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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爷爷”的冷暖人生

2016-05-04郑旭

民生周刊 2016年8期
关键词:招工大军北京

郑旭

这些在北京虎坊桥人才市场等待招工的高龄农民工们,往往是在倒出一杯苦酒后,马上又会鼓起勇气,重新露出“打工爷爷”特有的坚毅和慈祥的笑容。

五年前的春天,喜欢唱歌的高庆义和自己的未婚妻韩丽珍一下火车,便在北京西站里迷了路。两人东一头、西一头,问了好些人才找到出站口。

高庆义和韩丽珍来自河南省许昌市鄢陵县的一个农村,候在出站口接站的,是高庆义前妻的外甥、2008年就来北京打工的大军。

虽然前妻因患乳腺癌去世多年,但高庆义一直觉得大军是个很认亲的孩子,一直和自己保持联系,每年过年回老家总会给他带两瓶牛栏山二锅头和一条中南海香烟。

尽管如此,高庆义还是觉察到,那天一见面,大军对紧跟自己而行的韩丽珍有些敌意。

“他质问我,你咋还把她(指韩丽珍)带出来了?还问我俩登记没,说在北京没登记不准男女在一起打工,也不能在一起住。她听到后,眼泪就在眼圈里,我想,这咋办?难不成刚来北京就得回许昌?那村里人可咋想?老三都快结婚了,盖房咋办?”

也许是为了缓解当时的尴尬气氛,大军在接过姨夫背上的行囊后,用手机给在江苏扬州打工的表哥——高庆义的三儿子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人已接到,让他放心。末了,“大军还和我家老三说,你爸把你后妈也带来了。”

高庆义说,那一刻,在人来人往的西站北广场,北京春天的风吹落了韩丽珍的眼泪。

同样是北京有风的春天里,来自辽宁鞍山的农民吴建功,山西晋中农民徐二平、山东泰安农民刘守山、安徽六安农民王民主分别在2009年至2016年先后从家乡乘火车奔向并不熟悉的北京。

和高庆义、韩丽珍一样,这些平均年龄在55岁的农民“漂进”向往已久的京城后,渐渐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只是一只随波而动的瓶子,既摆不进都市琳琅满目的酒橱,也漂不回土生土长的村庄。

然而,这些在北京虎坊桥人才市场等待招工的高龄农民工们,往往是在倒出一杯苦酒后,马上又会鼓起勇气,重新露出“打工爷爷”特有的坚毅和慈祥的笑容。

在他们看来,对于农民而言,过了50岁,就等于过了一辈子。“活着,就是财富。知足,就是幸福。”

绵白糖兑开水治疗高烧

高庆义说,接站那天,大军是开着单位的面包车去的。

“没来北京之前,我听大军他姨(指自己的前妻)说这孩子在北京的一家公司给人家开车,见到他后,我才知道,大军所在的公司其实是一家搬家公司,不仅当司机也当力工。”高庆义说,坐在副驾驶座的他,无意间看到大军手背上有一道伤口,他想,那一定是搬家时碰到,于是向大军承诺,“等明天姨夫给你多买几副线手套。”

起初大军并没作声,但片刻后他说:“姨夫,北京其实没你想得那么好,挣每一分钱都不容易。”

“咦!几副手套能有几个钱,俺们带着钱哩,我给你买。”韩丽珍接过话说。高庆义认为,韩丽珍也许是不想因之前几句不太中听的话,与大军把关系弄僵,但大军似乎并不领情,“没接话茬。”

离开村庄后,高庆义和韩丽珍将不到4亩的土地租给了自己的哥哥。

“我们俩只有新农合,为了挣点钱养老、看病,也为了给还没结婚的三儿子攒点家底。”他说,韩丽珍患有严重风湿骨病,同时还有高血压,每月光吃药就要400多元钱。

2006至2010年他和韩丽珍在许昌、郑州、河北的邯郸打工,其间还曾开过早点摊。也许是韩丽珍的两个儿子反对母亲黄昏恋,“2010年冬天,她两个儿子把我们的面馆给砸了,还骂她,她为此住了两个多月的院。”

“老高,咱们去北京吧,北京大,治安也好,两个混小子不敢到那里闹。”韩丽珍说。考虑了一周后,高庆义拨通了大军的电话……

2011年五一劳动节刚过,高庆义成为大军所在搬家公司的一名搬家工,韩丽珍则在距公司不远的一家洗车行找到一份擦车工的工作,“加在一起每月能赚差不多5000元钱。”

但好景不长,虽为农民,但从未干过苦力的高庆义似乎并不适应这份搬家工作,上岗仅一周,就将雇主家的一只造价3000元左右的水族缸打碎在了搬运途中。好在雇主与搬家公司的老板是老乡,前者没有过分追究,但后者的脸色很难看并把怨气“撒在了大军身上”。

“可能是一股火,当晚没吃饭我就早早地在公司宿舍睡下了,半夜开始发高烧,有40℃。”高庆义说,大军曾提出带他去医院,但他在之前听其他工友说,外地农民工在北京打个点滴治个感冒也要好几百甚至更多。

“我是真舍不得这钱啊!”他让大军找了半袋绵白糖,“那一晚,我就喝糖水,然后用凉水把毛巾打湿了擦身子,快到天亮时感觉好点了,就和大军说,不耽误白天随车出工。”

韩丽珍的境遇也不好。

常年的风湿骨病让她变得很虚弱,即便是在夏天,双手长时间与凉水接触后,指关节胀痛难忍。

“洗车、擦车都是拿计件工资的,来北京的前三个月她一天也没休息过,还说和我一起攒钱给老三买房子。”

高庆义告诉《民生周刊》记者,年龄的原因,韩丽珍在擦车的时候动作有些迟缓,有一次一个和她儿子年龄相仿的车主用北京话骂了她。韩丽珍忍无可忍地用右手摔了一下车门,结果车主硬说她中指上的一枚银戒指把车门划坏了。

洗车行的老板免了车主的洗车费,但要求韩丽珍把戒指摘掉否则立即走人。

“她哪舍得放弃这份工作,于是就把戒指摘掉,放进了挂在休息室的上衣口袋里。”高庆义说,晚上下班时,韩丽珍发现戒指不见了,“这是她娘留给她的,戴了30多年。”

那天正巧是韩丽珍57岁的生日,高庆义在一个老乡开的烩面馆里点了两碗面,两碟拌菜,半斤牛肉和一斤二锅头。从不喝酒的韩丽珍那天也自斟了一杯。

半斤酒过后,除了喜欢诗歌,歌唱得也不错的高庆义还给韩丽珍唱了一首《一壶老酒》。在老乡的掌声中,二人相拥而泣。俯在韩丽珍耳边,高庆义向这个他深爱着的女人承诺:“等老三完婚了,我会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家。”

拒绝为按摩女提供客源遭威胁

与高庆义有所不同的是,生于1959年的山东泰安农民刘守山从1990年开始就作别家乡外出打工,“在养殖场做过饲养员、在火车站擦过皮鞋、在煤矿开过运输车,和老乡合伙做观赏石生意被骗后,在江苏苏南一带的洗浴中心给客人搓澡。”

2013年,刘守山和妻子来北京帮着儿子带孩子,因婆媳关系不和,刘妻返回老家,而他则心疼小孙子,所以便在距儿子所住小区约5公里的地方租了一间平房,“白天过去帮他们两口子看孩子,晚上返回平房睡觉。”

2015年夏天,儿媳因工作失职被单位解雇,儿子也辞去了仓库保管员的工作做起了某网络约车平台的专职司机。为了减轻儿子一家的负担,刘守山重操旧业,在北京天通苑附近的一家洗浴中心做起了搓澡工。

“毕竟干的时间久,技术还可以,有些回头客都喜欢找我搓背,一些服务生还是我的老乡,也向客人推荐我。”也就一个多月的光景,洗浴中心的老板发现刘守山为人诚恳,服务态度好、能吸引客源,于是便单独与其“约谈”。

“没出三句话,我就听懂他的意思了。”按照刘守山理解,这家洗浴中心除了常规洗浴服务外,还有一些不太正规的服务。“如果愿意给休息室的按摩女介绍客源,老板说愿意给我服务费10%~20%的提成。”他说。

“我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凭本事挣钱,当即就把他给否了。我还告诉他做生意得讲规矩。”刘守山告诉《民生周刊》记者,当时这位老板不仅骂他是“臭民工,死要饭的”,还当着他的面打电话给他的一个兄弟,“让晚上卸掉我的腿。”

从经理办公室出来后,刘守山说他直接离开了这家洗浴中心:“不是怕他们,是不想与他们这种生意人为伍。”

在听到刘守山的“打工奇遇记”后,一旁的安徽六安农民王民主说他很理解老刘。

此前,身高1.80米的王民主在一次车祸中脑部受到撞击,影响到了语言和视觉中枢神经。“我的右眼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说话也不太利索。”

为了能接受更好的后续治疗,2009年,时年50岁的王民主在老乡的帮助下进京打工,并先后在工厂和超市里做过保安。

“刚开始我在(北京)大兴的一家工厂里做保安,包吃包住给上保险,每月还能开2500元钱。我不抽烟也不喝酒,除了吃药,每月就留150元钱在身上,剩下1800元钱全都给家里寄过去。”

王民主说,前两个月保安队长对他挺照顾,只让他上白班,但在之后,但凡有夜巡的任务都交给他独自去完成,“每周至少4次。”

后来在一个老乡的点拨下王民主才恍然大悟:“其他保安队员每月都要从工资里拿出一部分来孝敬队长,要么买烟,要么买酒,最次也得包上200元钱的红包。”

王民主说他一听而过,没有选择随波逐流。而是以自己视力不好为由,向保安队长提出只能上白班。结果,还没到月底,他就收到了厂子的解聘通知,理由是“不能胜任本岗位工作”。

被“招工托”骗走仅有的400元钱

在北京虎坊桥人才市场,《民生周刊》记者注意到,来这里等待雇主招工的,六成以上都是来自京城以外的高龄打工者。他们有的刚刚抵京,行囊还来不及放下便开始来这里等待好运降临;有的是丢掉了上一份工作又回到这个曾经被招走的地方,等待机会再次出现。

该市场停车场一位停车管理员说,让这些高龄农民工满怀希望的“市场”并不属于北京虎坊桥人才市场,而是打工者自发形成的。来此招工者,其招工对象多以招散工为主,即便如此,“很少有雇主愿意找岁数大的人去做散工。”

这位停车管理员所说的散工,在山西晋中农民徐二平看来就是门槛很低的工种,而且用工时间不会很长。“像保洁啦、装卸啦、水暖电气焊、通下水、餐饮后厨的杂工啦等等都是散工工种。”他说。

55岁的徐二平告诉《民生周刊》记者,他是这里的“常客”,从2014年开始除了夏忙和春节,他平时就留在北京打散工,最擅长的是“通下水”。尽管如此,按照他的说法,“即便是散工也不好做了”。

清明节前,徐二平被附近的一个居民找去疏通下水,“讲好的130元钱,活干完了就给了100元钱。”他想继续理论,对方说:“再不走就打110了。”

实际上,在这座自发形成的市场里,让“打工爷爷”们担心碰上的有两类人,一类是“招工托”,另一类是骗身份证的。

2015年10月,51岁辽宁鞍山农民吴建功刚到市场,就被一位“好心人”拽住了。

“他说自己是职业中介所的,想给一个小学找一个打更的老头,试用期半个月,正式聘用后每月给开2000元钱,问我想不想干。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结果他说得先交400元钱,当时我身上就这么多钱,全给他了,他还帮我填了报名表。后来我等了一周也不见他让我去试用,结果他说我的名额被校长家亲戚顶了,后来又给我介绍了一份北京站的‘小红帽,过去一问根本没有这回事,我想我是遇到骗子了。”

不仅如此,徐二平说,去年夏天,有一对年轻人过来把距他不远处的一个在此找工作的工友叫到一旁,说想借他身份证用两个小时,一小时给500元钱。

“我一听工友是山西口音,马上就把他拦下了。事后我才告诉他,这伙人是骗子,之前有工友把身份证借出去了,没过多久发现自己名下多了很多张信用卡。”徐二平说。

实际上,《民生周刊》记者见到高庆义和韩丽珍时,他们已经受雇于一家保洁公司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公司业务量激增,老板希望他们俩能再带几个人过来。

“我想把机会留给稍微上点年纪的人,毕竟他们都是我在北京的工友。”话音刚落,高庆义的手机响起。“是我家老三打来的电话,他带着儿媳妇来北京看我们了,刚下火车,大军已经接到他们了。”

《民生周刊》记者载着高庆义和韩丽珍驶向距北京虎坊桥人才市场最近的地铁口。

“等老三有了孩子,我俩就准备回许昌了。60多岁的人了,开始想家了。”望着滚滚车流,高庆义露出坚毅而慈祥的笑容。

(本文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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