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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卡的乡下生活

2016-05-04李骏虎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6年3期
关键词:红安皮卡车南平

李骏虎

1

天气闷热潮湿,尹南平一只手握着方向盘,驾驶着自己新买的皮卡车颠簸在被庄稼围裹得密不透风的田间土路上。路有些窄,皮卡车的两排轮胎超出了光亮瓷实的车辙,把路沿上疯长的枸杞子和苍耳等带刺的小灌木都压折了,嘎巴作响。他没有开空调,像城里抠门的出租车司机一样头上捂条湿毛巾,享受着暑热蒸腾出来的遍体流汗的快感。“这他妈才叫蒸桑拿,那帮傻逼坐在汗蒸间里拿水泼烧红的石头,真他妈的傻逼!”他心里的欢快反射到脸上,自个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车子拐了一个弯儿,终于摆脱了列兵般整齐森然的玉米地和向日葵们,眼前开阔起来,是连片的芦笋地,芦笋的米粒般细小的叶片仿佛一片灰绿色的雾气,远远望去就像苍茫的大海。他想起远在省城的老婆和儿子,和他们在一起的生活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和他的焦虑不一样,他们的时间总是不够用又总也用不完,仿佛可以长生不老地在城市里就那么生活下去。他不理解他们的热情和淡定,他的焦虑更为他们所不理解,开始老婆还不断地和他争吵,儿子也对他带答不理,好像他是个继父。他无法走进他们的世界,日渐懒得跟他们说话,只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就在上个月,他被一直看他不顺眼的一把手明升暗降,提拔成了副巡视员,离开了处长的岗位,看似进入了高干的行列,实际上成了非领导职务,上没有进入领导层,下丢掉了最有实权的处长职位。在省直机关和厅局,处长相当重要,用尹南平老家的话讲,那是“二门上的门栓”。他知道一把手和同事都会认为自己一定有失落感,索性将计就计,假装闹情绪,假戏真做地写了一份病休申请递了上去,不出意外地被批准了。拿到批示的当天下午,他开着自己的城市SUV去了皮卡4S店,用八成新的越野车置换了一台带车斗的皮卡——新皮卡要三十几万,置换的差价是十七八万——钱他还是出得起的,但他不愿意这样痛快地付钱,他办理了车贷,觉得这样才算合情合理。

他把批复的病休申请拿回去给老婆看,老婆的眼睛瞪得像灯笼那么大,皱起眉头怨恨地说:“你还有心脏病啊?你有病你不早告诉我,早告诉我我就不和你结婚了,你害我干什么?!”尹南平苦笑,故意不告诉她单位的事情,懒得解释。老婆的抱怨却无休无止:“你怎么能欺骗我呢?你就是个骗子,你有病我都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这日子还过不过?!”他像个病人一样虚弱地微笑着告诉她:“我打算回老家去养病,村野里的空气对我有好处。”老婆站起来背对他闭着眼睛说:“我忙死了,还要辅导孩子功课,我可没时间照顾你。你回去也好,你妈至少能给你做了饭吧。”一晚上,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这件事情,但这件事制造的别扭像鬼打墙一样横亘在他们之间。尹南平去儿子的卧室,想给孩子辅导作业,儿子趴在书桌上头也不抬地说:“算了吧,还是让我妈来吧。”他只好站起来,用手掌抚摸着儿子头顶的头发,儿子动也不动。尹南平嘱咐道:“有事给我打手机。”

他没有给老家的父母打电话,怕电话里几句话说不清楚,害他们担心自己。一家人像平时一样地吃过午饭,尹南平就开着新买的绿色皮卡车驶上了高速公路。天下着点小雨,高速路的颜色是黑色的,不像晴天那样总是产生前方有个大水洼的幻视。尹南平感到很惬意,并不着急赶路,而是惰性地愿意让这条路无休无止地走下去,最好没有终点。但所有的路都是有尽头的。下了高速,沿着乡村的水泥公路驶进庄稼的领地,他居然没来由地哭了,没好意思抹泪,就摇开车窗,让眼泪自然风干。皮卡车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野兽在庄稼的森林里转了一大圈,又开上水泥路。进了村庄,拐进自家的巷子,他没有听见院子里熟悉的狗叫声。推开车门,伸出一只脚踩在这块生养了他的土地上,水泥路面结实的回弹感让他觉得自己的腿脚也充满了力量,想起美国登月宇航员那句名言来:“这是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关上厚实的皮卡车门,尹南平走到紧闭的大门前,发现漆皮剥落的木门上着锁,这两扇门在尹南平少年时代是大红的,而今在风吹雨打中黯然显出原木的色泽。邻居佝偻的大娘闻声站在自家门口喊叫他:“是平吗?”尹南平用干哑的嗓子回答:“是我,大娘。”大娘说:“你姐姐把你爸妈接到上海去了,你不知道吗?”尹南平的心里倏地一下,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袭击了他。他回答:“大娘,我知道。辛巴儿呢?也带走了吗?”大娘已经走到了他的车跟前,抚摸着车斗问:“平啊,你这开的什么车,怎么轿车还带着车斗呢?”他回答:“这是皮卡,大娘。辛巴儿呢?”大娘佝偻着背仰起脸来像只瓢虫一样打量着他说:“我不知道,好像是送到你舅舅家了,你姐说坐飞机人家不让带狗。”大娘又关心地问他:“你有钥匙吗,娃?”尹南平说:“有哩,大娘。”他没有开门进去,拉开车门上了车,从车窗里探出头去说:“大娘,我去舅舅家接辛巴儿。”大娘还在打量他的车,嘴里念念叨叨的,慢慢靠着墙根儿给他让开路。

不管多长时间不见他,辛巴儿依然听见他的脚步声就会冲过来,在他的脚下像旋风一样的转圈圈。尹南平蹲下来把辛巴儿抱在怀里,一下子,那种绑缚着他的孤独感就烟消云散了。他把辛巴儿放到副驾驶座上,一路上不停地抚摸着它,像抚摸小时候的儿子。

回到村里,他把辛巴儿放到院子里撒欢,打电话给姐姐,问她怎么突然把父母接走了。姐姐吊着嗓子说:“这不是雯雯去英国读博士后了么,你姐夫今年又被派到西部支边去了,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瘆得慌,就把咱爸和咱妈接来上海住两年——南方空气湿润,对他们的气管有好处。”尹南平没有告诉姐姐他回乡的事情,只说叫爸爸接电话。父亲接上电话后嘿嘿地笑,说怕影响他的工作没有提前告诉他来上海的事情。尹南平问:“爸,秋怎么收呢?”父亲说:“我交代给你二叔了,他收了秋粮一家一半,明年我和你妈不回去的话叫他种了就算了,一亩地收他一百块钱。”尹南平说:“就别叫我二叔收秋了,我这段儿不忙,想回家里住住,捎带就收了。”父亲敏感地问:“你工作顺利吧?”尹南平故作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是个公务员,有什么顺不顺利的。”父亲说:“没事就好,我给你二叔打电话。”

挂了电话,天已经黑了。他也不开灯,一个人在黑黢黢的水泥院子里逡巡,突然而至的主人的感觉让他心里充实而幸福,手里握着手机,好像握着剑柄一样有底气。隔壁邻居屋檐下黄色的灯光投射到树枝上,树枝就像水粉画一样亦真亦幻的感觉了。左右邻居家都盖起了高大的新厦屋,把自家的老房子陷进了低谷里,但这反而增加了老屋的温馨。此时邻居院子里娃娃们的喧闹,还有婆娘们呵斥的声音让他在黑暗中微笑起来。他围绕着院子中心的菜圃不停地兜着圈子,辛巴儿跟了他两圈,兴味索然地睡到屋檐下的台阶上去了。他觉得应该给老婆孩子打电话报个平安,举起手机来,却把电话拨到另一个人手机上去了。电话一接通,他就听见了悠扬的钢琴声,知道她正忙着,不方便说话,听了一会儿琴声,就挂了。

她并不知道他回到了乡下。他们互相之间并不是经常了解对方的行踪,他每天就是工作和酒宴应酬,而她的生活则相对简单许多,除了每天晚上在家教两个小孩子各一个小时的钢琴课,就是逛街,商场和超市。在师范学院的音乐系毕业后,她没有找下工作,就延续了上学时当家教的工作,只不过不上门授课了,而是每天晚饭后在家等着学琴的孩子们来,一对一教授,每个人一个小时,每小时收一百块钱,一个月下来倒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倒比上班的挣得还多一些。他和她在一次宴会上相识,她是被一个做生意的人半道叫来喝酒的,那个人托尹南平办事,为讨他的欢心,不断地叫年轻漂亮的女孩来陪酒,她是最后一个来的,却是唯一一个打动了他的心的。她是那种外表美艳绝伦的女子,又有从小的音乐教育修养,气质就卓尔不群,一袭黑衣,挽着一个发髻,露出雪白光洁的脖颈,一下子就让之前来的那一帮子五颜六色的女孩子鲜得俗艳笨拙。让他惊讶的是,她的酒量也非常地好,来者不拒,频频举杯。倒是他被她的美所震慑,显得拘谨放不开。饭后一帮人又去唱歌,开了满茶几的啤酒,他举着一瓶去敬她,她站起来爽快地说:“怎么喝?吹了!”仰脖一口气喝下了整瓶啤酒,就在大家正为她欢呼的时候,她喝喷了,把肚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全都喷到了尹南平的身上。尹南平呆若木鸡,才明白过来她只是爽快,其实酒量并不大。

当然没有办法回家了,正好落入了请客的那个家伙的圈套,他给尹南平在酒店开了个房间,把他的衣服都送去干洗了,然后嬉皮笑脸地陪着他去洗桑拿。等他们洗过桑拿上来,尹南平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外间看了一会儿电视,穿着拖鞋进了套间打开灯,惊讶地发现双人床上躺着一个穿黑衣服的女孩,别扭的姿势说明她已然喝得不省人事。

尹南平握着门把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慢慢地退出来,轻轻地拉上了门。

他们是之后才慢慢熟稔起来的。

2

夜里睡得并不好,听惯了城市里彻夜不休的汽车引擎声,他已经不习惯乡村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巨大到无可名状的宁静。躺在祖母去世时的硬板床上,黑暗像一头温柔的老黑熊无声地拥抱着他,他渴望梦见祖母,但老人在这座老宅里仿佛无处不在的灵魂却没有打搅孙子不安稳的睡眠。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人认为你最重要,自从祖母去世后,尹南平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那个人了,他为此悲伤过度,以至于有半年时间严重的失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去医院,一个人慢慢地体会着,承受着,也享受着这种状态。黎明之前,他被一种类似野兽悲号的声音从深沉的睡梦中拽了出来。趴在枕头上侧耳细听了好一阵,判定哭声来自于村东的土崖下,可能是村里谁家殁了老人,心里就做好了天亮去丧事上帮忙的准备。在红白喜事上露脸,对他回归后重新融入乡村社会是一个绝好的机缘,或许他们会用他的皮卡车来采办菜蔬和猪肉,那他和他的车就都派上了用场。

尹南平有一点小兴奋,一改往日的慵懒,动作迅速地起了床。拉开窗帘,外面天色有些阴沉,不像是死了人的天气,——在他从小的记忆里,村里有丧事的时候总是阳光明媚,而娶媳妇嫁闺女才是这样湿淋淋的天气。他蹲在菜圃的矮砖墙上,就着菜地里的自来水龙头洗脸刷牙,辛巴儿叫唤着跳起来抢龙头流出的水喝。尹南平从装满方便食品的行李箱里翻出两袋豆奶粉,分别倒进两个空碗里,用暖瓶里昨晚烧好的水慢慢地冲调好,一碗自己喝,一碗放地上喂辛巴儿。又撕开一根烤肠,提起祖母用过的厚重菜刀,在木头案板上剁成小段,自己每吃一个,就给辛巴儿扔一个。然后他打开因为雨水导致地基下沉而变得沉重无比的大门,站到大门口去向东眺望。辛巴儿站在他的脚边也向东眺望,小小的狗脸上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没有看到谁家要办丧事的迹象,巷子里空荡荡连第二条狗也没有。尹南平扭头向西边的村街上望,看到一个骑电摩的小媳妇从南往北驰过巷子口,辛巴儿抬头用湿漉漉的黑眼球望望他,有些索然地卧倒在地上,下巴贴着水泥地面纳凉。

他弯腰一只手兜起辛巴儿,拉开车门,把小狗扔到副驾驶座上,发动了车子。皮卡车从巷子倒上了村街,沿着水泥路向村外的柏油路驰去,拐过村口的果园,一路向东爬坡,来到本村田地的尽头。路南是废弃的乡镇炼铁厂,路北就是祖先们聚居的坟地。尹南平把皮卡车开下公路,在坟地里的树林里扭来扭去地往前开,直到车头被两棵小树卡住。他下车绕过去拉开车门,辛巴儿一跃跳了下来,惯性使它在草丛里打了一个滚儿,然后像旋风一样疯狂地兜着圈子,看到尹南平走出十几步去,才慌忙地调整步子追了上来。找到祖母的坟茔,尹南平倚着墓碑坐了下来,惊异地发现清明节他栽在坟头的那棵葱居然还活着,而且变得粗壮结实,叶片浑圆墨绿,像是上好的翡翠雕琢的艺术品。他忍不住心里的小惊喜,掏出手机来拍了一张照片发到微信日志,写上一句话:

我们家乡的风俗,清明祭祖的时候要在先人的坟头栽下一棵葱,可以保佑后代“聪明”,但一般会被羊吃掉,或者被路过的人顺手揪回去炒菜,没想到我清明节栽在奶奶坟头的这棵葱活得这样滋润,它那么忘乎所以,很可能已经把自己当成一根野草了。

辛巴儿忙着追逐蚂蚱,咬得嘴边全是绿色的草汁儿。尹南平静静地坐着,忍受着从面前的玉米地里蒸腾出来的潮湿的热气。只一会儿工夫,他已经遍体流汗,辛巴儿也不知所踪了。他赶走绕着脑袋飞舞的蚊蝇,转身跪倒给祖母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匆匆往皮卡车那里走。辛巴儿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出来,两只耳朵紧贴在脑袋上,惊恐万状地蹿到了他前面去,他刚拉开车门,它就跃起来跳了进去。皮卡车车头冲西,在柏油公路上慢慢地下坡,快到村口牌楼的时候,有个穿红色背心的人从果园对面的田间路蹿上了柏油路面,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放羊铲,笑眯眯地拦在了车前。尹南平踩住刹车,看清是少时的玩伴冯红安,——冯红安胖成了一个巨大的发面团,完全改变了形状,但那一对淡到几乎看不清的八字眉在第一时间暴露了他是谁。尹南平推开车门下来喊了他一声,冯红安笑得更像一尊弥勒佛了,他先是倒吸了一个气,让自己在一瞬间看起来严肃了一点,继而更加笑模笑样地说:“南平啊,你怎么回来了?我远远地看到一台皮卡车过去,这么半天了又转回来,还寻思是来买我的羊的呢,等了半天是你啊!”尹南平打量他一下说:“你养羊啦?清明的时候回来听他们说你养猪哩么,怎么又养羊了?”冯红安“嗨嗨嗨嗨”地笑半天,又皱起眉头严肃起来说:“我运气不好,前半年养猪猪肉卖不上价钱,赔了一万多;看见羊肉行情好,就把猪都卖了养了一群羊,可你看吧,羊还没长大,羊肉价钱又落了下来,看来要把老本儿都折进去了!”辛巴儿在车里叫,尹南平回身把它放出来,小狗跑到冯红安的脚边去,伸出舌头去舔他的赤脚。冯红安穿着一双折断的蓝色塑料拖鞋,十个脚趾头都皲裂成木头桩子一样。尹南平看了一眼他的脚,抬头问:“人家都出去打工了,你脑子那么好,为什么不出去呢?比在村里吃苦强吧。”冯红安笑着摇头说:“我前些年在城里帮我舅舅要账,什么苦没吃过?还怕吃苦?!我就是跑的地方太多了,不想再跑了。”他抬起胳膊来指着庄稼地的深处,“你看,我在我的地里盖了个小猪场,现在养羊用,实在不行我就把羊卖了,改养野鸡卖给饭店。”他忽然想起什么,打量着尹南平身后的皮卡,皱了下几乎看不见的眉头问:“你怎么开这么个车,你不是开的越野车吗?”尹南平说:“我想在村里多住一段时间,这车有个斗儿,拉东西方便,你什么时候到县城卖羊的话,用我的车吧。”冯红安笑了:“那可不行,羊又屙又尿的,看腌臜了你的车。”

正说话间,一个骑电摩的人从村口出来,看到他俩,径直开了过来。来人一头蓬乱的灰白头发,眼里布满血丝,他熄了火儿,叉开腿坐在电摩上,抬头给尹南平打招呼:“南平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尹南平看清是少时玩伴郭二斌,跟冯红安相比,他外形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分明成了另外一个人,面孔相当的陌生难辨,瘦峭的脊背佝偻着,刚才尹南平一直以为来的是郭二斌的父亲老郭。冯红安笑眯眯地问郭二斌:“你到哪里耍去?”郭二斌没有搭理他,直盯盯地望着尹南平说:“南平,你知道了吧?我儿死了,你知道了吧?”说着扭过脸去用手掌擦眼泪。尹南平吓了一跳,扭头看看冯红安,冯红安还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尹南平只好等着郭二斌转过脸来,看着他扭曲的面孔问:“怎么回事呢?娃娃不是在省城富士康打工吗?你两口子不是在北京打工吗?怎么回事呢?”郭二斌把眼睛瞪得牛眼一样大,血丝包裹着白眼球,“啪啪”拍打着车把,尹南平以为他要失控了,但他突然又像泄气的橡皮人一样软趴在电摩上,哀哀地说:“娃脾气不好,在富士康打工得罪了线长,被课长开除了。开除就开除吧,还扣了一个月的工资。娃年轻,当然咽不下这口气,黑夜找了两个人拦住线长,让他偿还一个月的工资。他们用线长的银行卡取了一个月工资,多的没拿。线长答应得好好的,转身就报了警,把娃抓了,其他两个人跑了。我接到富士康派出所的电话,从北京跑回省城,派出所意思让我找线长私了,没想到线长存心要害娃,今天说八千,明天说一万,这边哄着我,那边逼着检察院提起公诉。我找到咱村在省城当官的几个人,才想办法给娃办了一年的取保候审,我给娃买了张火车票让他回村里,想不到我刚回到北京,我哥打电话说娃骑电摩在国道上被公共汽车碰了,跑回来一看,娃已经躺到太平间了……”郭二斌“呜呜”地哭起来。

尹南平闻听呆若木鸡,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个哭泣的人,他猛醒凌晨听到的野兽般的嚎哭声,就是来自郭二斌,这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冯红安冲尹南平眨眨眼,伸手拍着郭二斌的肩膀劝他:“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要紧的是赶紧给娃找个合适的冥婚,娃活着没有娶过媳妇,在那边可不能打光棍儿。”郭二斌忽然抬起头来,手掌三两下把脸上的泪抹干净,哑着嗓子说:“不和你们说了,我要赶去撞死我娃的车主家里要钱,不拿上赔偿怎么给娃冥婚?”尹南平只好说:“快去快去!”目送着他一副凛然的姿势远去。冯红安望着郭二斌的背影叹口气,对尹南平说:“天天在村东头的土崖下哭他儿,天天在村东头的土崖下哭他儿,一村子人跟上他睡不好觉,恓惶人啊!”

“二斌还没要上赔偿金啊?”尹南平把目光从郭二斌消失的地方收回来,望着冯红安。

冯红安像听到一个笑话一样乐了:“他要三十万,人家给二十万,各讲各的理,谈不到一搭去!”

尹南平说:“交通事故死亡赔偿金法律上是有个标准的,好像一般算下来二十多万吧,二斌怎么非要三十万?”

冯红安撇一撇嘴说:“他想把办冥婚的钱算在里面,现在没有十万块钱买不来一副女人尸骨。”

尹南平心里不舒服,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就问冯红安:“能不能找几个帮忙的,我想把院子里的牛棚和西边的厦子拆了,工钱好说,最好找咱们从小长大的伴儿来干活儿,也能热热闹闹和大家说说话。”

冯红安睁大眯缝着的眼睛:“你打算盖新院子?”

“不盖不盖,”尹南平笑着摆手,“我就是看见那两间旧房子开裂了,怕哪天自己塌了把人砸着。光拆房就行,拆了我自己慢慢用瓦刀把旧砖上的石灰砍干净,砍到多会儿算多会儿,反正不着急回去上班,为的就是歇一歇心。”

3

尹南平从放杂物的南屋里翻腾出小时候一家人吃饭用的小方桌来,提到院子当中,用一块半干的抹布使劲地擦着桌面上的老尘土,露出黑红油腻的本色来。桌角上有一个浅浅的黑色圆凹,是自己上初中那年趴在方桌上写作业,睡着了让燃尽的蜡烛烧灼出来的,让陪坐一边打盹的祖母好几天埋怨,担忧着把长孙烧着了。他把抹布扔到桌面上,走过去拿起窗台上的老茶壶,这是一把用来泡大叶红茶的白色大茶壶,壶身是方形的,一面绘着一株兰花,一面绘着一朵牡丹,这把壶一次可以装半暖瓶水,一壶茶可以倒十茶碗,当年就是用来给集体劳动的人们解渴用的。他把茶壶拿到菜圃的水龙头下,揭开壶盖用强烈的水流冲刷着里面的蒙尘,系着壶盖的麻绳已经失去了原先黄白的颜色,被尘污沁得油黑。

刚摆好茶具烧上水,听见有个人在院门外大惊小怪地喊叫:“哎呀,你怎么换成了个皮卡?这车有什么好开的,在城里开它人家不笑话你?”尹南平听见是发小张海平的嗓音,自顾拿抹布擦着茶碗外面的水渍,头也不抬地大声说:“关你什么事,又不让你开上丢人。”张海平笑嘻嘻地从大门走进来,打量着尹南平问:“昨天就听人说你回来了,跑来找你门锁着——你回来也不说一声!”尹南平鼻子里哼一声,把椅子指给他,“坐下,我给你沏茶!”起身到厨房把煤气灶上烧开的水壶提出来,抓起一大把本地产的大叶红茶放进茶壶里,“嚯嚯”地把开水冲进去。张海平看到桌子上放的大红的中华烟,牙缝里吸着凉气,“哎呀,就是不一样,中华啊!”拿起来抽出一支点上。尹南平提起茶壶倒出一碗来,又揭开茶壶盖,把刚倒进茶碗里的茶水又倒回壶里去。张海平叼着烟哂笑着夸奖他:“哟,还记得‘回茶么,还寻思你在省城喝好茶喝得早忘了沏大叶茶的路数了。”尹南平把食指按在茶壶盖上,翻动眼皮看着他问:“听说你离婚了,干什么不好好地生活,你媳妇多好啊。”张海平低下头去往方桌底下弹烟灰,嘿嘿笑着说:“你还不知道我?我在村里能干什么啊,我爸妈又不让我出去。”尹南平不客气地说:“你出去能干什么?那些年你跟着董嘘嘘在省城混,帮他开皮包公司骗人钱,白天租个门店开张收定金,半夜就搬家跑路,你们干的那是什么正事?!”看见张海平不吭气,尹南平倒出两碗泡成褐色的茶来,给他面前推了一碗,放缓了语气接着说:“你知道董嘘嘘坐牢的事情吧?”张海平看他一眼,满不在乎地说:“知道,判了十年,我爸妈就是怕我学了他的样子,才不让我出去的。”

“在村里跑出租也行啊,安心生活多好,离什么婚?”尹南平责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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