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女性形象的塑造看丁玲创作女性意识的消失

2016-04-29庄鸿文

知识文库 2016年6期

丁玲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其文学创作上最大贡献即在于女性形象的塑造,这些形象形成一个成长的女性形象系列,她们不仅反映出在中国现代历史的变迁中女性自身的成长变化,也发映出作者丁玲自身生活与思想的变迁。分析丁玲的创作我们可看到一位革命知识女性是如何在女性个人化表达与政治话语间苦苦挣扎与最后的被规训。

丁玲最早是以作品中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对青年知识分子在大时代中的思想情感进行直率的表现而享誉文坛。《在暑假中》、《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等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是“五四”时代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开始独立思考、追求个性解放的一代女性,这些形象的塑造显示出丁玲超出于冰心、庐隐等稍早一批女性作家的敏锐的女性意识、大胆的自我追求。

“莎菲时期”的丁玲还只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生活漂泊、精神苦闷,《梦珂》与《莎菲女士的日记》等小说便是此时诞生的。丁玲曾说小说中人物的经历并不是她自己的经历,但出于对自身性别的关注,丁玲敏锐地体察到滚滚向前的时代激流之下涌动着的女性的迷惘和苦痛。莎菲形象的出现代表了一种新的取向,即纯然以绝对的女性视角大胆书写个人的情感体验。五四女性所追求的最大解放便是个人婚恋的解放,“我是我自己的,你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鲁迅笔下的子君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但她还是没能获得最终的解放。她的生命依附在涓生身上,离开涓生,她的生命也就结束了。而莎菲则不一样,显示出不一般的高傲独立。莎菲审视着苇弟、凌吉士,讨论着他们外貌和灵魂上的优劣美丑,男性成为被“凝视”的对象。丁玲写出了女性在寻找理想爱人的过程中的矛盾与失落,莎菲的这种矛盾与失落不纯然是情感追寻中的,而且是人生道路上的,是那一时期接受了新思想的洗礼,走在发现之旅上的女性所普遍存有的。“她处在那个社会总找不到同自己有共同语言的人,找不着真正彼此了解、彼此知心的人,她是很孤独的,她总想冲破这些东西。”爱是女性发现自我、认识自我的重要领域,莎菲呈现出与此前中国女性不太一样的特质,在两性关系中的姿态更为独立自主。

19世纪20年代的中国依然是一个父权制社会,虽然“五四”后出现了几位女性作家,但是真正跳出等级秩序、严格逻辑结构的男性话语的包围还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女性作家还需要彻底抛弃按照男性的价值观念来看待自我,逐步认识到并且正视自己不同于男性的特有的欲望、经验和生活。

在完成长篇小说《韦护》前,丁玲写了一个短篇《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在这篇小说中,丁玲将视线从她熟悉的知识女性的生活情感转向底层妓女,她素描般地描绘了妓女阿英一天的生活与心绪的流动,在她笔下阿英是不需要人怜悯的人。“五四”以来普通大众逐渐走入了作家们的笔下,而以下层妓女为主人公的作品却鲜见。紧跟着《韦护》发表,这是丁玲写革命者的第一个尝试,是其创作题材转变的一个标志,随后丁玲创作了《一九三0年春上海》。两部作品都是丁玲试图突破以前创作,想跳离“个人圈子”进入到轰轰烈烈的革命生活中去。丁玲此期的作品虽然也塑造了几个女性形象,但都没能够超出“莎菲”,不过依然能够看到丁玲对女性生活与女性问题的重视。

此间丁玲曾与沈从文通信专门讨论妇女问题,她说虽然“一切问题都应由专门的研究者来解决和讨论”,但作为一个妇女,自己也“感到一种责任”,“从责任或权利各方面着想”,“都有资格”说出“对于这问题的一切意见”,作为一个作家,她要通过创作来表达“整个的见解”。沈从文在回信中让丁玲“原谅女子,别太苛责到她们”,···丁玲对于女子的“苛责”,应是主张女子自强,这和后来在《“三八节”有感》中提出的“女人要取得平等,得首先强己”一脉相承。

丁玲思想中的女性意识与其对女性身份的认同,以及早年母亲与那些独立自强的女伴们给予她是影响分不开,此外,她成长的时代背景给予了她更为开阔的视野与活动空间。这些都是丁玲女性主义意识萌芽的温床。

1931年胡也频被害后,丁玲的生活与心境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并于1936年奔赴陕北。丁玲和一些来自于国统区的其他作家不一样,她具有强烈的投身革命的愿望,对革命事业有着飞蛾扑火般的热情,以文学来反映革命成为她必然渴望做到的。从“莎菲”到随后的《韦护》再到《水》,都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女性意识似乎让位于革命。然而1940年至1942年,丁玲迎来了她凝滞多年后创作的一个高峰期,她创作出了其文学生涯中最重要的小说、散文和杂文。

《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贞贞是丁玲最为喜爱的一个人物形象,性格热情明朗,虽然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然而在她身上看不到悲苦哀怨,“她的脸色红润,声音清晰,不显得拘束,也不觉得粗野,她并不含一点夸张,也使人感觉不到她有过什么牢骚,或是悲凉的意味。”贞贞的言辞和行为非同寻常,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乡村女性。“她是农村的女孩子,不是知识分子,她的成分变了,她比莎菲乐观,开朗,但是精神里的东西,还是有和莎菲相同的地方”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贞贞所处的环境,“但像杂货店老板那一类的人,总是铁青着脸孔,冷冷的望着我们,他们嫌厌她,卑视她,而且连我也当着不是同类的人的样子看待了。尤其那一些妇女们,因为有了她才发生对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洁来,因为自己没有被人强xx而骄傲了。”丁玲在小说中提出了解放区存在的与性别相关的问题。

《在医院中》中的陆萍是另外一类女性,她们是来到受到革命的召唤从国统区奔赴而来。丁玲“欢喜她们的朝气”,但却“讨厌她们的脆弱”她希望她们转变为“坚强的”、“战斗的”、“理智的”、“有用的”革命女性。但是在具体的创作中,丁玲遇到了障碍,她发现陆萍无法合理地完成“转变”。结尾现得生硬,陆萍内在情绪被“遮蔽”,同时,解放区知识女性与其身处的环境之间的矛盾冲突也被搁置了。丁玲试图通过陆萍来思考知识女性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社会,如何以自身实践性的革命行为追求中国社会的进步。“直白地说,知识女性要”革命”,要寻求社会的进步,无论她们走到哪个角落,只要是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社会文化环境对这一群体的压迫压抑便不会结束。知识女性要么“消沉”,要么“抗争”,没有折中的道路。

然而,丁玲的这段创作高峰期没有持续多久,1942年之后,她的文学思想迅速地改变。在后来的延安整风运动中《在医院中》受到批评。丁玲检讨说:“我想我写这篇小说的确还是从个人主义出发,因为我在动笔之后我似乎已把最初的企图完全忘记了,只注意在一点,即主人公典型的完成。而这个典型又脱离原来的理想,只是就我的趣味而完成的。”这篇检讨标志着丁玲自“五四”形成的个性主义思想的泯灭。像莎菲、贞贞和陆萍这样脆弱中有坚强、情感中含思辨的女性形象没能够继续出现在丁玲的作品中。

与创作《在霞村的时候》和《在医院中》同期,丁玲写下了杂文《“三八节”有感》。丁玲在这篇不足3000字的文章里为妇女鸣不平。正如萧军所言:“这固然是男人们受难的世纪,更是女人们受难的世纪。”丁玲注意到,虽然延安的妇女比中国其他地方的妇女幸福,但依然是男性为主导,妇女处于弱势。丁玲历数了存在于延安的男尊女卑和等级制度。并且在文章最后,她说:“女人要取得平等,得首先强己。”这是自《梦珂》起,丁玲对女人命运的描绘与思考中得出的结论。饶有兴味的是,丁玲在文章后面加了一个“附及”:“有些话假如是一个首长在大会中说来,或许有人认为痛快,然而却写在一个女人的笔底下,是很可以取消的。但既然写了就仍旧给那些有同感的人看看吧。”作为一名革命作家,她可能也清楚这篇杂文出现在延安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响。也正是这篇杂文让丁玲在整风运动中遭到批判。

虽说在1931年后丁玲已不再是一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了,但是,在骨子里她仍带有作家浪漫自由的一面,她很看重自己的作家身份。1942年4月25日,丁玲借《风雨中忆萧红》抒发了她心中的苦闷,在文中她提到了两位知己冯雪峰和瞿秋白,感叹他们“在政治生活中过了那么久,却还不能彻底地变更自己。”这篇散文成为丁玲最后一篇直抒胸臆的文章。作家丁玲与政治的丁玲之间的纠结矛盾或隐或现。曾经想改变延安存在的种种不良现象的丁玲,在受到对于其文学创作的批评,以及经过延安整风之后,其思想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开始积极主动地改造自己的思想。如果说1931年丁玲抛弃了她的“小资”思想,那么,1942年之后的她则彻底成为了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丁玲自己认识到:“毛主席讲话在我们一代人思想里面还是起了一个很大的推进作用,就是说,唯一的路是到工农兵里面去。”其随后的创作也被统一到了那条唯一的道路上去,越来越缺少个人的色彩与鲜明的女性意识。“革命”并不必然与“女性意识”的表现相矛盾,只是当作家从“启蒙”走向“被启蒙”,文艺完全服从于政治,作家往往就很难有自己的思考。革命的阵营需要的是斗争的激情、是生死搏斗的大天地,更注重个体情感表达与个体权利诉求的女性写作便不再受欢迎。丁玲在《风雨中忆萧红》中曾为萧红而惋惜,“延安虽不够作为一个写作的百年长计之处,然在抗战中,的确可以使一个人少顾虑于日常琐碎,而策划于较远大的。······至今我还很后悔那里我对于她生活方式所参与的意见是太少了。”其实,萧红舍延安而去香港正是她对自己作为一名女性的个人写作的坚持,萧红最重要的两部长篇小说《呼兰河传》和《马伯乐》即是她在一年多的时间内写成的。而丁玲在1942年延安整风运动之后再也没有写出超过其之前的作品了。因此,我们有必要为丁玲感到深深惋惜了。

纵观丁玲的文学创作生涯,她的创作与其人生道路紧密相连。她初踏文坛便以对女性情感经验的书写而体现出独特价值。在20世纪40年代初期,她进一步超越了女性意识的狭隘性,将女性问题放置于社会层面将其与社会的改造联系起来。然而,丁玲没有能沿着这条道路继续深入地走下去。其被规训让写作中最可宝贵的个人思想与独特的女性意识逐渐消亡。

(作者单位:贵州省铜仁学院文学院)