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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关令》与汉初之政治地理建构

2016-05-10梁万斌河南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开封475001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2期

梁万斌(河南大学 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开封 475001)



《津关令》与汉初之政治地理建构

梁万斌
(河南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开封475001)

【摘要】政治地理学在西方学界日益成为一门显学,在中国则方兴未艾。汉代政区的复原研究,为进一步探讨汉代的政治地理奠定了基础,但由于文献记载的阙如,这一工作始终未有进展。湖北江陵张家山汉墓出土的大批竹简的整理完成,为这一工作的推进提供了重要的史料依据,尤其是其中的《津关令》。由于是汉廷实施地域控制的产物,《津关令》集中反映了汉初政治地理的诸多面相。本文依据《津关令》,结合传世文献的记载,复原了汉初帝国东西部之间的关、津、塞,确定了汉初关中与关外的地域界线。在此基础上,进而复原了汉初由“关中核心区”、“关外直辖地”和“关外王国”所组成的圈层型政治地理建构。在汉与诸侯“共天下”的形势之下,汉廷建都关中,欲以关中制御关东。为此,不仅在帝国东西部之间设有关、津,而且利用其间的山河险阻构筑了一道自南向北的塞,由此将帝国的疆域分为区别对待的“关中核心区”、“关外直辖地”和“关外王国”,以之为依托,层层实施朝廷的地域控制措施,确立了一种特定政治形势下的帝国秩序。

【关键词】汉初《津关令》政治地理

按照史籍记载,贾谊和晁错都曾提到汉初帝国东西部之间建有“备山东诸侯”的关和塞,①参见《汉书》卷四九《爰盎晁错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296页;贾谊撰,阎振益、钟夏校注:《新书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13页。但对其具体的情况则并不清楚。“关东”和“关西”或“关中”和“关外”或“山东”和“山西”是战国秦汉时期的两个重要地域。许多学者曾撰文讨论过这两大地域,②参见劳幹:《关于“关东”及“关西”的讨论》,《古代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傅乐成:《汉代的山西与山东》,《汉唐史论集》,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7年;邢义田:《试释汉代的关东、关西与山东、山西》及其补正,《秦汉史论稿》,台北: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但对其分野依旧不能定谳。在《禹贡》中,有“九州制”和“五服制”两种地理区划方案。③详见周振鹤:《中国历史上两种基本政治地理格局的分析》,《历史地理》第20辑,2004年。我们很难断定这两种地理区划方案是否曾影响了汉帝国的政治地理建构,但在汉初的帝国政治地理区划中,除了以郡县为主的政区外,还存在以都城为中心,由内及外、由近及远的圈层型政治区,只是依靠已有的传世文献,很难对这种圈层型政治区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张家山汉简的出现,使人对上述问题作进一步认识有了新的史料依据。在我看来,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之《津关令》是汉廷实施地域控制的产物,集中反映了汉初政治地理的诸多面相。本文的目的即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依据《津关令》及其他文献记载,复原汉初帝国东西部之间“备山东诸侯”的关、津、塞的具体地理分布,进而确定汉初“关中”与“关外”的地域界线;然后以之为基础,进一步探讨汉廷是如何在特定的政治形势与复杂多样的地理环境之下,建构其政治地理的。④陈伟先生曾敏锐地指出:“西汉初期的国家结构形态,较为复杂而具有过渡性。从大处着眼,当时国内的情形,分作三个层次,即: (1)京师所在的关中地区,(2)关外郡,(3)诸侯王国。诸侯王国分封时是作为王朝的藩卫,却大多走向反叛。关外郡直辖于王朝,为京师屏障。在这种政治地理格局中,关中周遭的津关,尤其是通往关东地区的要塞,在沟通内外的同时,又是分隔彼此的壁垒。”(详见陈伟:《张家山汉简〈津关令〉涉马诸令研究》,《考古学报》2003年第1期)本文的研究深受这一卓见的启发。但是如果依据《津关令》复原汉初之政治地理,则涉及一个实际的问题,即对其中“塞”及“塞之津关”的准确理解。在这一问题上,陈伟和杨建先生认为,《津关令》中的“塞”是指防范异族的“边塞”,而“塞之津关”则是与“内地津关”相对的“边塞津关”。(请参杨建:《西汉初期津关制度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67页;陈伟:《张家山汉简〈津关令〉“越塞阑关”诸令考释》,卜宪群、杨振红主编:《简牍研究》(2006),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在我看来,《津关令》中所谓的“塞”及“塞之津关”实际上主要是指汉初帝国东西部之间意在“备山东诸侯”的津、关和塞。详见本文第二部分“汉初‘备山东诸侯’的关、津、塞”。同时也希望这一探索能从政治地理的视角,对汉初的政治史有更为清晰而深入的认识。再者,此前有学者深入研究了汉武帝元鼎年间的“广关”。①辛德勇:《汉武帝“广关”与西汉前期地域控制的变迁》,《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8年第2期。元鼎年间的“广关”实际上是武帝在新的形势下,对汉初的政治地理的一次重大调整。本文对汉初政治地理的探索,或许对进一步认识元鼎年间“广关”这一重要事件的背景亦有一定的补充作用。

一、汉与诸侯“共天下”的政治形势

《汉书》卷一下《高帝纪下》:

五年冬十月,汉王追项羽至阳夏南止军,与齐王信、魏相国越期会击楚,至固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壍而守。谓张良曰:“诸侯不从,奈何?”良对曰:“楚兵且破,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天下,可立致也。……”于是汉王发使使韩信、彭越。至,皆引兵来。②《汉书》卷一下《高帝纪下》,第49、51~52页。

可见,楚汉相争,如果没有韩信、彭越、英布等人的支持,汉不一定能胜楚,而这些乘势崛起于民间的豪杰之所以最终支持刘邦灭楚,则是为了在功成之后,能割地而王,与刘邦“共天下”。《高帝纪下》接云:

春正月,……下令曰:“楚地已定,……齐王信习楚风俗,更立为楚王,王淮北,都下邳。魏相国建城侯彭越勤劳魏民,……其以魏故地王之,号曰梁王,都定陶。”……于是诸侯上疏曰:“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故衡山王吴芮、赵王张敖、燕王臧荼昧死再拜言,大王陛下:……地分已定,而位号比拟,亡上下之分,大王功德之著,于后世不宣。昧死再拜上皇帝尊号。”③《汉书》卷一下《高帝纪下》,第49、51~52页。

可见,也正是在灭楚之后,当刘邦如约兑现了封他们为王,所谓“地分已定”后,这些人才向他“拜上皇帝尊号”,承认了他的共主地位。

汉初分封异姓诸王,本为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但由此造成了汉与诸侯“共天下”的政治局面:汉仅直辖二十四郡,而七个异姓王国则占去了帝国东部的绝大部分。④参见周振鹤:《西汉政区地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8~9页。后来,汉廷虽逐个翦灭了异姓诸王,但是在“海内新定,同姓寡少,惩戒亡秦孤立之败”⑤《汉书》卷十四《诸侯王表》,第393页。的现实与教训面前,又不得不封同姓子弟为王,以镇抚距离京师较远的东部“六国故土”,屏藩中央。不过,汉廷对同姓诸王,尤其是对血缘关系较为疏远的同姓王,依旧心存防范。《史记》卷一〇六《吴王濞列传》:

上患吴、会稽轻悍,无壮王以填之,诸子少,乃立濞于沛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三城。已拜受印,高帝召濞相之,谓曰:“若状有反相。”心独悔,业已拜,因拊其背,告曰:“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者,岂若邪?然天下同姓为一家也,慎无反!”濞顿首曰:“不敢。”⑥《史记》卷一〇六《吴王濞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821页。

在吕后主政时期,由于大力扶持外戚势力,还激起了刘氏诸王的严重不满。齐哀王弟刘章借酒以歌言志:“深耕穊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⑦《汉书》卷三八《高五王传》,第1992、1994页。结果,吕后方死,齐王就率先联合山东诸王,欲以诛诸吕之名兴兵叛乱:

于是齐王遗诸侯王书曰:“高帝平定天下,王诸子弟。悼惠王薨,惠帝使留侯张良立臣为齐王。惠帝崩,高后用事,春秋高,听诸吕擅废帝更立,又杀三赵王,灭梁、赵、燕,以王诸吕,分齐国为四。忠臣进谏,上惑乱不听。今高后崩,皇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待大臣诸侯。今诸吕又擅自尊官,聚兵严威,劫列侯忠臣,矫制以令天下,宗庙以危。寡人帅兵入诛不当为王者。”⑧《汉书》卷三八《高五王传》,第1992、1994页。

由此可以想见,吕后时期中央与东部诸侯之间关系的紧张。总之,不论是在高祖时汉与异姓诸王的关系,还是在高后时中央与刘氏诸王的关系,都处于极为紧张的状态,甚至势若敌国,这在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贼律》中亦有极为清楚的体现:

以城邑亭障反,降诸侯,及守乘城亭障,诸侯人来攻盗,不坚守而弃去之,若降之,及谋反者,皆一一要(腰)斩。其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其坐谋反者,能偏(徧)捕,若先告吏,皆除坐者罪。二二①彭浩、陈伟、工藤元男主编:《二年律令与奏谳书: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出土法律文献释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88页。

另外,汉帝国建立后,朝廷本欲以洛阳为都。②《史记》卷八《高祖本纪》:“天下大定。高祖都洛阳,诸侯皆臣属。”第380页。洛阳位于关东的伊洛平原,曾是西周的东都,号称“成周”,周室东迁以后,又长为王都所在,自然有作为国都的优势。但是,不久之后,帝国君臣却做出了弃洛阳西都关中的决定。《史记》卷九九《刘敬叔孙通列传》:

娄敬说曰:“陛下都洛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上曰:“然。”娄敬曰:“……及周之衰也,分而为两,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非其德薄也,而形势弱也。……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也。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③《史记》卷九九《刘敬叔孙通列传》,第2715~2716页。

又《史记》卷五五《留侯世家》:

刘敬说高帝曰:“都关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雒阳:“雒阳东有成皋,西有殽黾,倍河,向伊雒,其固亦足恃。”留侯曰:“雒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夫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刘敬说是也。”于是高帝即日驾,西都关中。④《史记》卷五五《留侯世家》,第2043~2044页。

可见,在与东部诸侯“共天下”的形势下,汉廷弃洛阳西都关中,除了伊洛平原与关中相比“形势弱”等因素外,还有“以关中制御关东”的意图:“夫与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入关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张良则说得更为明白:“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那么朝廷在西都关中后,又是通过怎样的措施与途径来实现以关中制御关东、巩固帝国统治的呢?

二、汉初“备山东诸侯”的关、津、塞

贾谊曾说:“所谓建武关、函谷、临晋关者,大抵为备山东诸侯也。”⑤贾谊撰,阎振益、钟夏校注:《新书校注》,第113页。晁错在朝廷的对策中亦说:

今陛下……肉刑不用,罪人亡帑。非谤不治,铸钱者除。通关去塞,不孽诸侯……⑥《汉书》卷四九《爰盎晁错传》,第2296页。

这里提到了文帝即位之后所采取的一系列重要政策措施,其中之一便是“通关去塞,不孽诸侯”。⑦所谓“通关去塞”,张晏认为是指:“文帝十二年,除关不用传。”对于“不孽诸侯”,应劭注曰:“接之以礼,不以庶孽畜之。”如淳则认为:“孽,疑也。去关禁,明无疑于诸侯。”颜师古认为:“应说是。”(见《汉书》卷四九《爰盎晁错传》注,第2297页)我认为应以如淳的解释为是。但不论怎样,此处的“关”和“塞”所针对的对象则是东部的诸侯,这是明确无疑的。这说明为了“不孽诸侯”,朝廷在“通关”的同时,还有“去塞”的举措。因此,综合贾谊与晁错所说可知:在汉初,汉廷与东部诸侯“共天下”的特定政治形势下,为“备山东诸侯”,不仅“建武关、函谷、临晋关”等关,还构筑了塞。

那么这些“备山东诸侯”的关、塞的具体情况又是怎样的呢? 1980年代,湖北江陵张家山汉墓出土的竹简《二年律令·津关令》对解决这个问题提供了新的史料依据。我们先看下面这则令:

议,禁民毋得私买马以出扜关、郧关、函谷[关]、武关及诸河塞津关。其买骑、轻车马、吏乘、置传马者,县各以所买五〇六名匹数告买所内史、郡守,内史、郡守各以马所补名为久久马,为致告津关,津关谨以藉(籍)、久案阅,出。诸乘私马入而复以出,若出而当复入者,五〇七津关谨以传案出入之。诈伪出马,马当复入不复入,皆以马贾(价)讹过平令论,及赏捕告者。津关吏卒、吏卒乘塞者智(知),弗告劾,五一〇与同罪;弗智(知),皆赎耐。·御史以闻,制曰:可。五一一⑧《二年律令与奏谳书: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出土法律文献释读》,第316~317页。

这则令明确规定“禁民毋得私买马以出扜关、郧关、函谷[关]、武关及诸河塞津关”。如前分析,在汉初,帝国的主要威胁除了外部的匈奴,还有东部的诸侯。马是非常重要的战略物资,但匈奴并不缺马,真正缺马的是诸侯国所在的关东地区,因为关东地区基本不产马;而且贾谊在论及汉初朝廷禁马出关的政策时亦说:“所为禁游宦诸侯及无得出马关者,岂不曰诸侯得众则权益重,其国众车骑则力益多,故明为之法,无资诸侯。”①《新书校注》,第113页。因此,这则令防范的对象应是东部的诸侯而不是匈奴。这在该令接下来的内容中也有清楚的反映:“其买骑、轻车马、吏乘、置传马者,县各以所买五〇六名匹数告买所内史、郡守,内史、郡守各以马所补名为久久马,为致告津关,津关谨以藉(籍)、久案阅,出。”令文中各种买马的人“买骑、轻车马、吏乘、置传马者”显然是汉之吏民,而非匈奴。买马者所在的“县各以所买名匹数”告“买所内史、郡守”,内史、郡守又“各以马所补名为久久马,为致告津关,津关谨以藉〔籍)、久案阅,出。”内史是关中京畿的长官,买马者又都是汉之吏民,说明该令是禁止马匹从关中非法流入帝国关外的郡、国地区。这就进一步证明,这则令防范的对象是关外的郡和诸侯国,重点自然是对汉廷有严重威胁的诸侯国。而该令接下来的“津关吏卒、吏卒乘塞者智(知),弗告劾,五一〇与同罪;弗智(知),皆赎耐。”云云则印证了前述晁错之言:汉初“备山东诸侯”的防范设施除了关,实际上还有塞,否则何来“吏卒乘塞者”?

因此,综上分析,这则令中的“扜关、郧关、函谷[关]、武关及诸河塞津关”这些津、关、塞应是前述贾谊和晁错提到的“备山东诸侯”的关和塞。那么这些关、塞的具体地理分布又是怎样的呢?

扜关,即《汉书·地理志》巴郡鱼腹县之江关,在今重庆奉节东。②以下关于《津关令》中出现的扜关、郧关、武关、函谷关、临晋关的具体位置,均据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张家山汉墓竹简》(释文修订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83、84页。《津关令》简五一八:“相国上南郡守书言,云梦附窦园一所在朐忍界中,佐(?)、徒治园者出人(入)扜关,故巫为传,今不得,请以园印为传,扜关听。”③《二年律令与奏谳书: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出土法律文献释读》,第321页。可见,扜关控制着由巴蜀进入江汉平原的通道。郧关,即《汉书·地理志》汉中郡长利县之郧关,在今湖北郧县东北。《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南阳西通武关、郧关。”④《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第3269页。可见,郧关控制着从汉中到南阳、襄樊盆地的交通。武关,即《汉书·地理志》弘农郡商县之武关,商县在今陕西商州东,关在其东南。《集解》应劭曰:“武关,秦南关,通南阳。”⑤《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应劭注,第249页。武关控制着从关中到南阳的通道。函谷关,即《汉书·地理志》弘农郡弘农县之“故秦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西南。函谷关控制着京师长安通往关东地区的最主要通道——函谷关道。综上可知,扜关、郧关、武关、函谷关自南向北依次分布在汉帝国东西部之间由巫山、大巴山、秦岭东段、崤山等山脉形成的渝东北、鄂西、陕东南、豫西山地间的交通要道之处。

《史记》卷八八《蒙恬列传》:“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⑥《史记》卷八八《蒙恬列传》,第2565页。又《汉书》卷九四下《匈奴传下》:“起塞以来百有余年,非皆以土垣也,或因山岩石,木柴僵落,溪谷水门,稍稍平之,卒徒筑治,功费久远,不可胜计。”⑦《汉书》卷九四下《匈奴传下》,第3804页。可见,充分利用地形,尤其是天然的山川险阻,是秦汉时期修筑塞的一般方法。如前考述,扜关、郧关、武关、函谷关恰好就分布在由巫山、大巴山、秦岭东段、崤山等山脉形成的渝东北、鄂西、陕东南、豫西山地之间。因此,“备山东诸侯”的扜关至函谷关段的塞正是通过充分利用帝国东西部之间山脉的天然险阻及其间的扜关、郧关、武关、函谷关等关隘修筑的。

那么函谷关以北的塞又是怎样的呢?前引《津关令》中的“诸河塞津关”具体又指什么呢?

我们知道,函谷关控制着京师长安通往关东地区最主要的通道——函谷关道,是拱卫关中最主要的关隘。依据对汉函谷关的研究,⑧参见关治中:《函谷关考证——关中要塞研究之二》,《渭南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 1998年第6期。另参《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地理卷》之“函谷关条”(李润田撰),上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3年,第161页。函谷关筑关墙北与黄河相连,南与秦岭余脉相接。黄河是函谷关以北屏障关中的重要天堑。《史记》卷六五《孙子吴起列传》:“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顾而谓吴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①《史记》卷六五《孙子吴起列传》,第2166页。陕晋间黄河的天堑作用于此可见一斑。因此,从函谷关至北部阴山下西安阳段的黄河就成了汉廷继豫西山地接着向北继续修筑塞防的主要屏障,②据周振鹤师考证,汉初西北角边界到达西安阳附近。参周振鹤:《〈二年律令·秩律〉的历史地理意义》,《学术月刊》2003年第1期。所谓“因河为塞”。因此,我认为,前引《津关令》中的“诸河塞津关”具体就是指设在函谷关至阴山下的黄河的易渡之处的临晋关等津关,③《汉书》卷三四《韩信传》:“遂进兵击魏。魏盛兵蒲坂,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度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缶度军,袭安邑。”可见,从关中除了自临晋关可渡河到关东外,在黄河上还有诸如夏阳等可渡之处,也即其他的津或津关。另外,在令文“禁民毋得私买马以出扜关、郧关、函谷[关]、武关及诸河塞津关”没有出现临晋关,很可能是因为临晋关本身是“津关”,已包括在了“诸河塞津关”之中的缘故。对此亦有学者指出,请参王子今、刘华祝:《说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津关令〉所见五关》,《中国历史文物》2003年第1期。因为是“因河为塞”,所以概称为“诸河塞津关”。

综上分析,可以得到如下的结论:在与东部诸侯“共天下”的政治形势下,汉廷充分利用帝国东西部之间的山河险阻,构筑了一道从帝国南部的巫山山脉,自南向北,直至北部阴山下西安阳一带“备山东诸侯”的关、津、塞。④请参本文“汉初‘备山东诸侯’的关塞及关中、关外示意图”。正如胡三省解释关、津说:“关,往来必由之要处;津,济度必由之要处。”⑤《资治通鉴》卷二六六“梁太祖开平元年十一月”条胡三省注,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8687页。扜关、郧关、武关、函谷关及“诸河塞津关”,凭借山河险阻扼守帝国东西部之间的交通要道,拱卫着京畿关中。

三、汉初的“关中”与“关外”

在《津关令》中,不但频繁出现“关中”和“关外”,而且明确把“关中”和“关外”相对应。例如:

又:相国上中大夫书,请中大夫、谒者、郎中、执盾、执戟家在关外者,得私买马关中。有县官致上中大夫、郎中,中大夫、郎中为书告津关,来复传,五〇四津关谨阅出入。马当复入不入,以令论。·相国、御史以闻。·制曰:可。五〇五⑦《二年律令与奏谳书: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出土法律文献释读》,第313、315、310页。

这样的例子在《津关令》中还有很多,这里不再一一列举。

我们知道,在古代中国,尤其是经济重心未曾南移以前,“山西”与“山东”或“关西”与“关东”或“关中”与“关外”是东西对峙的两大重要地域。对其分野,有时可能并没有明确的界线,但是《津关令》是朝廷的律令,那么从律令执行、落实的层面看,《津关令》中的“关中”和“关外”就必须要有明确的地域界线。⑧对此,邢义田先生亦曾指出,见邢义田:《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读记》,《燕京学报》2003年第15期。否则,如何在法律的层面界定非法出入“关中”的行为?既然如此,那么《津关令》中“关中”和“关外”的地域界线又在哪里呢?

如前考述,在汉初,汉廷利用帝国东西部之间的山河险阻,构建了一道从帝国南部巫山山脉,自南向北,直至帝国北部阴山下西安阳一带的关塞,以之来防范重要的战略物资从关中流入关外。在《津关令》中有一则令是对“越塞”行为的进一步补充,使我们对塞的具体情况有了更为清楚的认识:

□、相国、御史请缘关塞县道群盗、盗贼及亡人越关垣、离(篱)格(落)、堑、封、刊,出入塞界,吏卒追逐者得随出入服迹穷追捕。令四九四将吏为吏卒出入者名籍,伍以阅具,上籍副县廷。事已,得道出入所出人(入),盈五日不反(返),伍人弗言将吏,将吏弗劾,皆以越塞令论之。四九五⑨《二年律令与奏谳书: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出土法律文献释读》,第313、315、310页。

“关垣”指关墙,“离(篱)格(落)”似指篱笆,“堑”指掘地为限,“封”指积土为界,“刊”指斫木为界。①《二年律令与奏谳书: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出土法律文献释读》,第310~311页。这说明,为了禁止“群盗、盗贼及亡人”非法出入关塞,由“关垣、离(篱)格(落)、堑、封、刊”构成了明确的“塞界”。由此可以肯定,为防范关中的人员及重要战略物资流入关外,前述帝国东西部之间“备山东诸侯”的关塞,同样应由“关垣、离(篱)格(落)、堑、封、刊”或者类似的东西构成了“塞界”,而正是这一“塞界”,把帝国的疆域分成了有着明确地域界线的“关中”和“关外”。②请参本文“汉初‘备山东诸侯’的关塞及关中、关外示意图”。唯其如此,作为朝廷律令的《津关令》才能在实际执行的层面具有可行性。

综上分析,尽管“山西”与“山东”或“关西”与“关东”或“关中”与“关外”有时可能仅是泛指,并没有明确的地域界线,但是在汉与东部诸侯“共天下”的特定时期,为防范关中的人员及重要的战略物资流入关外,汉初的关中和关外则由“关垣、离(篱)格(落)、堑、封、刊”等构成了明确的地域界线。据此地域界线亦可知,汉初的关中不仅包括渭河谷地,实际上还包括周围的巴、蜀、陇西、北地和上郡等地区。而这正好与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对广义关中地域的记载相吻合:“关中自汧、雍以东至河、华,膏壤沃野千里……南则巴蜀……天水、陇西、北地、上郡与关中同俗……故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③《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第3261~3262页。如果关中仅指渭河谷地,显然不可能占到帝国版图的“三分之一”。

四、汉初的政治地理格局

《汉书》卷一四《诸侯王表》:

汉兴之初,海内新定,同姓寡少,惩戒亡秦孤立之败,于是剖裂疆土,立二等之爵。功臣侯者百有余邑,尊王子弟,大启九国。自雁门以东,尽辽阳,为燕、代。常山以南,太行左转,度河、济,渐于海,为齐、赵。穀、泗以往,奄有龟、蒙,为梁、楚。东带江、湖,薄会稽,为荆吴。北界淮濒,略庐、衡,为淮南。波汉之阳,亘九嶷,为长沙。诸侯比境,周帀三垂,外接胡越。天子自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巴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京师内史凡十五郡,公主、列侯颇邑其中。④《汉书》卷一四《诸侯王表》,第393~394页;另见《史记》卷一七《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第801~802页。

可见,按《诸侯王表》,在高帝末年翦除异姓诸王的尘埃落定之后,“天子自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巴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京师内史凡十五郡”,在这十五郡之外则是“周帀三垂,外接胡越”的诸侯王国。不过,我们并不能就此认为,汉初帝国的政治地理格局仅仅是由汉廷直辖的郡与诸侯王国所构成。下面我们对此问题作进一步分析。

由于在高帝十一年汉廷曾有以东郡、颍川二郡分益梁、淮阳二国之举,所以《诸侯王表》所记或有误。据谭其骧等学者的研究,高帝末年,汉廷直辖的十五郡为内史、北地、上郡、陇西、汉中、巴郡、蜀郡、广汉、云中、上党、河东、河内、河南、南阳、南郡。⑤关于高帝末年汉廷直辖之十五郡问题,全祖望、齐召南、钱大昕、王国维、谭其骧均有考证。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公布以后,晏昌贵又依据此新材料,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研究。晏氏最终的结论是:“高帝末年的十五郡当以谭其骧先生说为正”。以上诸说的详细情况,请参晏昌贵:《〈二年律令·秩律〉与汉初政区地理》,《历史地理》第21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如前考述,在汉初,汉廷通过帝国东西部之间的关塞,把帝国的疆域分为具有明确地域界线的“关中”和“关外”,那么汉初的关中大体就是指这十五直辖郡中的内史、北地、上郡、陇西、汉中、巴郡、蜀郡、广汉、云中九郡之地;而所谓的“关外”,则除了诸侯王国,还有汉廷直辖的上党、河东、河内、河南、南阳、南郡等郡。①按《二年律令·秩律》,则截至吕后二年东郡和颍川郡可能复归汉廷直辖。所以,如以吕后二年为断,则汉廷直辖的关外郡可能还有颍川和东郡。我们知道,朝廷对其直辖诸郡的政策和对关外诸王国的政策是完全不同的,也即朝廷对其直辖地区和诸侯王国是区别对待的;除此之外,《津关令》的一些令也清楚地表明:尽管关外的上党、河东、河内、河南、南阳、南郡等郡也是朝廷的直辖郡,但是与内史、北地、上郡、陇西、汉中、巴郡、蜀郡、广汉、云中等关中诸郡的地位却并不相同,也处于区别对待之中。例如,《津关令》简五〇九:

相国议,关外郡买计献马者,守各以匹数告买所内史、郡守,内史、郡守谨籍马职(识)物、齿、高,移其守,及为致告津关,津关案阅。②《二年律令与奏谳书: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出土法律文献释读》,第318页。

因此,依据朝廷对这些地区的区别对待以及关中是京师所在地,我们不妨把关中诸郡称为“关中核心区”,关外汉廷直辖的诸郡和诸侯王国分别称为“关外直辖地”和“关外王国”。如此,汉初的政治地理格局就不仅仅是简单的“汉郡与王国”并行的格局,而是由“关中核心区”、“关外直辖地”和“关外王国”这三大政治区与帝国外围的匈奴等异族政权或政治势力构成的,类似于《禹贡》“五服制”的圈层型政治地理格局。这一政治地理格局的形成,是汉初特定的政治形势与帝国复杂的地理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下面就此问题稍作申述。

由前面的考述可知,汉廷之所以弃洛阳西都关中,是因为关中的地理条件较为优越,同时也是为了凭借这种地理优势,“以关中制御关东”。为此,充分利用关中与其周围的巴、蜀、陇西、北地等地区的地缘关系及帝国东西部之间的山河险阻构建了“关中核心区”。

汉廷直辖的上党、河东、河内、河南、南阳、南郡等关外诸郡,不仅在地理上南北相连,而且位于“关中核心区”和“关外王国”之间。这样的空间布局,一方面在“关中核心区”与“关外王国”之间形成了一个军事缓冲区,另一方面则使汉廷完全控制了扜关、郧关、武关、函谷关、临晋关这些帝国东西部之间最为关键的战略要塞和交通要冲,进一步强化了使其屏障关中的作用。④参见本文“汉初之政治地理格局”示意图。另外,我们知道,汉廷建都关中,关中尽管是形胜之地,但位置偏西,而且帝国东西部之间的山河险阻虽然有利于关中京畿的安全,但这些自然阻隔同样也给汉廷对遥远而辽阔的东部地区的控制带来了不便,所谓“关河悬远,兵不赴急”,尤其不利于对东部诸侯的控制,所以这些关外直辖之地同时也是制御关外王国的战略要地。例如,河南郡的洛阳自西周以来就是镇抚东方的重镇。《史记》卷六十《三王世家》:“闳且立为王时,其母病,武帝自临问之。曰:‘子当为王,欲安所置之?’……王夫人曰:‘愿置之洛阳。’武帝曰:‘洛阳有武库、敖仓,天下冲阸,汉国之大都也。先帝以来,无子王于洛阳者。去洛阳,余尽可。’”⑤《史记》卷六十《三王世家》,第2115页。于此亦可见汉廷以“关外直辖地”制御距离京师较远且有山河阻隔的东部地区的良苦用心。

就汉初的外部形势而言,南方的“百越”和北方的匈奴是帝国主要的外部威胁。而关外王国则大多位于与匈奴和越人这两大异族势力首当其冲的地方,所谓“诸侯比境,周帀三垂,外接胡越”。⑥《汉书》卷一四《诸侯王表》,第394页。可见,这样的空间布局,除了让关外王国镇抚距离京师较远的东部地区外,显然还有让其抵御胡、越异族入侵的用意。

综上分析,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构建“关中核心区”是为了依托关中制御关东,而把关外之疆土再分为“关外直辖地”和“关外王国”实际上一方面是利用“关外直辖地”屏障关中和更好地制御“关外王国”,另一方面则是利用“关外王国”来抵御匈奴、越人的入侵和镇抚距离京师较远的东土。这就表明:在汉廷与东部诸侯“共天下”的特定政治形势下,汉廷充分利用帝国东西部之间的山河险阻构筑关塞,其意图乃是将帝国的疆域分为区别对待的“关中核心区”、“关外直辖地”和“关外王国”,以之为依托,层层实施朝廷的地域控制措施。而这些不同政治区的形成过程,实际上也是朝廷在特定的政治形势下,充分利用帝国的地理条件,建构帝国政治地理的过程。尽管受制于帝国实际的地形及其他因素的限制,汉初建构的这种政治地理不可能完全像《禹贡》“五服制”所描述的那种理想状态,但这种以京师为中心,由近及远,由内及外建构区别对待的圈层型政治区的做法,还是相当契合地体现了《禹贡》“五服制”建构天下政治秩序的理念。在我看来,如果说以郡县为主的政区划分主要是为了帝国的日常行政管理,那么这种类似于“五服制”的以都城为中心由内及外、由近及远的圈层型政治地理格局的形成则是出于地域控制的目的,致力于特定形势下帝国“天下秩序”的确立。这不免令人怀疑:是否《禹贡》的两种地理区划方案确曾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帝国的政治地理建构?

本文依据《津关令》,结合其他文献记载探讨了汉初的政治地理建构。踪迹史实,汉廷构建的“关中核心区”、“关外直辖地”及“关外王国”这些政治区在汉初特定的政治形势下,对确立汉帝国的秩序,稳定帝国的统治产生了重要的作用,但随着形势的变化也对帝国的政治产生了深刻的负面影响,而这则是接下来的研究要重点探讨的问题,并期待由此而进一步揭示这一时期地理与政治之间的深层关系。

[责任编辑陈文彬]

跨越空间的文化

The Decrees for Ferries and Passes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Early Western Han Dynasty's Political Geography

LIANG Wan-bin
(Research Center of China Ancient History,Henan University,Kaifeng 475001,China)

Abstract:Political geography in the Western academia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discipline,while it is just unfolding in China.The recreation of the administrative divisions of the Han Dynasty laid a foundation for further study on the political geography of the Han Dynasty,but due to the lack of documents,this work has not been progressed.The sorting out of the bamboo slips unearthed from the Han tomb of Jiangling in Hubei provides an important historical basis for promoting this work.Among those bamboo slips,The Decrees for Ferries and Passes,as the product of the Han court controlling regions,reflects many aspects of the political geography of the early Han Dynasty.Based on The Decrees,combining with the ancient literature records,the paper is dedicated to recreating the ferries,the passes and the great wall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 of the Han empire,and to defining the geographical boundaries between Guanzhong and Guanwai,thus reconstructing concentric circles of early Han Dynasty's political geography,which were consisted of Guanzhong core area that was ruled directly by the Han court and the feudal kingdoms' area.It is argued in this paper that under the situation that the Han court and the feudal kingdoms confronted each other,the former established its capital at Guanzhong to command Guandong thereafter.It is for this reason that the Han court not only founded the ferries and the passes but also built the great wall by virtue of the mountains and the Yellow River barriers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 of the Han empire.By such means the Han territory was divided into three different areas as mentioned before,through which the Han court exerted a control over the regions and established order throughout the empire.

Key words:early Western Han Dynasty; The Decrees for Ferries and Passes; Political Geography

[作者简介]梁万斌,历史学博士,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