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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幽蓝

2016-05-04马笑泉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6年3期
关键词:王三娘子小儿子

马笑泉,一九七八年出生于湖南省邵阳市隆回县。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青年作家班)、第二十八届高研班(深造班)学员。现为湖南省作协专业作家。作品发表于《当代》《收获》《天涯》《花城》《芙蓉》等刊,并被多种选刊选本转载。出版有长篇小说《愤怒青年》《银行档案》《巫地传说》,诗集《三种向度》。曾获《当代》文学奖、湖南青年文学奖。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文。

湖水幽蓝,后山的杜鹃又一次盛开,流淌绯红的少女之血。两年中无数次行走在湖边,却是第一回来到湖上——我对于四面是水的境地总是心怀疑惧——但她坚持要来。她的脸色苍白神情坚定,在长久的凝视后我说,好吧。我希望这最后的迁就或许会使往后的回忆愉快一点。船浑身发绿,木桨躺卧如两具小小的尸身。风爱往哪吹就往哪带吧!在风中我们并没有像往昔那样相依相偎,而是隔着一段距离。抿紧嘴,我去看船边的水。湖水过分的蓝,让人捉摸不透。湖水连着湖水,由近及远,环左绕右,柔软无声地包围着。我只有更紧地抿着嘴,以沉默对抗沉默;偶尔也看一下她,勉强笑笑——她却一直是看着我的,对我的笑不回避也不反应。

你一定要跟我分手?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她开口。

我如释重负,却继续沉默了片刻方道,这已不是问题。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看到她的神色平静如水,我等待着听她盲目的猜测。

因为对于你来说,我已经被挖掘透了,再没有新意了,虽然我还是很漂亮,甚至比从前更漂亮。

内心一震,我尽量使脸上神色如故。

我仔细看过你所有的小说。有篇小说的主人公说,他必须不断地恋爱,结识各种类型的女子,才能不断有创作的激情和灵感。一旦完全熟悉了,他必将离开她,不管她有多美。其实这个人就是你。

我努力抿紧嘴唇,抵制着虚弱感的扩散。

但明白这一点对我没什么帮助,我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给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点点头,我有些受不住她的目光。

其实你不会真正明白的,你永远也不会懂得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的感受,尽管你自以为对她很熟悉了。

你晓得为什么到现在你还爱着我吗?就是因为你知道不可能得到我。女人对轻易得到的东西从不珍惜,男人也一样。你现在还爱我,分手后你会永远爱我,所以分手才可能使我们的爱情永恒。我发誓要按照自己的理想去生活,永远活在陌生里,永远保持创造的激情,所以我必须要离开你。你会成为我生命中美好的一段,但绝不是全部。这些不假思索的话令我重新变得坚定,直视着她。

我只是你的一篇小说,是吗?她令我惊异地一笑,透出种带凄楚意味的成熟,你写完了,就抛开,继续去写下一篇。

我以为你不了解我,看来是我错了。你说得很对,比我自己还要说得清楚。

她的眼神透出一点悲哀,你以为别人永远无法理解你吗?

是这样。你所理解的不过是我的一小部分。

那你爱过我吗?

我到现在都爱着你,我简直有点愤怒地看着她,我绝不会为一个我不爱的人顶着冷风去山上摘杜鹃送给她,我会在花店买一束花。

那有没有你用一生去写的小说?她的眼睛又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我沉默了许久,然后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用一生去写的小说只会是我自己。

黄昏之光掠过湖面。岸边有人在挥手张口,也许是管理员在催船回去,但他的声音无法传到,仿佛湖水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空洞将其一点不漏地吸收掉了。

你知道吗,昨天这里淹死了两个人。

我感到不安起来,强作镇定,怎么死的?

殉情自杀。就我们这么大。她幽幽地注视着我,眼睛中泛起一种奇异的蓝色。

我竟然不敢直视她,目光无意中触及船桨,吓了一跳——静卧的船桨竟隐隐活动起来。

他们租了一条船,划了一会儿,好像就是在这里跳下去的。

晚风轻吹。愈来愈远的岸边,那个人依旧在挥手,可我始终听不到他的声音,我听到的只是无数轻微的叹息,不是从四边,也不是从头顶传来。浑身冰凉,我迅速俯身去抓即将跃起的船桨,可是来不及了——她扑进我怀中。

湖水猛然翻起。蓝色的波浪仿佛来不及测度的汹涌情爱,迅速将我们淹没。

大地上的脚印

○阿微木依萝

阿微木依萝,彝族,生于一九八二年一月。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人。初中肄业。二○一一年六月开始文学创作。二○一二年发表作品。写散文和小说。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散文》《天涯》《钟山》《文学界》《星火中短篇小说》《湖南文学》《山东文学》《山西文学》《草原》等。获第五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第五届东莞荷花文学散文奖。第三届广东省“九江龙”杯散文优秀奖。现居东莞长安镇。

他长了一双粗糙的大脚,不爱穿鞋子,个头又矮,走路却很快。人们喊他土行孙。他的脚板底长了厚厚的茧子。茧子与泥土一个颜色。

土行孙是一所乡村小学的语文老师。他教了十年书。十年里一共教过三个年级: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

土行孙很想教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可校长思来想去,没有同意他的请求。

“我觉得我可以教初中。难道你不信吗?以我的水平。”土行孙再次来到校长办公室。他照样没有穿鞋子,这一天下了点小雨,他的脚背还泥糊糊的。这是他十年中的第十次请求。他一年请求一次。

“再等等,好吗?我和其他几位老师再商量商量。”校长的目光稳稳地落在土行孙的光脚上。每年他都差不多用类似的话回答。

“以我的水平……”

“你先回去。”校长打断他的话。

土行孙垂头丧气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他决定明年再也不提请求了。

这一日天气干冷,秋末的风吹在操场上,土行孙赤脚来到操场。他心情坏透,感觉胡子都要白了。

“孩子们,你们自由活动。跑跑步什么的。”土行孙扬着手,懒心无肠地吩咐站在操场上等他授课的二年级学生。

这一节是体育课。

“难道你们连自由活动都不会吗?”他看见学生们不动,很生气。

学生们一溜烟跑了,他们到附近的松林里爬树,跳野人舞,唱山歌。

土行孙蹲在旗杆下,眼睛半眯着望向山坡。他想到自己初来这所小学时的雄心壮志。

那时他还没有赤脚的习惯,穿戴整齐,头发还特别弄了当时最流行的中分。他的上衣口袋别着一支黑色钢笔。现在他的上衣口袋别着一支小巧的竹管烟枪。

他第一天来报到,校长特意杀了一只鸡。饭桌上,校长高举酒杯说,小孙,好好干,我这个位子随时为你准备。

那时他还不是土行孙。他有自己的姓名。

他的寝室靠着一片油茶林,早上一睁眼就是一片绿色。那是全校所有寝室最好的位置。

现在那寝室校长自己住着。

土行孙正在胡思乱想,一扭头看见校长从六年级教室出来,直接向旗杆的方向走来了。校长五十多岁,近视眼,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框眼镜,脑门儿光亮光亮的,走起路来有些摇晃。土行孙立即起身,脸上露出笑容。

“以我的水平,你想想……”他拦在校长面前。

“你的学生呢?”校长严厉地望着他。

“在……”他环顾一下,“山上。”

“在山上?你让他们去放牛还是当野人?你让他们将来……”校长指着土行孙的赤脚。

土行孙本能地缩了一下脚板。

那天下午,土行孙受了一顿批评,灰溜溜回家去了。校长给他放了半天假,让他好好整顿整顿再来。他希望土行孙能明白他的意思,明天来上课的时候穿上鞋子,像十年前来报到一样清清爽爽。

第二天上午,学校开会了。校长请了所有的老师,在他的办公室讨论是否答应土行孙教四年级的请求。

“趁着孙老师不在,我们开个小会。孙老师想教四年级,十年了,我晚上做梦都梦见孙老师的水平。你们看看,以他的水平能教四年级吗?”

老师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他们的嘴型,坐姿,脸上的表情和谈话的语气,都和十年前一样。他们讨论的结果也和十年前一样:孙老师还是教三年级以下的学生合适。

“瞧他那双赤脚——我看他耕地的水平怕是不错。”老师们最后不约而同又将话题引到土行孙的赤脚上。他们认为,土行孙赤脚在学校里走来走去是一件很荒唐很滑稽的事情,这是教书还是耕地呢?不仅这样,他还严重影响了他们的面子。老师们一出学校就会有人跟上来问,嗨,听说你们学校有个不穿鞋子的老师?是真的吗?

……

“知道吧,他简直像头耕牛。”校长最后敲着桌面,褒贬不定地结束这场会话。

回来整顿的土行孙坐在门口,他将酒瓶子砸烂,捡了一片玻璃在锄把上刮来刮去。

“你下午还要教书,这么短的时间,可以休息一下。”土行孙的老婆从菜园子回来,手里握着一把青菜。

“不用。”土行孙头也不抬。

女人将青菜摆在歪脚桌子上,再脱下鞋子,将鞋肚里的泥巴抖出来。她面色蜡黄,但眼睛生得俊俏,眉毛里藏着一颗小痣。

她和土行孙不是自由恋爱,虽是同村,结婚前连话也没说几句。她是土行孙母亲相中的儿媳妇。

土行孙的母亲死了八年了。在土行孙完婚的第二年,安安静静死在一架小床上,死时脸上挂着笑容。

土行孙和这个女人结婚八年。八年间,他们生了两个孩子。大儿子上二年级,小儿子刚会走路。她正如他母亲所说,能生养。

她什么也不会,除了做家务带孩子,别无所长。她的话也非常少,眼里发出毫无灵气的光。有时他想在那眼里搜寻点什么,比如爱情。可惜没有,她连一天学堂也没进过,她不懂什么爱情。至少在他看来,她是不懂爱情的。

土行孙逐渐封闭了自己。除了和两个儿子有必要说几句话,他把其余的感情转移到学校的讲台和那片庄稼地。当然,他对妻子并不厌烦。

土行孙在婚后才开始抽烟。他年纪并不大,却咂着一根他父亲留传下来的老烟杆。父亲在他上大学的时候已经死了。他是完成任务后死的。死在土地里。当时春天,只有耕牛陪着他。

土行孙年纪越长,越喜欢那片庄稼地。内心里,他觉得亏欠父亲。上十几年的学,耗了他父亲半条命。

关于他的赤脚,可能与他的父亲有关。虽然做了小学老师,但对于土地的热情和他父亲一样。他父亲也喜欢赤脚。

婚后,他每天在地里忙活,土地就在学校附近的半坡上,耕地的季节,他牵着耕牛路过学校,到他讲课的时间,又匆匆跑下来,灰头土脸,直奔教室。讲台上总会留下一些泥土。

土行孙感觉不穿鞋子的脚干起活来更灵便,走路无拘无束。他第一天这副样子去讲课,惹来一片笑声,之后的几年他一直这样讲课,惹得一片骂声。他知道,这些骂声只在他背后进行,他看到的只是那骂声过后厌恶的眼神。

“干活是光荣的。我们都应该把自己的脚放到土里。”他跟同事们说。他好像要解释什么。

“王三娘子有了。”他妻子突然说话。她今天的话比平常多。

土行孙刹住玻璃片。

“琴,可别乱说。她一个寡妇……”他喊着妻子的小名。

女人坚定地点一下头,“是真的。”

“莫乱讲。”土行孙低下头。他的眉头深锁,明显受了这个话题的干扰。

“谁乱讲啦。是她亲口跟我说的。她想让我帮个忙。”琴盯着土行孙垂下去的眼皮,希望得到他的意见。

“这个忙,我不懂该不该帮。”她又说。

“什么?”

“她想让我帮她买堕胎药。”

“疯子!真是个疯子。她早该想到的。那个人是谁?”

“不知。她没说。”

“外村的吧?如果是本村,早让人知道了。”土行孙抬头望着门前的老树,像在自言自语。

“我看她可怜。”

土行孙没有说话。他陷入沉思。想到王三娘子现在的身份:一个寡妇,住在自己的亡夫家。抬眼低头都在别人的视线里。这时候要想生个孩子……开什么玩笑?

“她刚才又去菜园子找我。我想不出怎么回答。我要怎么回答?”琴六神无主的样子。她向来没有主见,这么多年来,有什么事情总要和土行孙商量。土行孙做任何决定她都遵从。

“这种人命关天的事。万一出事了呢?王三娘子的婆婆可不是好得罪的。”

“王三娘子只比我大三岁,她身体又那么好。应该不会出事的。要是不帮她,她婆婆——会吃了她吧?”她睁大眼睛望着土行孙。

土行孙从口袋里取出烟杆,不往烟锅里装烟,空空地叼在嘴里。

“你自己拿主意吧。这回。”土行孙真不知道怎么决定。

“要是这样的话,我再等几天看看。如果那时候你还想不出办法,我再和她商量。”

“嗯。”

土行孙抛开锄把,赤脚蹲在树下,那背影看着像个要饭的。

琴蹲在屋檐下,拿了一只被耗子咬坏的鞋子缝补。起风了,小儿子追着纸皮摇摇晃晃地奔来,连串地说着,“妈妈,鸟鸟,鸟。”

琴没有心情搭理孩子。她心中还装着王三娘子的事情,想起王三娘子来菜园时愁苦的脸,想到一些话,她手抖了一下。

“妈妈,鸟鸟。”小儿子扯住她的衣角。

琴将手中的鞋子递一只给小儿子,“去,到那边开车去。”

小儿子抱着那只破鞋来到大门外,将鞋子摆在地上,一只手撑在鞋肚里,“呜”地一声,他的小腿就在地上跑开了,那只鞋子像模像样地跑在前面。他的屁股一扭,手一拐,方向就变了。他不太明白真正的车子跑起来是怎么个叫法,他学了各种各样的叫法,最后停在“呜”上。

琴一只耳朵被小儿子的“呜”声堵住,另一只耳朵还回响着王三娘子说的话……

“为什么你不说那个人是谁?”她这样问了王三娘子很多遍。王三娘子始终不说。

“你早晚会知道的。早晚。”她只跟她这样讲。

早上王三娘子来菜地找她,走路的样子真像个孕妇。手中还拿着一根新鲜的酸菜。这之前,王三娘子还向她打听,女人怀孕的时候有些什么症状,爱吃什么或者不爱吃什么,身体乏不乏,瞌睡多不多,吃东西吐是不吐。琴一一地告诉她了。

“你跟我说的那些症状,我全都有。”她咬掉一节酸菜细细地咀嚼,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我看你怀的可能是个儿子。你看,酸儿辣女。”琴指着那根酸菜。

王三娘子非常高兴。她轻轻地走到一块石板上坐下。

“我也觉得可能是个儿子。”她说完这话,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这笑容是短暂的。她很快垂下眼皮,闷声不响,抬头时,眼里滚出两颗泪水。

“有什么办法。是儿子是姑娘对我来说都是不该有的。我真后悔。”

“你还年轻,替自己打算一下也是应该的。”

“恐怕没有这个好命了。我自己不想再嫁。我婆婆也……还是请你帮我买药吧。越快越好。晚了我怕藏不住。”她低头望向还是扁平的肚子,一颗泪水落在衣角。

王三娘子可怜巴巴的样子在女人的脑海挥之不去。她想来想去也没个主意。她害怕土行孙担心的情况发生。

“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

——土行孙的话响在她的耳边。

她自己也曾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情。不过这是个秘密。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她有过这样一回经历。尤其不能告诉土行孙。这个秘密像死了一样,如果没有王三娘子牵扯,它在心中永远也不会醒来。

她的心原本像坟墓一样沉静,此刻却想了很多旧事,那些事情像荒草一样长在坟头。她感到一阵难过,走到窗边,正对着一面镜子。“你永远是这么漂亮……”她脑海里突然飘出这句话。这话像一场大风扫过心里。说这话的人是死是活呢?谁知道。

土行孙赤脚来到校长办公室报到。

“我来了。”他平静地说。

校长瞟了一眼土行孙的脚,脸色阴沉,他尽力压制快要爆炸的火气。

“来了就好。”

校长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做声。土行孙被晾在那里几分钟。

“您是因为我的赤脚在生气吗?”土行孙先开口了。他说得非常明白也非常客气。这还是第一次用“您”去称呼校长。

“哪里的话。我怎么会跟你的赤脚生气呢?这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你这样赤脚走来走去,路上的石子不硌你的脚吗?”校长一扫之前的不悦,笑容满面。他想用这种开玩笑的语气说出心里的想法。像昨天那种婉转的办法对土行孙是不管用的。

土行孙看校长和悦的脸色,话匣子也打开了。

“不硌脚。我脚板底的茧子像一张老虎皮,不穿鞋子走路更舒服。干活就不用说了,尤其是春天耕地,泥土温湿,那感觉——用‘生活来形容合适吗?——它们在你的脚下,包含着植物的气味和汗水的气味。就算你那天的脚板突然变得脆弱,有什么草根子扎了你的脚,有什么石头硌了你的脚,你都不会在意。泥土里包含的生活之痛只会让你的心变得更强大。那一刻你才能真正懂得生活就在你的脚下……”

“您是在写长诗吗?”校长打断他。

“啊?这个……”土行孙结结巴巴解释,读书的时候学校有个诗会,在那里他天天写诗。

“诗人都是赤脚的。”土行孙开了个玩笑。

校长也笑了起来。他引用诗人拉斯·赫尔登诗中的一句,“永远不要请诗人从树上下来。”

“那么,看这样子,我们永远也不用请你穿上鞋子。我永远也不用请你从树上下来。”校长伸出食指掀了掀他的镜架,一本正经说。

土行孙被这话弄得不知所措。他低头望一眼自己的赤脚,脚趾头还裹着一层泥巴。

“你忙去吧。我也要准备一些材料了。”校长装作没看见土行孙的慌张。他拉开抽屉,在里边翻找东西。

土行孙来到教室。他一进门就看见黑板上画着两只歪歪扭扭的大脚。没穿鞋子的大脚。那双大脚前面还画了个一圈一圈的东西,凑近一看,发现那东西旁边还有小小的字:牛粪。

“谁干的?”他扭头问。

没有人回答。

学生们低下头,强忍笑意。

土行孙搬了条凳子坐在讲台后面,他把台下学生挨个看了一遍。

“我跟你们讲过,撒谎不是好孩子。你们是自己站出来承认呢,还是要我查出来?如果让我查出来……”他故意停住。

前排的一个学生面红耳赤站了起来。

“我。”

“是吧。我猜就是你。”土行孙盯着小男孩的额头,看他额前那一小撮结成鸟窝状的头发。

“我只画了那个……脚。”

“那么,谁是牛粪先生?也请他站起来。”土行孙敲着讲台,眼睛看向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站起来一个学生。他低着脑袋,一声不吭。

“牛粪是你画的?”土行孙望着那个学生。

学生点一下头。

“铁蛋子,抬起头来。”土行孙大声喊着那学生的小名。

“老师,我只画了牛粪。字不是我写的。”铁蛋子大声回答。

“对嘛,这才是你的性格。天不怕地不怕的铁蛋子。不过,你认为那也叫字吗?那叫蚂蚁!”

学生们哄堂大笑。

“这样吧,你两个这么喜欢画画,那就画个够。那边,看到没有,”土行孙指着侧面的小黑板,“到那里去画。画到我满意为止。铁蛋子,你的牛粪要画得和牛粪一样才算过关。”

土行孙对这个叫铁蛋子的学生很头疼,他父亲常年出去做工,母亲因为精神有问题坠崖死了。铁蛋子跟着爷爷过。对这个学生,土行孙不能太严厉,又不能放任不管。他和铁蛋子是同村,现在又是他的老师。他真希望铁蛋子的父亲早一点回来看管他的孩子。可是那个男人离开村子三四年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人们传说他已经死在外地。

土行孙望着铁蛋子的背影,这个调皮的孩子,背居然有些驼。他和大人一样干着各种各样的粗活,有时也赤脚跑来跑去。土行孙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光脚。他用左脚把右脚背上的泥灰扫了下去。

“好了,铁蛋子,坐回你的位子。你也去。不用画了。”土行孙心里有点发热,说不清楚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两个孩子麻利地回到自己的位子。

放学后,土行孙特意叫了铁蛋子和他走一路。他想知道这个孩子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看得出来,铁蛋子是个相当聪明的孩子,可他最近不爱学习了,作业写得乱七八糟。

“你爷爷身体好吗?”土行孙一只手轻轻搭在铁蛋子肩膀上。他们并排走着。

“好。”

“你今年有八岁了吧?”

“八岁半。”铁蛋子仰起脑袋。脸上有点自豪的味道。

“你爹也该回来了吧?我想。又快过年了。”土行孙有点想叹气的样子。

铁蛋子低着脑袋走路,他没有回答土行孙的话。

“想他吗?”土行孙疼爱地问。问完他就后悔了,感觉在剥这个孩子的伤口。

铁蛋子突然停住脚,把书包甩到肩膀上扛起来。“我没有爹!”他大声说完拔腿就跑。

土行孙没有追上去。他站在原地,望着那飞奔的小影子很快从他的视线里消失。

琴一早就去找王三娘子,她和王三娘子的婆婆说,她找王三娘子去崖洞对面的山上帮忙砍干柴。这是王三娘子和她早先约好的借口。

王三娘子的婆婆装作十分热心的样子道:“可以可以,只是我过几天要忙坡地上的活,你晓得,就我和三女子(她对王三娘子的称呼)肯定忙不过来。你要是过几天有时间,也来帮我们一下?”

琴一口答应。这种交换不是第一次了。她已经习惯王三娘子的婆婆心中那把铁算盘。

“哪有什么干柴。你看,我过几天还要来还人情。”途中,琴开着玩笑。

王三娘子走在后面,连声抱歉。

这天下大雨,两个女人走了很久才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那是一间破庙,早就废弃了,香火罐里也长出青草来了。

“这个事情真是不能再拖了。连我自己都烦了。”琴一边拍打湿漉漉的裤腿,一边慢吞吞说。

“是。”王三娘子找了一块石头坐下。

“你想过没有,拿掉这孩子以后,你怎么养身子?你婆婆又不知道,肯定会让你继续干活。现在正是需要出体力的季节。要我说……你觉得不可惜吗?……你的后半辈子。”

王三娘子的眼泪早就流到脸上了。她伸出袖子擦掉下巴上的泪水。头发乱乱的。她虽然姿色平平,但毕竟还年轻,又是怀孕的缘故,举止温和,说话也低声低气。

“我能怎么想?我倒是想把他生下来。怎么生下来!我能跑出去吗?永远也不回来了吗?我倒是想!”

王三娘子的话让琴一下沉默了。她脸上热热的。不知道怎么回答王三娘子。她将视线移到破庙门口的大地上,那里杂草丛生,一片蒿枝被雨水砸得摇摇闪闪。她起身来到破庙门口,倚着门发呆。

雨水被风吹到门槛上。琴退了几步。过了许久,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王三娘子。

“你要的东西帮你买到了。你要不要吃它,自己拿主意。”琴说。

王三娘子接过那包东西,又哭了一会子,才将它藏进衣袋。

她们谁也没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回家去了。

琴推开家门,看见她的小儿子在门口玩水。他满身污泥,与那滚澡的小牛一样了。

“你爹呢?”她厉声道。她还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说过话,所以这声音一发出来自己先吓了一跳。

小儿子抬眼看了她一下,笑笑地又玩水去了。他双脚踏在水里,双手也放在水里,高兴得像一条鱼。

琴揍了小儿子一顿。她可是从来不打孩子的。

“咋啦?”土行孙忙忙慌慌从隔壁邻居家里跑回来。

“我去借了一袋烟……就一袋烟的时间。”他向妻子解释。

“我头疼。要休息一下。你给他换换衣裳。”琴说完径自去了卧室。小儿子怪叫着趴在门槛上,鼻涕抹了一脸。

“新鲜啊,这还是她第一次给我下命令呢。”土行孙心里这样想着。他没有看出琴有心事。

琴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盯着房梁。王三娘子会吃了那包药吗?真不敢想象。

她曾经……

她曾经躺在一间阴暗的屋子里。一个男人站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神情悲伤。她很心疼他的样子。当时,她觉得这辈子除了他,可能再也不会爱上别的男人了。

“你不要怪我妈,她太老了,心思也老。她一心想让那个女孩嫁给我。可是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你。永远只有你。这次的事情……你真傻……你不该吃了那包药……”

——他的声音还萦绕在她耳边。

眼泪打湿了枕头。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心思又回到那间屋子。

“我能怎么办?她买了药逼我当场吃下去。我要是不吃,她立刻撞死在我面前。我要看着她死吗?”她对他说。

男人靠在床边,胡子拉碴,很憔悴。

“怎么办呢?我们这样跑出来……”男人立起身子,来到封闭好的窗边。背对着她。

“这样活着真没意思。你敢死吗?我敢!”她咬紧嘴唇。

“真不敢相信,”他说,“我们只有这条路了吗?”

他们在房间里呆了几个小时。男人给她煮了一只鸡蛋,又熬了一锅红糖水。

“你不能死。该死的人是我。”男人说。

她低下头,一滴委屈的泪水又滑到眼角。

他们在那间屋子住了一个月。他身上所有的积蓄用光了。她的也用光了。他们都感到走投无路。

之后,有一天,他们相拥着去了悬崖……

“悬崖……”琴心里念道。

“妈妈……妈。”小儿子走到卧室来了。他忘记了刚才挨打的事情。

“乖。出去玩。”她立刻擦干眼泪。

小儿子倚着凳子不肯离开。

“爸,饭饭。”小儿子指着外面。

“饭煮好了,你爸喊我吃饭,是不是?”

小儿子猛点头。

琴看了一眼小儿子,露出笑容。

她牵着小儿子的手去了厨房。

“我把药给她了。”晚饭后,琴把白天给药的事情告诉了土行孙。

“这女人,她是自找麻烦呀。她怎么养身子呢?她又不是牛!真是。”土行孙说。

琴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烧。土行孙的话像是对自己说的。她心虚地转身回了房间。

秋风扫进院子,把鸡笼子刮倒了。琴站在窗口,呆呆望着院墙里那棵正在掉叶子的树。土行孙在树下洗脚,他唤来小儿子为他拿双布鞋,只有睡觉前、洗脚的时候他才会穿几分钟鞋子。

土行孙哼着小曲,每次洗完脚他都会在树下坐一会子。十五瓦的灯泡挂在院墙边,用一根竹竿挑着。

土行孙又来到校长办公室。他从家中带了一瓶酒。那是一瓶散装酒,酒瓶盖子也没有了,用半个玉米棒芯塞住瓶口。

“以我的水平……是吧……就算教初中都可以。”

土行孙和校长喝了半瓶酒,小酒量的他有点醉了。校长微微笑着,他认真听着土行孙的“水平”。喝了酒的缘故,这“水平”现在也不那么令他头疼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个问题不是我说了算。你要理解我的难处。对不?”校长说得非常诚恳。

“您是校长……”土行孙睁着红通通的眼睛。

“我能说什么。我只是一个校长。我要考虑到其他老师的意思——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就好比说,你选一样什么东西,所有的人都说那东西不好,我执意要选,那就是‘没有眼光,是‘傻子,是‘瞎子。你懂我的意思吗?我相信你懂。”

“这个我懂。”土行孙的眼皮一闪一闪的,好像要打瞌睡。

校长很高兴地抿了一口酒。

“这就很好嘛。教一二年级有什么不好呢?这个时段是学生在接受最基础的知识,就像人一辈子要走的路,你站在路的最开头,这是多神圣的事情呀,你想想,你现在干的事情,是给这段路放一粒一粒的小石子,让你的学生从你亲手铺垫的路上走过去。这段路全是你的心血。他们将来能清晰回忆的可能就是一二年级的老师——就是你。你是他们人生中接触到的第一位老师。在求学途中,如果他们在开头就走得不舒服——你干庄稼很清楚这个——他们的脚要是磨破了皮,接下来的路他们还有勇气走吗?对不对?”校长把自己也说感动了,眼睛不由得深深望向一年级教室。

“但是,以我的水平……”土行孙咬住嘴皮。

“以你的水平,”校长接住土行孙的话,“是教一二年级最好的人选。没有比你更合适的老师了。他们现在就像一棵小树苗,只有像你这样与土地最亲的人能管理——你最知道他们的脾性。你看我们学校,有几个人赤脚?有几个人教书像你一样把学生当成庄稼来栽培呢?你给学生们讲的那些‘泥巴疙瘩的故事,让他们很高兴。他们四处说,只有赤脚老师给他们上课最使他们高兴。

“哎,你看看我们,我们都是俗人。我们舍不得脱下鞋子,害怕脱下鞋子。我们不敢放弃这身‘狗皮。我们讲求‘为人师表的形象。可是,什么才是真正的形象呢?

“我看见你的这双赤脚,想到的永远不是‘泥腿子之类的词,而是‘脱俗。知道吧?脱俗。”

校长说完这番话,激动得眼睛也红了。他的嗓眼有些哽咽,全是因为感动。想不到为了让土行孙打消教三年级以上的学生,他会搬出这么一番道理来。可是,这些话像是什么人通过他的嘴说出来的,因为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完全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他惊愕于这番口才。

校长望了一眼土行孙,眼前这个醉醺醺的赤脚汉子,衣服陈旧,裤子还打了补丁。

“唉,你的裤子都老啦。”校长在心里感叹了一下。眼神又落到土行孙的发梢。那头发灰灰的,像一丛枯草。他想到土行孙刚来学校时的样子。“光阴”,“生活”,他想到这些词,眼眶热了一下。

“是不是应该让他教三年级呢?”校长心想。可是,他从前当着那么多老师说了,这是一头耕牛。何况,没有一个老师认为土行孙可以教三年级,就连学生家长也不愿意。

土行孙听了校长的话,频频点头。“十年了,十年,”他激动地竖起一双手指,“终于有人肯定了我的水平。这也就是我十年来为什么年年请求教三年级以上的决心。我就是想得到这些肯定。不过,你放心,校长,听了你一番话,以后我再也不来请求了。我以前只是不甘心,就像一头牛一辈子只在一处喝水吃草,它也想去别的山坡转转。你放心,以后我不转了。我总算想通了,以我的水平……我还舍不得我那班学生呢。你是不清楚,他们能把我的赤脚画在黑板上,还能画出牛粪。”

他们又说了许多话,直到酒瓶里倒不出一滴酒。

冬天到了,山风哨响。风中可以闻到冰雪的味道。往年也是这样,吹几场大风之后,天气就会冷起来。往后的日子越来越冷,直到下雪的前夜突然变得暖和,但次日一开门便会看到漫天雪花。这就是山里的雪天,也是土行孙最忙碌的雪天。

确切地说,土行孙只在雪来之前最忙碌。他忙着给耕牛准备过冬的干草。

“这时候总要穿鞋子了吧?这么冷。”他的妻子会这样提醒他。

“不穿了吧?正好的天气。”他这样回答。

这时节,土行孙教完课直接往地里去了。连续半个月天天如此。他必须赶在雪来之前把一切准备妥当。他把秋天砍倒在地里的玉米秆一捆一捆地扛回来,码在院子里的老树下。除了耕牛必须的干草,他还得准备过冬的柴火。

这个早上,土行孙像往日一样吃过饭就要往山上去扛柴。干草已经准备完了。他在身上缠了一圈绳子,拿起斧头正要出门。迎面撞见哭哭啼啼从王三娘子家里跑来的妻子。

“出什么事了?”他问。

琴来不及擦眼泪,“出大事了!王婆婆喝农药了。还上吊。”她跑进屋拿了一块肥皂又奔出去了。

土行孙丢下东西跟了出去。

王婆婆躺在门口。土行孙上前观看她的脸色。他看不出这人有没有中毒,倒是那脖颈子上有根绳印。王婆婆昏昏沉沉的样子,但嘴边没有白沫。

“要是喝药,这时候嘴边应该有点白泡泡。”

“对,可是没有。她应该没有喝药。”

“要是喝药了,应该能从她嘴里闻到药味儿。”

“对。没有闻到药味儿。她可能没有喝药。上吊是真的。你看她的脖颈子还有拇指粗的印痕。”

“吔,王三女子呢?”

“昨晚大半夜跑啦。”

“为什么?……难道王婆婆就是为了这个才要寻死?”

“谁晓得!已经好久没见王三女子出门来。”

人们在王婆婆的周围说开了。

“她是先喝药还是先上吊?”土行孙问围观的人。

“她先上吊。然后又喝药啦。”一群孩子高兴地回答他。他们像看什么表演一样,笑嘻嘻地盯着王婆婆。

琴蹲在地上,掐着王婆婆的人中穴。

“你轻点儿,不要把她嘴皮掐掉啦。”土行孙也蹲下来,悄声提醒妻子。

琴低头一看,才知道自己掐的位置不对。

“王婆婆,你好点没有?怎么想不开呢?”土行孙低身靠近王婆婆的脑袋,把话一字一句倒进她的耳朵。

“要给她喝肥皂水吗?”琴慌张地问。

“她到底有没有喝药呢?”土行孙眯着双眼,看向王婆婆被风吹红的耳朵。

“不清楚。她小儿子说可能没喝。闻不到农药味。不过她倒地的时候说喝了。她自己说的喝了。”

王婆婆的小儿子正端着一碗肥皂水出来。

“那么,喝点肥皂水也好吧?”

土行孙刚说完话,人群中一个老者接住了他的话头,“喝肥皂水怕是不管用。吐不尽。我小时候见一妇人喝农药,他们灌了她一瓢大粪水,立刻就吐出来了。全部吐出来了。那个效果来得最快。吐得尽。”

人们频频点头,说起很多关于大粪水救人的往事。那大粪水简直是仙丹妙药了。

“改用大粪水最妥当。”他们讨论完立刻下了决定。

王婆婆的小儿子端着肥皂水,不知道要不要给他母亲喝。

“怎么办呢?”他着急地问众人。

“给她喝大粪水。”他们肯定地回答。

正在人们准备倒了肥皂水去茅厕里舀大粪水的时候,王婆婆“哎呦”哼了一声,眼皮颤颤地闪几下,睁开了眼睛。

“醒啦!”琴尖声喊道。

王婆婆的小儿子丢了粪瓢子赶过来,蹲在他母亲面前。

“好点了吧?王婆婆。”土行孙问。

“我要回屋躺一会儿。”王婆婆说。

“休息吧,休息。”人们热心地说。有几个妇人眼眶还红红的。

“你们这是看热闹么?回去吧,热闹过了。”王婆婆很厌恶的样子。这时候力气好像也回来了,她一把推开琴的手,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几步就走到房间去了。

人们在原地愣了一会儿。

琴和土行孙回到自家院子,还没有从王婆婆的事情里走出来。

“我去借个刷把,一进门就看见她倒在地上了,她小儿子说她上吊了,还喝了农药。这是怎么回事呢?”琴像在跟自己说话。

“王三娘子昨晚跑了。”土行孙说。

“是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我只以为……”

“只以为她养身子呢?”

“我是这么想。”她说。

土行孙坐在门槛上抽了一杆烟。

琴坐在院子里发呆,她想起昨夜听到王婆婆和王三娘子吵架的事情。好像还摔烂了什么东西。她断定是王婆婆嫌弃王三娘子这阵什么活也不想沾手才发了脾气。她没有料到王三娘子会连夜逃跑。按常理说,吵架不至于逃跑的。她想不明白王三娘子为什么要逃跑。

琴收起心思,去了菜地。菜地是个清静之地,可以令她沉静下来。她坐在一堆干草上,猜想着王三娘子的去向。

下了一场大雪,王婆婆因为雪来之前没有准备足够的干柴,她锁好门窗,四处去蹭火烤。她唯独不去土行孙家。那个地方是她这辈子都不想去的。她偶尔会在路上遇见土行孙。因此浪费了不少口水。她见到土行孙就吐口水。鄙夷地扫他一眼,随便指着身边的一只鸡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说,呸,马屎外面光。

有一次土行孙发火了,拦住王婆婆的路。他压住火气问:

“为什么这样说我?”

王婆婆几乎是弯下腰杆从嘴里甩出一泡口水,直接喷在土行孙的衣服上。她气红了脸,指着土行孙的鼻子说,“你枉自当老师。呸——瞎眼的老师。当老师你也改不掉这副脓包样。啧啧,你讨的婆娘——你讨的好婆娘!赶紧地买顶大帽子罩住你那该死的光脑门儿!它都要长青苔啦!绿青苔!”

王婆婆说完就要走。土行孙气得想吐血。他一把抓住王婆婆的胳膊,大声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婆婆挣开他的手,也尖着嗓子大喊:“咋样,想打人吗?来,送给你打,不打是我孙子。”她故意撞向土行孙。

土行孙哪敢动手,捏紧拳头走了。

这事情过去半个月了,直到现在,土行孙想起来还很气愤。他搞不明白王婆婆为什么这样羞辱他,还把琴也牵扯进来。

说到琴,土行孙发现她最近精神恍惚,说话总是懒心无肠。

就像这个时候,下大雪,按照往年她会第一时间去喂牛,然后烧火煮洗脸水。可是现在不了,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这个早晨也一样。土行孙起来喂好了牛,又准备了洗脸水,琴才慢吞吞从里间出来。她的头发上挂着一把梳子,眼神呆滞。

“你是不是生病了?”土行孙说。结婚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见她这样心事重重。

“没有啊。我好好的。”琴勉强打起精神,展开一副笑脸。

“你不会是……”土行孙故意咳嗽两声,嘿嘿笑了一下。他想让她心情舒畅点。

“胡说呢,没有。”

土行孙没再多问。吃过早饭,他提着半瓶酒去了学校。

琴来到菜地——已经不是菜地了。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她听到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一扭头看见王婆婆向她走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你男人去学校啦?”王婆婆不带一点笑容地说。

“他是去了学校。你身体还好吧?”

“好得很。死不了。”

琴低下头,望着脚尖。

“你不用这副样子。我不吃你这套。你只要跟我说那个小贱货去了哪里,我什么也可以不计较。”王婆婆走到琴的跟前。

“我真是不清楚她去了哪里。”

“谁信?你跟她这么好。你们这两个小妖精。”王婆婆愤怒地哼了一声,又说,“你结婚前的事情,我可是一清二楚。你大概也不想让你男人知道吧?”

琴惊得话也说不出来。她后悔当年不该请求王婆婆帮忙。

当年……她和他走投无路,悄悄回了一趟村子。她不敢回家,他也不敢。他们事先联系了王婆婆,王婆婆同意借点钱给他们。二人等天黑了才去王婆婆家里拿钱。那时冬天,王婆婆在堂屋里烧了一堆火,他们坐在火塘边说话。

“我们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琴说。

“你也没有吗?永军。”王婆婆问那个男人。

“嗯。我也没有了。”永军搓着两手,有点尴尬。

“叫我说你们什么好?琴,你还这么年轻,不顾老人反对是要吃亏的。还有你,永军,你怎么能带着琴逃跑呢?你这么做让她的父母很伤心。你不知道吗?”

“我喜欢她。我们这辈子都不能分开。王婆婆,你不懂这些。”永军说。

“喜欢?笑死我了。你拿什么喜欢。泥巴门对泥巴门,木板门对木板门。你们两家根本配不拢。”王婆婆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用手帕裹住的东西,她一边说一边拆开手帕。手帕里是一扎散钱。

“这个,我是可以借给你们。可是你们走了之后,什么时候回来还我?你们还打算回来吗?”

“回来。我们肯定回来。我家就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我父母消气了,我们就回来。”永军肯定地说。

“你父母会消气,她父母也会消气吗?琴的父母可不会消气。永军,我实话跟你说,琴的父母永远不可能答应这门婚事。”

“会的。时间长了会的。”琴羞着脸赶紧低下头。手不由自主捂住小腹。

“你看你,来之前就说自己身子不方便了。怎么还穿这么薄的衣裳?”王婆婆从里间找来一件外套给琴披上。

谈话间,王婆婆的门被敲响了。进门来的是永军的母亲。见到永军和琴,那妇人表现得还算镇静。数落一番后,她答应了琴和永军的事情。但是,她答应不代表永军的父亲也答应,趁着永军父亲不在家,她希望琴和她回去收拾点过冬的衣物,出去避一段时间再回来。永军显得很高兴。他让琴放心和他母亲去收拾东西。他等在王婆婆家里。

“你卖什么呆!”王婆婆大声说。她看见琴的脸孔一阵红一阵白。

琴被打断了回忆。

“那时候,是你提前通知了永军的妈妈,是不是?”琴嘶声吼道。

“是。我那是为你好。”王婆婆固执地望着琴的眼睛,“你一个年轻小姑娘,不明不白跟他逃出去,成什么样子!这种坏门风的事情,真臊皮。”

“我没坏你的门风,没臊你的皮,是你多管闲事。知道吧,是你杀了我的孩子。永军的妈妈就在那天晚上逼我喝下坠胎药。这全是你干的好事。”琴流下眼泪。

王婆婆心里慌了一下,很快她就恢复平静。她说:“那不是我的意思。我管不了。但你今天过得也很好嘛。虽然你男人土里土气,好歹也是个老师。比那永军强多啦。哼,那没出息的东西,当年居然拉你去跳崖,幸好没摔死你……活该他成了瘸子。活该他现在死到外面去了。我猜他一定死在外面了。这么多年不回家只有这小畜生干得出来。只可怜他的铁蛋子,生下来就没见过他爹什么样子。真是菩萨报应了,那娃娃死了奶奶,又死了亲妈,现在就剩个老爷爷带着他。我要是可怜谁,我也只可怜那一对爷孙。你们这些害人精,呸,都不是省油的灯。以后别在我面前装得清清白白的样子。老娘不吃你这套!”

王婆婆低头含胸甩出一记口水后离开了。王三娘子的事情她也懒得问了。

琴羞愧难当,站在雪地里,像一只被剪掉翅膀的鸟。她不敢大声哭出来,用手捂住嘴巴,慢慢低下身,缩成一团。

土行孙带着半瓶酒又进了校长办公室。校长一看见他立刻就冷下面孔。

“你说了以后不再要求教高年级。怎么又来?”

“以我的水平……”

“以你的水平以你的水平,你有完没完?我被你的水平搞得天天做噩梦。”校长跳将起来。

土行孙立刻笑了起来。他语速很快地说:

“我不是来提要求的。我是说,以我的……教一年级更好。一年级的老师刚刚调走,那群娃娃还不能接受新面孔老师教他们,我是来跟你说,我可以去教一年级。”

“啊,是这个事情,”校长尴尬地走来拍了一下土行孙的肩膀,“很好很好,你这个建议非常好。”

土行孙原本是想和校长一起喝酒的。现在看来不用了。他把那半瓶酒又提了出来。

他去了一年级教室。

学生们正坐在教室里烤火。下雪天,教室的正中间会烧一堆火,学生拿着作业本围着火堆,或读或写。不过那是高年级的事情。一年级学生就不用这么用功。他们只负责在火堆边做游戏或者打瞌睡。

土行孙走进教室还没有几个学生察觉。他将半瓶酒藏在讲台后面。

“孙老师。”

学生们看见他了。全都站了起来。

“坐下吧,坐下。以后,”他停顿了一下,“以后我来教你们。开不开心呢?”

学生们高兴得蹦跳起来。他们最喜欢孙老师讲课。他讲课趣味十足。或者说,他讲课的内容学生们太熟悉也太新奇了。他能将最普通的事物讲得像传说故事。比如春天来了,孙老师就会告诉他们,这个季节山坡上会开什么样的花,会告诉他们每一种花的名字和故事。那些花的故事有的是民间传说,有的则是他自己临时编出来。还有那些松树,白杨树,水冬瓜树,等等这些树木的作用,他也讲得非常吸引人。到了雨季天,他会抽一节课时间带学生到附近的森林看野生菌子,告诉他们哪一些菌子可以吃,哪一些带有毒性。他教给他们生活中的常识,然后才站到黑板前,指着那个“a”字,张开嘴巴,教这个字的发音和嘴型。他总会用最简单的方法教他们拼写。

他教的学生一节一节升上去了,就像竹子,在他这里的时候还是竹笋,现在他们有的已经上了大学。上个月有个学生来这里看他,居然留着小胡子了。

一年级的孩子总是要闹一些,他们围着土行孙提了很多问题。

——“孙老师,你为什么不穿鞋子?你不冷吗?”

——“孙老师,你没有鞋子吗?他们说你是农老二,应该回去种地。他们说你不是好老师。”

——“对对,孙老师,他们都这样说了。校长说了……不对,是我奶奶说……也不对……我姨妈说……不穿鞋子的老师不像个老师。”

土行孙笑笑地望着学生,等他们说完才慢慢道,“那你们说,我是不是好老师?”

学生们猛点头。

“那就对了。只要你们说我是好老师,我就是好老师。我像不像个老师,是你们说了算的。别个说了不算。好老师教的是学生,不是校长,也不是奶奶或者姨妈。他们全都过了上学的年纪啦。好老师不穿鞋子有什么关系呢,你看看,你,还有你,不是也没穿鞋子吗?有不穿鞋子的学生,就会有不穿鞋子的老师。你们说对不对。”

学生们蹦跳着,大声喊对。接下来的时间,土行孙给他们讲了一个放牛娃的故事。

“你像是真的生病了,明天去医院看看。”土行孙在饭桌上说。

琴抬起眼皮望了土行孙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又低下头去。这一段日子,她确实感到一股深厚的悲伤堵在胸口,她想说点什么给土行孙听,最终没有勇气说出来。

每个早晨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土行孙一直说琴生病了。琴不承认。这样一拖再拖,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琴似病非病,土行孙也拿不准了。

天气转暖,春天的气息浓烈起来。土行孙照样不得闲:教书,耕地,放牛。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老师还是庄稼汉。反正农忙的时候,学校没有一个老师像他这样,卷起裤腿,拖泥带水在教室与坡地里来回奔忙。

这天早上,土行孙站在讲台,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把他短小的影子种到台阶下,像一棵黑色的小树苗。他的脚板感到一阵冷痛。低头时,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自己的影子。或者说,那影子今天才吸引了他——那规规矩矩的样子吸引了他。(他走神了)他想到自己,也规规矩矩站在讲台上,等到下课后,再一阵风似地奔向土地,牵着和他一样规规矩矩的牛,在坡地里来回走动,走上百个来回,才完全翻好新土,然后种上庄稼。他父亲的一生都是这个样子。如今,他走进坡地,踩着的每一寸土仿佛都是父亲的脚印。

我是要一辈子这样下去的吧?他心中跳出这个问题。

土行孙扭头望向另一边,他不再看影子。另一边的窗外站着一棵花椒树,三角形的刺从枝条里长出来,颗颗尖利;——跟它的果实一样丰厚的刺,果实有多少,刺就有多少。这时节还不到花椒树开花结籽,它只披着刺衣站在窗外。

“刺……”土行孙心里冒出这样一个字。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光脚。它正发出一阵刺痛。这么多年来,它第一次给土行孙传出这样的信号。

土行孙发完呆,下课时间也到了。

他慢腾腾走向土地。第一次以这样的速度走向土地。

“琴,以我的水平,我真的可以教高年级。你信吗?”土行孙失魂落魄坐在树下。

“你老毛病又犯了?我知道。可这没什么用。”琴又在缝补被老鼠咬破的土行孙的鞋子。

“你要攒劲读书,等到你上高年级,回家让你爸好好教。”琴腾出一只手,摸着靠在自己身边看书的大儿子的额头。

大儿子害羞笑了一下。他的成绩不太好。

“那怎么一样呢。”土行孙嘴上这样说,心里激动万分。他要是能摸一下高年级的课本,让他少吃一顿饭也乐意。他的脑海出现一个画面:他背对着堂屋的墙壁,那墙壁用黑漆刷出一块不小的黑板,他手捧高年级课本……

“如果是这样,那应该刷一面墙壁出来做黑板。你读到大学我也教。”土行孙说。

大儿子跑开了。

“我看你现在精神好些了。这很好。人无病痛一身轻。我这脚也好些了。”土行孙按摩着脚板底。

“怎么你的脚痛吗?你没跟我说呀。”琴要去打热水给他泡脚,希望他穿上鞋子。

“不穿啦。光脚走了这么些路,闹闹脾气就好了。人家都喊我土行孙,土行孙的本领可不止遁地那么简单。我还能教书呢。”

“你也不怕学生将来全都学你打光脚。”琴笑说。

“那更好,人的脚只要一接近泥土,就会明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心气会变得平和。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不在乎教不教高年级的事情。其实我早就不在乎了。要说以前还感觉遗憾,现在这遗憾也像那庄稼,一茬一茬长起来,一茬一茬收尽了。它变成了最现实的东西。我也想通了,你想过别人那样的日子,别人也想过你这样的日子,谁的日子会好一点呢?生活的方式不一样,归根结底是一样的:双脚一蹬,两眼一闭。有什么区别呢?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知足。说不定你现在过的日子是最适合你的。人最重要的是……”土行孙看见琴在发呆,想起校长曾经取笑他写长诗,立刻停住不说了。

“不,你说得对。你继续说。”琴回过神来。土行孙的话让她感触很多。她被“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知足”牵着撞向深渊。

“我以前……”她声音细小,小得连她自己也要费点耳力。她想说出往事。

土行孙没有听见她的话。起身出了院门。

琴非常难过地坐在院子里。她想来想去,最后决定不再提以前的事情了。她要让秘密烂在肚子里。

王婆婆的小儿子到外省做活了,留下王婆婆一个人在家。夏天来了,她的院子里码着高高一堆柴垛。她找了几个月的柴。想想去年冬天的冷,她的牙齿就要打颤。以前,这些事情全是王三娘子做。她想到王三娘子,心里的怒火又蹿了上来。

“妖精!”她一边码柴一边咒骂。找了多少柴就骂了多少次。

不过她还不算太老,她的院子干干净净,房间里每一样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她的记性也不差。并且有节俭的习惯。为了省几根火柴,她会把当天晚上的火炭埋在灰堆里,第二天早晨扒开灰堆,抓一把干草盖住火炭,然后吹燃它。她的日子每一天都是这样过来的。她必须节省每一根火柴。否则,从这里到街上买一包火柴,来回要走七八个小时,以她现在走路的速度,天黑尽了才能回家。不到万不得已,她可不想费那脚劲。

王婆婆码好了柴,捶着腰杆坐在屋檐下休息。她的草房子被太阳晒得要燃起来的样子。明天得往房顶上再加一些干草才行。她一边盘算,一边靠着墙壁打瞌睡。

“王婆婆在呀,我来看看你。”

是土行孙。他提了一袋饼干和两个罐头。

王婆婆心里微微吃了一惊。她“想不开”之后很少有人表示关心,即使有,也是那虚情假意的关心。她知道,她现在是个笑话。

可是土行孙的关心她不想要。永远也不想。

“你来干什么?”王婆婆冷冷地道。她又闭上眼睛,做出要休息的样子。她不打算和土行孙多说话。

“我来看看你。”土行孙老实巴交地回答。他和王婆婆说话,永远像个笨拙的孩子。

“看过了。你可以走了。”王婆婆说。

“我给你买了点东西。请你收下。”土行孙放下东西,扭头看向那堆柴垛,“哎呀,找了这么多柴,年纪大了不要太操劳。你要是不嫌弃,找在山上的柴我帮你背回来。”

“不必。顾好你自己就行了。管好你的婆娘。”

“王婆婆,为什么要这样说?你上次晕倒,琴也帮了不少忙。”

“她?省点儿工夫吧。我只给你说一句: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难听是难听,但说给她,一点也不过分。”

“不要这样说,王婆婆。琴是很好的女人。”

“枉自喊你‘土行孙。不,他们喊对了。土行孙就是把脑袋和双脚往土里一钻,不顾头也不顾尾。把耳朵和眼睛都埋了。上面发生了什么事,他是耳聋眼瞎了。那些事情虽然藏得没有一点风声……真的没有一点风声吗?所有人都不知道。难道真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说你呆还真是呆,你就不是个做老师的料子。”

土行孙听了王婆婆的话,生气之余,也感到莫名其妙。他不知道她到底想跟他说什么。

“王婆婆,王三儿的事情,真的不怪琴。她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王三儿自己找上门来请她帮忙……”

“看,不打自招了。我就猜到是她帮的忙。要不然王三儿还能自己飞出去?她能飞到哪里去!只有你屋里的人飞过,她路熟。她飞得可早啦。翅膀还没长硬就飞了。”王婆婆说完,气愤地把土行孙轰走了。

就在土行孙走了之后,王婆婆一扭头,发现那后院有个人影。半个影子被阳光拖出来掉在后院门板的脚下。那人一定是靠在门墙边偷听她说话。

“哪个?”王婆婆大声问道。当她正准备起身去看的时候,那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难道是狗影子?”她自言自语。狠狠地关上了后院的门。

土行孙从王婆婆家里出来,闷闷不乐。他的一片好心掉在冰窟里,实在令人难过。加上王婆婆说的那些话,简直让他摸不着头脑。一回到自家院子,他就喊琴给他准备一件扛柴的衣裳,可是喊了几声没人应。

“你喊我啊?”

声音是从他背后传来的。他一扭头看见琴从外面回来。

“我去了一趟菜地。”琴指着菜地的方向。

“有什么事找我吗?”琴又问。

“我要去扛柴。前天穿的那件旧衣裳,你给我找一下。”

琴点头进了房间。土行孙看着琴进屋的背影,想不通王婆婆那一番话。这样一个温顺的女人,能有什么事情呢。即使有,他也不想追究了。王婆婆说得对,他其实就是一个把耳朵和眼睛埋起来的人。他也不是当老师的料子。教了十年的书,他的水平只有自己知道。他把教书和种地混在一起,他认为教书和种地是一个道理,学生就像庄稼,要用一颗培养植物的心去对待他们。可是这颗心埋在泥土里,人们看到的永远是泥糊糊的样子,是他赤脚的样子,是土里土气的样子。

“看呐看,看他那双大泥脚!……就他那点水平,教一年级都不配。……他根本就是个庄稼汉。是傻子。”——他不用猜就知道他们在背后说的话。

“随他们怎么说。”他每次都这样想。

现在对于王婆婆那一番话,他也用“随她怎么说”来抹掉了。他的日子风平浪静,虽然少了一些激情,但这样的日子他并不感到厌倦。他不想改变什么,也不想追问什么。上大学时,他喜欢诗歌,他知道诗歌和生活是两码事。他低头看向自己,视线中的人平平无奇,身材短小,泥糊糊的双脚,裤管高高卷起来挂在膝盖上——“这就是生活的真相。”——他在心里说。

琴将衣服送到他手里,又递给他一个玉米饼。

“饿了吃。”她温和地说。

土行孙摸着热乎乎的玉米饼,心里感动万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得到的爱情,其实就是此刻的样子。可他之前以为,她是不懂爱情的。

真不该为了王婆婆的话胡思乱想。根本不需要多想。他心情爽朗地去干活了。

夜里起风了,琴躺在床上,听那风声在房顶上嘶叫。

“明天又要补盖房子了。”她说。

土行孙睡得很沉。没有听见她说话。

后半夜,土行孙睡醒了,翻身看旁边没有人,便朝着大儿子和小儿子的房间喊了几声。每晚的后半夜,琴都会去看看两个儿子有没有踢被子。

琴听到土行孙喊她,立刻从两个孩子的房间出来。低声说:“小儿子踢被子了,又哭了几声。你……什么时候醒的?没听见孩子哭吗?”

“刚醒。”他说,“没听见。”

说话间,村里的狗叫了起来。像是四处跑着叫的,声音从各处传来。

“有贼吧?”土行孙起身穿衣,准备去牛圈看看。

“我刚出去看过了,牛在。”

“那就好。”土行孙放下外套。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狗的吠叫和四处奔跑的人的脚步声混在一起。

“咋回事?我去瞧瞧。”土行孙三两下穿好衣裳。就在这时,他的院门也被拍得山响。

“起来起来!王婆婆家着火啦!”来人在门外大喊。

“马上。”土行孙说,“你看好孩子。”他吩咐一声就跳出门外。

琴立在床前,呆了一会儿又回过神来,慌慌张张跑去里间看了一下孩子。见两个孩子睡得安安稳稳,也拿了桶子跟着出去了。

王婆婆的房子已经成了一片火海。人们根本无法靠近房子,加上王婆婆院子里的柴垛也燃了起来,火舌蹿得老高,人们站在远处泼去的水毫无作用。跟着大人一起出来的孩子吓得哭了起来。

“不好了,王婆婆还在里面,”一个妇人突然喊道,“先想办法救人。房子是保不住啦。”

琴提了一桶水跑到土行孙面前,她实在没有力气将水泼到火苗上。她满面通红,气喘吁吁。

“你怎么也跑来啦?火太大了。”土行孙说。

“我……王婆婆还在里面吗?”琴的眼里涌出两滴眼泪。

“没出来。”

琴没有回去看孩子,她又拿了空桶跑去打水。从这里到水井要经过好几条沟。人们分站在路上,互相传递着水桶。

一切只是白费力气了。火势越来越大,房梁烧断了,檩子掉到地上的声音传进耳朵,人们眼睁睁看着那房顶塌了下去。大火烧得墙壁通红。屋里就算放着一块石头,也早就烧成了灰。

王婆婆和她屋里所有的东西都化成了灰烬。当最后一朵火苗熄灭时,天也大亮了。人们灰头土脸站在那里。这一场灾难来得太突然,也太无情了。

人们断定,是王婆婆每夜留下的火种造成了这场悲剧。

王婆婆的小儿子从外地赶了回去,跪在那黑漆漆的废宅前大哭。

人们纷纷跑来安慰王婆婆的小儿子。还对当夜着火的事情进行了更全面的分析。

“他母亲实在太节省了。几根火柴而已,可以请人代买呀。”

“那天晚上风太大。”

“要不是那柴垛放在院坝,可能不会烧那么凶。”

“没有柴垛也一样,天气干燥,又是草房子,一着火哪来得及救。想开点吧,重新起一所房子在别处。”

王婆婆的小儿子将烧毁的老宅用竹篱笆围起来。他把这里做成了王婆婆的坟墓。在那原是门槛的地方,竖了一块墓碑。

琴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祭拜一下王婆婆。她一句话也不说,烧完了香纸,磕几个头就离开了。

这一天傍晚下雨,琴照样去祭拜了王婆婆。回到家里,土行孙已做好了晚饭。

“雨天就不用去祭拜了。她儿子还没你这份心意呢。她活着的时候对你意见可不小,难得你大量,还能这样对她。换了别个,怕是做不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土行孙说。

“她……她活着的时候没跟你说什么吧?”

“没说什么。我只是看她给你的眼色不太好。我猜她一定是因为你给王三娘子打药的事情,心里不痛快。对了,你最近是不是常做噩梦?还说梦话呢。”

“没有。我没做噩梦。我也不会说梦话吧?我说什么了吗?”

土行孙哈哈大笑,“梦话谁听得清楚。”他指着桌子,“吃饭吧。你去喊两个小家伙回来吃饭。”

琴心神恍惚地走了出去,险些绊在门槛上。

又到了冬天。王婆婆已经死了几个月了。琴也忙得没有时间再去祭拜。这个时候她有许多事情要忙。给两个孩子翻新衣服。给土行孙缝鞋子。还要把菜地里的萝卜收回来,泡一坛酸萝卜。

自从王婆婆家里着火之后,村里所有的人都把柴垛搭到院子外面去了。只有琴没有。她家院坝里不仅有柴垛,还码着一堆玉米秆。

土行孙找来了小半桶油漆。他在堂屋中间的那面墙壁上钉了一块木板,将那木板刷成了黑的。

“看到没有,黑板准备好啦。你要好好读书。你最近成绩好不好?”他高兴地望着大儿子。

大儿子望着他母亲,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父亲的话。

“你真要教他啊?我以为只是开玩笑呢。”琴放下手中的针线活。

“开什么玩笑。我没跟你们开玩笑。我不仅要教他,我还要教他呢。”他指着门口玩耍的小儿子。他喊回小儿子,在黑板上写下一个拼音。他还把琴也喊进屋子,让她像小学生那样规规矩矩坐在凳子上。他微微地笑着对她说,我给你扫盲。

下大雪的时候,学校暂时停了几天课。土行孙认认真真在家给他的妻儿扫盲。该准备过冬的干草都准备好了,他终于清闲了一下。他有时还去雪地里散步。当然,下雪天他就不赤脚了。他穿着被耗子咬破又缝补好的鞋子,慢悠悠走在雪地里。

这一天他照常去散步。走到村口时,发现远处有一男一女向村子走来。他等在原地。那瘸着腿的正是铁蛋子的父亲,走路一拐一拐。那低头走路的女人,是王三娘子。她怀中抱着一个奶娃。

“好多年不见你了。永军,你终于回来了。这是……”土行孙指着王三娘子。

“我们……铁蛋儿还好吗?你还在教一年级吗?”永军吞吞吐吐道。

“你儿子还好。我,一辈子的一年级。”土行孙笑说。

“这也是我儿子。”他笑笑地指着王三娘子怀中的孩子,“她没吃那包打药。我这次回来就不打算走啦。对了,听说王婆婆……”永军介绍完王三娘子怀中的奶娃,立即扯开了话题。

“她家遭火灾。死了。她儿子招到外地做了上门女婿。”

“她家运气真不好。”永军说。

琴站在院门边,她看到了永军,也看到了王三娘子。但是她一切都没有看见似的。她的脚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等永军和王三娘子走远了,她才离开院门来到土行孙身边。

“要加一件外套吗?外面冷。”她搓着两手。

“你怎么眼泪都出来了?你一定感冒了。你感冒总是一只眼睛流泪。我妈当年也一样。走吧。我们回去。”土行孙说。

琴站着不动,眼睛盯着雪地上的脚印,那脚印把她和土行孙以及王三娘子跟永军隔开了。现在他们分成两对,那边,这边,界限清晰,毫无瓜葛。她追着远去的两个人,在茫茫荡荡飞雪中,那背影逐渐消失了。

“走吧。回去。”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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