或称夏易,业已亡佚,东晋干宝称今本《说卦》第五章有《连山》遗说,近人金景芳先生也有相同观点,见金景芳著《〈周易·系辞传〉新编详解》,辽海出版社,第185-187页。文献所见《归藏》则实际包括了时代不同的两种古书,一是《周礼》中所称三易之一的《归藏》,或称殷易,与其性质相近的是《礼记·运礼》中记载的孔子所称的《坤乾》,是可观殷道之书,其具体内容已不可知;另一种是后世流传的《归藏》,即辑本《归藏》,它的内容合于王家台秦简古书,或与汲冢所出《易爻阴阳卦》等相关,应是流传于战国时期的一种筮书,参见李尚信:《读王家台秦墓竹简“易占”札记》,《周易研究》,2008年第2期。与《周易》相比,我们对《连山》《归藏》内容的了解可谓所知甚少,尤其是《归藏》易尚存在前后两书混用一名的情况,更应区别看待。,从形式上看,其完整的内容包括卦画、卦名、卦序、爻题以及卦爻辞,我们所说的易学思维就是这其中所反映的思想观念。在已知的数字卦材料中确实存在与之密切相关的例子。
其一是数字卦材料中有近似卦画、卦名和卦爻辞的内容出现。近年,董珊先生发表了一件昼锦堂收藏的鼎卦戈,虽非发掘品,但其器、铭均不伪[18]68-88。从形制看,此戈上刃基本平直,胡部较宽,时代大致在两周之际。按董先生所释,上铸铭文曰:
一六一一一六。
曰:鼎止(趾)真(颠);
鼎黄耳,奠止(趾)。
其二是数字卦中曾出现有关覆卦的例子,见于陕西长安县西仁村西周窑址采集获得的两件陶拍,编号为采集:2的陶拍上刻有:
八八六八一八。
八一六六六六。
一一六一一一。
一一一六一一。
转写为《周易》卦爻是师、比、小畜、履四卦,是今本《周易》的第七、八、九、十卦。编号为采集:1的陶拍上刻有:
六一六一六一。
一六一六一六。
转写为《周易》卦爻则为既济、未济二卦,是今本《周易》的第六十三、六十四卦。李学勤先生曾指出它们具有“互覆”的关系,且与今本《周易》的卦序相合,如果说是实际占筮所得,几率就太小了,揣想“八八六八一八”是实占结果,其余是依《周易》续配,这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占筮行为,是易学思维的表现[19]237。邢文先生也提到,陶拍上的数字卦应当是时人出于某种目的,转录了与今本《周易》内容相关的材料[8]。如果按照我们总结的原则来看,第一件陶拍的后二卦,与第二件陶拍上的卦例都只用“一”和“六”,这种特征是符合单纯卦画的特点的,应只是阴阳爻符号,认为它们是“已有一定发展的易学”是十分合理的。第一件陶拍的前两卦用数有一、六、八三种,认为是实占筮例更为可信,其后根据《周易》又续配了小畜、履两卦,这也可理解为数字卦与卦画并存的例子。
上述材料虽然相对孤立,但都为数字卦与易学的关系提供了重要线索。从战国时期的上博简《周易》卦画、卦名、爻题和卦爻辞的齐备,到两周之际鼎卦戈上的卦画、卦爻辞,再上溯到西周陶拍上的覆卦思维,从出土材料中我们大致能够勾勒出易学体系渐趋完善的过程。可以看出,时间越早,数字卦与易学的界限越模糊,这也正能反映易学从以数字卦为代表的筮占中逐渐脱胎的状况。
另外还要思考的是,上述这三件器物所用的都是“一系”数字卦,易学中的卦画符号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同于“一系”数字卦的形式,可见这一系的数字卦与易学关系更为密切。这一猜想是否正确,只能期待以后更多的材料出现来加以验证了。
附记:本文写作曾得到李学勤先生悉心指导,文中将鼎卦戈与西周陶拍综合起来考察即是李先生给笔者提出的命题,笔者学力尚浅,未能将其讨论深刻。附记于此,以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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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杰)
中图分类号:K877.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3828(2016)01-0101-03
作者简介:贾连翔(1983年-),男,辽宁大连人,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博士后,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出土文献、先秦史研究。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清华简《系年》与古史新探”(10&ZD091)、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八批特别资助(2015T80068)、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58批面上资助(2015M580079)阶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0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