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渗进了厚土

董立勃

农场是个大集体，修了一个大仓库，许多公家的东西都放在里边。这个仓库保管员让谁来当，是个重要的事。前面几个，都干得不太好，要么有点懒，搞得又脏又乱，要么有点贪，吃的用的，往腰包里装。领导很生气，不断换人。后来就选了年纪有些大的老兵刘井材。

这次，刘井材没有让领导失望。本来仓库里很乱，东西乱堆一气，找起来，很费事。他来了以后，用了几天时间，把所有东西归了类，整理得井井有条。领导来看了以后，高兴地拍了拍刘井材肩膀，夸了他几句。

被表扬，刘井材高兴。想干得更好。他发现仓库里有很多老鼠，四处乱窜。他可以保证仓库里的东西，不被人偷，不被雨淋，不被风吹。可他没法保证，不被老鼠破坏。他已经在好几处，看到了被老鼠破坏的证据。服装被咬破了，麻袋也被咬破了，粮种流到了地上。看得他好不心疼。他拿了一根棍子，见着老鼠，就追着打。可老鼠跑得快，他追不上，只是把老鼠吓跑了，很少能打到它们。用毒药，想药死它们。可老鼠很狡猾，上了几次当，就不会再上了。仓库有那么多东西可以吃，它们为什么要去吃那拌了药的食物呢。这时，他想到了猫。可是这个地方，不是农村。虽然有一些人成了家，可是没有谁家养猫的。可有了这个念头后，再出门，就老往四处看，很想看到一只猫。

说刘井材像张思德，不是瞎说的，是真的像。只是刘井材没有烧炭。不过，刘井材正在做的一件事，和烧炭这个事有点像。下野地有许多食堂，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食堂吃饭，自己是不用做饭的。要做饭，就要烧火，要烧火，就要有东西烧。没有煤，全烧干柴。好在千古荒原上，可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干柴。只是食堂需要的量大，每天都要烧去一大垛。几乎过十天半月，下野地的人，都要抽出一天，不干别的事情，就是去背柴禾。给食堂背柴火，这也是工作。刘井材当了保管员后，不像在地里干活那么忙了，就想找点事干。看到食堂什么时候都缺柴火，就每天抽出一点时间，到荒原上捡一捆柴火，背到身上送到了食堂。这个事不大，可是每天都要这么做，就有点不容易了。

别人看，不容易。刘井材自己觉得，这是个小事。他没有成家，没有家务有大把的时间忙公家的事。只要看到仓库这边没有事了，就会拿着绳子去戈壁滩。滩上到处是干柴。什么红柳柴呀，琵琶柴呀，还有梭梭柴呀，还有老死的胡杨呀，都是现成的。不用费什么力，很快就可以捡一大捆。捆好了柴火以后，刘井材没有马上背起来离开。他坐在一棵倒伏在地的树干上，卷起了一根莫合烟抽起来。边抽边朝远处看。

戈壁滩真是太大了，来了那么多人，还是看不到人。放在天下面，放到地上面，人和一棵草和一棵树是一样的。草活上一年，就干枯了。树活得年头多一些，可不管活多少年，到了某一年，还是会死的。人同树一样，有一天也会死，死了以后，不再有青枝绿叶生长，会变成一堆骨头。再到后来，骨头就会变成灰，在一阵风中完全消失。按说，活着的人，是不该想这些的。这些东西想多了，人就会觉得活着没意思了。不过，刘井材想到了这些，并没有觉得活着没意思。倒是这几天，一些念头比过去强了许多。比如说，找一个女人，成一个家，生几个孩子。

想到这些，刘井材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起来，弯起腰打算把一大捆柴火背到肩上去。听到不远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叫。不动了，仄起耳朵听了一会，好像听到了猫的叫声。有点不相信，这个地方怎么会有猫呢。大概是想猫想得太厉害了，产生的幻觉吧。把柴禾背到身上刚要走，再次听到了猫的叫声，声音很大，是真的猫叫声。马上丢掉了身上的柴火，朝着猫叫声走过去。

拨开草丛一看，果然看到了一只猫。是一只大狸猫。真的有些大，像一只小虎娃子。一看到刘井材后，它想逃走。可是它的一只腿被猎人安放的铁夹子夹住了。铁夹子是用来夹狼和狐狸的，对一只猫来说，它是致命的。刘井材蹲下来，把铁夹子打开了。不过，他没有把狸猫放走。让他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遇到一只猫，一定是老天爷的安排。知道他需要一只猫，就把一只猫送来了。

背着柴禾，抱着这只一只腿上受了伤的猫往回走，一路上，刘井材一直在给它说话。还给它起了个名字。看它长的样子，像年画中的老虎，就叫它虎子了。刘井材说，虎子，跟我一块守仓库吧，我需要你，真的很需要你，你就帮帮我吧，我会对你很好的，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也怪，好像虎子可以听明白刘井材的话似的，一开始还在挣扎，听刘井材说了一阵后，就趴在他怀里不再动了。一直让刘井材把它抱到了仓库。

虎子的伤是轻伤，没有几天就好了。这几天里，刘井材的饭菜，分出来一小半给虎子吃。刘井材平常遇到人，没有话说，可是不知为什么，面对虎子，他的话说不完。看到虎子的伤好了，刘井材说，虎子，这仓库里的老鼠很多，你就帮忙捉老鼠吧。虎子喵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进了大仓库，不大一会，就叼着一只大老鼠跑了出来，放到了刘井材跟前。把刘井材高兴得摸着虎子的头，一个劲夸虎子太了不起了。

这以后，刘井材打来的饭菜，再不给虎子吃了。不是舍不得，是用不着了。仓库里的老鼠，足够虎子吃了。有时吃得太饱了，吃不下去了。虎子就把咬死的老鼠堆成一堆，让刘井材当垃圾一块扫掉。

再去仓库里，想看到老鼠就没有那么容易了。知道有了一只猫，老鼠就不敢猖狂活动了。纷纷逃离了仓库，到其它的角落里谋生去了。

还是去拾柴火，这次走得有点远。其实不用走那么远，也可以拾到柴火。可不知为什么，刘井材就想走远点。走到了一片沙漠的边上。这里有梭梭柴。梭梭柴长不大，长得很瓷实，很经烧，一根梭梭柴可做顿饭。就在一棵梭梭树的下面，刘井材看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当时躺在那里，脏得像块泥巴，看不出长相，也看不出年纪。并且，马上就要渴死了，饿死了。刘井材随身带着水壶，口袋里也正好有块干粮。这次拾柴禾，刘井材没有背柴禾，而是把一个女人背了回来。没有背回仓库，直接背到了卫生队。

以为这个事，就这么过去了。刘井材没想那么多，可活过来的女人，跑到了仓库。没说话时，不知她是谁。说了话，知道了是谁，还是不敢相信。一块泥巴，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女人，还这么年轻。女人说，家里遭了灾，没法活了，全都往外跑，说新疆需要人，就跑来了。听别人说，下野地正在开荒，需要人，就往这边跑，没有想到，迷了路，跑到了沙漠里。结果怎么走，都走不出来，到后来，就走不动了，晕倒在了地上。

女人不光是感谢他，还要嫁给他。刘井材说，不行，女人就跪下来了，说她的命，是他给的，她没有别的报答，只能这样。这个事，领导知道了，马上说，这个女人要是愿意嫁给刘井材，马上给落户口，还给安排工作，算是垦区的正式一员。刘井材说，她太年轻，我年纪大，配不上。任治火了，说像你这样的英雄模范，只有女人配不上你，没有你配不上的女人。人家都愿意了，你还摆什么谱，难道你要当一辈子光棍汉。

几天后，刘井材结婚了。别人结婚，结了就结了，不算个什么。刘井材结婚，不一样。刘井材不但老，还长得难看。好多人都想着，他可能会打光棍。上到团里的干部，下到干活的农工，都为他操心过。他的婚事，实际上成了一个工作，被列在议程里。刘井材有了老婆，就是打了个胜仗。上上下下都高兴。别的人的婚礼，一般都是在新房里举行。他的婚礼放在了大礼堂。来了好多人，从干部到群众，把大礼堂给挤满了。

别看刘井材年纪比别人大，结婚也比别人晚，可是某些方面却不落后。入了洞房才一个月，叶小彩就给别人说，她怀上了。又过了两个月，肚子就明显地鼓了起来。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有的女人容易怀上，一结婚就怀上了，有的女人不容易怀上，好几年后才会怀上。同样都怀了孩子，有的女人显肚子，有的不显。而叶小彩正好属于怀得快又显肚子的那种女人。

看到叶小彩这么快怀上了孩子，好多人见了刘井材，都说刘井材很厉害。刘井材听了嘿嘿一笑，也不说什么。可脸上的表情分明幸福得不行。

有些幸福写在了脸上，别人可以看得到。还有些幸福，别人看不到，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得到的。说起来，怕是没人相信，三十七岁的刘井材，从来没有碰过女人。不但没有碰过，女人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样子，刘井材好像都不是很清楚。这并不奇怪，在村子里长大，刚到懂事时，就跑到了军队里去打仗了，他的经历中，确实也没有机会让他可以和女人接触。而他又是很老实的男人，就算是有那么几次机会，他也因为没有胆量而错过。比如说，宿营在一个老乡家，死了丈夫的寡妇趁放哨时，抱住了他要和他亲热，把他吓得差一点朝人家扣扳机。要说不想不是真的。只是一当上了八路军，就受了这方面教育。也看到了一些家伙把持不住自己，乱搞了女人，受到了军纪严惩的事情。心里边就给自己定下了个戒律。戒律是做到了，落了个好名声。可苦了自己的身体，也少懂了一些早该懂的事。

和叶小彩头一夜，不知道怎么搞。看到刘井材手忙脚乱，却一直不能把握到重点。叶小彩问刘井材咋回事？刘井材说，我是头一次。叶小彩叫出了声，说，什么，你是头一次？刘井材说，我真的是头一次。叶小彩不再问了，一下子抱住了刘井材。说，老刘啊，你真是个好男人，我会好好待你的。

叶小彩说好好待他，不光是给他打扫屋子，缝洗衣被，不光是给他做好吃的。她说的好好待他，还指在床上。指两个人睡到了一块，她要好好待他，让他得到一种好处，好得让他做梦都想不到。

男女方面的事，刘井材不是一点不知道。周围的男人，喝多了酒，闲得发慌时，会说一些话来打发时间。没有人时，只有自己时，刘井材也会把听到的话，进行一番想像。也会想得全身发热，翻来覆去睡不着。

知道这个事，会很好。可到底有多好，不知道。于是，到了黑夜，把灯灭了，只让一片月光，像水一样落到床上，叶小彩就会脱光了，躺下来。把刘井材拉过来，像一个什么都知道的老师一样，跟刘井材边说着话，边用手给他指点着。像爬一座高山一样，让刘井材慢慢地爬到了山顶，再从山顶上，像飞一样，飞落到山谷中。从天上落到地上的刘井材像死了一样，却并不会死。不但不会死，还会活得更精神。

那些天，只要见到刘井材的人，都说，老刘啊，一下子年轻了，吃了什么好东西啊。刘井材只是笑，不说一句话。说什么呢？有些事，只能去做，只能放在心上，去慢慢品味。不能去给别人说的。其实，他不说，别人好像也知道。别人就说，老刘啊，你真有福气啊，找了个好女人。听得出他们说话时，有些酸溜溜的。

好像还不到一个月，一天夜里，亲热完了以后，叶小彩说，老刘，以后，你得受点委屈了。刘井材不明白，看着叶小彩，心里有点怕。怕好日子没了。叶小彩说，以后二个月，你不能碰我了。刘井材心一凉，问为啥？叶小彩说，我有了。刘井材说，你有什么了？叶小彩说，我怀上孩子了。刘井材说，这么快呀？叶小彩说，是啊，我也没有想到啊，是你太厉害了。一结婚，刘井材就想到了孩子，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身边的男人，好多都是结了婚二三年才有孩子的。不过，再一想，自己年龄大了，越早有孩子越好了。这么一想，还是高兴起来。对叶小彩说，以后，家里的活，你再也不干了，我全来干。叶小彩说，我没有那么娇气，轻一些的活，我也还是能干的。

转过年，到了开春时，叶小彩就把孩子生下了。虽然还差一个多月才到十个月，可生下的孩子，却很健康。叶小彩让刘井材给孩子起名字。看孩子虎头虎脑，想到自己喜欢的大花猫叫虎子，就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二虎。

这以后，在刘井材的怀里，经常是一边抱着大花猫虎子，一边抱着儿子二虎。满月后叶小彩要下地干活，刘井材守仓库，不用下地。除了喂奶外，二虎差不多是在刘井材的怀里长大的。直到有一天，二虎可以走路了，可以走路的二虎，老是跟在刘井材后边，喊着爸爸。和二虎一块走着的大花猫虎子，不会喊爸爸，也会喵喵地叫几声。这个时候的刘井材，脸上笑得像开了一朵花。

只是脸上的这朵花，在二虎快三岁时，开不起来了。准确说，是那天，刘井材去托儿所接二虎回家，去接二虎时，虎子也会跟着他。虎子不是狗，可虎子有点像狗，主人走到哪里，爱跟在主人身后。二虎从托儿所出来，看到他和虎子，先叫了一声他爸爸，就跑过去，把虎子抱了起来。虎子有些大，二虎一下子抱不起来。只是抱着，让虎子站了起来，虎子伸出舌头去舔二虎的脸。这时有一个农工也来接孩子，看到了刘井材，和他打了个招呼。又看到了二虎，好像有了什么新发现一样，看着二虎。看了一会，大声对刘井材说，老刘，你这个儿子，怎么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你呀。真的，你不信，让别人看看。正好旁边有几个接孩子的人，听到喊叫，就凑了过来。大家一块盯着二虎看，看了一会，都说，老刘，是不像啊。不过，紧接着，就有人说，儿子一般来说，长得不像爹，而是像妈。可马上有人说，谁说的，我儿子长得就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