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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舍雀白(外一篇)

2016-05-06孔建华

北京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稻谷稻草母亲

孔建华

这一处不起眼的草舍,坐落在田野间的土墩上,舍是住所,草是稻草,就地取自杭州乡下的稻田。

晨起,草舍醒来。晴天,太阳从东侧打光,一点一点,调整到直角,再摆渡过去,从西侧打光,万年不变,不多不少180度。雨天,水汽凝聚在大陆上空,化云作雨,倾盆倒下,冲冲洗洗,想刷多久刷多久。

日照雨淋,虫咬鼠啮,草舍经年,稻草由绵软金黄,糜腐蚀烂,转作灰白,间杂棕褐色。麻雀钻进穿出,共草舍一色,教人难以分辨。我把这种颜色叫雀白。

雀白,是古中国文明的遗产,它使鸟类的至少一个物种,将它作了保护色。雀白之下,庇护先民,繁衍种族,承传文化。这雀白,是这片大陆的本色。

母亲生我,在这雀白草舍。我的兄弟,降生在雀白草舍。这雀白草舍,是童年的摇篮、金贵的家园。

草舍骨架所用毛竹,取自外婆家后山。山上石头多、墓地多,往上走,毛竹乘势拔节成林,把山包抄起来,浅山沙土冲刷堆积,爬满蔓枝繁叶,叠堆成杂本篷林,遮天蔽日、郁郁葱葱。

竹林清幽,百鸟鸣声此起彼伏。认准一棵碗口粗的竹子,看好倒的方向,抡起柴刀,猛砍几刀,毛竹抖几抖,喊一嗓子,就顺势往地上躺。削枝去梢,光光的一枝毛竹,沿着山坡,就势往下顺。

春分之后、清明之前,竹鞭钻石挖土蓄满竹能,漫山潜行拱土露脸,一枝枝彪悍有力地扬起来。母亲摸摸这枝,拍拍那根,挑嫩的,相好的,拿起锄头,一镐下去,毛笋跳起来,圆嘟嘟的,像初生婴儿的小屁股。

山上涧涧急流,湍了万年,合了脾性,涓涓叮咚,圆润动听。攀急了,歇一歇,掬第一捧水洗手,掬第二捧水解渴。水清冽而甜,从喉咙到胃底,仿佛冰刀划过,惊起一个寒战。舅舅将细竹劈两半,敲掉竹肚,贯通上下,一片搭一片,把一泓山泉引入大水缸。

砍一通毛竹,趁间歇时,母亲攀到远处,揪下几枝映山红。石墓村后山上的映山红,野得像一头狼,饿极了,死死地盯着你,你的心一下被它抓住了,你的魂早飞上了花萼,去闻映山红的清香。

我抱一把红花小蛮枝,带着欢畅,往下滑,往下蹚,鸟儿扑棱飞扬起来。顺到山脚的毛竹,也已积了十来根。我们往身上斜搭了绳套,抬起板车杠,拉着、推着、护着毛竹,往袁浦吱吱呀呀欢笑着欢实地出发了。

母亲是山民,也是力士,能扛起谷袋,一袋120到140斤。

读中学前,我做母亲的助手,揪住谷袋两头,半蹲以膝顶袋,拔起麻袋,借腰和肩的力量抱起。母亲把身子弯下,我把谷袋架母亲背上。6亩地、40多袋稻谷,一麻袋一麻袋往路口背,装上板车。母亲是大牛,我是小牛,拖着板车往家迈。

我第一次自个儿背起谷袋,是1986年秋天。这一天,母亲笑得多么不同,她就这样,坐在收割后青黄相间的稻草堆上,笑呀笑,背着谷袋笑,拉着板车笑,只是笑。这一天,天空是湛蓝的,云彩就像抽出的一团一团棉絮。南下的雁阵,瞰着这片收获的稻田,摆出一个人字。

稻子晒干装袋,交公粮的时候到了。一麻袋一麻袋的稻谷,往板车上垒,压力作用下,芒尖轻屑从麻袋里激扬出来,甩起一阵稻谷香尘,在阳光下飞舞,钻进你的脖子、你的鼻子、你的眼晴。

谷袋垒好码齐,拿两根粗绳,压住抽紧,抬起车杠,把重心调校到轮上,受力均匀了,两根绳左归左右归右,牢牢系紧车杠。母亲轻抬车杠,往前头拉,我在后头推。

我抬得起、压得住车杠的时侯,母亲斜拉一根绳,一手护杠,一手用肩膀的力量拉车。满载稻谷的车,一路扭荡着往粮站走。从农舍中、泥路上拖出的稻谷车,三三两两接入大路,车与车相接,人与人相引,甩出去几里地。地舞谷浪,路飘谷香,杭州乡下沉浸在繁荣的欢笑里。

粮站,站一群连绵的大谷仓,仓壁刷了字——深挖洞广积粮。解粮的车一到,先验粮,着公家制服的操一根铁扦,任性一刺,抽拉出一索稻谷,我的心悬起。验粮官摸出两枚稻谷来,往嘴里抛,舌尖接了,推给门牙,咔嘣两下,眉头一展,验过了。我的心垂直落进深井,欢实像一股暖流从井里紧着逸出。

把谷袋拖将过去,一袋一袋码起来,全部力气,也都化掉了。从谷袋山上跳下来,汗珠从背脊渗出,连成一串珠,沿脊柱滑过,就像一缕清泉,洒出的水雾,遇到山岩,化作一汩凉水不经意地淌下来。撑实稻谷的麻袋,在谷仓里山一样竖立着,稻势宏伟,不同谷响。

领了数目字,就往粮站会计室跑,取出早先备下的户主章,哈口气,对准窄而长的框,竖直戳下去,一笔零而整的钱从窗口伸将出来。赶紧抽出两手在裤上蹭一蹭,在欢喜中接下来,和母亲对着点一遍,数目席整,对着窗口举起钱扬一扬,喊一声——粮钱席(齐结)得!

交够公粮,余下是自已的。地头收成好,谷柜盛满,草舍一角再起一个谷堆。有了粮,家境慢慢殷实了。

水稻收起,脱粒分家,稻与草各奔前程。稻草一草多能,做牧草,收了去,成了牛马的食料。做垫料,踩烂了;做燃料、烧成灰,都回归田野成了肥料。

柴锅炒菜做饭,用的是稻草。母亲抽出一束稻草,手腕般粗,拧一圈压紧了,两头一拗成椭圆,头尾相架,拿两根稻草绕几圈,拧一拧,别住了,一条“稻草鱼”就卷好了。

把“稻草鱼”塞进灶肚,温暖的火苗,轻轻抚摸稻草,炊烟升起来,起初是一团灰烟,然后是一朵朵泡泡云,漫无边际地接起来,给晚霞挂上了一帘轻纱。

田野换完衣裳,乡民们由农忙转农闲,母亲从地里腾出手。

杭州乡下时兴织草包。草包十八道麻筋、三十六个麻陀,架在双杠上,双杠间距两厘米,对刻十八道坎,杠头各缚一绳,挂将起来。其实是秋千的变种,荡秋千供人娱情,织草包却是拴人劳作。

母亲抽出一小束稻草,三两根,左手摁稻草,右手翻麻陀,翻一隔一,连翻三个。又抽一束草,再抽一束草,照例各翻三个。从左到右翻过的,从右到左隔过。左来右去,一边抽稻草,往草包架上嵌;一边翻麻陀,架子下垂直吐出齐整密匝的稻草席。

陀线短了,提起放一段。线陀是杂木做的,拍打新生草席,就像朋友见面轻拍你肩。如同长程远行用耳塞填实耳、用被子蒙住头,你听到的火车行进声。这连绵不绝、一韵到底的声音,是草舍不眠的夜曲。

劳动的手生出金子。乡下头脑活络的,相中这一点,从城里包了活,转给乡民做,按件付酬。

母亲学起编织,端坐着,把藤、木、竹合制的框架,调至入手处,左手握架,摁住藤篾的一头,抽紧了一圈一圈扣紧了绕,上半身弓着,像是给孩子洗澡。用完一根藤篾,三两下扣紧,和下一根接上,这是力气活,也是技巧活。母亲做藤艺,每个动作都使了实劲,出来时像是女孩穿上旗袍,小清新,讨人喜。

母亲起早拖黑,活不多时,又进了“线厂”(棉纺厂)上班,接起一个又一个棉线头。大纱锭架上织机,分流到线陀,成千上万个永动陀转起来,母亲和她的姐妹们三班倒,守在织机前,用线头拼出新世界,标准名称是中国制造。

我给母亲送饭,站在车间门口,连喊带比画,找到母亲。母亲照例笑一笑,接过饭盒,擦把脸,坐一纱箱上,大口吃起来。放眼看去,纱厂里地上堆的,织机上转的,都是白色的纱线圈,隆隆的织机声充满耳朵,淡淡的机油味渗透鼻孔.我震撼了,文明工业将席卷草舍、摧毁菜园,把我们丢进同一个村。

母亲把空空的饭盒递给我,在100瓦的炽灯下,我第一次注意到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是乡下常见的劳作的手,厚实有力,手指张扬开来,每一根潮润饱绽,带着麻绒蟹腿的泽芒。老茧密布在掌和指的接合处,不规则的划痕,经了年,是雀白的;新添的,是赭红的;还有一些黑的纹,是沾了机油之类褪不掉。

这些时尚之纹和初始掌纹一起,进了高中作文。叶老师在语文课上,念了我的一段话,至今记得皲裂二字。杭州高级中学(贡院),在我少年时代,肯定了我母亲的双手,热烈地拥抱了我一下。这一天,我和新伙伴们近了,因为母亲的手。

雀白草舍,何时立舍,其间翻新,已不确记了。

我住草舍也不长,如雀儿钻进穿出,五六年光景。我素以为草舍顶上有一块玻璃,光就从这里透射开来。母亲说,她二十二岁遇到父亲,舍内白天也是昏暗的,屋顶没有玻璃,是我的想象吧。

从外婆家后山伐的一车毛竹抵达,木工上手,立起骨架,外围用碎稻草拌黄泥夯墙,舍内用竹篾编的立壁隔出房间,草栅自墙顶到屋顶层层覆上。

新屋立起,柴锅点火,欢庆上梁。一个灶炒瓜子、花生、番薯片,一个灶豆泡炖猪肉,盛桶自酿米酒,开坛封泥老酒。站屋顶上,把舅舅挑的“担角”——苹果、橘子、荔枝、大枣、桂圆、甘蔗、水果糖、馒头——往人群中扔,大家抢着、笑着,在春暖花开的土墩上。

我把这说给母亲听,母亲却这样说:

三间草舍,父亲、堂哥、堂姐各一间。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我和弟弟共用一间。前半间,一张桌子一张床,后半间置爷爷奶奶的床。前后间用络麻秆隔开。草舍后身,搭一小草篷,用泥坯垒起一杠杠架,把柴锅搁上头,这便是我印象里的三间草舍,其实为一间。

杭州乡下雨水多,草舍是泥地,雨连绵三日,生起苔藓,地湿而滑。草舍墙下部是泥墙,上部是络麻秆,透风,雨常飘进来,直洒倒漏。没有像样的鞋穿,更没有套(雨)鞋,多数时候穿脚叉(草鞋),脚上手上冻疮不少。洋油灯芯是棉纱,火势微弱时,拿剪刀铰住拔出一节,这光明瞬间照亮稻草屋。

母亲说,草舍到了我心里,是一个童话。童话里的情节,也都是发生了的,我见过,母亲见过,就在袁浦,在杭州乡下,把印象串起来,这就是故乡了。

新近三十年,文明中兴、材料革新,这片大陆模样一新。草舍在杭州乡下,近乎绝迹了。但雀白草舍,念念想想常在心里。

田野父亲

东方第一缕阳光出地平线,杭州乡下种田人已干完活。

种田人清晨踏进田畈,公鸡还在昏睡。起得大早,把秧子从秧板起出,浣洗干净,苗青根白,握拢缚紧,像敦实的孩子,背起手,呆笑着,成群站起。

太阳举起来,光线射在水田里,映出父亲身影。我的父亲,高我一头,发黑而密,额高而宽,颧骨突起,鼻子朗挺,面颊清癯。翻连环画时,我曾想,父亲刚毅,可做古代将军帐中的持戈军士。

父亲教我中规中矩,做个专注的种田人。父亲不在了,我想做杭州乡下的种田人。每逢清明,长跪坟头,想想淘气和顽皮,把错认了。

杭州乡下分田,父亲不要菜地要水田。人均八分,一家六口,两块号子田,四亩八分。一亩杂地,父亲把表土铲了,蓄水做水田,这样置地五亩八分,号称六亩田。

拥有土地,就是这片大陆纯正的农民家庭,父亲是户主。龙生龙,凤生凤,农民生农民。填身份表,我虔诚地写下农民二字。

六亩地,种两季稻、一季麦。农忙时节,刻不得息。

长腿红冠高头大公鸡,向东方肃立,拖一口南宋王朝官腔,用五言、二二一结构,悠长地咯五声,太阳抖擞精神慢慢升起。这个时候,秧子拔起,落脚水田,离它抽苗劲长的窝不远了。

秧子终其一生,只此一次壮丽的旅行。这一段出走,秧板到水田,通常在人们晨起前完成。父亲担着秧,一脚一脚踩实了,郑重迈出小腿,脚趾抓地,一手护扁担,一手抓秧捆,对准了抛出去,秧子井然而立。抛的动作划过半空,优美的秧姿拉起一道水帘,激射到水田,溅起一阵鼓点雨,这便是谷物世界的成年礼。

插好秧,拢绳线,蓄水、耘田、除草,就等开花结谷了。

稻谷长成,黄灿灿、沉甸甸、颤巍巍,令我想起南朝后宫妃子的步摇。抽穗、孕育、饱绽、坚壳,嫰翠青转琉璃黄,同太阳轻舞,同月亮吟唱,由一个灿烂走向另一个灿烂。

父亲弯腰,左肩高耸,体侧右前倾,耕牛般雍容沉静前行。左手反抓两窝稻,右手用新磨镰刃一扫,稻子齐茬下挫,往左形成倒势,不待稻头贴上下一窝,左手轻轻一拢,稻脚并拢,镰刀补紧一勾。重复这一动作,左手腕旋转下压90度,手和小臂形成侧弧弯,呈耙状,将这六窝稻勾至左前侧,冲外码齐,两串动作行云流水,两行十二窝稻安然落位。在这浑厚稠密的稻海里,辟出笔直的稻带线,水青透金黄,父亲背影从右到左,轻轻摇摆着,匀而坚定地挺进。

父亲带我们早四时起,菜泡饭填肚,连续割8小时,中间略歇,吃饭喝水,两块号子田的稻谷,把这个生命的季节收起。

公鸡唱诗前,父亲布完电缆,架好稻机,支起机篷,合闸开机,稻辊散布筷子粗、铁冂字,自下而上、由近向远,飞转起来、欢叫开去。

公鸡们被这热闹声响惊醒,找不见太阳,不知谁家鸡清一下嗓子,东西南北鸡鸣一片,牵引出更大嗓门的犬吠声。太阳初升,露水睁开眼,田野晶晶亮,天空的清澄,远处的朝霞,一起呼应起来,把乡下动物世界唤醒了。小青蛙揉揉眼,把了方向,飞跃而起,劲射出去。蚂蚱一蹦老高,像个皮球,连弹几下,终于停住。菜花蛇动动脑袋,吐下舌头,昂首伸颈,找好去路,一溜小跑,游荡开去。老鼠拍拍手,东跑西颠,闻这闻那,自己吓自己,吱的一声闪没影了。一众生灵,各持己见,竞相发声,碌碌有为起来。

稻辊的震荡声,动物世界的欢腾,用暖色渲染双抢大忙。每人抱一大拢、约摸八九窝稻,压住捏紧,往稻辊扣,稻谷欢跳起来,弹射到机篷上、机柜里,集满一袋,连拔带推将稻机往前送。

新收稻子润而潮,寻平整透气见光处,把篾席卷推展开来,摊了稻谷来晒,一块块谷子地,面向天空,绽放纯美笑颜。

父亲持一大竹耙,待表层稻谷稍干一些,给谷子地一遍遍梳头,见得阳光、让风吹到,稻叶逐渐抽水变枯,再持大笤帚扫,去大长叶。架起风车,鼓起风轮,残叶和芒尖由风洞呼啸而去,稻粒轻轻下落,收入谷袋。

一年三季粮,季季得筹谋。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齐整,一年不畅快。秧子拔晚,日头一高就蔫,种下活不好;秧子拔多,不落根活不成。抽穗、绽浆时雨水多,不成谷,稻秆不硬,倒伏了,或是得了纹枯病之类,都会影响收成。最愁收割后太阳不举、雨水滔天,稻谷发热生霉,粮站不收。

我的父亲,小心地伺他心爱的禾苗,每天到地头转,看看稻势,摸摸稻头,点药放水,维持了好收成。天有不时,地有不测,人有不虞,着急过、忧虑过,也终于做了一个本色地道的种田人。

家中有谷,心也欢起。收起两季稻,就到种麦时。父亲大步地在田沟里走着,左肩扛布袋,右手抓麦种,且走且撒。麦粒接了地气,找好位子,赶紧钻被窝、扎下根、深呼吸,等待严冬和冷雪的到来。

霜冷袁浦,年糕冒蒸汽。糕姓了年,就是盛事。打年糕须壮劳力,父亲唤上小弟兄家,蒸熟稻米粉,端放石臼,高举木槌,一下一下夯,一刻钟工夫,一蒸年糕打出来摊平、压齐,像放大的孩子的笑脸。

年糕气味,由草舍间隙浮游出去,升腾起来,这是粗壮的木头和禾苗的贡果热烈相拥,石头作证,千年欢爱的体香。

切一小块,扭一扭,玩一会儿,才舍得放嘴里,慢慢地嚼动,米香和稻乳一起甜蜜了舌、撑暖了胃。我家大黄狗,睁着两眼看我,想说,给我咬一口!

谷仓满满,抢一簸箕,近处稻谷失了靠背,一顺跑过来,把仓抹平了。我想起猪,有猪在圈里跑,世界是圆的。

喂猪不难,难的是从小到大养成一头猪。父亲抱两头小猪,一手一个,猪婴儿般你啼我唤。猪一日三餐,和人一样。人吃米,猪食糠,共享一枚稻谷。人吃,猪饿,就叫。人吃,猪吃,还叫。和猪处熟了,猪会逗你,用眼直勾勾眺你,不时甩过耳朵遮了眼,一下两下三五下,你就乐了。猪把你当朋友,就有了犬的精神,你一出现,猪就起立,走拢来拱身子蹭木栏,蹭几下看看你,和气地、痴痴地看着你,和你一起打发这有涯之生。

父亲把喂猪这事交给我。上小学,一日三餐,我喂它,列学生守则第一条。把糠放木桶加开水,糠出谷壳,与米一室,营养丰富,浇了开水,相当于煮咖啡、泡藕粉,逸出浓烈谷壳香,和蒸饭香,我便有一种舀一勺喝的冲动。

放学回家,挎一竹篮割草去。杭州乡下的青草,种类繁多,把篮放下,一手捏草茎,一手拿镰刀,由外而内一抄,一株株青草完美落篮。一篮青草拎一程,歇一歇,回到猪栏,一把一把递给猪。猪咬草,我不放;猪用力拉,我才放。猪很开心地玩着吃着哼着。

我家的猪,是我童年、少年的伴。到年关,卖一头、宰一头。卖猪时,猪头挨尾、尾接头,挤在一角打转,谁也不肯走。两个壮年,一把猪耳,一提猪尾,推推搡搡上了路。杀猪的上门来,我总是站屋里,不忍看这猪的下场。猪被生提起来,架俩长凳上,大声地嚎叫着,把年根也叫醒了。

我六七岁离开雀白草舍,迁离土墩3公里。新辟瓦房地基130平,西侧开一条浦(河),对接钱江水,横承田沟水。挖出浦土,垫高做了路。雨或雪天,泥泞成湾,水汪塘连片,深一脚、浅一脚,不小心摔一跤,成了浆泥人。

红星大队社员,陆续往六号浦两岸集结。父亲想法造房子,走进瓦房时代。夯地镇宅,砍树伐竹,架梁起墙,木匠、泥水匠上阵,隔出三间两弄。正面和主隔用沙灰垒长城砖(黑色煤渣砖)。东西下墙用黄泥拌纸襟(碎稻草段)的厚墙,上身垒鹅卵石和杂色石块。北墙夹板套夯黄泥,抹了石灰,窗两个一大一小,西窗略大,厨房需要大光明。瓦房阁层木头架,堆放稻草用。

北身三间,东间贴墙摆大谷柜,近北墙放我和弟弟的床。中间爷爷奶奶的床。西间厨房,铁锅两口,水锅两头,大水缸一只,碗橱一个,盆架一个,搭了毛巾。南身三间,左间贴墙搁一具棺材,兼作工作间。中间堂屋,方桌一张,长凳四条,方凳两个,正中贴虎啸松林图,满堂正气。右间是父亲和母亲的卧室。

屋顶盖灰泥瓦,安了一块玻璃,透过美妙的光,我们有了亮而大的房子。

瓦房正面居中两开大门,左右齐腰高各一木框,框里装十根钢笔粗的圆木棍,外开式窗门,钉了塑料布。

盖房时从地基跑出一只大鳖来,教父亲逮个正着,专进了趟城,换回些糖果。

瓦房是我中学和大学的家,挡风避雨十三年,爷爷奶奶均故于此。南墙厨房一侧墙根浸水,台风天,喂完猪临进门,后脚刚收回屋里,墙轰一声摊倒出去,我躲过一劫。

瓦房正门,我每日开合,是最熟悉的了。时隔三十年,问起时,母亲告,原是钱塘江上游发洪水漂下,小弟兄家们捞起无主的棺材板。

我的父亲,一个杭州乡下的种田人,三十年前营屋匠意,竟是使尽了全部的气力。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有一年十一月,我从东半球颠到西半球,跑得匆忙,未禀告父亲,远在万里知悉父亲病危。一路惶恐不安,坐大巴从柏林到巴黎,坐出租由戴高乐机场乘机回京转杭,重症监护室见到父亲。两天后,父亲在杭州乡下的家逝世。

雾锁冬浦,父亲七时出殡。六号浦两岸水杉植有二十年,三层楼高,是日雾浓不见枝叶,没有阳光。

站在斑痕大地,我听见父亲的心跳,强壮而有力的,响彻在出丧路上。

我在左一杠,弟在右一杠,纸棺八人抬。表哥赴云举幡,只见手握一节长竹,不见幡动。撒纸钱,只见手臂挥舞,不见钱飘。经事长者,喊起号子,我跟着吼。只记了脚踏实地这四字。

一通凌烈庄严前行,四步四步向前开,一气呵成,一贯到村口,才发现后面除了家眷,父亲的小兄弟家们都来了。

一个杭州乡下的清苦种田人,就这样出了村,踏上来时的光明路。

父亲火化时,我跪在炉膛前。透过风洞,我见到爱抚的火苗。我脑袋叩地,把最后一句话禀告父亲:一路走好,下辈子还做父亲的儿子。

炉工取出父亲的化物,骨大出奇,我怕父亲疼,请将过来,小心地把骨一点一点轻揉成末,屏了呼吸,轻轻捧起,端安于室。

我把父亲送上山,不到二十年,我抱爷爷、抱奶奶、抱父亲,同归了浮山去。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我的父亲叫华金,1946年农历十月初十生。若健在,今年六十九。父亲离我,已十一年矣。

我持有最早一张家庭合影,1990年一位高中同学拍。父亲在左,母亲在右,我和弟蹲前。瓦房台阶侧卧板车,乡下叫钢丝车。

照片人齐的最后一秋,我们在一起。

这生命绚烂的秋天,父亲一直陪伴我。

大学开学,父亲每月寄生活费,读了一些书,没打一天工。父亲说,打工,回杭州下乡种田来。

高中开学,父亲去杭州高级中学(贡院),见过班主任叶老师、姚老师,领了心法。父亲高小毕业,无常师,请教了,施行于我。

初中秋游,父亲怕我饿,跑到黄沙桥,车动前塞进四个腌菜豆干馅的青团子。但凡变天起雨,父亲早早地把油伞送到袁浦中学,托老师交我手。

小学放学,父亲怕我挨揍,在半道坐沙墙上,远远地迎我回家。

从浮山东眺,是平静地舒卷而去的稻田,父亲的田野,田野父亲。面向稻田,华枝秋满。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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