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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尘宴

2016-05-01樊健军

野草 2016年1期
关键词:小雪金山苹果

樊健军

黑暗。漫不经心的黑暗。虚无得透明而又实实在在的黑暗。到处都是。像一匹漆黑的绸缎,将天地蒙住了。看不见世界,但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像小动物蹦蹦跳跳。是蛙,又像是兔。起跳的地方很平坦,落脚的地方很柔软,柔软得悄无声息。

宁小雪把对黑暗的热爱,归罪于自己在夜晚出生。一个在夜晚出生的人应该比一般人更渴望光明,在夜晚出生的人,他的世界缺少白昼之光,他出生的刹那见到的就是黑暗,同子宫中的黑暗没有区别。比如哑巴,上辈子一定是个长舌头,不但说了上辈子应说的话,顺带把这一辈子的话也说尽了,所以成了哑巴。她并不认同村里人的说法,一个在夜晚出生的人对黑暗肯定比一般人更敏感,更好奇,黑暗的背后藏着什么,黑暗中的世界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子宫中的黑暗同出生后的黑暗是有区别的,子宫中的黑暗是温暖的,出生后的黑暗是赤裸的。黑暗是另一只子宫,她从她娘的子宫中钻出来,为的就是进入这只陌生的子宫。

她有理由偏爱黑暗。小雪娘曾反复谈论过那个夜晚,宁小雪脱离母体的那一刻,煤油灯被守护在旁边的奶奶打翻了,宁小雪悄无声息地跌落在黑暗中。幸好接生婆临黑不乱,准确地捉住了她的双脚,倒提着,在她稚嫩的脚掌心鞭了两掌,她才呱呱哭开了。每逢说到她呱呱的哭声,小雪娘忍不住要抹眼泪。那个夜晚,宁小雪的呱呱哭声就是小雪娘的无限光明。小雪娘事后猜疑,她婆婆虽然头发半白了,可耳不聋眼不花,有可能抢先一步发觉出生的是个女孩,故意碰翻煤油灯发泄她的不满。她娘这么猜疑,有可能把宁小雪的出生当成了她的耻辱。或许她该是个男孩。

小雪娘又无数次谈论过宁小雪小时候的情景,也许出生在黑暗中的缘故,宁小雪从小就不惧怕黑暗,黑暗中会不会藏着凶险,会不会潜伏着妖魔鬼怪,她不会有任何顾虑,也许对此根本一无所知。幼小的时候,将她一个人丢在黑暗的摇篮中,不哭不闹,她娘端着煤油灯返回时发现她竟然咧嘴笑得正欢,见了灯光反而哇哇哭开了。六七岁时,黑灯瞎火一个人敢上茅厕。八九岁时像个男孩子,晚上不用手电筒满村子乱窜。她就是条鱼,有了黑暗之水,鱼就活了,灵动了。

她相信她娘的话没有丝毫夸张。她比她娘嘴边的那个宁小雪更迷恋黑暗。上小学时有一次同村里的孩子玩耍,打赌谁敢进去一个废弃的薯窖。那些孩子野惯了,可是面对一个黑魆魆的洞口,一个个都胆怯了。她头也不回钻了进去,在薯窖中一呆就是半上午。倒把窖外的小伙伴全吓跑了,以为薯窖里藏了什么怪物,把她给吞噬了。成年后的她似乎患上了黑暗依赖症,或者光明恐惧症,经常一个人静寂地呆在黑暗中。那些陌生的男人,带着欲望和特殊的体味爬上她的躯体时,她绝不允许他们开灯,否则休想进入她的身体。她沉醉于黑暗中的感觉,哪怕他们只是嫖客,一生只有一次进入她身体的缘分。因为黑暗,她偏爱黑色,黑提包,黑短裙,黑手套,黑袜裤,就缺一块黑面纱把自己蒙起来。黑暗就像她的盔甲,在黑暗中行事成了她的癖好,比如每年的年末,返回水门村时,都选择在晚上,下半夜进入村子。有了车之后,返回村子的时间更是由她掌握。她的车也是黑色的,关上车门,车内就是被黑暗包裹的独立世界。

这一夜,同路回村的阮宏发劝说宁小雪在县城的宾馆住一晚,第二天回水门村也不迟。抵达县城接近午夜,在一个夜食摊胡乱吃了点东西后已是凌晨一点,县城距离水门村有一个多小时路程。阮宏发不知晓她肚里的蛔蛔虫子,出发时她有意磨磨蹭蹭,拖延时间。途中又小憩了几次,为的就是拿捏回村的时间。早些年回村,大伙儿都挤在长途汽车上,什么时候到家由不得自己。有了车之后,她没有一次在白天进村,每次都在下半夜,几乎无一例外。她不希望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那么多双眼睛就像那么多个小太阳,将她照耀得全身透明,近乎赤裸。那种情景令她不寒而栗。

她放慢了车子的速度,有的是时间,再慢也不会慢到天亮后进村。下了省道,进入水门镇后,很难见到车灯光了。只有她一辆车在行驶,狭窄的水泥路面好像被拓宽了,拉长了,空旷得有些荒凉。静寂的黑暗就像一个变形的漂移的球体,密不透风将她包围着。她的车子缓缓朝前移动,黑暗亦步亦趋,跟随她缓缓漂移。车灯光朝前射去,像有无数把剪刀撕咬着黑暗,嘶啦,嘶啦,耳边不绝裂帛的声响。断羽霏霏,霜冷风寒。虽然开着暖气,可她依旧觉得冷风袭人,寒从心生。她踩住刹车,关掉了灯光。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抵达水门村已是凌晨三点多钟。整个村子都睡熟了,除了黑暗中的几声犬吠,此外听不见任何声响。犬吠也带着倦意,好像刚从睡梦中惊醒,睡眼惺忪的。她要的就是这种静寂,不惹人注目,即使有人窥视,可被黑暗遮蔽了,什么也看不见。她将车泊在旁边的场地上,小雪娘听到车声,早已亮灯开门迎出了屋。

每次都这么晚,就不晓得赶早一些。小雪娘的嗔责中饱含心疼。

这么多年过去,小雪娘早已放下包袱,宁小雪不再是她的耻辱,相反,成了她唯一的牵挂。况且她婆婆——小雪奶奶,在小雪娘洗清耻辱后心满意足离世了。宁小雪原本有个小两岁的弟弟,十岁那年的夏天,弟弟背着大人溜到水门河玩水,溺死在一个深潭里。发现时,尸体都漂去了几十米。小雪娘做过节育手术,之后就没再生了。村里人头脑简单,以为做过节育手术就不可能恢复了,也没人提醒他们。等宁小雪明白她娘可以将输卵管接通再生时,或许悲伤过度,小雪娘绝经好多年了。她成了独生女,得像别家的男孩子那样撑起一个家。

临时有事耽搁了。她没法把秘密告诉她娘,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打开后备箱,大包小包拧下了车。你爹那老不死的,就睡不醒,女儿回来了,还挺尸。小雪娘责骂小雪爹。娘,就让爹睡吧。她劝说她娘,进屋去吧,下霜了,冻着呢。小雪娘不听劝说,坚持守在场地上,直到她将大包小包全都拧进了屋。

关上门,黑暗被挡在了门外。火盆里埋着火,扒开了,炭火迅速红亮起来。满屋子温暖。细火慢炖的鸡汤盛在碗里,香气四溢。吃点吧,肯定饿坏了。小雪娘说。在县城吃过了,不饿。她嘴上虽说不饿,却无法拒绝她娘端到手边的鸡汤,或许被鸡汤吸引,不饿也饿了。趁热喝点汤,暖暖身子。小雪爹迟起了一刻钟,披着衣拽过一张椅子在火盆边坐下了。爹,您去睡吧,小心冻着了。她劝说她爹。哪会那么容易受冻,爹的皮老厚了。小雪爹说。她劝不走她爹,转而问她娘,苹果呢?小雪娘说,睡着了。宁小雪端了鸡汤要去苹果的床前,小雪娘将她阻住了。小雪娘说,好不容易才哄她睡下,你别去吵醒她。她只得退了回来,默然坐回了火盆边。其实她早知道,苹果的病情有些缓解了,通电话时会叫妈妈了,虽然不流利,可毕竟能说话了。endprint

苹果懂事了,怎么劝她都不去睡,一定要等你回来。小雪娘瞧出了宁小雪的黯淡,变个法子安慰她。又催促小雪爹,坐着守神啦,去睡,小雪一会儿也要睡了。

不急,你去把村上的请帖拿过来。小雪爹说。

深更半夜拿请帖,明天不天亮了?!小雪娘嘟噜说。虽然不情愿,但还是依言将请帖拿了过来,交到女儿手上。

这不是一件新鲜事了,宁小雪已经连续四年收到水门村委会的请帖。这一年的请帖比往年的更气派,大红的封面,烫金的字体,拿在手上有种沉甸甸的庄重感。翻开请帖,粉红的内页上赫然写着几行字:“宁小雪女士:经研究,诚挚地邀请您参加水门村经济发展座谈会……”落款是水门村委会,还盖着水门村委会的红朱大印。

宁小雪恍若置身于一个通透的暖烘烘的世界中。这世界虽然是黑暗的,但是蓬松的,软绵绵的,有种棉花糖般的不真实感。它像云彩似的托举着她,拥护着她。她像只蚕蛹,舒舒服服地陷身其中。她在酣睡中,并没有察觉那是云彩还是别的什么类似云彩的东西。她没有思想,大脑处于休眠状态。她完全舒展于黑暗中。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窜过来一只手,捉住她,要将她从云彩中拽下来。她挣扎了一下,要缩回黑暗中,但那只手死死地攥住了她,不让她收缩。她极不情愿睁开眼睛,冬日的暖阳从窗口倾泻进来,明亮得有些扎眼。好长一会儿,那张在她头顶上晃荡的脸才慢慢清晰起来,脸是扭曲的,像被暴力随意蹂躏过的一张纸,五官都移了位,都不成人脸了。是她同阮金山生的女儿苹果。苹果害过面瘫,严重时嘴巴歪曲得像错开的钳子,治疗过后稍稍有些恢复,但没完全复位,上嘴唇和下嘴唇怎么也对不齐整。妈—妈—,妈—妈——。苹果勉强才能叫喊妈妈。

苹果努力的叫喊,叫她止不住鼻子发酸,眼睛湿润了。她伸出手,想将苹果挽进被窝,苹果却倔强着,怎么也不肯靠过去。苹果,来,陪妈妈睡会儿,妈妈好久没同苹果一起睡了。她软声诱惑苹果,苹果偏不受诱惑,弓着身子,使劲要将她从床上拉起来。苹果,来外婆这儿,外婆拿花生给你吃,别吵醒了你妈妈,让她再睡一会儿。小雪娘隔着墙叫喊苹果。苹果受了委屈,捉住她的手舍不得放,眼眶里却浮现出了泪花。苹果,是妈妈不乖,妈妈这就起床了。她慌忙抚慰苹果,在苹果的手将撤未撤时从床上坐了起来。

短短几个小时的睡眠,宁小雪没受任何干扰,连梦都没有做。她的确舍不得从床上起来,不知有多长时间没这么放松身心睡过了。她贪恋床上的舒适和温暖。她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溜了一眼,哎呀,都九点多了。回家的时间有限,每一天都计算着有事情要做。她手忙脚乱穿上衣,匆匆洗漱了。她给自己薄薄施了层脂粉,近乎素颜素妆,把该收敛的都收敛了,该隐藏的都隐藏了。这是她多年来保持的一项习惯,不能让村里人对她的穿着对她的妆容指指点点,也不能让他们从她身上窥见蛛丝马迹。她仍旧抹不去心虚,恐惧有一天会有人揭穿她的伪装。纸终究包不住火,任何事情都有裸露真相的时候。

她收拾妆容的时候,苹果不愿走开,在她脚前身后缠来绕去。收拾妥帖后,她被拽到了苹果睡觉的小床边,苹果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纸箱,打开纸箱,是齐齐整整的一箱折纸,有千纸鹤,鸽子,纸蝴蝶,也有风车,纸飞机。苹果,你真厉害,送给妈妈的?她的眼眶不由自主又潮湿了。苹果用力点了点头,踮起脚尖要去抹她的眼睛,她捉住苹果的手将她搂进了怀抱。这孩子,也不知跟谁学的,整天折啊折啊,折了整整一纸箱。小雪娘进屋时恰巧撞见了这一幕。苹果的面瘫没痊愈,没能去学校,每天靠折纸打发时间。这纸箱里装的哪是折纸啊,分明是苹果的孤独和寂寞。

苹果依偎在宁小雪怀里,像只温顺的小猫一动不动。母女俩相拥着站了一会儿,苹果不安静了,抬起脸,眼巴巴瞧着她,嘴唇不对称地抽搐了几下,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她将苹果搂得更深了。小雪爹的两声咳嗽才把她们分散开来。小雪爹说,小雪,请帖可是你有银叔亲自送过来的,你要不要上他家去一下?她瞥了一眼他爹,他爹一手捏着那张大红的请帖,一手扶着门框,他的双眼被请帖上的反光映红了。她懂得他爹的眼神,那张请帖带给他的荣耀毫无保留地赤裸在他的眼神上。她轻轻将苹果从怀里推开说,苹果,妈妈去办点事,等会儿陪苹果玩,好吗?苹果不情愿,却又懂事地放开了手。

小雪爹的提醒实质上是不容宁小雪违拗的催促,有可能整个冬天他都在期待着村委会送上门来的请帖。他怕她错过或怠慢了这张请帖。他比她更渴望享受这份荣光。他只有一个女儿,可这个女儿并不比村里那些男孩子逊色,甚至比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要优秀。宁小雪南下打工的这么多年,别人家建起了新房,他家也建起了新房,别人家买了小汽车,他家也买起了小汽车。女儿不只在物质上给他挣足了脸面,精神上还给他带来了欢愉。四年前,她是第一批接到村委会请帖中的一个,四张大红的奖状就是证明,每年一张,每张的内容都不一样,“优秀女青年”、“杰出青年”、“创业典型”、“优秀企业家”,都是像黄金一般黄灿灿而又沉甸甸的称号。这些奖状都张贴在厅堂的正墙上,离宁家的祖宗牌位不过咫寸之遥。它们享有的尊重丝毫不亚于宁家的列祖列宗。不单是这些,逢年过节少不了村委会的嘘寒问暖,给小雪爹送挂历,正月初一村主任宁有银会亲自率领众村干部上门拜年。还有更重大的,前两年村里改造公路,原本公路从屋后过,小雪爹在电话里把这事告诉了宁小雪,她一个电话打给宁有银,公路就改走了新房前。从此宁小雪回家,车就停泊在房前的场地上。

其实宁小雪比她爹更渴望这张请帖。她唯恐错过村委会举行的接风洗尘盛宴,特意提前了两天回来。不用她爹提醒,她早就准备了礼物,每年都不会空着手去见宁有银。她抑制不了内心的渴望,更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奖状上的那些称号,随便哪一个都叫她脸红耳热,有种不能承受的负重感。她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不配享有那样光荣的称号。她对它们是种亵渎。那种光荣称号附身的人物,她距离他们多么遥远。她的身边没有这种人,至少暂时没发现哪个人配得上这种称号。比如阮宏发,经常上她所在的丽都娱乐城酗酒招妓,挥金如土,他配得上“杰出青年”“优秀企业家”的称号吗?去南方之前,他还蹲过一年大牢,因为把原任村支书宁有金家的一头牛偷偷牵到河坝里活剥了,牛肉贱卖给了县城的菜市场。可不管亵渎还是负重,她都极力要得到它们,哪怕它们只是一件外衣,让她披在身上。它们给不了她温暖,可她需要它们的光芒,有了它们的光芒她身上的黑暗就被遮盖了。她内心的核,有了光明和黑暗双重保护,谁也瞧不见它的本来面目。她为此付出了不算轻松的代价,每年给村委会捐赠了数额不等的款项,给村里几家贫困户的孩子捐助过生活费,给患有绝症的人家捐献过医药费,都是心甘情愿,一点也不含糊。比起阮宏发的花天酒地,她的捐助价有所值。endprint

她将两瓶酒两条烟装进购物袋,用手掂了掂,这个礼物足够分量了。距离宁有银家并不远,不过两三里的路程,原本打算步行过去,转念一想,这么光明正大地提着烟酒去宁有银家,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让人撞见自己脸上也难堪。她将装有烟酒的购物袋放进了后备箱。她决定开车去,村里不少人买有小汽车了,开车上路并不是什么招摇的事情。上车时苹果站在房门口眼巴巴瞧着她,她扬脸向苹果笑了笑说,听外婆的话,妈妈过会儿就来陪苹果玩,给苹果拿好吃的。

距离宁有银家尚有半里路,宁小雪被一串突然的唢呐声罩住了。唢呐声激情高亢,像一股激流朝她汹涌扑来,裹挟她,吞没她。她挣扎了一下,幻想脱出它的漩涡,但很快发现挣扎是徒劳的,唢呐声中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把她绑架了,叫她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她好像不是在驾驶着汽车,而是被唢呐声牵引着朝前走。

唢呐吹奏的是非常耳熟的旋律,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她跟随唢呐声哼唱了几句,把歌词都唱出来了,就是记不起歌名。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哇……。是电视剧《水浒传》的主题歌《好汉歌》!没错,是《好汉歌》!她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地摁了一声喇叭。她在丽都娱乐城曾陪客人无数次吼过这首歌,昏天黑地的,谁眼里都没了谁,都以为自己是天下幸存的英雄好汉。路边的一条狗被突然的喇叭声惊吓了,夹着尾巴朝田野上奔逃,逃出去老远才回头张望了一下。敢在大白天,闲着无事,把唢呐吹得这么沸沸扬扬的,除了宁有银不会有第二个人。宁有银喜欢吹唢呐,在她的印象中从没听他吹过这么现代的曲调。他的师傅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吹了一辈子唢呐,村里哪家婚丧嫁娶都请他来吹上一曲。老头教会宁有银的,都是一些老调调,像《洛阳桥》《十八翻》《一匹绸》之类的。宁有银学会了吹唢呐,但不给别人家吹。只有镇上的干部才请得动他,他也只给镇上的干部家吹过几回,比如在水门村驻村的瞿副镇长家。瞿副镇长的娘过世,宁有银鼓着腮帮子吹了一天一夜唢呐,把嗓子都吹哑了。老头希望宁有银继承他衣钵的愿望落空了,不得已收了第二个徒弟,才让村里婚丧嫁娶的人家响亮起来。

宁有银吹唢呐完全出自心情,下雨天,发闷的时候会吹上几声,碰上高兴的事,值得庆祝的事,他的唢呐声不分白天黑夜,把一个村子当气球吹得圆圆滚滚的。他哥宁有金卸任的那天,他接替当选为村主任,当天晚上开始,唢呐声悠悠扬扬了半个月。从曲调上甄别,他不吹老调改吹《好汉歌》,十之八九有什么特别喜庆的事,至于什么事,宁小雪猜不到。

宁有银的心思不要说宁小雪猜不到,就连他老婆邱桂香也摸不到边。他有足够的心情吹唢呐,可又不能将这种心情随便告诉别人,只有把它沉浸在唢呐声中。一把唢呐似乎还不够表达他内心的喜悦,要是有两张嘴两把唢呐,那就更喧嚣了。这些年来,他在村主任的位子上可谓顺风顺水,鲜有不如意的事情发生。别的村做不了的事情,水门村做到了,而且做得干净漂亮。前些年,一个叫罗单的务工村民捐资百万,将村小学的校舍扩建了。一个叫尚文斌的村民又捐资修建了村部办公楼。再往后,另外一些村民捐资,加上村委会向县上争取的项目资金,在水门河上修建了两座水泥桥。在村部的旁边修建了一个小广场,增设了不少健身器材。村民们夸赞恭维的话不绝于耳,镇上对他更是刮目相看,年年的先进都少不了他,从镇上拿到了县上。县上将水门村确定为新农村建设的样板村,全县的三级干部会上,县委书记亲自将荣誉证书颁发到他手上。

这年头,残留在村里的多半属于老弱病残,不照顾他们就够了,别指望他们能做什么事。脑瓜活络的,年轻的,像被追赶的贼一般蜂拥着往外跑。宁有银把目光瞄准了那些在外务工稍有成就的人。从四年前开始,村委会每年年关都要设宴,为那些归来的游子接风洗尘。收到请帖的人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平日里他就叮嘱村会计吴长河村出纳宁水山等,不管去哪都要支起耳朵,多留个心眼,收集那些在外务工村民的信息。哪些人在外办了工厂,哪些人开了公司,哪些人做生意挣了大钱,村委会的请帖就是给这些人准备的。撒出去的请帖不能无的放矢,不能做亏本的买卖,对那些在外败落了的,要从名单中踢出去,不能让他们占着茅坑不拉屎。羊毛出在羊身上,接风洗尘的酒宴村委会也不需要掏腰包。每年酒宴开始之前,村委会都会谋划个名目,来个现场捐款。第一年,捐款多的不过一千两千,少的仅有三百五百。第二年气象就不一样了,第一年捐款少了的,脸上难堪,第二年就慷慨了,出手就是三千五千。到第三年第四年,三五千成了常识,多的高达三五万。

宁有银也没亏待他们,除了好酒好菜招待一顿,还颁给荣誉证书,授予他们各种各样光彩的称号。还在村部前修建了一堵光荣墙,将他们的事迹简要介绍给村民。吴长河曾质疑把那么光荣的称号授予他们妥不妥。要知道他们中的有些人,财路不正,钱来得不明不白。村里有不少风言风语,说某某的女儿在外做坐台小姐,村委会仅因为她捐款了三千五千就颁给“优秀女青年”的称号。又某某某的儿子在外偷窃,发了不义之财,竟授予他“创业典型”的称号。说不定还有抢劫的,诈骗的,制造假药假酒假烟的,甚至走私贩毒贩卖枪支的……都被村委会授予了“优秀企业家”的称号。宁有银恼怒地瞪了一眼吴长河说,这是该你多嘴的事情吗?人家警察都睁只眼闭只眼,你闲着没事吃饱了撑的!有本事你拿钱来,我给你塑尊像当神供着!将吴长河骂哑火了,可内心免不了有些发虚,又不能对人说,扯着脖子呜呜咽咽吹了大半天唢呐,才把憋着的气给吹顺畅了。过后有个别捐资者果真应验了吴长河的预感,头一年刚授予他称号,另年年关就没回村,听说让警察给抓了,关进了大牢。宁有银让吴长河把那刚蹲了大牢的老鼠屎的照片从光荣墙上取下来,刷一把石灰把他的光荣事迹给抹白了,空出位置留给后来者。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消减宁有银的兴致,相反对那些有过流言的人有了一种特殊兴趣。他从捐款记录中发现,他们比其他人更为慷慨,就说那个刚蹲大牢的,别人顶多捐个三千五千,他扔出来的可是块金砖头,整整两万元。人进了监狱,村委会颁发的荣誉证书仍旧用镜框悬挂在他家厅堂的正墙上。无独有偶,那些被风言风语传过的人家,他们的荣誉证书就像商量过似的,全都张贴在他们家最显赫的位置。这对村委会的名誉并不构成损害,事情没败露之前,谁也看不到谁身上的污秽。他是粒老鼠屎还是块黄金,宁有银也没长火眼金睛。即使他们的事情败露了,那也是在村委会授予他们荣誉之后,谁能保证一辈子不犯错误?他们成了罪犯,或者遭受唾弃之人,可对水门村是有过贡献的,这个谁也抹杀不了。至少水门村人不应该歧视他们,抛弃他们。endprint

宁有银似乎同他们达成了相互依赖的默契,他们捐助得慷慨,他给他们的荣誉也大方。宁小雪是他的本族侄女,在他眼里她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同他们一视同仁。宁小雪从他的唢呐声中听出了特别,可特别在哪儿,唢呐声不会给她准确答案,更不可能琢磨到唢呐声中千回百转的弯弯肠子。又近年关了,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满怀期待,猜想谁会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他不只给他们准备了丰盛的酒宴,金灿灿的荣誉证书,还要给他们吹上一曲《好汉歌》。

宁小雪静坐了一会儿,待唢呐声一曲终了才下车。她不敢随便惊扰了唢呐声。这是她在丽都娱乐城多年训练出来的习惯,不要随便惊扰任何一位客人。客人是上帝,惊扰客人不是与客人过不去,而是与上帝过不去,与钱过不去。她控制自己的脚步,不快不慢,不轻不重,每一步都拿捏得极有分寸。在水门村,她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不是疯野的乡下丫头,也不是粗俗的乡下女人。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要与别人不同。她浑身散发的都是别的女人没有的新鲜的美。要有别人没有的庄重。

宁有银早就留意到了屋外的动静,可没打算停住唢呐。不管来者是谁,除了镇书记镇长,他都没必要半途而废,败了自己的兴致。如果是镇书记镇长,半里外就嚷嚷开了,不会这么小心翼翼。他倒要看看来的人是谁。他放下唢呐,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之后抬头,正见着一脸灿烂笑容的宁小雪走进院子。瞧她那笑,那身段,那走路的步调,难怪招男人喜欢。他巡视了她一眼,顺带发现了她拎着的鼓鼓囊囊的购物袋。

宁小雪说,银叔,您的唢呐越吹越有范儿,把我欢喜得魂都丢了。

范儿?!他不懂“范儿”的意思,猜想是个新派的夸奖词,这在外面闯世界的女人同留守村里的长头发就是不一样,内心更受用了,呵呵笑着说,小雪的话像抹了蜜,就会哄银叔欢心,这《好汉歌》可是银叔给你们预备的下酒菜,到时别嫌弃唢呐噪耳就是。

唢呐下酒?她愣了一下,委屈着嗓音说,谁敢把您的唢呐当下酒菜呀?!小雪可是饱耳福了!

将购物袋递给宁有银,他却不接手,扭头朝屋内叫喊,桂香,泡杯茶来。

话音刚落,邱桂香已然出屋,将一杯热腾腾的茶送到了宁小雪手中,并顺手接过了购物袋。小雪啊,咱是自家人,这么客套就生分了。又嗔怪宁有银说,晴天朗朗的,吹什么唢呐,祖宗都给你吵聋了,快收起你那破玩意儿,陪侄女说说话。

宁有银皱了皱眉头说,罗嗦什么,忙你的去。

邱桂香将购物袋拎进屋,很快烫来了米酒,端来了果盘,搬一张四方小桌摆上了。小雪,这可是婶娘亲手酿的米酒,喝一杯,看看婶娘的手艺怎样。

婶娘,您才客气,把小雪给宠的,小雪做梦都惦记婶娘的米酒呢。宁小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啧啧,婶娘的手艺越来越地道了,又香又甜,快把小雪的舌头喝没了。银叔,小雪借婶娘酿的酒敬您一杯,祝您步步高升,事事顺道。

邱桂香被恭维话逗乐了,脸上的皱纹比花还舒展,说,瞧你这小嘴,够坏的,婶娘的耳朵没被老鼠咬掉,倒被你夸掉了。

小雪,把今年的收获说给银叔听听,也让银叔长些见识。宁有银端起酒杯,可米酒滚烫得无法下嘴,只得放下了。这是惯用的招式,不管谁来他家,只要是从外面回来的人,他都会有这么一问。有些人嘴笨,或者城府深,问十答一,多半含糊不清。有些人话少,可一五一十,照实直说。有些人张扬,问一答十,三句话没完就将家底全数抖了出来。

银叔,您当侄女是大老板啦?哪里谈得上收获,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她朝他撅起了嘴,以示抗议。

还给银叔藏着啊?我可是都听说了,你风光得很啦。他摆弄着唢呐,话语中像藏了一根棍子,轻轻敲在宁小雪头上。

她的心收缩了一下,不知他都听说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听说,不过故意拿话来诈唬她。她不让他看出她的紧张,赶忙回应说,银叔,您是相信侄女还是相信外人?侄女哪来的风光啊?!

她的神情让人感觉像蒙受了莫大的委屈。

邱桂香说,小雪,你别拿你叔的话当真,他在同你开玩笑。

宁小雪说,婶娘啊,我知道银叔同我开玩笑,不瞒您说,今年比往年稍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话锋一转扯出了阮宏发,如果不是宏发哥他们照顾,小雪怕是饭也混不到吃。

宁有银微微笑了笑,将唢呐搁在小方桌上,再往下说估计宁小雪也不会有很多话,干脆顺着她的话题转到了阮宏发身上。从一个人的嘴里探听另外一些人的信息,这也是他惯常用的手法。阮宏发是个多话的主,在他跟前比谁都能说,说一成万,得想办法证实一下他的真实情况。

阮宏发呢,怎么样?他漫不经心地问。

宏发哥?他才是真风光呢。

哦?!怎么个风光法?

他办着公司,开着宝马,听说生意都做到欧洲去了。

宁有银正要接着追问下去,邱桂香听宁小雪扯到阮宏发,冷不防从旁边插话说,小雪,婶娘可是提醒你,你同阮金山的事也该有个结果了,别让他耽误了你的青春。

你多嘴!宁有银瞪了一眼邱桂香。

邱桂香说,我哪儿多嘴了?!小雪是自家人,不能看着她吃亏。你也该管管,别枉费小雪叫你一声叔,瞧瞧那阮金山是个什么东西,畜生都没有那样的畜生……

邱桂香的话像根针,不偏不倚,正好刺中了宁小雪的心脏。她在内心痉挛了一下,又痉挛了一下,一种黏稠的黑暗像蘑菇云从心底汩汩冒出来,很快吞没了她,并低低地在她头顶上盘旋。她像陷身泥沼,每个动作都变得十分困难,像被若干股不明的力量束缚着。走出宁有银家的院子时,她极力控制自己的脚步,不在他们跟前失态。正是冬阳朗照时,可她感受不到任何温暖,每走一步都有温暖在逃逸。她发动汽车,将暖气打到最大位置,依旧无法驱逐侵入内心的寒冷。

到家时,苹果如雀儿般飞过来迎接她,见了她脸色苍白的模样,像被冻住似的在她跟前戛然收住脚步。她擤了一下鼻子,鼻孔酸酸的,很不舒畅。她捉住苹果的手,苹果的手很柔软很暖和,像只毛茸茸的小鸡乖乖地蜷缩在她的手心,让她的手渐渐有了温度。小雪娘招呼吃饭,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没食欲了,脑袋昏昏沉沉,额头冰冷,放下碗筷缩进卧室和衣躺下了。苹果跟进了卧室,端着饭碗站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苹果的嘴边沾满了饭粒,她的嘴和碗筷还不能默契配合。苹果蠕动嘴巴说,妈—妈——。有饭粒飞溅到宁小雪脸上。endprint

苹果没出生之前,她非常渴望有个孩子。没嫁给阮金山之前,她曾无数次幻想有个真正爱她的男人,他不是像嫖客那样短暂地贪恋她的肉体。他要给她温暖的怀抱,给她孩子,给她幸福的家庭生活。因为这份渴望,她始终将自己掩藏得很隐蔽,不让别人发觉她的蛛丝马迹。她十六岁时就失身了。那年她读初中三年级,没有人察觉这个巨大的隐秘,老师没察觉,同学没察觉,连小雪娘也没察觉。她同镇上一个小年轻谈恋爱,其实到现在她都不敢肯定那会儿他们是在谈恋爱。小年轻比她早两年初中毕业,整日无所事事,每天晚上都在校门口守着她。她混杂在那些走读生中溜出校园同他约会。她同他一块干过什么,他同她说过什么话,都不记得了。在同无数男人有过亲密的身体接触后,她唯独记得两个细节:第一次同小年轻接吻,第一次同小年轻做爱。同小年轻亲吻时,他的嘴唇滚烫滚烫的,像着了火,刚刚隆起来的喉结在黑暗中发出鸽子一样咕咕的叫声。她背靠一棵杨树,如果不是粗大的树干扶持着她,她会瘫软在地上。黑暗,流星闪耀的黑暗,晚风流动的黑暗,无数小动物奔跑的黑暗。她和他躺在校园不远处的荒坡上,荒草和黑暗掩没了他们。他吻着她,他的一只手不安分地钻进了她的内衣。它像胆怯的鼠,在黑暗中摸索,探头探脑,而又固执地不断深入。这个过程对她是种折磨,要么它老老实实退出去,要么它快一些再快一些抵达。她没有阻止它,也没有鼓励它,任由它自由动作。锥痛,尖锐的痛,撕裂的痛,羞耻的痛,又快乐无比的痛,颤栗的痛,不安的痛,像蛇那样扭曲的痛。她的身体炸裂开了,在黑暗中像一朵怒放的拥有巨大花瓣的花朵。她在黑暗中死了,活了,半死半活。第二天,她才发觉身上到处都是被荒草划伤的红痕,那个夜晚的蚊子也恰当好处地袭击了她,在她的胳膊上脸上脖子上留下许多细小的红包。这以后的无数个夜晚,那些陌生男人的背后,那些有着巨大花瓣的花朵再也没有出现,它们炫目的光彩仅仅照亮她人生中一个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的瞬间。

她把身体交给小年轻之后初恋也随之结束了。小年轻外出打工,像断线的风筝没有了任何音信。她不知他去了哪儿,他对她守口如瓶,连暗示的话也没有。她努力劝慰自己,这不是欺骗,一定能找到他。她失魂落魄而又满怀幻想地追随同村外出务工的队伍南下了。她同他们一块站流水线,吃着有油没盐的饭菜,下了班或者节假日,她同与她一般年纪的男男女女疯着玩。她渐渐忘记了那个小年轻。她有了新的爱情,后来回想,那绝不是爱情,只不过无聊的生活让她同那些男孩子混在了一起。第一次,那个男孩子同她热恋了三个月,突然不辞而别,消失得无影无踪;第二次,才开始一个月,那个男孩子死于车祸;第三次的男孩子也没同她相处多久,很快移情别恋;第四次……第五次……她的爱情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她越滑越远,不知最终要滑向哪儿。她娴熟地同那些男孩子打情骂俏,疯疯癫癫,还懂得了如何同那些成熟的男人调情。被一个让她两次堕胎的男人抛弃后,她做了坐台小姐,不在乎同哪个陌生的男人发生身体接触。不管躺在谁的怀里她都能睡着,也不管谁都能同他裸身相对。她自甘堕落,并没有遭受谁的逼迫。

她的内心仅仅残留着一丝警惕,对待陌生人随时随地可以赤裸相对,但在熟悉的人跟前绝不泄露半点行迹。每次回村她都卸去浓妆艳抹,宁可将那些暴露的衣服当垃圾丢掉,也不轻易将它们带回村子。她不敢冒这个风险。她比那些站流水线的打工妹还要素颜。同村的女孩子中有几个堕入这种生活的,背地里虽然招人非议,但更多的人嫉羡她们带回来的钱财。有一回,她接待过一位同她爹一般年纪的客人,那个客人付了嫖资,却没碰她半根指头。客人临走时说,女孩子家别干这个了,找个人家嫁了吧。她当时回敬他,像她这种女孩子谁要?!那个客人的话还是将她的心思激活了,她隐形敛迹,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

她把不准自己会不会幡然醒悟。有个一两年,她特别渴望结婚,并不是对坐台小姐的生活有多厌倦。她隐隐觉得自己在冒险,就像让村里人发觉她在做妓女一样,婚姻对她也是一种冒险。如果有一天,她的男人看到了她的过去,他会对她怎样,十之八九她的婚姻完蛋了。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忍受同一个妓女结婚,除非他本身就很不正常。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算被打死也不能承认做坐台小姐的经历。她无法抵挡婚姻的诱惑,在冒险的阴影之下嫁给了阮金山。阮金山虽是水门村的,她对他的了解并不多,他比她长三岁,是个外表光光鲜鲜的男人。其实谁对谁也了解不了多少,大家都在外奔生活,信息的来源要么来自他们的爹娘,要么来自道听途说。当爹娘的,往往把子女的优点和收获放大无数倍,对于问题和缺点只字不提。道听途说更不可靠,不要说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就算生死也有人拿来开玩笑。前几年有人传言,某某某怎么怎么死了,他的家人整日悲愤着脸,真以为他死了,过个两三年,某某某突然开着汽车回村过年了。还给村委会捐过款,宁有银同样给他颁发了荣誉证书。

谈婚论嫁后,宁小雪完全把做坐台小姐的秘密埋到了心底,无论谁的嗅觉多么灵敏,都闻不到任何异味。第二年,她同阮金山有了女儿苹果。那会儿苹果没患面瘫,一张脸粉嫩可爱,真像个诱死人的红苹果。当有一天苹果被病魔攫住时,她才发现做坐台小姐的积蓄所剩无几,根本支付不了医药费。结婚的这些年,阮金山抽丝剥茧,寅时一丝,卯时一缕,将她的积蓄全给掏走了。她追问钱的去向时,他却矢口否认,什么钱?哪来的钱?!她被激怒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从我这儿拿走的钱!他反问,我拿了你多少钱?你倒是给我数一数啊?她被他的反问惊醒了,没再追问下去。他每次拿走的钱虽然不是大数目,但加起来绝不是小数目。一个打工妹站流水线,不吃不喝,没有二三十年的时间也很难积攒这笔钱。如果他追问钱的来历,她该如何向他解释,恐怕一辈子都没法解释清楚。她忍痛放过了他,他倒立马反戈一击,正中她的软肋。你说,我到底拿了你多少钱?他嘲弄地盯着她说,心虚了吧?没胆量数了吧?要不要我数给你听?几十万啦,心疼了不?你给我说说,从哪里弄到这么多钱?她被他逼到了悬崖边,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她不能不还击,可又不能理直气壮还击。她争辩说,我没偷没抢,你别管我从哪里赚来的钱,有本事你赚给我瞧瞧。没偷没抢?!嗤!亏你说得出口!比偷比抢还肮脏!他冷笑一声说,你蒙着眼睛骗鼻子!水门村谁不知道你是个婊子?!要不是你有几个卖X的钱,白送给我当老婆,我还嫌脏了我的鸡巴!endprint

他这一刀对准了她的心窝,捅得她鲜血淋漓。她压根没想到,这个外表光鲜的男人内心竟如此恶毒,如此龌龊。处心积虑剪裁的遮羞布,就在举手之间被他轻易撕碎了,她彻头彻尾赤裸了,连私处都无遮无拦,完全暴露在他的眼下。她无力同他争斗,像只受伤的小兽,舔着伤口,止不住内心的哀嚎,往南落荒而逃。她不得不重操旧业来筹集苹果的医疗费。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苹果的病情有所缓解,完全恢复是个漫长的过程,只有将苹果寄养在苹果的外公外婆家。她没法将苹果带在身边,更不能让苹果看到她在黑暗中的生活。可她没想到阮金山的卑鄙还在后头。他连哄带骗将苹果从她外公外婆身边带走,把她当成了向宁小雪要钱的按钮。当初带走苹果时,以为他良心发现,毕竟苹果是他的亲生女儿。可没想到,她给苹果的医药费和购买营养品的钱,就像之前被他掏走的她做坐台小姐攒下的积蓄一个样,都被他抛在了赌桌上。

她被迫从南方赶回来,费尽周折,才让苹果重新回到外公外婆身边。阮金山同她打起了拉锯战,她前脚走,他后脚又将苹果拉走了。如此反复。只要哪天他不高兴,在赌桌上输了钱,就故伎重演。他就是只蚂蟥,她快要被吸吮死了。她不知他何时放过她,何时结束这场恶梦似的婚姻。

她从未见过这么阔绰的浴缸,洁白的浴缸有如纯净的海,舒展得不着边际。她躺在浴缸中,身体被纯白的泡沫淹没,那些玫瑰花瓣被排挤到浴缸的边缘,或者被泡沫吞没。这情景极像某些电视剧中的镜头,女主角就曾躺在类似的浴缸中。她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过了,这一天的到来似乎让她期盼了一辈子。世界太明亮了,浴缸表面白釉的反光,泡沫闪烁的光芒,墙壁的漫反射,炫耀得让她睁不开眼。她关上灯,安安静静躺在黑暗中。但这种安静是暂时的,她居然在黑暗中发现,身体上沾染了许多来历不明的污垢。它们堆积在她身体的表面,不,不是堆积,是吸附,像章鱼,用触手死死攥住她,又像植物的根系,一步一步伸展到她的体内。她拼命擦洗身体,那些污垢脱落一层,立马又长出一层新的。她发了疯似的揉搓身体,可是不断有新的污垢从她的体内滋长出来,她的揉搓加速了它们生长的速度。那些环绕周身的泡沫被污染了,变成了黏稠的黑色泥浆。那一刻,她突然憎恨起黑暗来,从来没有过的憎恨,像泉水汩汩奔涌。如果不是黑暗,她绝不会沾染那么多污垢,那么多洗也洗不干净的污垢。她从黑色泥浆中挣扎起来,在浴室中摸索着灯光的开关。她扶着墙壁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转了好几圈都没找到开关。她关上灯的那瞬间,开关似乎就不存在了,被她扔进了黑暗中。

她萎缩在某个角落失声痛哭起来,任由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漫流。再也洗不干净自己的身体了,再也找不到打开光明的开关了。她绝望地瘫坐在地上。许久,许久,她都懒得动弹了。黑暗中突然跑过来一只小动物,用舌头舔着她的脸,替她舔去了满脸泪水。它牵引着她,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她没有抗拒,顺从地跟随着它。

她睁开眼时,苹果像猫样蜷曲在她怀里,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双眼晶晶亮亮盯着她。她用双手将苹果朝更深处搂了搂,苹果挣扎了一下,有可能太用力将她搂得不舒服了。苹果的身体很温暖,窗外又有冬日的暖阳流泻进来,照亮了半个屋子。她很诧异,黑暗从哪里窜进她的梦中,这世界明晃晃的,黑暗窜进她的梦中之前藏身在哪。因为害了梦,她的脑袋昏沉沉的,身体软绵绵的,不想起床。苹果身上散发的温暖也在热烈地挽留她。

小雪,再不起床就晚了,你有银叔都在放喇叭了。小雪爹的声音从门缝中钻进来,像几颗碎石跌进她的耳朵。

她侧耳倾听,果真空气中有弥漫的音乐声。

她不能再赖在床上了。她掀开被子的一角,苹果有半个身体露出来了,可依旧依偎着她不动弹。她拿手在苹果背部轻轻拍了两下,苹果这才爬起身下了床。匆匆洗漱了,上了点淡妆掩去脸上的倦容。小雪爹说,开车去吧。她委婉地拒绝说,才几步远呢。她的车不是什么名车豪车,没必要抖擞。况且村部的场地肯定容纳不了这许多车。她挽着一个新买的手提袋轻装出了门。

距离村部不过一里多地,音乐声渐渐悦耳,更近时就有喧哗的声浪滚过来。一路上不断有人招呼,伯叔姑婶,哥姐弟妹,微笑,再微笑。一个叫宁水秀的女孩子缠着她,将她身上的衣裤,手提袋,脖子上的丝巾夸赞了个遍,双眼全是艳羡的眼神。最后央求说,姐,开春我跟你去,可别不带我。论辈分,宁水秀还长一辈,宁小雪该叫她姑。宁水秀穿个皮短裙,脚上是长靴,黑丝袜扯到了大腿上,一张脸被粉抹得见不到血肉了,红唇,绿指甲,假睫毛,头发半红半黑。这身妆扮换了宁小雪,无论如何也不敢在村里招摇。你能不能穿得正形点?她在内心拧了个结。怎么穿不可耻,没钱才可耻。宁水秀不高兴地撅起了嘴。

近了前,才发现热闹的漩涡不在村部,而是村部旁边的村小学。操场差点让车给挤爆了,各式各样的车,一辆挨着一辆。车的主人这儿一簇,那儿一丛,全被挤到了操场边缘。充耳都是呱啦呱啦的说话声,像有无数只高音喇叭,洪亮的,粗犷的,尖锐的,沙哑的,此起彼伏,播放比平常高出不止八度的嗓音。有笑突然爆发,如平地狼烟直冲云霄。阮宏发被人包围着,有人钻进了他的车,试着将车发动了。车不怎么样,可我的车技不赖,信不信我给你们玩把漂移?他不管走哪都是视线的中心,说话瓮声瓮气,嗓门聒噪得出奇。你红头发会赚钱我相信,玩车,就别在兄弟们跟前诈唬了,你那是关公面前舞大刀,鲁班跟前耍斧头。有人嗤笑他。阮宏发的头发与别人不同,黑中带红,之前叫阮红发,前些年才改名阮宏发。不信就赌一把。阮宏发挑战说。赌就赌,赚你红头发的钱不心疼。应战的人毫不含糊。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我的车的确不怎么样,开车可是七岁的伢崽放了八年的牛……正说着,阮宏发一眼瞥见宁小雪走了过来,朝她招手说,宁总,来,来……你们瞧瞧,我这车还顶不上人家一个包包呢。大伙的目光都不瞧车了,齐刷刷盯住宁小雪臂弯里挽着的手提袋。那是个新买的手提袋,纯黑的,没有阮宏发夸张的值那么多钱,顶多值个五六千。LV?有人质询。阮宏发的玩笑带着一点捉弄,但捉弄不了宁小雪。你们都给我做个见证,拿我这包换阮总的车,不愿换的……你们说怎么惩罚?她将玩笑踢还了阮宏发。谁不愿意交换叫他(她)以身相许。有人正儿八经出主意。他的话招来轰然大笑。就你们会捡便宜?!一个个都是大老总,呸!他们的话和笑将她闹了个脸红脖子粗,她呸了他们一口,穿过他们,径直朝操场北面的教学楼走去。endprint

接连几年的接风洗尘宴都设在村小学唯一的教学楼中。教学楼向南的墙壁上张贴着大红的标语:“热列欢迎在外创业人员回村欢度春节!”、“水门是您们永远的故乡!”。酒宴摆在一楼,座谈会的场地和捐款现场设在二楼。有人下楼,朝宁小雪努努嘴,左边。上得二楼,果然在左边的第一间教室见到村会计吴长河和村出纳宁水山。有三个人在捐款,三千两千,吴长河写收据,宁水山收款。溜一眼登记簿,逾万的还不少,阮宏发居然砸了五万元。难怪他的嗓门那么洪亮。手提袋中有两沓现钞,一沓一万。她犹豫了片刻,最终将两沓现钞全数掏了出来。

她没有返回操场,操场上的人越聚越多,就像满塘鸭子,嘎嘎声快要掀翻了天。她上到五楼,寻了个僻静的角落给丽都娱乐城挂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小股东,言语之间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丽都娱乐城风平浪静,生意火爆。她略略放松了一下心情。这些年来,她从坐台小姐做到领班,从领班成为业务经理,几经周折,有了丽都娱乐城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在这行业中,她算是个奇迹了。这其中的每一分钱,都散发着陌生男人的汗臭。她几次拿主意改行,可是离开丽都娱乐城,真不知道能干什么。世界之大,无处可去,也没事可干。她画城为牢了。她不能破城而出,丽都娱乐城成了她同苹果最后的城堡。有了这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她的生活,苹果的康复就有了保障。

五楼算是水门村的一个制高点,放眼望去,大半个村庄尽收眼底。道路在房屋间缠来绕去,时隐时现。水门河安静得像根布带子。和煦的阳光有了一丝春天的景象,反而让人不觉生出几分慵懒。操场的喧闹声轻了许多,仿佛同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喇叭里响起宁有银的声音,她才如梦初醒,慌忙走下楼来。

座谈会的地点设在二楼右边的第一间教室。会场的布置同往年略有不同,拿课桌摆了两个长方形,一个套着一个。黑板上贴着横幅:水门村经济发展座谈会。靠讲台的那一端权当主席台,坐着瞿副镇长,宁有银,吴长河,宁水山等。会场的后排已没有了空位,仅剩前排靠近主席台的位置空着几个座位。宁小雪本想就近找个座位挤一下,宁有银偏在台上招呼,小雪,坐前排来。她只有扁着身子钻过去,不小心碰落了一只茶杯,叭的一声响,茶杯碎成了几块小瓷片,茶水淌了一地。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吴长河替宁小雪解窘。刚落座,宁有银就开说了,之前的几句话因为慌乱,宁小雪没注意听他说了什么。……这村委会是口大灶,要煮全村人的饭,要烧全村人的菜,还得煮猪食狗食鸡食猫食鸭食……少一样都不行,少一样就有一样会挨饿,若有人挨饿,我就得挨骂,被人骂得狗血淋头。煮饭烧菜,做猫食狗食,就得有柴火,没柴火可不行,没柴火就得吃生食,吃了生食就会坏肚子。没有柴火,想烤火取个暖也不行,三九寒天会冻死人啊。这灶可不是省柴灶,特别耗柴火,这儿捞一筢,那儿搂一捆,可是不够啊,有煮饭的就没烧菜的,有做猫食的就没有做狗食的……这些年,靠着各位添柴送火,这大灶才没停歇……宁有银说一串话喝一口水,说一串话又喝一口水,喝到茶杯见底了才收住嘴。座谈会的时间也去了一大半,接下来颁发荣誉证书。荣誉证书有几大摞,码放在主席台后的一张课桌上。“好媳妇”、“十佳青年”、“巾帼英雄”、“创业典型”……这一路颁下来,不论是谁,从获得的称号上就能知道,大概捐款在哪个级别,三五百,一两千,还是五六千,谁也瞒不住谁。最后颁发的是“十佳企业家”,阮宏发和宁小雪都在其中。颁奖的时候多了个插曲,从主席台侧突然涌进来十个穿红着绿的小学生,给他们行了少先队礼,给每个人敬献了一束鲜花。

放在往年,座谈会到这儿也就散了。这一年不同于往年,往年瞿副镇长没参加,宁有银大手一挥说散就散了。颁过荣誉证书,宁有银带头鼓起了掌,既是对荣誉获得者表示祝贺,同时又欢迎瞿副镇长发表重要讲话。大伙都没听过瞿副镇长讲话,一个个抻长脖子期待着。刚才宁主任说村委会烧大灶,镇政府可是烧锅炉的,耗的柴火可不是大灶的一倍两倍,大灶是吃柴火的狮子,锅炉可是吞柴火的机器。各位企业家,感谢您们给大灶添了柴火,我也拜托大家,千万千万别忘记烧锅炉啊!……瞿副镇长的话引发了哄堂大笑,这一笑把座谈会推向了高潮。

酒宴摆在一楼,七八张圆桌,将一间教室排挤得满满实实,仅留下讲台空着。主桌上安坐的是“十佳企业家”,瞿副镇长仍占据了正中位置,宁有银坐到了瞿副镇长的正对面。另外几桌就没这么多讲究了,各择各位,没等举杯早就碗筷一起出动了。酒宴进行到一半,宁有银捏着唢呐走上讲台,未说话,先拿唢呐米米啦啦亮了一嗓子,全场被突然的唢呐声镇静了。为感谢各位对村委会工作,对家乡建设的关心和支持,我献丑吹上一曲,给大家助助酒兴。一首《好汉歌》献给你们,你们是水门村真正的好汉!真正的英雄!……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嘿嘿嘿嘿参北斗哇……

刚吃罢接风洗尘宴,宁小雪和阮宏发几个作为水门村的代表,第一次受邀参加“水门镇经济发展暨在外成功人士迎新春座谈会”。这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事情,长这么大,从来没参加过镇上的任何会议,不要说受邀参加。被重视的程度让他们深感惶恐,不知所措。阮宏发向瞿副镇长打听,要不要捐款?瞿副镇长说,镇里对你们的期望可不是捐款这等事,你们有那个爱心,就捐给敬老院。阮宏发嚅嚅嘴,大概想问期望什么,却没问出声。宁小雪在手提袋中放了一沓现钞,以备万一,不然面子上就难堪了。镇上的排场声势浩大了许多,镇街上拉起了横幅,镇政府大院的墙上到处都张贴着大红的标语。大院门口还架着一弯彩虹桥。鲜红的地毯从镇政府办公大楼前一直沿伸到大院门口。不管谁走进院子,立刻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迎接。几个穿旗袍的女孩子专门给受邀的嘉宾佩戴胸花。两辆崭新的大客车载了整整两车人,参观镇上的亮点工程。从新修的河堤,到养猪专业户,新扩的茶园,再到刚刚供水的自来水厂,改造完成的二级水电站,装修一新的敬老院。这些长年奔波在外的成功人士受到敬老院的老人们热列欢迎,燃放鞭炮,敲锣打鼓,还为他们唱起了红歌。他们享受了礼遇,主动提出要为老人们做点什么。如果不做点什么,内心就有不安盘踞。有人注意到老人们床铺上的棉被还不够厚实,拍着胸脯要给每位老人捐赠两床新棉絮。有人抢夺他的风头说,别玩虚的,那是后话,干脆今天解决,现场捐款。敬老院有现成的捐款箱,立马摆到众人跟前。三百五百,一千两千,一个个,争先恐后,将钞票塞进了捐款箱。他们的捐款又赢得了老人们风吹树叶般哗啦啦的掌声。endprint

最后一站是新辟的一个占地千亩的工业园。宁小雪走出车厢时被突然的空旷吓了一跳。脚下是平坦的土地,红壤,在阳光下有几分晃人眼睛。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土腥气。远处有两台挖土机正在作业,嗡嗡的机器声就像无数小昆虫在振翅飞舞。她把不准方向了,不知这是哪儿。那天晚上回来,黑暗中根本没法看清楚道路两边的风景。回来后的几天,她哪儿也没去,成天就守在村里。她朝四周打望了几眼,远处有建筑物似曾相识,看得仔细处才发现是镇中学的教学大楼。从距离上判断,脚下,就是读初中时她同那个小年轻在黑暗中慌乱过的荒坡所在地。很明显,荒坡被铲除了,她同小年轻翻滚过的地方悬在了半空中。她的内心跟着空空落落的,说不清是伤感还是怀念。她的耳边偶然会回荡起那个刚刚隆起来的喉结在黑暗中发出的像鸽子般咕咕的叫声。她吮了吮鼻子,除了泥土的腥气什么也没吮吸到。那个小年轻身上散发的气息一丝残留也没有了。

这一批镇政府认定的成功人士的眼神也像宁小雪一样迷茫,不明白把他们带到这儿有什么特别重大的意义。仅仅一块空地,什么也看不到,除了红壤,还是红壤。但在镇长眼里就不是红壤这么简单了,简直就是一座生机勃勃的工业城。你们瞧,这儿是家私厂,那儿是服装厂,东边是节能灯具,西边是电动车,南边是汽车美容,北边是电子信息……谁是这些工厂公司的主人,谁是它们的老板,你们才是!除了你们还是你们!你现在投资一个项目,将来就是金银满仓的跨国公司!你栽一棵树,未来的收获就是万顷森林!……

镇长激情洋溢时,宁有银将阮宏发和宁小雪叫到一旁,郑重其事说,阮总,宁总,工业园这事就靠你俩了,你们可要给水门村长脸。镇政府给每个村都下达了任务,一个村保证一个进园项目,你们最好一人一个项目,不管困难有多大,宁可不吃不喝,也得保证一个项目进园。

宁小雪瞧瞧阮宏发,阮宏发却没瞧她,一脸庄重向着宁有银说,宁主任,这事您尽管放心,有我和小雪……

得得,阮总别急着表态。瞿副镇长奔过来掐断阮宏发的话头说,宁主任说的没错,你们都是优秀企业家,这镇上的工业园呢,任务就落实给宁总,刚刚镇长吩咐过,阮总另有安排。

瞿副镇长,可不能挖我的墙脚,要是我交不了差,您面子上也不好过。宁有银不满说。

瞿副镇长说,宁主任,不是我批评你,县上创办了返乡创业园,给每个乡镇都下达了任务,一个乡镇至少确保一个项目进园,你说是镇上的面子重要还是你的面子重要?又转头对阮宏发说,阮总,这事就拜托你了,只要成功了,叫我怎么请客你说了算。

阮宏发瞧瞧瞿副镇长,又瞧瞧宁有银,说,我尽力吧!

不是尽力,而是一定要成功!不能拖后腿!不能给水门镇抹黑!瞿副镇长发觉阮宏发的话说得很勉强,半是玩笑半带威胁说,要是落了空,我可不放过你阮总,年年三十赖你家不走了。

呵呵,随时欢迎!请还请不来呢。阮宏发笑得很艰难。

镇政府的酒宴远比村里的丰盛,宁小雪却没有任何食欲,什么东西吃起来都像干稻草。她被瞿副镇长和宁有银的郑重其事拿住了,他们的任务就像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从来没做过什么项目,更不要说办工厂开公司,怎么完成,拿什么来完成,总不能在工业园建座娱乐城吧。在他们眼里,她是个女能人,是成功人士,可离开丽都娱乐城她什么也干不了。另一方面,她又被瞿副镇长他们小看了,至少比阮宏发矮了一个脑袋。这些年,她对阮宏发的发展并不了解多少,每次他上丽都娱乐城来都是她接待,瞧他那模样,有时是大爷,被别人侍候着,有时又是孙子,观颜察色侍候别人。具体情形怎样,她摸不透他。不过外表远比她风光,一辆车顶她好几辆。她坐在这儿完全成了他的陪衬。镇书记,镇长,一左一右,将阮宏发夹在中间,一边亲切地称呼优秀企业家,另一边拍着肩膀叫喊阮总兄弟,轮番举着酒杯向阮宏发轰炸,宁小雪和其他人被冷落到了一边。

宁小雪借口身体不舒服提前退了席。宁有银追出来叫住她说,小雪,工业园的事你要放在心上,叔这张脸可是攥在你手里,不能让人看笑话。

银叔,我知道呢。她的回答有气无力。

宁有银却满意了,挥挥手说,去吧,瞧你的脸色也不对,赶紧回去休息。

宁小雪将车慢慢往回开,路边的绿化树一棵接一棵,慢腾腾晃过。树的挪动让她恍恍惚惚。车窗外全是橙黄的光芒,她的脸因车的移动忽明忽暗。她下意识地顺着道路往前走,不知将车开到哪里去。这条路走过无数次了,每次都有些变化,但变化很缓慢。现在,路两边的楼房因新农村建设一律苫了深红的顶篷。有些人家的顶楼还做了造型,栏杆刻成花瓶状,带点欧式的风格。楼房的主人多半在外务工挣了钱,才拆旧建新。在乡村,这也是光宗耀祖的一件大事。她也做过同他们一样的事情。她打开车载音响,沧桑的歌声很快充填了车厢的每个角落,她的耳朵也不例外。

她有些后悔急着回来参加村委会的接风洗尘宴。她若不回村,或者晚些回村,也许工业园就没她什么事。顶多他们会猜测,她在外的发展很一般,同普通的打工者没什么两样。他们不会对她失望,无非把原本安放在她身上的期望搬到别人身上去。村里那么多人外出务工,只有少数人有幸接到村委会的请帖。村委会可能希望人数越多越好,可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就那么一些人。不能成为少数人中的一个,并没有多大的损失,也不是什么耻辱。事实相反,她渴望成为少数人中的一个,生怕晚一步回来就错过了村委会的请帖,宴席上就没有了她的座位。这个座位到底有多重要,重要到何种程度,她掂量不出,总之很重要,相当重要。

她的内心被他们塞进去一块石头,搬不动,又放不下。她很想找个人一吐为快,把石头变成唾沫吐掉。她有两个要好的姐妹,吴秋妹和许山杏,是她真正的闺蜜。想到她俩,她的内心免不了隐隐发痛。几年前,许山杏意外坠楼身亡了。能陪她说话的就剩吴秋妹。吴秋妹在一家饭店做洗碗工,是个又脏又累的活,现在几乎没人愿意干这个了。她劝过吴秋妹好几次,叫她别干了,让她上丽都娱乐城来,可她不听她的,似乎很舍不得那个沾满油污的工资袋。临近年关,饭店的生意比平常更火旺,这种时候老板更不愿意放她假,拿增加奖金诱惑过她,也威胁过她,如果她回家过年,以后这工作就别想干了。可老板也敌不过吴秋妹的固执,要离开时坚决离开,第二年开春,饭店又接受她了,多少念着她的吃苦耐劳,撇开她找别的洗碗工,不是没找过,是找的人中没有人比她更得心应手,要么磕破了杯碗勺盏,要么就是不干净,被顾客挑剔,影响生意。endprint

在她的内心,吴秋妹的地位永远比别人高出一头,哪怕许山杏活着,也不如吴秋妹的分量。同吴秋妹除了姐妹感情之外,还同自惭形秽敬佩一类的字眼紧密联系在一起,掰也掰不开。当年,她们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除了去打工,没别的出路了。姐妹几个结伴南下,原本在同一个工厂站流水线,不到两年时间,走的走散的散,都分开了。之后七扭八拐,许山杏倒同宁小雪走到了一块,在同一家娱乐城做了坐台小姐。吴秋妹同她们在一个城市,有一天,有个回头客请宁小雪吃饭,姐妹俩碰巧遇见了。她没敢将自己的景况告诉吴秋妹,也惧怕吴秋妹察觉什么,一顿饭吃得水流花谢。她将内心的羞愧转嫁给了那个回头客,狠狠地掏了一把他的口袋。后来,姐妹仨聚过多次,吴秋妹似乎嗅到了什么,但被她们的谎话给蒙住了。就陪客人喝喝酒,唱唱歌,跳跳舞,别的事打死也没干。她们还劝说吴秋妹到娱乐城来做服务员,活儿比洗碗工轻松多了,拿的工资不比洗碗工少,有时客人还会给小费,小费有时多过工资。吴秋妹将信将疑,到娱乐城一天班没上完就被吓跑了。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客人当胸抓了一把吴秋妹,吴秋妹甩手还了客人一耳光,将对方的腮帮子都扇肿了。宁小雪陪了笑脸又赔了身子,才将客人的愤怒平息下去。事后,吴秋妹劝说过她们,让她们别在那儿干了,不止丢脸,把女人的干净全给丢尽了。宁小雪的回答恶狠狠的,是啊,早就丢尽了,已经没什么可丢的了。不丢这些,上哪儿去弄那么多钱?!想要畜生的钱,就得同畜生眠。

说到钱,吴秋妹就默不作声了,在姐妹几个中,她是最需要钱的一个。那会儿她爹正躺在病床上,他在采石场打短工,不小心摔坏了腰。养了一年半载后,勉强下了床,却不能负重了。吴秋妹姐弟三个,她是老大,底下是一妹一弟,妹妹读初三,弟弟读初一,学习成绩都还不错。几年后,吴秋妹嫁给褚佛生时曾提出一个附加条件,她挣的钱,不论多少,都得先供妹妹弟弟念书,等他们读完大学后,他们再生孩子。如果褚佛生不答应,婚事就免谈。她的妹妹和弟弟都没辜负她的期望,一前一后跨进了大学的校门。弟弟考上大学的喜讯传到的那一天,她欣喜若狂,拒绝宁小雪请客,坚持自己买单,姐妹仨喝了个酩酊大醉。

她后来回想,当时的回答只会叫吴秋妹鄙视自己。她都没想过,那样的回答比朝吴秋妹的心窝里扎上一针还痛。

过后,吴秋妹再也没劝说过她们,对她们的热情明显降温了。有段时间,是宁小雪和许山杏有意讨好她,涎着脸往她所在的饭店跑。许山杏坠楼身亡后,她对宁小雪的态度才渐渐好转。许山杏坠楼的那天晚上,宁小雪打电话给吴秋妹,吴秋妹几乎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她瑟缩着,被吴秋妹搂在了怀里,那一刻她的泪水把吴秋妹的胸前都湿透了。再往后,苹果犯了面瘫,她俩的关系恢复到从前了,甚至比从前更进了一步。在吴秋妹跟前,她什么话都会说,唯独做坐台小姐的生活只字不提,当然,吴秋妹也不会过问。

她把吴秋妹当成一尊观音供在心里。

偏偏这尊观音姗姗迟回,因为没有及时买到火车票,吴秋妹比往年晚到家一两天。宁小雪只给了她喘息的时间,第二天一早就去褚家了。除了要同吴秋妹说说话,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去看望许山杏的爹娘。她给吴秋妹买了一件大红的羽绒服,每年她都要送她几样东西,要么衣服要么鞋子。吴秋妹先前还拒绝着,后来知道拒绝不管用,宁小雪绝不会将东西拎回去,干脆懒得推辞,日后有机会还她的人情就是。褚家离得并不远,七转八弯,绕过许多幢新房,就见到一幢砖瓦的老屋了。村里住老屋的人家不多了,不过三五户,都是各种原因没来得及盖新房。这些年,吴秋妹洗碗挣来的那点微薄收入全都拿去供养弟妹上大学了,有时还不够,还得褚佛生帮衬她。褚佛生独木难支,他是个实诚人,不像别的男人那么能弄钱,刚开始打工时站流水线,来不了几个钱,后来到工地上做苦力,辛苦一些,可收入比站流水线多了。他有个妹妹,打工时认识一个湖北的男孩子,不管褚佛生的爹娘如何反对,生生死死嫁去湖北了,三两年都难得回家一次。

老远就听见褚家方向传来劈柴声。褚佛生弓着脊背,扬起斧头在场地上劈柴。宁小雪走近时,褚佛生正巧将一块柴劈飞了,要拾过来重劈,抬脸就撞见了她。这个男人像是特别容易害羞,挠了挠脑袋,憨厚地朝她笑了笑说,小雪来了。却又握着斧头,挡住她的去路。他的头顶呼呼冒着热汽,头发上还沾了一根柴屑。吴秋妹嫁给这个男人算是嫁对了,日子苦就苦些,但知冷知暖,过得踏实。不像她,好端端的生活被一场婚姻搅得一团糟。同褚佛生相比,阮金山狗屎都不是。她绕过他朝屋里走去。褚佛生说,秋妹不在屋,一大早回去看她娘了。她打趣说,你不陪她去,就不怕她娘把她留下,不让她回来了?褚佛生傻呵呵地笑着说,秋妹不让我去。秋妹不在,你也不请我进屋里坐坐?她又逗他说。男人被这一逗闹了个脸红脖子粗,赶忙丢了斧头说,进屋坐,进屋坐。我才不坐呢。她将拎着的羽绒衣塞到男人手中说,给秋妹的,拿着。男人推辞说,我给她买了呢。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叫你拿你就拿着。她的语气带着几分命令式的野蛮。

离开褚家,她径直去了吴秋妹的娘家。看望吴秋妹的爹娘是每年的必修课,往年都是同吴秋妹一块去,今年吴秋妹撇下她一个人先去了。她的手提袋中备着一个红包,两千元,就是给吴秋妹的娘准备的。钱虽不多,但顶得上一个大学生两个月的生活费。她在委婉地撑一把吴秋妹,如果交到吴秋妹手上,肯定不愿接受。

快进吴家时,吴秋妹正抱了棉被从屋里走出来,棉被挡住了视线,差点撞上了她。她往旁边闪了闪,让过吴秋妹。闪让间,她留意到吴秋妹的那双手,大概被洗洁精泡坏了,手指粗糙不堪,同柴棍没什么区别。吴秋妹也觉察到有人,从棉被后探出头,见了她,有几分惊喜地叫了一声,小雪。快手快脚,将棉被放在几张摆好的长凳上铺展了,才雀跃着过来招呼客人。吴秋妹的弟妹都没回家过年,省下往返的路费,还能趁着假期打工挣点生活费。这一家人的孩子懂事得叫人羡慕,又叫人心疼。吴秋妹的脸上不只洋溢着笑,还洋溢着阳光,似乎有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宁小雪也迎着她笑,不过笑得有些糊涂,有些迷惑。吴秋妹挽住宁小雪的胳膊,附在她耳朵上说,祝福我吧,我要做妈妈了!宁小雪抽出手,拿指头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嗔怪说,好啊,秋妹,你学坏了,这么大的喜事也不早点告诉我,我可是孩子的大娘,怎么着也得给他准备一份见面礼。吴秋妹满脸羞涩的幸福,撅着嘴嘟噜说,才两个月,你可别嚷嚷,我还没告诉我娘呢。你别说,我去给你娘说。宁小雪抢先一步钻进了屋,不管身后吴秋妹哎哎叫着阻拦。endprint

吴秋妹怀孕让宁小雪感觉比怀苹果那会儿还要兴奋。这个傻妹妹终于放下包袱,要开始真正属于她自己的生活了。吴秋妹的妹妹明年上半年大学毕业,同深圳一家公司签约了,毕业后将去深圳上班。她弟弟正念大二,他的生活费多了妹妹支持,吴秋妹就不用那么紧张了。原本宁小雪有无数话要说,工业园的任务给她心上压了块石头,阮金山的纠缠又令她身心交瘁,但这些烦恼在那一瞬间全被吴秋妹的喜讯给冲跑了。她也不能拿这些沮丧的话题来给吴秋妹添堵。她享受着从吴秋妹未来的生活中折射出来的幸福光芒,这种光芒照耀在她身上比冬日的阳光还更温暖,更叫人舒心。

水门河由北向南穿村而过,宁小雪家在河的东边,许山杏家在西边。由东往西走,跨过水门河,西边的矮山脚下有一溜房屋,最北边就是许山杏家。门前有两棵老樟树,屋后有片竹林。这条路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哪怕闭上眼,只要想到许山杏,脑海里就有修长的翠竹在摇曳。去许山杏家已经记不清次数了,念小学的时候去过,上初中的时候去过,早些年年末回村过年,一个年关就要跑无数次。许山杏意外身亡后,她同吴秋妹一块每年都要赶在年关前去一次许家,好像不去许家,不去看看许山杏的爹,不去看看许山杏的娘,这年就没法安心过了。其实不管去过与没去过,她都没法安心,只要想着许山杏,想着许山杏的死,内心就隐隐发痛。往后的这些年,她一个人轻易不敢往许山杏家的方向走,只要走在那条路上,她的腿脚就莫名其妙发软,脚步越走越沉重。许山杏做坐台小姐不是她拉下水的,她的死也同她没关系,她不知怎么就揽上了这个包袱,如鬼附身甩都甩不掉。

许山杏是个非常秀气,又柔柔弱弱的女孩子。说话低声细气,带点淡淡的甜味,甜味中又带点淡淡的怯懦,特别招男人怜爱。她怎么做上坐台小姐的,宁小雪没问过,彼此间似乎都有意回避了这个话题。除了有些好奇的客人会问,多半不会有人触及她们的尴尬。工作中的许山杏却是另一副模样,同客人调情时的放肆,无底线,让她都感到震惊,难以启齿。她曾规劝许山杏,能不能不要那样。许山杏反问,不那样,那该怎样?许山杏的眼神带着挑衅,她无话做答了。

当初,是许山杏主动朝宁小雪靠拢,她犹豫再三才答应了。有个姐妹在身边,万一有什么事,相互之间有个照应。头痛脑热,哪儿不舒服了,有个人嘘寒问暖。下班后有伴说说话,也不至于太孤独。许山杏的死相当突然,那天晚上她被一个客人带出娱乐城,入住酒店。半夜里警察突然查房,客人逼迫许山杏从窗口爬出去,躲身在空调的外机上。有可能托举空调外机的铁架生锈腐蚀了,许山杏连同空调外机从五楼坠下,当场死亡。许山杏的爹娘闻讯赶到时,仅在殡仪馆见到女儿最后一面。当了解事情的始末后,许山杏的爹狠狠地盯了一眼宁小雪,之后完全沉默了。山杏爹的眼中喷射着噬人的火光,他在责怪她把许山杏带坏了,也责怪她不走正道。他的愤怒让她越发自责,她没有尽到做姐姐的责任,没有照顾好许山杏。将许山杏的骨灰护送回村后,他们同她不约而同,对许山杏的死因闭口不谈,在村人眼里许山杏的死始终是个谜。

同往常相反,吴秋妹拎着一袋水果走在前,宁小雪落在了后面。原本是并排走着的,但走着走着,宁小雪就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落下两三步。每次都这样,走着走着,她总是落在了后面。她抱的包裹有些沉手,有衣服鞋子,帽子围巾,这样那样,能够给人维护温暖的东西。许山杏走后的第一年,她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许家,大包小包的东西才交到山杏娘手上,山杏爹一语不发,抢过东西扔垃圾一样扔出了屋。第二年也是如此,她们前脚走出许家,她们送去的东西紧跟着从屋子里飞出来,嘭嘟一声砸在地上,就差没砸中她们的后脑勺。三年过去,山杏爹才慢慢平静,不过仍旧不搭理她们。每次她们进屋,他都避而走开。山杏娘说,小雪啊,你的心意婶娘知道,往后就别送东西了。许家的确不缺什么,许山杏死时那个嫖客赔偿了一笔钱,许山杏有个弟弟,正好拿这笔钱盖了房子,娶了媳妇。但宁小雪不听山杏娘的,照旧大包小包往许家拎,一年也未隔断。

走近许家时,山杏娘正在给她的孙女儿梳辫子,橙色的阳光绵绵软软地照在这一老一小身上。宁小雪莫名有了感慨,什么时候自己也能熬到这一天,坐在阳光下给孙女儿梳头。奶奶,你看。山杏娘的孙女儿朝她们叫唤。她们几乎异口同声喊了声,婶娘。山杏娘赶忙从椅子上直起身,一边推开膝前的孙女,去,给阿姨搬椅子来。小女孩偏不走,站在一旁眼睛的溜溜瞧着她们俩。趁着山杏娘空手的劲儿,宁小雪赶走两步,将东西塞在了老人手上。山杏娘推辞说,小雪啊,不是说了不让买东西么,你们来看看婶娘,陪婶娘说说话,婶娘就很知足了。那一边,吴秋妹拿出只苹果诱惑着小女孩,小女孩抢过苹果这才跑进了屋。宁小雪说,婶娘,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都不好意思送给您呢。小女孩搬来两只小杌子,山杏娘泡来了茶,几个女人在阳光下说了会话。大体都是山杏娘在问,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一年过得怎么样,苹果的病怎样了。问了宁小雪,又问吴秋妹,什么时候生孩子,是个什么打算,佛生娘都盼着抱孙子呢。宁小雪说,都好,都好着呢。说到孩子,山杏娘突然抹开了眼泪,边抹边说,山杏要是不……她的孩子也该有苹果一样大了。山杏娘这一抹眼泪,把宁小雪和吴秋妹搅弄得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安慰她。都闭着嘴,沉默着。只听见太阳光照在各自的衣物上,发出低微的丝丝的响声。

是山杏的命薄,没那个福分,怪不得天也怨不得地。山杏娘收住眼泪,叹口气,又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你们瞧瞧我,多不争气,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老是惦记着,还惹你们跟着难受……

婶娘,您还有我们呢,只要您不嫌弃,我和小雪都做您的女儿。吴秋妹乖巧地宽慰山杏娘。

宁小雪赶忙附和说,是呢是呢。

山杏娘说,好啊,好啊,都是我的好女儿……又取笑吴秋妹说,难怪佛生那孩子把你当宝贝,原来嘴巴比沙糖桔还蜜甜……

回来的路上,宁小雪的脚步放轻松了,像完成了一项重要使命,内心舒坦多了。同吴秋妹呓呓语语说了些闲话,大多都是同孕妇有关的日常细节。她的碎嘴让吴秋妹产生了错觉,好像她不是姐妹,而是她娘。过河时,她俩在桥上停留了片刻,桥下河水闪荡,一河的波光碎影。两个人的倒影也跟着河水跳荡,像两个跳舞的水妖。一截从上游漂来的木块轧着她俩的倒影往下漂。吴秋妹突然说,小雪,往后咱们别去山杏家了。宁小雪侧过脸,愕然盯着吴秋妹,不敢相信她会说这话。吴秋妹解释说,你想啊,咱们去一次,山杏娘就伤心一次,咱们好像专门是去惹她伤心的。又接着说,也许山杏娘早就不希望咱们去了,只是不说出来给咱们难堪。endprint

她一路咀嚼着这话,也许吴秋妹说得在理,山杏娘真有可能不希望她们去惹她伤心,她在内心早将许山杏的死放下了,她们去了难免旧事重提,何况许山杏死得那么不光彩。倒过来想,吴秋妹的话又很是无理,山杏娘不希望她们去是山杏娘的问题,她们不去是她们的问题。当初同许山杏的关系那么亲密,若不去,说明她们太寡情了。好话歹话都由嘴来说,嘴是两张皮,说方说圆全在个人。她若不去,她的内心便无法安宁,总会感觉欠缺了什么。

她将吴秋妹的话反刍了无数遍,依旧理不出个头绪。去了一趟许山杏家,本来如释重负舒了口气,不想被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纠缠上了,像个蚂蟥般吸附着。她越想越不是滋味,索性不想了。说不想,又由不得她,安静时那话又不安分了,像只讨厌的老鼠在她脑瓜里出没。她勉强让自己同意了吴秋妹的说法,不去就不去吧,明年就不去了。她同意得有些赌气,赌吴秋妹的气,也赌山杏娘的气。可有些事情不因为她不去,它们就不来了,该来的迟早都要来,躲也躲不掉。

就在她抑郁时,阮金山像条哑巴狗不声不响溜来了,一进门就拽住苹果的手,要将她带走。苹果挣扎着,不愿意跟他走,他就拦腰抱住苹果,将她扛到肩膀上。苹果的挣扎惊动了小雪娘,小雪娘及时捉住了阮金山的胳膊,在房前的场地上拉拉扯扯。小雪,你出来,快出来,苹果要被她爹带走了。小雪娘的喊叫有些气急败坏。那会儿,宁小雪正眯着眼靠在火炉边,反刍吴秋妹的话,听到娘的叫喊激灵醒了,慌忙奔出了屋。苹果正被两个人拉扯着,阮金山捉住她的左胳膊,小雪娘抱住她的右胳膊,一个往外拽,一个往里拉。苹果的脸涨红了,扭曲得越发厉害,嘴巴翕动着,想哭又哭不出声。宁小雪扑过去,一把抱住了苹果。阮金山,闹腾够了没有?!你给我撒手!她向阮金山咆哮着。他不理睬她的咆哮,依旧死死扣住苹果的胳膊。我闹腾?我闹腾什么了?苹果的爷爷奶奶想苹果了,叫我把苹果接回家过个年,这有错吗?他冷笑一声,振振有词。苹果没你这个爹!宁小雪更气愤了。我不是苹果的爹?那你告诉我,苹果的爹是谁?是哪个野男人?阮金山嘻嘻笑开了。苹果的爹早死了!宁小雪的脸都惨白了。不敢说?——还是说不出?说不出我就是苹果的爹,她认不认我这个爹没关系,我就是她的爹,谁也抵赖不了!阮金山弯下腰,要把苹果从宁小雪怀里抠出来。

那一边,小雪娘给阮宏发打了电话,让他赶过来劝架。阮宏发是阮金山的堂哥,阮金山谁都不惧,就惧了这个堂哥。阮宏发从镇上回村,接到电话时已到了村口,转眼就将车泊在了宁小雪家的场地上。宁小雪正同阮金山纠扭成一团,苹果夹在中间,可怜巴巴瞧着阮宏发,想哭又哭不出声。金山,你给我住手!阮宏发喝住阮金山。阮金山乜斜了一眼阮宏发,不情愿撒手。苹果的脸涨成了紫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阮宏发扳住阮金山的肩头,阮金山受了力才恋恋不舍地退出了两步。你瞧瞧苹果的样子……你还是她爹,没你这么当爹的。阮宏发说。这能怪我吗?你问问她,她不做那些龌龊事,苹果会成现在这模样?是她害了苹果,有个腌腌臜臜的娘才会生下怪模怪样的女儿。阮金山的话越发恶毒了,直击宁小雪的要害。你!……你个畜生!宁小雪的脸变成了死白,不知该怎么来回击阮金山。苹果面瘫,阮金山一口咬定是宁小雪做坐台小姐留下的恶果,是她不可饶恕的罪孽。金山,你能不能消停点?嘴上留点德,她可是你老婆,不是外人。阮宏发瞪了一眼阮金山。你不就是要钱吗?我给你,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宁小雪冲进屋,眨眼又从屋里冲出来,一沓钞票砸在阮金山脸上,花花绿绿的钞票撒了一地。你个婊子,你以为别人都像你,只要给了钱,哪怕是猪是狗,只要是公的,谁都能把你夹在胯下当马骑!我今天不要钱,就想把苹果带回家过个年。阮金山抢过去两步又拽住了苹果的胳膊。苹果抱住宁小雪的腿,带着哭腔说,妈妈——妈妈——。瞧那苹果被惊吓的模样很明显她不愿意跟阮金山走。金山,你看看苹果,被你吓成什么样了,孩子都不愿意跟你走,你强拉也不是办法,听哥的劝,别闹了,和和气气过个年。阮宏发抓住阮金山的胳膊往后拉。你还是我哥呀?别的事我听你的,这是我的家务事,不要你管,你这么帮着她,是不是也骑过她?!阮金山甩了两下胳膊,甩开了阮宏发。他的话把阮宏发伤着了,阮宏发正愁找不到理由发难,这瞬间怒目圆睁,一巴掌扇在了阮金山脸上。说你是个畜生真就是个畜生!不扇你几巴掌就不知轻重!给我滚!下次若是听见你这么说话,信不信我把你的脑瓜拧下来当夜壶?!阮金山挨了巴掌,知道真的惹恼了阮宏发,这才捂着脸灰溜溜地走了。走时扔下一句话,我明天来领苹果,看谁护着你。

阮金山走后,阮宏发说,小雪,离婚吧,别误了孩子,也别误了你自己,这家伙真是个畜生……

被阮金山这一闹腾,宁小雪更郁闷了,却又无处可说。她不能老是拿这些不开心的事说给吴秋妹听,何况现在吴秋妹怀着孕。她将苹果随时唤在身边,生怕一不留神就被阮金山带走了。阮金山的话击中了她的痛处,她曾多少悲哀地想过,苹果的面瘫是她的过错,是对她放纵的惩罚,是她无法宽恕自己的罪过。在苹果跟前,她是个有罪的娘,是个让人不齿的娘。在阮金山跟前,她是个有罪的女人,不止有罪,还是个下流而又肮脏的女人。在内心,她始终无法在阮金山跟前抬起头来。之前,面对阮金山的无理取闹,她忍让,息事宁人,多半原因出自于内心的愧疚,另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让村里人看笑话,阮金山不要脸面,她不能不要脸面。女人若没了脸面,早让别人的唾沫给淹死了。她不止要脸面,而且要辉煌的脸面,要别的女人不可能拥有的脸面。这张脸面是对她历史的掩盖,也是对她现实的遮掩。可是,现在,阮金山一次次将她的脸面捅破了,每次捅破过后还没来得及结痂,又被再次捅破了。旧痕加新伤,让她的脸面千疮百孔,惨不忍睹。也许阮宏发说得对,该来个痛快的,一刀两断,不能被阮金山当个玩具一样,什么时候不高兴就被他玩弄几下。虽然她对阮宏发不了解多少,但他对她并无恶意,从他的态度上看,明显偏袒于她。她同阮宏发的关系,并不像阮金山说的那样龌龊,阮宏发去丽都娱乐城花天酒地,并没有碰过她一指头。她现在的身份也不再是坐台小姐,而是丽都娱乐城的股东,管理者之一。她不再拿自己的身体去卖钱了。撇开金钱交易,如果阮宏发对她感兴趣,不论是爱情还是仅仅表面的好感,她还是能够接受他的,哪怕仅仅是一夜之欢。endprint

她决定,年后就同阮金山摊牌,同他离婚,如果他不答应,就向法院起诉离婚。他肯定不会答应,肯定不会舍得苹果这棵摇钱树,只要他摇一摇苹果,她就得给他掉下钱来。不管他舍不舍得,她都要舍得,决计不能留恋什么,彻底一些,直接向法院起诉。

她拿定了主意,内心反而轻松了。村里过年的气氛也感染了她,返乡过年的人越来越多,村道上车水马龙,家家门口张贴了大红的对联,酒香四溢,鞭炮声震耳,夜晚的天空被璀璨的烟花妆点成一个大花园。原本寂静的村庄迎来了热闹的早春。正月初一,宁有银率领全体村干部登门来给她拜年了,言语之间除了祝福,还对镇上工业园的项目说了些期待的话。毕竟是大年初一,不好说得那么直接,话轻意重,落在她耳朵里就是一记重槌。心底没谱,但仍得笑着把场面应付过去。

本来计划正月初六南下,却又接到通知,要求参加县上举行的返乡创业动员大会。当宁有银郑重其事把会议通知交到她手上时,她的内心颤抖了一下,莫名其妙胆怯了。去县城那天,她好说歹说把吴秋妹拉去了,有个姐妹陪着似乎内心要踏实一些。到达会场后才知水门镇去了十几人,大伙都是在镇上开会时见过的,才稍稍平静了内心的忐忑。县上会议的规模不同于镇里,容纳千人的会场座无虚席,大红的横幅对联,姹紫嫣红的鲜花,把会场的氛围烘托得隆重而热烈。县委书记,县长的讲话铿锵有力,职能部门的发言态度诚恳,代表们更是激情洋溢。果真如瞿副镇长所说,县上创立了返乡创业园,园中设园,又按服装、家具、灯饰、小商品等等划分成若干个专业园区。还宣布了具体的优惠政策,以及项目进园的通行渠道。并承诺,凡是进园项目,每个项目安排一名县级领导和一个正科级单位跟踪服务。会议期间,与会人员参观了全县的诸多重点项目和民生工程,这些长年在外的务工人员深切体会到了家乡日新月异的变化。大会套小会,又召开了多个小范围的座谈会,县委书记,县长亲自到会,听取各位企业家对返乡创业工业园的建议和项目计划。会议中场,有三十个项目签订了进园协议,阮宏发也在其中,协议资金在宁小雪听来无疑是个天文数字。电视台对会议进行了全方位的报道,报社也派出多名记者到现场采访。休息时打开电视,满屏幕都是会议报道,其中有个人物专访,阮宏发是第五个出场的。面对镜头,他侃侃而谈,从家乡喜人的变化,谈到县里的优惠政策,对项目投资的信心……居然不见丝毫的慌乱,似乎早就成竹在胸。

会议间隙,宁小雪通过一个朋友介绍找到一家律师事务所,将离婚的官司全权委托给了律师。律师问她有什么要求,她仅提出一点,苹果归她抚养,毋需阮金山支付抚养费医药费,如果阮金山在经济上有无理要求,她也可以适当满足他。离开律师事务所时,吴秋妹问,小雪,当真要离婚了?她瞥了一眼吴秋妹说,早离早痛快,我留着他当吸血鬼啊。她的回答让吴秋妹好一阵默然。

回到宾馆,她钻进洗漱间,打算痛痛快快洗个澡,然后拉着吴秋妹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吃顿饭,喝一次酒,把自己喝醉最好。她刚打扫好自己还没出门,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自称县报社的刘记者,要采访她。她支支吾吾推辞着,对方的态度也很委婉,说是县里的统一安排,报社要做一期专刊,有四个版面报道女企业家的事迹,他知道她很忙,企业家们都很忙,本不忍心打扰她占用她的时间,可是如果完成不了采访任务,他就要挨批评,要被扣奖金,所以请她原谅,请她多多配合。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不接受采访都不行,正好现学现卖,刚刚在电视上看过阮宏发的报道,照葫芦画瓢,感叹了一番家乡的巨变,夸赞了几句县上的优惠政策,流露了对返乡创业工业园的憧憬。她的回答纯属空话套话废话,谁都可以说,唯独没有她自己。刘记者皱了皱眉头,接着追问她在外的发展经历,以及返乡创业的计划。这一问将她逼入了绝境,遮遮掩掩,无话可答。窘迫之下,她突然灵机一动,拿吴秋妹做了挡箭牌。刘记者,我真的没什么可采访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返乡创业的计划暂时也不能说,您别小看我这个妹妹,她身上可有料了。吴秋妹面红耳赤,双手拼命摆动着,结结巴巴说,刘记者,您别听我姐胡说……。不管吴秋妹如何紧张,宁小雪连拉带拽将她弄到了刘记者跟前。吴秋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什么话也说不出。她就替代吴秋妹,把吴秋妹做洗碗工供养弟弟妹妹上大学,还同丈夫签订协议,弟弟妹妹大学没毕业,她就不生孩子,把这些事细细说了一遍。不想刘记者也是个出身艰难的人,他爹犯过重病,全靠他叔叔资助,才得以完成学业。对像他叔叔一样的好心人,刘记者存了一份感恩之心。有了这番交流,吴秋妹才从紧张状态中走出来,回答刘记者的问题也慢慢自然了。刘记者补充询问了许多细节,一篇成熟的报道已有眉目了。临走时,刘记者握住宁小雪的手说,宁总,谢谢您为我提供了这么感人的素材,更要感谢吴姐,是您给了您的弟弟妹妹以光芒,我为他们有您这个姐姐而骄傲,我回去一定认真写篇报道,把吴姐的事迹介绍给全社会,让更多的人以吴姐为榜样,向身处逆境中的人伸出援助之手,让更多处在困境中的人不自卑,不放弃,有希望,有梦想。

宁小雪的心情因此畅快了一个下午。晚间,一同来参加会议的水门镇同乡吵着闹着要阮宏发请客,项目都签约了,如此重大的事情怎么能不庆祝一番。阮宏发也很痛快,不就吃顿饭么,能吃掉几个钱。大家伙浩浩荡荡找了家酒店,吆三喝四,很快就吃上了。都是本乡本土的,碰过几次脸,吃过几顿饭,都不拿自己当外人。席间有人说,还是阮哥财大气粗,出手就是上亿元的大项目,什么时候也让兄弟们沾沾你的财气?听不出问话的人是恭维是嫉妒还是揶揄。上亿元?那是纸上写的,我是空手套白狼,先把地拿到手再说。阮宏发却不在意别人话语中的暧昧,自嘲似的揭了自个的老底。在座的人都支起了耳朵,希望捕捉到有价值的信息,可阮宏发的话让人真假莫辨,摸不着边际。有人恭维说,只有阮哥艺高人胆大,别个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打肿脸来充胖子,来来来,咱们敬阮哥一杯,让阮哥教咱们两招,怎么空手套白狼。宁小雪对阮宏发也存有疑虑,却不好当众追问了。虽然在同一个村子出生,长大,两人的年纪相差无几,对他并不知根知底。她只知阮宏发被判过刑,刑满释放后去了南方,先在家具厂打工,后来自己办起了家具厂,可能还有别的生意。这回他签约的也是家私项目。阮宏发被判刑是因为偷了宁有银的哥哥宁有金家的牛,至于他为什么去偷宁有金家的牛,就没人知道其中的原因了。不过村里曾风传过,宁有金同阮宏发他娘有过那种关系,给阮宏发他爹戴过绿帽子。是不是因此报复宁有金,只有阮宏发自己清楚。

酒慢慢朝深处喝,话也渐渐多起来了。大家都有着类似的成长经历,在同样的乡村长大,几乎在同一时间南下打工,很容易产生共鸣。两种话题最叫人激动,一种就是儿时的生活,捕鱼捞虾,偷盗瓜果,全是顽皮的记忆。间或其中有人早恋的,不管属实不属实,立刻会引发轰然大笑。另一种就是创业的艰难,大家伙都是白手起家,只身南下,不管坑蒙拐骗,到这会儿或多或少总有了些资产。有人说到为了生意,怎么陪人喝酒,怎么请人唱歌跳舞。你那算个鸟!我为了一单业务前前后后跑了十七趟,最后拿到手的订单还不到五千元,收款时又跑了三趟,总共二十趟,平均每趟二百五啊,孙子都没有这么悲催的孙子!阮宏发大概喝多了酒,脸蛋红得像猴子屁股,唾沫星子飞溅。又引发众人一波大笑,笑过之后又是无数慨叹。一个个争先恐后,诉说着各自最初的艰难,向众人倾吐苦水,不过苦水中也有甜蜜,累极时一个小盹,是那么舒服,饿极时哪怕一碗泡面,也是那么香甜。这些小插曲唤取了听众的同感,招来一连串的附和声。这些话放在平时估计不会有人说,毕竟苦尽甘来,不管甘多甘少,多少都有了自己一杯羹汤。宁小雪的内心却是无限黯然,他们的苦楚都能摆到桌面上,当笑谈给大家佐餐下酒。她多么想参与其中,同他们一块分享自己的经历,可是她却感觉自己离他们是何其遥远。她坐在他们中间,却不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她对他们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她总不能把黑暗中的那些故事当做下酒菜,全盘奉献给他们。一个陌生男人的粗暴是一盘爆辣椒,令人恶心的体臭是一串风味独特的臭豆腐,无法忍受的怪癖是一道……更别提人格和尊严……所有这些,她都忍受了,不卑不亢地走过来了。她的胸口至今留有一个小疤痕,那是被一个东北男人用烟头烫伤而留下的。它就像一扇小窗,打开它里面全是不堪入目的画面,屈辱的记忆。她只有安静坐着,聆听他们嬉闹,陪着笑,陪着喝。偏偏有人不愿意让她安静,将战火蔓延到了她头上。小雪啊,咱们的美女老总,别老是笑,把你的故事说给哥们听听,让哥们开开眼界。那人向她举起了酒杯。

她嗫嚅说,我不像你们爷们,哪有那么多的故事。

哪个女人没故事?!何况是咱们的美女老板,你们说是不是?那人不甘心,朝周围挤鼻子弄眼睛,煽风点火。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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