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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在黄土里等我

2016-05-06王俊义

北京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白面山岗黄土

王俊义

谁能忘记村庄后面的山岗?谁能忘记山岗上厚厚的黄土?谁能忘记黄土构筑的墓园?

伯就在墓园的一个角落里躺着,黄土堆起的坟墓上已经长满了荒草。苍耳子灰黄色的果实上结满了粗糙的尖刺,顺着坟墓走上一圈,裤管上就会粘满令人讨厌的果实。还有几棵枸杞,叶子间挂着鲜红的果实,在秋风里摇摆着晃动着。我看见枸杞果,就想起躺在坟墓里伯的血液,通过黄土流进枸杞里,或者是枸杞的根扎进伯的坟墓深处,汲取了伯的血液,枸杞果才会血一样的殷红。在苍耳子和枸杞的中间,是白色的茅草。春深的日子,茅草洁白的飞絮从伯的坟墓上起飞,顺着春风的力量,飞得很高很高,飞得很轻很轻,然后飞得很远很远。似乎那些飞絮就是伯的灵魂的种子,播撒在山岗上的黄土里,一旦雨季来临,就会萌发灵魂的嫩叶。有人说,白茅草就是诗人舒婷诗歌里写到的鸢尾花,在季节里会唱起动人的歌谣。但是伯仅仅是一个乡村的男人,他的坟墓上不会响起鸢尾花的歌声,不会飘飞诗人的浪漫。我年轻的时候读过舒婷的诗集,一直把鸢尾花看得高贵和典雅。当它的飞絮歌唱般在伯的墓园里飘飞,我就觉得任何灵魂都可能听见鸢尾花的歌唱,都能感受鸢尾花的高贵和典雅。

九年前冬天的一个上午,伯的躯体放在一个泡桐木棺材里,被八个乡村男人,抬到山岗上去的。黄土的小路上飘散着漆树上割下来的土漆的香味,飘散着泡桐树尘封的香味,也飘散着鞭炮燃烧后的香味。伯曾经说他的棺材要用土漆来漆,这样可以隔水,让自己的躯体在土地里多保留几天。伯是个农民,不是一个伟大的唯物主义者,而是一个渺小的唯心主义者。他总认为,一个人的躯体保存的时间越长,这个人在世界上存在的时间也越长。他活着的时候,对我说过:“人死如灯灭,眼睛一合上,就什么也没有了。”但是他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却想在世界上保存自己,让自己的肉身尽量存在得更久一些。我上初中的时候,一个解放前区长的坟墓被扒开了,四、五、六的柏树板子很是结实,经过了几十年还完好如初。棺材盖子打开的时候,区长的面色依然红润。柏树的棺材用土漆漆得明明亮亮,水进不到棺材里去,人的躯体自然保护得很好。我们村庄所有的人家就用区长的棺材板子箍了粪桶,我的短篇小说《浪漫的汉柏》就是写的区长棺材箍粪桶的事情,一家杂志给了我一部中篇小说的稿费,让我十分高兴,直到今天我还记得编辑和主编的名字。当时,伯叹息着说:“我不是区长,我死了是睡不了柏木棺材的。”一个邻居说:“你真的当了区长,解放时不就挨枪子了,还能活到今天?”伯恍然大悟地说:“是啊。但是我的棺材要用土漆来漆,尽量不让水轻而易举就进入到棺材里。”伯自己并没有很多钱,土漆的价格十分昂贵,他自己攒了一部分钱,就对我说:“我买土漆的钱快够了,你再给我添一点吧。”恰巧我在吉林的《作家》杂志发了一个短篇小说《他们》,给了200多元钱稿费,我就全部给伯了。伯称了土漆,看着漆匠把自己的棺材漆得明明亮亮的,十分愉快和欣慰。他的棺材在他去世前十几年就打制好了,就漆好了。他说:“棺材是自己最后的房子,就像人活着要住房子一样。房子住着人的身体,棺材住着人的魂灵。因此,自己活着的时候,看见自己的棺材,就是看见了自己魂灵的房子。一个人知道自己的魂灵在阴间住的是什么房子,死的时候就可以放心地闭上眼睛了。”

那天上午,是腊月初八,冬天的阳光照射在棺材上,土漆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山岗上黄土小路崎岖坎坷,伯的棺材在八个乡村男人的肩膀上晃晃荡荡,阳光也在棺材上晃晃荡荡。棺材抬到墓地上的时候,坟墓的坑穴已经挖好了,沉积的黄土在冬日的阳光下迸发出大地深处的芬芳和扑鼻的土腥。一个村庄的男人在走完自己76年岁月之后,就要走进黄土里去了,就要走进自己的脚步丈量过的山岗深处去了。伯以后就不再和村庄里的每一个人打交道了,就不再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了,就不再在长夜里咳嗽和白天叹息了,就不再摸着麻将说“我可自摸了”,就不再拿着篾刀破开竹竿,给村庄里的人们编织竹席了,就不再晒着太阳说诸葛亮和曹操了,就不再说我这一辈子坐过汽车坐过火车还没有坐过轮船和飞机了……黄土用它无言的力量拥抱曾经在黄土上耕种的人们,拥抱在黄土上行走的人们,拥抱在黄土上欢笑和痛苦的人们,拥抱在黄土上歌唱和哭泣的人们,拥抱着所有乡村的生命们。伯就是这个被黄土拥抱队伍中的一个乡村男人,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和黄土里的白茅草一样的男人,和黄土里不被人记忆的苍耳子一样的男人,和黄土里生长的经常被人忘却的酸枣树黄连树一样的男人。伯的棺材在鞭炮声中被放进了坟墓里,带着大地余温的崭新的黄土,开始往伯的棺材上堆放,一会儿就埋葬了土漆的明亮,就埋葬了伯的躯体,就埋葬了伯的魂灵的房子。一辈子在土地上行走的男人啊,一辈子在土地上生生息息的男人啊,一辈子身上沾着土腥味的伯啊,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进黄土的深处去了,就这样让自己的魂灵和黄土彻底相拥而眠了。我不想用灵魂这个被城市人玷污了无数次的词,而只想用魂灵这个词,来抒写伯和黄土的联系,乡村男人和黄土的联系。埋葬着伯的黄土啊,埋葬着爷的黄土啊,最终也要埋葬着我的黄土啊,我的村庄里山岗上的黄土啊!

伯在世的时候,对于黄土并没有小说家描写的那样,乡村的男人对于黄土充满了感情,对于黄土地上生长的一切充满了感情。伯对于土地,有时甚至是充满了敌意。一个夏天的傍晚,深红色的晚霞从山岗上倾斜下来,把整个村庄都浸泡在一大片火红里。我和伯坐在村庄东面的河流边,双脚在水里摆动着。远处是即将收割的麦田,在晚霞里随着风涌起金色的麦浪。夏季里的鸟们在河流边的枫杨树上歌唱,鱼儿在河流里游荡,溅起朵朵浪花。伯哀叹一声说:“我是个聪明人啊,我是个读书人啊,我不应该一辈子就在这个村庄里终其一生啊。但是,人不服命服,我又不得不一棵草一样长在地边,一棵树一样长在村头的路边,这就是命啊!你看戏上的男人,考秀才、中举人、点状元,为了啥?就是为了离开黄土,就是为了离开田埂。一个男人,一辈子在黄土里扒拉来扒拉去,没有多少意思,我就是这样的男人啊!”伯最讨厌的是夏天,小麦成熟了,要一镰刀一镰刀地割,要一车一车地拉,最后还要扬场,让麦秸和麦糠落满头和全身。伯也讨厌犁地和耙地,跟在牛的后头走来走去,牛没有烦的时候,伯就烦了。有的时候,伯被愤怒的牛从耙上摔下来,满脸的尘土、满脸的黄泥,让伯在村庄里很是没有面子。伯不会用牛,甚至成为村庄的笑话,传来传去。伯并不十分在乎,伯有伯的生存门路。伯是一个竹匠,手艺娴熟,活路精细,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很有名气,许多人家都用他编的箩头和篮子、席子和笸箩。伯有三根竹板制作的尺子,上面挂着两个藤条编织的篓子,里面装着竹匠所有的工具。他走在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的道路上,信口唱着河南乡村里流传的曲剧。太阳把他的影子刻在田埂上,傍晚的时候瘦长瘦长,午间的时候则如同一个圆球在道路上滚动。伯在行走的时候,十分注意村庄里的竹园,他双眼一看,就知道哪个村庄里的竹竿柔软,哪个村庄里的竹竿坚硬。那些生长在村庄里的竹竿,就是伯赖以吃饭和养活一家人的圣物,假若没有竹竿,伯在乡村里的存在就要大打折扣。伯熟记了很多关于竹子的诗词,面对着自己的竹匠生涯,他把竹子叫竹竿,因为竹子太诗意化了。在他闲暇的时候,就开始背诵关于竹子的诗词,就把竹竿叫作竹子,因为竹竿出现在诗词里,又显得太粗糙了。伯成为一个竹匠,纯属偶然。在跑老日的前几年,我们的村子里来了一个叫程君的四川人。他既是一个竹匠,又是一个藤匠。他编织的竹席精细柔软,箩头结实周密。他编织的藤椅灵巧美观,又布满美丽的花纹。程君在我们的村庄里招收了几个徒弟,结果是徒弟里没有一个成为竹匠和藤匠,而在旁边闲看的伯却无意地成了一个竹匠和半挂子藤匠,让自己的一生拥有了吃饭的门路。日本人1945年春天打到了我们的村庄里,全村人跑老日的时候,联保主任说:“程君,日你奶奶,你没来的时候,老日也没来;你来了,老日也来了。是你把老日领到我们村子里来了,日你奶奶,你就是一个汉奸。”联保主任有一根锛装,枪筒里装满了火药和铁砂。他把枪口对准程君的头颅,扣动了扳机,扑通一声,程君就倒下了。胡宗南的73军、84军在我们这儿抗击日军,程君倒地的时候,村庄里的人听到了国军和日军交战的枪声和炮声,也没有埋葬程君,就全部向深山里跑去。程君的命丢了,却把他的手艺无意间传给了伯。伯在说到程君的时候,一副惋惜的样子:“我们都说程君不是汉奸,联保主任说程君不是谁是?谁是谁就替程君挨这个枪子。要不是程君,我哪来的手艺?”

伯在深山里做竹活,一般都要做到腊月十八左右。回来的时候,要挑着几十斤干豆角和几斤野猪肉,给我们的院子里带回一座大山的芳香和殷实。伯每一天竹活的工钱是一块二毛,每一个月让让工钱能挣30元。给生产队交26元,还能剩下4元钱,实在是很少很少,因此我们的生活十分拮据。过年的时候,要蒸一箩头白面馍,每人在初一的上午可以吃两个白馍。然后,伯就把剩下的白面馍装进一个比较精细的箩头里,挂在屋子中间的檩条上。谁就是再想吃一个白面馍,就是用尽孙悟空的办法,还是拿不到。我每一次从外边回到家里,都要抬头看看檩条上的箩头,都要想想箩头里的白面馍。穷人孩子的智慧,都用在为嘴的满足而努力奋斗上,并不是在读书上,我也是如此。无论伯如何把白面馍挂得高高的,我都要用我的智慧把白面馍拿出来,装进自己的肚子里。我准备了一根木棍,在一端拴上一根磨尖了头的铁丝。顺着半圆的桌子,上到大箱子上,从大箱子上,再爬到屋梁上。然后拿起木棍用尖铁丝扎住白面馍的底部,轻轻收回木棍,一个白面馍就顺着铁丝到了手里。每一天我都要通过这个办法拿走两个。三天过后,伯发现白面馍少了,就问我:“是你拿的不是?”

我嗫嚅着:“不是。”

伯厉声问:“到底是不是?”

我说:“是。”

伯说:“你知道偷吃白面馍是要挨打的。”

我说:“知道。”

伯说:“我不打你。”

我惊恐地看看伯问:“真的?”

伯说:“真的。伯不能让你们在过年的时候顿顿都吃白面馍,是伯窝囊。自己窝囊了,去打你,让你也窝囊,那我们两个都太没有面子了。你知道过年是要来客的,来客是要吃白面馍的,你把白面馍偷吃完了,来客吃什么呢?”伯哀叹了一声说:“你再吃一个吧,这个吃后就不能再吃了。”伯用我的带铁丝的木棍给我扎了一个白面馍,递给我说:“吃吧,吃吧。但愿你长大之后,我们家过年的时候,人人顿顿都能吃上白面馍。娃子,那是需要很大本事才能办到的事情。”

以后,过年的时候,伯依然把白面馍挂在檩条上,我每天都要贪婪地看上一眼,但是再也没有勇气和胆量去偷吃一个了。后来全家过年再也不用为顿顿吃白面馍发愁的时候,伯说:“现在的社会好,不要说过年了,就是平常的生活,也比过去的地主们吃得好。”伯对我说这话的瞬间,脸上总是带着无限的歉意,或许是他还记忆着我偷吃白面馍时我们的对话,或许那次对话我一生也忘记不了。但是那不是伯一个人的责任,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贪馋,那是一个远去的时代,给予我们一个饥饿的伤疤。我们在某一天想起的时候,那个隐藏在内心里的伤疤就隐隐约约疼痛。直到今天,我们家檩条上那个挂箩头的钩子还在,我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坐到屋檐下,就能看到那个钩子。少年时代偷吃白面馍的岁月,就挂在那个钩子上,像一个影子,把我带进少年时代的难堪和痛苦里。

有几年,伯的智慧和力量不能让我们过年时吃上白面馍和一顿猪肉饺子的时候,伯就盼望在清华大学党委办公室工作的妹妹和在鹤壁煤矿当电工的弟弟,给自己邮寄一些钱来,买一些白面和猪肉。进入腊月二十,伯每天中午12点就站在村庄道路的大石头旁等待邮递员的到来,听见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一响,伯就问邮递员:“有我的钱没有?”

邮递员摇摇头说:“没有。”伯就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黑着脸喝着稀饭,闷闷不语。直到有一天,伯在大石头旁等到邮递员把汇票交给伯,伯的腰才伸直了,微笑着回到家里对我们说:“过年的肉有了,饺子有了,白面馍有了。你大姑给了20块,你三爹给了15块。”

我问伯:“你看过《列宁在1918》吗?”

伯说:“看过。在大路边放过7次了。”

我说:“列宁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

伯问:“列宁是哪国人?”

我说:“苏联人。”

伯说:“既然是苏联人,他只管给苏联人弄面包,还会管给我们弄面包?我们的白面馍要靠我们弄,我们弄不来了,要靠你的姑和叔老子给咱们接济。”

伯拿到汇票后,先是到县城找我的二姑和四姑,诉说自己的苦衷,诉说自己的困境,诉说自己难以解决的过年问题。在医院工作的二姑和在中学教书的四姑,给伯买了白菜、海带,甚至还有猪肉。我的祖母也会悄悄把她平时积攒的钱拿出来,一张一张地数出十块,递给伯。伯有些亏欠地说:“妈,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花你的钱。”祖母就说:“我的这几个娃子,你是很聪明的,但是数你的命不好,过年连个猪肉饺子也吃不上。十个指头都是我的指头,无论哪一根疼,我的心都疼。”

伯在乡村里,是一个比较智慧的男人,除了是个竹匠,还会拉大弦。除夕的夜里,老天爷积攒了一年的雪花,从天空中飘落下来,纷纷扬扬的,一会儿,屋脊就白了,院子就白了,石榴树就白了,院子外边的土地和河流还有山岗,也白了。伯一边生着熬年的火,一边说:“雪要是面粉就好了,我们天天顿顿都可以吃白面馍了。我也不用写信问你大姑、三爹要钱过年了。”

火盆里的火燃烧起来了,我们围着火盆坐着,伸出黑乎乎的手在火盆上烤着。一年的劳碌一年的日子,就在这火盆边消失了。另一年的劳碌和日子,又要从火盆边来临了。村庄的人们就是这样的生活着,从我们的祖先开始,到我们的祖父,到我们的父亲,又到我们,过着规范的宿命的生活。伯烤了烤手,做了一年竹活的手指上满是裂纹,有的地方渗漏着细微的血丝。他缓慢地站起身,从墙上取下自己的大弦,弹去上面的灰尘,定定弦音,开始拉自己常年不拉的大弦。大弦是河南曲剧的乐器,在乡村的剧团里,锣鼓和大弦就是乐队的全部。大弦就是在泥土里浸泡过的乐器,带着泥土味道的人对于大弦情有独钟,河南村庄的人们对于大弦的声音情有独钟。伯在村庄的剧团里有一个独特的位置,就是第一大弦手和所有的大弦手集于一身。过年的时候,他坐在乡村戏楼的一角,膝盖上铺着蓝色的布,大弦放在蓝布上。他的眼睛并不看戏楼上唱戏的人,就开始拉动大弦的弓子,河南曲剧的调子就从大弦的弦上流出来,从戏楼上流进看戏人的耳朵里。村庄的剧团不演戏的正月,伯就把大弦放在腿上,对着火盆一个人拉着大弦,沉浸在河南曲剧调门的悲伤幽怨里。河南曲剧里有许多调门是为唱哭戏而准备的,因为曲剧产生在河南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留存在民间的著名曲剧都是悲剧,都是乡村人说的苦戏。大弦里流出的苦洋调,简直就是所有悲剧的原创音乐。伯在拉苦洋调的时候,带血的手指颤抖着,弦音里能听出哭的撕心裂肺和灵魂忧伤的呻吟。特别是在伯没有能力让一家人吃上饺子的时候,蒸一箩头白面馍的时候,他的大弦就是他内心世界的颤抖和对脆弱生活的倾诉,就是他智慧的哀怨和对于自己能力无奈的感叹。伯的嗓子不好,在拉到动情的时候,他粗糙的嗓音开始随着大弦的哭洋调唱着在乡村里流传过的一个段落:“说个穷,道个穷,走得慢了穷撵上,走得快了撵上穷。活在世上做穷人,死了当鬼还是穷……”伯的唱腔和大弦的声音达成了默契,在火盆边流淌,在屋子里流淌,在院落里流淌,在飘雪的夜里流淌。此时灯影闪烁,伯拉大弦和唱哭洋调的身影,被灯光印在斑斑驳驳的墙壁上,成为一个剪影的连续画片,在缓慢地晃动着,在我的大脑里定格。伯去世六年之后的一个上午,我坐在火盆旁边,似乎还能看见伯的影子,瘦弱而悠长地在墙壁上晃荡。挂大弦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大弦,只有一个铁钉上落满了灰尘。如今在乡村,没有拉大弦的人了,也听不到哭洋调的声音了,河南曲剧在河南的乡村也没有任何市场了。假若50岁以上的人过世之后,河南曲剧在乡村就荡然无存了。真的荡然无存,我一点也不留恋,因为河南曲剧的调门,留给我的忧伤太多了,给乡村的忧伤太多了。在一个忧伤越来越少的年代,是乡村的幸运。谁还会把忧伤抱在怀里,当成一个孩子来养育呢?

伯的记忆力很好,在他70岁的时候,还能背诵《三国演义》里的某些段落,还能记忆河南曲剧《卷席筒》《秦香莲》《二进宫》的全部戏词和唱段。伯的字写得还是可以的,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年,家里的对联还是他自己写的。伯的对联并不是“天地人一体同春”之类的东西,而是“满壁云烟杜甫诗,一篇风雨王维画”,“窗无西岭西岭在,门有东吴东吴远“这些很古很雅的东西。贴在粗糙的门上和柱子上,显得十分的不和谐和不相称。伯晚年的时候,你和他坐在一起,才发现伯是一个儒雅的乡村男人,他的回忆里都是儒雅的事情,而不是困苦和忧伤。伯72岁那年,对我说:“我恐怕是活不到80岁了,我做梦的时候总有人在梦里喊我,让我到山岗上去。我跟着他前去,发现那个人是我伯。他是要把我领到他的地盘里去,跟他作伴。”

我说:“梦里的事情,跟生活里的事情是相反的,他喊你去,你偏偏不去。”

伯很是艰难地笑笑说:“人活千年,总有一死。但是我死了,你们很快就把我忘记了。我要给你编一个竹篮,你们用得仔细些,我死了,竹篮活着,你们看见了竹篮,就看见了我。”伯不知为什么总是想到一些关于生命与存在的问题,就是哲学家面对这些问题,也会一筹莫展。

我说:“你想这些问题干什么?”

伯说:“不是我愿意想,而是岁数到了,寿限到了,你不去想,就自然想起来了。”

伯在邻村买来了竹竿,给我编了一个竹篮。他说:“这个竹篮,是我一辈子编得最仔细的家具。”

我说:“你编得仔细,我用得也仔细,竹篮就会用几十年。”

伯笑了笑说:“我活不了几十年了,竹篮一定比我活得长久。人活不过树木和竹竿,活不过桌子和篮子。”

伯编的竹篮真的很结实。我用了四年之后,伯去世了。我又用了六年,伯的坟墓上长满了枸杞、白茅草、苍耳子的时候,这个竹篮还静静地放在我的厨房里,里面经常装满了青菜之类的东西。你看不见一个人存在的时候,看见了这个人留下的某一个物件,忽然会想起这个人在世界上存在过的那些日子,会想起这个人存在时说过的许多让你回味的话语。一个人去世了,他留在世界上的东西并不多,特别是一个在乡村里生活了一辈子的男人,几乎不会给世界上留下一丁点记忆,世界也根本没有打算记忆他们。假若他的子女们再没有记忆的力量和表达记忆的某种形式,这个男人可以说去世的当天,就是被世界彻底忘记的日子。就连我们这些写几篇东西的人,同样在死后被忘记得干干净净。国家选编的某一个类别的文学作品读本,以100年为限,一个写作者能够被选上几篇呢?从鲁迅开始到现在,以100篇为限,你的短篇小说会选上一篇吗?你的散文会选上一篇吗?你的诗歌会选上一首吗?你的散文诗会选上一篇吗?你的杂文会选上一篇吗?假若选上一篇,在国家图书馆的馆藏里,几十后,还会看到你的名字;假若选不上一篇,我们的劳作和我伯的劳作是一样的,在死亡的当天,就被世界彻底遗忘了。

伯即将要被埋葬的头一天夜里,一般要请乡村的锣鼓和喇叭、唱河南曲剧的人和流行歌曲的人,在院落里搭起棚子,吹拉弹唱到半夜子时,为他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作一次最后的送行,为他以后的彻底寂寞作一次热闹的铺垫。为葬礼忙绿操持的人问我:“是请一班呢,还是请两班?”

我说;“请两班。这是我伯最后一次热闹,也是我伯最后一次和村庄的联系。他生前喜欢拉大弦,哼一哼河南的曲剧,今天夜晚就让他的魂灵再听一次吧。”

晚上11时左右,一个班子唱起了河南曲剧的哭洋调。让我想起,那些除夕夜里,伯的大弦拉出的哭洋调和伯粗糙的嗓音流出的哭洋调,和他去世后的哭洋调有着天壤之别。另一个班子却唱起了流行歌曲《十五的月亮》和南斯拉夫的《好朋友再见》,甚至还有“假若是这样,你不要悲哀”的句子,让伯的身份变得莫名其妙。简直就是一个黑色幽默。在伯彻底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夜晚,从我们的院落,流淌到村庄的道路上。第二天上午,伯就躺在棺材里,被埋葬在山岗上。我回头望去,伯坟墓上的黄土,冒着大地深处的热气,在冬天的阳光下向着天空升腾。我想,伯走进黄土里去了,走进一个寂静寂寞却又很是安稳的地方。村庄里的人们说入土为安,就是对于村庄一个生命最后的安慰。他的魂灵进入大地深处,成为土地的一部分,成为山岗的一部分。世界忘记他,村庄忘记他,人们忘记他,但是黄土不会忘记他,深深地埋葬他,同时也就深深地拥抱他。我再一次回望山岗,我看见伯的坟墓旁边是空落的一片黄土。一个人,无论他如何地不想死,早晚都是要死的,就是活上300年,也是要靠死亡给人作总结。我早晚也要死,因为伯在黄土里等我。假若我死后,也埋在伯的山岗上,那么,坟墓上早晚会生长出白茅草,也就是诗人舒婷歌吟的鸢尾花,在春天的风中飘飞。那些细小的飞絮或许就是我的诗句,写在山岗上,写在村庄的一个角落里。

当我的魂灵踩着黄土在山岗上漫步,我会读到我的诗句。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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