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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裂

2016-05-04樊健军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6年3期
关键词:哥哥男孩身体

樊健军,一九七○年生,江西修水人,在《人民文学》《当代》《天涯》等杂志发表小说。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选刊版)好小说》等刊物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桃花痒》、短篇小说集《水门世相》,曾获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首届林语堂小说奖,首届《星火》优秀小说奖。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期高研班学员,江西省文联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

当哥哥脱下她的衣服,洗拭她的身体时,她就会回想,当年面对同她一样的境遇时,父亲在想些什么呢?

她的印象中,父亲闭着眼,仿佛死去一般,一动不动,任由她来动作。后来,当父亲真正死去时,她才发觉,父亲活着时比死去还安静。每次她从外面回来,屋子里都死气沉沉的,没有任何生气。只有那条叫花毛的狗迎接她,向她撒着欢。她没有能力养活它,养活瘫痪在床的父亲和她自己就够艰难的了,可它是哥哥抱回来的,不能抛弃它。有几个狗贩子曾打过它的主意,都被她拒绝了。

父亲去世后,她再回屋时竟然同往日不一样了。迎接她的不只花毛,还有父亲,好像就站在门槛边微笑着。置身空空荡荡的屋子,有时会突然听到笑声,自己儿时的笑声,格格笑着,在屋子里颠来跑去。她还记得父亲教给她的那首童谣,一字一句,低吟浅唱。她被这种突然到来的热闹袭击了,好久都回不过神来。

她还记得,落日的余晖里,她赤身裸体躺在澡盆里。父亲帮她洗了头,洗了脸,洗了后背和胳膊肘儿,洗胳肢窝时,她被搔到了痒处,身体左扭右闪,怎么都不配合。父亲替她洗过上身,就扔下洗澡巾让她自己去闹腾。她不理解父亲的意思,以为他不喜欢她了,或者生她的气了。她就没羞没耻地赤条条地站在澡盆中。父亲不搭理她,她就跺着脚,踢打水花,将水泼溅得满地都是。最终,父亲拗不过她,回头草草地帮她擦拭了几下,算是把澡洗完了。那会儿她几岁?四岁还是五岁?她不记得了。父亲的手有没有碰过她的下体?他的手触碰到身体时是什么感觉?也不记得了。好像当时有那么一些喜欢。

她下意识地仰头瞧瞧天空,天空除了云彩,就是蓝蓝的空旷。

那会儿,她绝对没有想到,十几年之后,事情刚好掉了个个,她必须面对赤身裸体的父亲。

事情是猝然降临的,她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哥哥犯事入狱没过几天,压抑的气氛还没来得及缓解。某个早晨,父亲突然下不了床,当时她吓坏了,以为父亲离开了人世。后来才发现他还活着,手脚都不能动弹了,一张脸扭曲得变了形,上下唇错位得像麻花。她慌急慌忙到村里的诊所请来了大夫,大夫建议她赶紧将父亲送去县城的医院。可她筹措不到父亲住院的费用,去了也是白去,父亲这种情况能不能经受得了路上的颠簸还很难说。大夫为难了,走不是,治也不是,最后才说,先将就着吧,康复是没指望的,看能不能保住一条命。大夫给父亲打了半个月的点滴,加上中药治疗,父亲的病情慢慢控制住了,命算保住了,但残年恐怕得在床上度过。如果细心照料,说不定有奇迹发生,癌症也有治愈的,大夫最后又给了她渺茫得可怜的希望。

她依照大夫说的,尽最大努力照料父亲,给他熬汤煎药,按摩四肢。她的坚持并没有见证奇迹的发生,父亲的身体毫无反应,就像一具死去的尸体,只不过暂时没有冷却。刚开始,一个对她有好感的男孩帮了她不少忙,照顾父亲洗澡穿衣,帮她砍柴挑水,但没几天,男孩忽然不见了。后来才知道,男孩南下打工了。她明白打工不过是男孩的借口,真正的目的是为了逃离她。男孩走后,她伤心落泪了,也就那么一瞬间,上天没给她更多时间来伤心。她必须独自挑起看护父亲的重担。她到果园打工,给桑园帮忙,挣取生活费和父亲的医药费。收工回来,还得洗衣做饭,给父亲煎药喂汤。

男孩走后,她忽然发现,在她和父亲之间横亘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男孩没走时,这道沟壑被男孩遮挡了,她见不到。男孩走后,它就像地裂一样,越裂越宽,叫她无法跨越。她就是这时候恨上哥哥的,如果哥哥不犯事,不入狱,有他替她挡着,这道沟壑就不存在。恨上哥哥时顺带也恨上了那个男孩,如果他不薄情寡义,她就不会如此难堪。

可是恨谁都于事无补,那道沟壑就横亘在父亲的腹部,往下就是未知的深渊。她给父亲洗了脸,脱下他的上衣,给他擦洗了前胸后背。碰到父亲的裤腰时,她的手一个急刹车,在沟壑边缘收住了。她不能往下走,不能直接跳进沟壑中。她不知该怎么面对赤裸的父亲,把他当做父亲看待,还是把他当做一个男人。她是个未婚的女孩子,还是他的女儿。父亲的上半身她是见过的,没出事之前他经常光着上身喝酒,胸部同脸蛋一样被酒浸泡得赤红。之前父亲并不好酒,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离开酒就过不了日子。她和哥哥都劝说过父亲,让他别喝酒,可是谁的劝说都没有作用。年轻时的父亲同村里那些光着膀子的男孩一样,胳膊、胸口,到处都是鼓绷绷的肌肉。那时的父亲在她眼里不只是个男人,而是一座大山。她暗地里渴望,将来有一座像父亲一样属于她的大山。她可以在大山的怀抱唱歌,撒娇,可以枕着大山做梦,可以为所欲为。

她的愿望还没有实现,父亲就把一座大山喝垮了,喝成了一坨烂泥。他的皮肤黝黑粗糙,松松垮垮,布满了细碎的老年斑,让人生不出任何憧憬。她的手接触到父亲的身体,如果有什么异样的话,就只有让人垂怜的苍老的叹息。

除了父亲之外,她只同一个男人有过身体接触,就是那个对她有过好感的男孩。男孩南下打工的头天晚上,他帮父亲洗过澡后离开她家,她去送他,他突然捉住她的手,把她往怀里拽。她没有让他捉住,或者说没有做好准备让他捉住。慌乱中,她使劲一甩手,挣脱了他的粗暴,另一只手朝他脸上狠狠地扇了过去,啪的一声响,男孩的脸八成被她扇歪了。男孩在黑暗中静立了一会儿,之后一言不发地走了。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被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异性捉住了手。捉她的那只手很暴力,也很霸道,湿漉漉的,像被汗水浸泡过。

那种湿漉漉的感觉一直残存在她的手上。她很后悔对他那么无礼,当时就该让他捉住,想怎么着就让他怎么着。可是后悔无门,男孩一去不回头了。

她犹豫再三,还是没能蹚过父亲身上的那道沟壑。遇上这种事情,不知该向谁说,她的身边只有花毛,她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如果……真的面对父亲的身体,那对她,对父亲,将是多么尴尬而又难以接受的事情。她不能这么做,可是不这么做,谁来护理她的父亲?她想到了后屋的一位老婆婆,她同父亲的年岁差不多,也许能帮她。可是,当她面对老婆婆时,又不知怎么向她求助,她不能做的事情,老婆婆就能做吗?对老婆婆,对父亲,何尝不是一种侮辱?何况老婆婆对父亲的情况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询问几句之后,剩下的就只有慨叹。

她还能向谁求助?

父亲也没给她足够的时间向别人求助。

她从老婆婆那里回来,刚跨过门槛,立刻察觉父亲的屋子里有股刺鼻的异味。无须猜测,父亲肯定把身上弄脏了。父亲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半个字,那只稍微能动弹的手抬起不到半尺高,又颓然跌下去了。那一刻,她把即将面临的羞耻抛到了脑后,赶忙端来澡盆,舀了水,放到父亲床前。揭开棉被,一股浓烈的臊臭气息迎面扑来,让她翻肠搅肚。她扶起父亲的身体,让他朝床里侧卧。然后托住他的双腿,拽下他的睡裤。她就像个熟练的母亲,先用睡裤擦拭父亲臀部的秽物,再用毛巾清理了一遍他的身体。待她重新给父亲盖上棉被后,回忆整个过程,似乎什么也没有遭遇。有团模糊的暗影,在她眼前挥之不去。而且它越来越清晰,让她无法回避。那是一团肮脏而又猥琐的黑色。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闭上了眼睛,那团黑色是不是闭上眼睛之后滋生的黑暗?

第二次,她就不那么慌乱了。先是给父亲洗了脸,接着脱下他的上衣,替他擦洗了上半身,再给他换上一件干净的衣衫。这么做,父亲就不会因为她在清洗他的身体时着凉。之后,她不得不半跪在床上,用脚架住父亲的双腿,才把父亲的睡裤褪下来。从她的双手触摸到父亲的裤腰开始,她的视线不再落在父亲身上,而是投向床里那堵灰黑的土墙。墙角有一只赤裸的蜘蛛,正借助一根丝线从房梁上肆无忌惮地垂落下来。所有的动物都是一副德性,全都赤裸裸的,生怕同类看不见各自的隐秘。替父亲擦洗时,她尽可能用毛巾包裹着手,不去接触他的身体。父亲作为男人的象征还是不可避免地跳进了她的眼帘。它躲藏在乱草丛中,缩头缩脑,像一只胆怯的走投无路的小动物。它蜷缩着身体,因为暴露行踪而无地自容,可是又无处逃遁,不得不可怜兮兮地藏身在那里。它是那么丑陋,叫人恶心。她被它灼伤了,或者是被一只叫不上名字的毒虫咬伤了。她的眼睛一闪,以最快的速度逃开了。

第三次,她还是不小心碰到了父亲溃不成军的男人的尊严。它冷冰冰的,像一具死去多年的小尸体,带给她的只有惊悚和恐惧。

事后,她用洗衣粉一遍遍清洁自己的双手。她怀疑它们沾染了某种洗涤不去的病毒。它们的不洁让她不敢轻易使唤双手。她不敢用它们洗脸,不敢搔痒,更不敢用它们接触自己的私处。只要双手接触过的地方,立马就有异样的感觉,好像被病毒感染了。而且病毒立刻扩散,顺着她的血管,蔓延到了身体的各个部位。之后在心脏扩散,穿过细胞壁,进入细胞核。她被这种不洁的恐惧深深包裹了。

她由此恨上了父亲。她恨上了父亲的无助,恨上了父亲的丑陋,也恨上了父亲的无情。如果不是他无情,不懂得怜悯他的女儿,就不会把这无穷无尽的羞耻扔给她。

她甚至恨不得一刀阉割了父亲,或者他早一天结束生命。那样,她就解放了,不会被那种病毒追着咬着,让她无处逃避。她想过逃避,可是逃到哪儿去,她逃走了,谁来照顾父亲?

后来,当有一天她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时,才理解父亲为何那么沉默。

她错误地认为父亲把她的服侍当成了一种享受。她给他洗脸,他安安静静的,她给他擦洗身体,他丝纹不动,她慌乱地处理他的下半身,他不见任何挣扎和抵抗。他渴了,顶多给她一个渴的眼神,他饿了,就给个饿的眼神。如果没见到她,他就默不作声躺着,哪怕渴死饿死。他就是个活死人。

那些天,她看都不想看父亲一眼,之前她会询问他渴了吗,饿了吗,他要么点头要么摇头。现在,她只会按时给他端水送药,按时给他洗脸喂饭。她似乎传染了父亲身上的沉默,哪怕一声咳嗽,也不想让他听到。她就这么憋着满肚子的委屈,不让它们蹿出来。

激荡过后,她对父亲的憎恨和厌恶慢慢消退。只要是人,谁都不可能拥有金刚不坏之身,父亲也不例外。他生为男人,要不怎么可能成为她的父亲?这不是他的错,疾病也不是他的错。她错怪了父亲,委屈了父亲。他处在这种境地,除了沉默,还能怎样?!他肯定不愿意把他的丑陋暴露在她跟前,也肯定不愿意让她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他。这是她的耻辱,何尝又不是他的耻辱?他内心的悲凉可想而知。

就在她复归平静时,父亲却与她反向而行,突然有一天变得不安分了。当她要脱下他的睡裤替他擦洗身体时,他用那只稍能动作的手试图抓住裤腰,不让她得逞。他歪扭的双唇抽搐着,竭尽全力发出几声囫囵音。他的双眼哀求似的盯着她,最后绝望地闭上了。因为那时候,她早已毫不留情地掳走了他的遮羞布,任由他一丝不挂暴露着。替他擦洗干净身体之后,她才发现父亲的眼窝不知何时积满了浑浊的泪水。

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可父亲并不死心。

父亲最后使上了他的杀手锏,绝食了。不管她端茶送水,还是给他喂汤喂药,他都咬紧嘴巴,一概不予接纳。她想尽一切办法劝说他,他都懒得理睬,双唇紧闭,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她请来了后屋的老婆婆,没能让他张开嘴巴。她又央求那些平时与父亲走得近的村邻,寄希望于他们能说服父亲,但都不起任何作用。他默不作声,仿佛死去了一般。那些说客一个个摇晃着脑袋,叹着气离开了。

后来,是她抱着奄奄一息的父亲,用眼泪才把他的双唇浇开。

父亲最后的时光里,她依旧一丝不苟地照料他。父亲的配合仿佛形成了条件反射,给他喂饭,他尽可能将歪斜的嘴唇张到最开,给他清洁身体,他努力运用仅存的知觉来支配身体,让她少费些气力。同他说话,他能点头时一定会点头。而他的身体在一天一天变轻,肌肤一天比一天苍白。父亲就像一截被挖空的棕木,能掏走的都让时间掏走了。她再见到他的私处时,不觉得它肮脏,也不觉得丑陋,它只是父亲身体的一部分,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不知是出于麻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内心的羞耻荡然无存。

面对赤身裸体的父亲,同面对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孩,仅有的不同就是,后者让她觉得可爱,而前者让她心无杂念。

父亲死时是在一个冬夜。她很感激,那晚上在父亲的房间生了火,就着火光给父亲清洗了最后一次身体。父亲就在那个夜晚清清爽爽离开了,身体上没有滞留任何污垢。

父亲死时的干净让帮忙料理丧事的村邻都感到诧异。他们借夸赞父亲的干净来夸赞她的孝顺。对这些赞美,她充耳不闻。她挽着花毛的脖子,紧挨着花毛跌坐在地上。她没有嚎啕大哭,可她的内心早已泣不成声。

这时候,显然不宜在场,哥哥在哪儿呢?父亲去世后,她忽然变得极为脆弱,只要没见到哥哥,就会惶恐不安。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如果没有了哥哥,她不敢想象自己会怎样。她从窗外传进来的口琴声知道,哥哥并没有走远,就在屋外的场地上。场地的边缘有个石墩,他肯定是坐在石墩上吹口琴。入狱之前他不会吹口琴,从监狱回来时他带回了口琴和正在吹奏的这首曲子。这是首什么曲子呢?她听不出来,她的音乐知识非常有限,除了上学时在音乐课上老师教唱过几首歌曲之外,没有再接受过任何音乐方面的教育。哥哥似乎只会这一首曲子,反反复复,一遍一遍吹。每次听到这首曲子,她的内心都酸酸的,像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者从哪儿说起。

听到这首曲子时,她的身体正在一个女人的手底下受刑。

女人是哥哥带回来的,长了一张刀条脸,脸色泛青,让她感觉很不舒服。她打心眼里厌恶她,因此在内心责怪哥哥太没眼光了,什么女人不可以找,偏偏找来这么个女人。最要命的是,她不能不搭理青脸女人,甚至要对她笑脸相向。从医院回来后,哥哥就把护理她的任务交给了青脸女人,给她洗脸抹澡,端屎倒尿,不管多脏多折腾人的活,都不见青脸女人皱一下眉头,也没有半句怨言。

青脸女人做什么都快手快脚,显然是个干惯了活的人。可她容忍不了她的快手快脚。第一次,青脸女人端来热水给她擦洗身体时,她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上衣就被三下五除二给解开了。她有一对小南瓜一样饱满的乳房,无遮无拦暴露在青脸女人眼下。她要捂住已经来不及了,从青脸女人吃惊的表情上知道,早被她一览无遗了。青脸女人胸部平板板的,同她的小南瓜相比,相形见绌。她不知道她的胸部已经伤害了青脸女人。

情急之下,她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胸部。她是个多劫的女人,那一次从石岩上坠下去,醒来时就躺在医院里。她的一条胳膊摔折了,腰椎也摔伤了,哪儿都动弹不了,仅剩一只手能活动。她醒来后好半天没明白怎么了,漫及全身的疼痛让她无暇思考。疼痛慢慢消退后,她才发觉,自己换上了病号服。肯定有人替她换了衣服,有人目睹过她的裸体,但那时候,她内心的羞耻因为生命垂危而被忽略了。

可现在,羞耻早已回到了她的内心。在受伤之前,她成熟的胴体还没有被外来的目光侵犯过。她下意识的保护动作却刺激了青脸女人,她的神情急遽变幻着,由吃惊转向嫉妒,再由嫉妒转向了鄙夷。青脸女人打鼻孔里哼了一声,拨开她的手,一条热毛巾随之压住了她的胸口。青脸女人有些粗暴,但她无法抵御,只能任凭其动作。热毛巾走过她的上半身,之后滑向了她的下半身。她努力扭动腰身,要躲开青脸女人,可腰身不听她的使唤,根本无法挪动。青脸女人连她的私处也没放过,手上的力道似乎还加重了。她的脸涨红了,眼眶里积着泪,憋着一肚子委屈,想骂人终究没骂出来。青脸女人将她收拾干净后就出了屋子,窗外哥哥的口琴声也恰在此时停止了。她的身体被热毛巾擦过之后有了轻微的热度,这热度没给她舒适的感觉,相反,好像有许多细小的虫子在她的身体上爬来爬去,一刻也不肯安静。她躲避不了它们,只能沉默地忍受着。

青脸女人擦拭她的身体时是什么感受,当她目睹并触摸到她的隐秘之处时又是什么感受,她在青脸女人眼里是否很丑陋,青脸女人是否会恶心,青脸女人是第一次接触到陌生的同性的成熟胴体,还是已经熟视无睹,这些她都不知道,从青脸女人的外表看不出。但在她,一只陌生的手,一双陌生的眼睛,这么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体上游走,抚摸,毋须征得她的同意,也毋须在乎她的感受,并且在她清醒的情况下,这是无法想象的。她真想掴青脸女人一掌,警告青脸女人,没有得到她的允许,谁也不能窥视她的身体,哪怕同是女人也不例外。

没有人见过她的裸体,除了婴儿时候,除了她的父母。她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但母亲肯定见过她幼小的身体。后来,父亲一把屎一把尿将她拉扯大,他肯定见过她的身体。那时候,她多么小,小到没有记忆,小到没有性别之分,小到内心没有两性之间的羞耻。

长大后,她有过很多幻想,那些幻想是无法在别人跟前启齿的。每逢遇见像年轻时的父亲那样身强体壮的男人,她不由自主就会心慌,渴望见到他们,又害怕遇见他们。谁是第一个看见她身体的男人,谁又是第一个抚摸她身体的男人。她幻想过有那么一双眼睛,有那么一双手,但不知是谁的眼睛,是谁的手。她也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个男人,对她意味着什么,难道仅仅是看见,仅仅是抚摸?后来,她把想象中的男人确定在那个对她有好感的男孩身上,他目睹她的身体时会是什么表情,他接触到她的身体时又是怎样的表现,她自己又会怎样,可惜已经无法验证,他被她一巴掌扇跑了。之后,她被父亲的事情压抑着,什么幻想都没有了。

她被青脸女人侵犯了。这种侵犯让她很不是滋味,在她的幻想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女人。女人的身体不是给女人“侵犯”的,当然,也不是随便什么男人都能“侵犯”的。如果征得她的允许,侵犯就不是侵犯,而是欣赏,爱抚。甚至是更重要的,更欢愉的,更隐秘的。

被侵犯的不止这些,还有青脸女人同哥哥在一起时的那些夜晚。仅仅一墙之间,哥哥同青脸女人的动静一清二楚,她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在青脸女人跟前,哥哥的声音变了调,不再像父亲年轻时那样粗声粗气。青脸女人好像有所顾忌,嗓子压得很低,但后来终于抑制不住,暧昧地放声大叫。那种叫声一旦放开,就没有了终止。它们穿过土墙,像无数滚烫的舌头,一声声舔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像被架在了火堆上,烘烤着,温度越来越高。如果继续下去,有可能她就要化为灰烬了。一度中断的幻想又回到了她的内心。那些幻想中的男人,一个个从她身体上滑过,像蛇那样贴紧她的身体,叫她一会儿灼热得窒息,一会儿又冰冷得绝望。有个男人,她不知是谁,好像没经过她的允许就钻进了她的身体,他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像只疯狂的小兽。她的身体翻腾了,可就是无法动弹,无法应和他。她被自己的心烦意乱震惊了。她的身体居然这么不要脸,这么不知羞耻。它是违背了她的旨意,还是迎合了内心的暗流,她分辨不清。她捂住一只耳朵,青脸女人的喧嚣仍从另一只耳朵钻进来。她拒绝不了它们。但最终声音静止了,在一声嗷叫后戛然而止。她的身体湿漉漉的,像被水淹没过。

一个个夜晚的折腾,她处在了极度的亢奋和疲惫中,她恼恨起哥哥来,也更加憎恶青脸女人。她仿佛堕入了炼狱,既要承受青脸女人的蹂躏,又要忍受声音的烧灼。一个疯狂的夜晚过后,青脸女人忽然离开了,就像当年那个男孩离开她时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偷听到暴风骤雨之后青脸女人同哥哥的嘀咕,青脸女人说不是她不愿意同哥哥好,而是这种日子太没盼头了,他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还拖上这么一个妹妹,何时才是尽头啊。

青脸女人的话提醒了她,是她连累了哥哥,成了哥哥的累赘。她憎恨青脸女人其实毫无道理,如果健健康康的,那么青脸女人经历的那些放肆的夜晚也是她渴望的,也是她幻想经历的。

青脸女人这一走,就像当年那个男孩离开把她逼上绝境那样,哥哥也被逼入了绝境。之前在她和哥哥之间竖着青脸女人这堵墙,现在墙撤走了,她就暴露在哥哥眼下。之前看不见的事情现在赤裸裸摆在了哥哥面前。这是对哥哥的考验,就像当年父亲对她是种考验一样。哥哥必须找到一个女人来侍候她,否则就只有亲自上阵。哥哥支付不了工资,来帮忙的女人要么愿意做义务工,要么哥哥以工换工。可是上哪去找这种好心的女人呢?

她就在这时候恨上了自己。如果哥哥没有她这个妹妹,如果她没受伤,哥哥就不会面临这种困境。从小到大,哥哥没少照顾她,有好吃的让着她,有人欺负她,也是哥哥替她挡着。哥哥不只抱过她,还亲过她,甚至同她一块睡过,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这一回,她出的难题让他太困惑了,他肯定向人求助过。她想到男孩走后的那会儿,后来不得不克服内心的羞耻去面对父亲的身体,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捷径么?

哥哥又在窗外吹响了口琴,依旧是那首曲子,她也会跟着哼了。他肯定没找到愿意帮助他的女人,肯定没做好面对她身体的心理准备。她像父亲那样悄无声息躺着。她这时理解了父亲的沉默,不沉默又能怎样?那首曲子哥哥已经吹三遍了,窗外仍旧没有动静。花毛也不在屋内,哥哥回来后,它就不离他左右。她耐心等待着,哥哥一定会进来的,不可能撇下她不管。如果他进来,她要对他说什么吗?最好什么都不说。

她在内心唱着父亲教会她的那首童谣。

哥哥最终停止了吹奏口琴,端着澡盆进来了。后面跟着摇头摆尾的花毛。她用眼神鼓励哥哥,他躲闪着目光,不敢看她。上衣是她自己解开的,哥哥递给她热毛巾时却背对着她。她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擦完了胸口,可是更远的地方够不着。哥哥绷着脸,憋着气,小心搬动她的身体。他要完成她完成不了的清洁工作。哥哥进行时,她一眨不眨盯着他,他的注意力不在她的身体上,同她当年面对父亲一样,跑到了土墙之上。她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当时父亲的墙角正垂吊着一只巨大的蜘蛛。哥哥的动作很潦草,左一把右一把,她的身体一块擦拭了,另一块却空着。帮她重新穿上衣服时,哥哥已是满头大汗,汗水将他胸前的衣服都湿透了。最后哥哥端着澡盆近乎夺命似的跑出去了。

屋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年,父亲买回来一对猪崽,猪崽长到半大时请来了劁匠,将它们劁割了。那对猪崽本是一公一母,可能是兄妹吧,劁掉之后父亲仍旧将它们关在同一猪圈。劁匠劁去的是它们的生殖能力,可谁也无法改变它们的身体构造。它们繁殖后代的本能被剥夺了,附着在它们身体上的羞耻仍在。

两只猪崽的故事搅碎了她内心的平静。哥哥再进来时,像有一只手探进了她的身体,将她某个部位揪住了。她闭上眼,像父亲那样默然地躺着。她的脸因为沉默而涨红。哥哥每天要服侍她大小便,这是无法豁免的程序。当他将从医院带回来的接尿盆塞到她臀部底下时,毫无疑问他一定看见了她的隐秘之地。她本来憋着一泡尿,这会儿无论如何也尿不出来了。那种尿液冲击接尿盆发出的声响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足以摧毁她的自尊和羞耻之心。最终,她的坚持敌不过身体排泄的本能,高压的液体喷薄而出,巨大的响声几乎把整个世界都撞翻了。

之后她宁可把尿拉在身上,也不愿意哥哥将接尿盆塞入她的臀部之下。这种反抗于事无补,只会把她拽入更尴尬的境地。她的身体弄脏了,又得哥哥帮她洗拭。是哥哥琢磨到了解决的办法,他小心翼翼地挪开她的身体,将床铺锯出了一个窟窿,将接尿盆放在了床底下。但仍旧有那么一个过程,哥哥必须帮她脱下睡裤,否则她的身体照样会弄脏。

后来,哥哥为了避免直接接触她的身体,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双鲜红的手套。它刺目的颜色让她内心很不舒服,是它把她同哥哥完全隔开了。她甚至怀疑,在哥哥眼里她不是妹妹,不是一个病人,连人都不是,而是成了一件物品。她见过那种手套,冬天里洗衣服洗棉被,或者洗碗刷锅,就有人戴过它。但她无法反对哥哥戴着它,它接触到她的身体时滑溜溜的,有时会让她不由自主长一身鸡皮疙瘩。

她在床上不知躺了多久,越往后,越没有信心躺下去了。她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站起来,什么时候能站起来。她的身体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她像父亲那样突然就绝望了。有一天,她用嘴配合,连撕带咬,从被单上弄下一根布条。她费尽心机将布条抛到床头的横梁上,绾了一个结。她拼尽全力想拖动自己的躯体,要把脖子伸进活结之中。她的努力是徒劳的,躯体根本不听她的使唤,那个活结距离她的脖子太遥远了。她的自暴自弃让哥哥发觉了。她至今记得当时的情形,哥哥扭曲着脸,眼睛喷着火,那样子像是吃得下一个人。他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在她脸上留下了五根红指印。

挨过那一掌之后,她就像父亲那样老老实实了。

她在床上躺了两年零八个月,终于能下床了。往后她慢慢恢复,同哥哥的一个难友好上了。出嫁那天,按照村里的风俗,她将由哥哥背出娘家门。她在鞭炮和唢呐声中跳上了哥哥的脊背,哥哥太像年轻时的父亲,脊背宽厚,仿佛就是一座大山。儿时父亲就是这么背着她的,边走边教她唱着那首童谣。

天上什么叫

雁叫

雁为什么叫

颈长

黄鳝颈长为什么不叫

水生的

蛤蟆水生的为什么叫

嘴阔

筲箕嘴阔为什么不叫

卷口

铜锣卷口为什么叫

铜打的

钥匙铜打的为什么不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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